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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3期|白莹:杏儿

来源:《朔方》2020年第3期 | 白莹  2020年03月25日08:58

随着长杆的每一下敲击,杏子如疾风里的劲雨,在院子里一阵又一阵令人心悸地溅落着。

我已经出出进进跑了好多趟了,二娘依然没有停手的意思。我再次焦灼不安地跑进屋里。母亲站在炕边缝被子,她自顾自地低头忙活着。但我看得出,母亲的脸因为生气而微微涨红着。姨坐在小凳子上,给母亲解被我玩过家家时弄成一团乱麻的白线。

“我二娘都打了一筛子杏了,还打呢。”我审视着母亲的脸色,急切而又愤愤不平地说。

母亲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直起身子往针鼻里穿线,穿好线后将线头打了个结。母亲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向窗子外面静静地望了片刻,然后愤愤地收回了目光。

“差不多就行了么,没个够了。”母亲嘟囔了一句。这一句话似乎马上又牵出了满肚子的气,母亲脸上的血色更浓重了。

院子里,杏子一阵又一阵的溅落声,变得越来越惊心。

我在屋里待不住,又跑了出去。

阳光斜斜地照着杏树,树叶儿泛着一层炫目的亮色。堂姐正撩起衣襟,追逐着满院溅落的杏子。堂姐一只手兜着鼓鼓的前襟,让她跑起来的样子有些滑稽。当她觉得快要兜不住了的时候,便跑到篮子跟前,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护拢着兜着的杏子,然后慢慢地倒进篮子里。篮子里的杏子黄澄澄的,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润和干净。树下散落着被长杆击落的树叶和摔破的杏子,凌乱着。之前果实繁密的几个树枝,现在只稀稀落落地挂着几个杏子。本来被杏子压弯了的枝梢,这会儿因卸去了负重,都迫不及待地挺起了腰身。

二娘依然拔臂仰脖,整个身子费力地向后挺着,举着长长的杆子,一下一下,极富耐心地敲击着树枝。我看着看着,便有些眩晕。

“二娘,我妈说你别再打我家的杏了。”我不知怎么就突然间说出这句话来,我自己都有些呆了。

二娘手里的长杆,猛地凝在半空不动了。她慢慢地扭过头来,有些费解地看着我。突然,长杆的下端落到了地上,被二娘随手一扔,哗啦一声,撞落了房檐上的一块瓦片。瓦片掉到地上,摔成了两瓣。

二娘定定地看着我,两腮微微鼓胀着,脸色有些失血。她忽然转过身,端起放在石磨上的满满一筛子杏子,奋力地往前一泼。哗啦一声,一筛子的杏子惊恐地落下又溅起,仿佛暗暗地叫了一声,然后四散逃开。她又拎起放在地上的半篮子杏子,高高地泼出去,杏子溅落到伙房的前墙上,被弹得更远,然后又遁向角落,个个变得灰头土脸。

二娘冲堂姐怒吼一声:“走!”便甩开步子,噔噔噔地走了。堂姐胳膊上挎着空篮子,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紧跟着走了。

母亲这时从屋里出来了,阴沉着脸,用指头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头,将我戳个趔趄,恨声骂我:“你这个碎先人,可给我把天祸闯下了。”姨也从屋里跑了出来,开始跟母亲拾院子里的杏子。

我知道自己闯祸了,便卖力地往篮子里拾杏子。前会儿还让我珍视的杏子,这会儿却让我满心沮丧,心想它们要是从来没在树上长出来过,该有多好啊。

天快黑下来时,母亲要我和姨把重新拾回来的杏子,给二娘家送去。

姨表示反对:“已经把事惹下了,去了还不是呛一鼻子灰?谁爱去谁去,我不去。”姨边说边乜斜着眼睛看我:“嘴就是长,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妈就随口那么一说,你就能得放不下了,说话也不掂一下轻重。”

我依着炕边怯怯地站着,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叹了口气:“算了,别说了,怪我。她知道个啥,还瓜着呢。”

那些杏子到底没有送到二娘家去。

二娘回到家里大哭了一场。

二伯气得要来砍树,说原本是他栽下的树,现在吃个杏却要淘这么大的气,干脆砍了算了。砍了,谁都别再妄想吃杏了。听到这话之后,我的心里充满了担忧,每天看着在阳光下闪亮的树叶儿。看到熟透的杏子一个又一个从树上掉下来,我的心里就充满忧伤。我觉得要是没有这些杏树,日子该怎么过啊。

——春天,当杏花相约着闹闹哄哄地盛开,千万只蜜蜂循着花香汇聚到花海里来,我的心里便也暖意融融。我整整一个冬天被冻得青紫的脸颊,也会在这个季节里变得红润起来。到落英缤纷,树枝上渐渐绽开嫩绿的叶芽儿,我便站在树下,望着花托上米粒一般一天天鼓硕起来的杏子,一次又一次悄悄地咽下口水。到它们终于长到如花生米一般大,杏核儿还只是一包水,我们便开始摘杏子了。一兜兜,又一兜兜,牙酸倒了还要吃,没完没了地吃;直吃到杏子泛黄变软,那份兴头才会减下来。好像我从杏子里要摄取的,就是那一份酸,那一份酣畅淋漓的酸。被我吃了一个夏天的杏子,到秋天,枝头依然果实繁密。我常想,要不是我,杏树怕是早就累坏了。

——夏天炎热的时光里,我常常骑在树杈上。从我那坐落在半山坡的家院,可以看到村子里许多人家的院子,还可以看到人们在自家的院子里忙活的内容。在树叶的掩映下,被偷窥的人却很难看到我。为此,我心里常常充满隐秘的快乐。风起之时,尤其是狂风大作时,站在树杈上,让狂风摇撼着树,也摇撼着我,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在海浪上颠簸的小舟。多么激动人心的一刻啊,我常常兴奋地尖叫着,直到被大人们呵斥下来。

让我如此幸福的杏树,怎么可以砍掉呢?悔恨开始噬咬着我的心,日子在我的担忧里一天天过去。

二伯却一直没来砍树。

这期间,有一天,社员们在生产队的瓦窑上装窑。

当窑顶上一股浓浓的白烟开始隆重地冒起时,社员们黑压压地聚拢到窑口。开心的嚷闹声,突然惊醒了宁静的小村庄,也惊到了正踩着凳子抹桌子的我。匆忙干完母亲安顿的活,我撒腿往瓦窑上跑。

刚跑到坡口,突然被一声断喝喝住。我一扭头,是二娘。她的脸上,依然是被我点燃的未息的怒火,她冷冷地问我:“你姨走了吗?”

我一时有些茫然,愣了一下,嗫喏着:“走了。”

“走啥呢,叫你姨给你妈把家当到老么,咋敢走呢。”二娘阴沉冰冷的口气和眼神,让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迁怒于我姨。

我低着头怯怯地站在二娘面前。她说完那句话,便沉默了。我抬头悄悄审视她的脸色,见她正乜斜着眼盯视我。突然,瓦窑上一阵哗然的笑声传来,我的心马上飞了过去。我顾不上二娘了,撒腿往瓦窑上飞奔而去。

回到家里,我把二娘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学说给母亲。母亲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只说:“你二娘那人,苦大仇深,这下连你姨都成仇人了。”

姨是母亲唯一的妹子,常被外奶奶支来帮母亲带我们,就像家里的一口人。我不知道,我犯的错,二娘为什么要算在我姨头上?就算二娘经常教训我,我觉得也是不过分的。从小到大,我吃了多少顿二娘做的饭啊,记都记不清,我当然不应该对二娘说出那样的话。没良心的人是我,不是我姨。

生活细致的人,也总有着缜密的心思。二娘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将那些她认为曾使她受到伤害的陈年往事一一铭记,然后反复地咀嚼,直到咀嚼出满心的苦涩,然后又反复地向别人倾诉。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二娘固有的一部苦难史。二娘的这部历史,我可以用一句话总结:自打她进了这个门,受尽了浅看,吃尽了苦。我想不明白,能侍弄出那样美丽的花园的二娘,为什么老揪住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不放。母亲也有着大多数女人都有的小心眼,却属于那种形象粗糙心思粗放的人。母亲大碗吃饭大声说话大步走路,全然没有女人的一点点柔美之气,也不怎么讲究生活细节。

母亲说我是二娘睬生的。所谓睬生,就是除过母亲及接生婆之外,你见到的第一个人。据说被谁睬生,就会像谁。我有些像二娘。我不置可否。但我确实受到了二娘很大的影响,小小的我就喜欢踩着凳子,把家里的柜子以及上面摆放的瓶瓶罐罐抹得干干净净,把炕铺得平平整整,把地扫得光光堂堂。我总觉得日子应该像二娘那样过着,才有滋有味。就好比一顿精心烹调的饭和随便凑合出来的饭,吃起来味道肯定是不一样的。

最令我不安的是,堂姐不再理我了。堂姐见了我,像仇人,眼神恨恨的。我一看见她,便低着头,顺着墙根走。但我真的希望堂姐能原谅我,跟我说说话。那样,我就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天跟着她玩。有好些日子,我都忍不住踅摸到了二伯家大门口,却又灰溜溜地折回去了。

有一天,照例刚拐过巷道的墙角,堂姐却吱呀一声开门出来了。堂姐见我正往她家门口去,便眼神冷冷地站定了,冲我吼一声:“回去!”我打了个激灵,撒腿就跑。从此,我再也不敢往二伯家的大门口去了。

从那个秋天到隆冬时节,堂姐都没有理过我。

那一年,我开始上学了。

学校离家有五里地。天冷了,我的气管炎又发作了。上课时,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吵得老师没法讲课。老师开了他的宿舍门,让我一个人在里边烤火。没了禁忌,我开始狂咳,气管里像爬进无数只蚂蚁,闹腾得我嘴脸发青,喘不上气来。外面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我咳嗽着,感觉胸腔一点一点膨胀起来。后来,我觉得穿在身上本来松松的棉袄,都变得窄小了。我偎在墙角,时不时地望一望外面。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都变白了。

下午放学要回家了。我刚一出门,就发现母亲给我做的干板底子鞋滑得厉害,没走出多远,跌了好几跤。我咳嗽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走在前面的堂姐,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我,又默默地往前走了。我重重地再一次跌倒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无力站起来。堂姐停了下来,回头望着在雪地上挣扎的我。堂姐默默地站了一阵,终于朝我走来。堂姐狠狠地乜了我一眼,拉起我,解下她头上的围巾,裹在了我的头上,将我的嘴和鼻子裹住,在后面打了个结。堂姐数落我:“天这么冷,也不知道包个围巾,冷风越吸咳嗽得越厉害。还耍撩片儿穿个干板鞋,小心冻跌了你的蹄子。”堂姐叫上另外一个女孩,一边一个拽着我的胳膊。我好像穿了两只冰鞋,被她们一路拽着哧溜溜地滑着回到了家。

从那以后,堂姐又像以前一样待我了。我也可以像以前一样,随时到二伯家去,和堂姐一起玩。

时光的流逝,渐渐冲淡了二娘看到我时眼里的那股子寒意。但是,二娘再也没来我家打过杏子。

第二年,杏黄时节。

母亲让我和姨抬着一篮子杏子,给二娘送去。二娘的神情淡淡的,不理会那些杏子。我就开始心疼那些杏子,并替它们感到委屈。放下篮子回家时,我的腿懒懒的。远远望见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它正从土墙里举出硕大的树冠,静静地注视着我们的村庄。又高又大的杏树,在初秋的阳光里,一副庄重而又荣辱不惊的样子。

母亲不在家时,我照例跑到二娘家去蹭饭。一到农忙时节,二娘家的饭食也便粗糙起来。有时二娘蒸的馍馍碱黄了,吃的时候我还是会忍不住说:“碱大了。”堂姐照例会狠狠地剜上我一眼说:“快吃!干吃枣还嫌核儿大。”

我跟着堂姐玩,也跟着她学着干各种各样的活。堂姐在长大,我也跟着她一天天长大。

后来,杏树依旧年年开花。只要不遭受霜冻,杏树依旧会勤勉地结果。

我却对杏子渐渐失了兴趣。杏子照旧按时节黄了,我们却吃不了几个,能送的人都送到了。

一场风雨过后,树下又是一片狼藉。杏子们横尸遍野,黄成了一摊泥。院子要人不停地打扫。后来,我们对母亲建议,把杏树砍掉算了。杏树长得太大了,遮得院子里阴森森的。

被砍掉的杏树,树桩被锯成木板,做了几个案板。砍下的树枝,被父亲劈成柴,整齐地码在房檐下,烧了整整两个冬天。

唯有门口那棵歪脖子树,我们依然不舍得砍掉。闲暇时,我依然习惯坐在树杈上,静静地望着我们的小村庄。望一望各家各户的院落,望一望人们都在忙活些什么,心里踏实。

到如今,距离我家那棵被锯掉的杏树,时间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二娘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梨树。每到梨子丰收的年景,二娘都不忘分给我们每家一篮子。吃着脆甜的梨,总会想起那些往事来。每提及从前院里的那棵杏树,母亲便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愧悔。虽说是因为我的童言无忌,引起了那场轩然大波。追根究底,还是因为我们那时候太穷了。

一茬又一茬的人渐渐离去,或睡进土里,或远走他乡,或住进县城。村庄还孤守在那片土地上,迎送寒暑往来,细数岁月轮回。偶尔回去,我突然发现,村子里竟然还有那么多的杏树,掩映着家家户户的院落。盛放的杏花,让村庄看起来寂寞而又热烈。

我站在村口思索了好久,不知道那些杏树还会不会不遗余力地结果。当我们的村庄没有了故事,是不是那些杏花也会相约着,变成一季的谎花,在春风里,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