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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20年第2期|云也退:格雷梅:隐修的味道

来源:《南方文学》2020年第2期 | 云也退  2020年03月30日08:11

到达格雷梅的时候,我还惦记着于尔居普,惦记着那些黑黑的窗户。它们都高高挂在酒店后方的山崖上,很像白蚁的蚁冢。如果有哪个科幻作家在这里得到灵感,那么,一只基因变异的巨型食蚁兽肯定是他很想塞进故事里的角色。

那里面还住着人吗?

清孤的神圣:这里曾是隐修者的居所

卡帕多细亚的2月,空气冷冽,“精灵烟囱”就像排队买豆浆的早餐食客那样挤在一起,因为不同时期沉积的关系,蘑菇状的岩石上有水平的颜色分层。它们太有名了,总是出现在有着五彩斑斓的热气球的照片里。热气球是这里最有名的旅游娱乐项目。想象难以抑制:如果古人忽然复活,回到他们待过的那些斗室里往外看,大概会觉得是上帝真的有所表示了吧。

而这些烟囱的底下据说还有着远未被揭示的秘密。在格雷梅附近,像德林库尤这样已经被发掘的地下世界只是全豹的一斑,关于它的猜想,已经延伸到了人类因躲避异形生物的进犯而建造的掩蔽所的层次上。可惜随处都是熙熙攘攘的游客,理所当然地,我喜欢开阔地面上的景观,乐于久久地遥望那些位于高处的黑黑的入口。

那里曾是基督徒苦修和躲避战祸的地方。这种苦修的传统,时间上要追溯到公元3世纪,地理上则要追溯到与土耳其隔海相望的埃及。在尼罗河流域——那是罗马帝国的粮仓——有许多基督徒进入荒野和沙漠,为的是躲开帝国当时沉重的赋税,当然还有迫害。隐修的男男女女,男须独身,女要守贞,发誓将自己的生命和肉身完全侍奉主耶稣。这些人中有史记载的最著名的一位,叫作圣安东尼,在公元270年离家去荒漠修道前,还特地把他的妹妹托付给了教会里的贞女。

用理性克制欲望,以灵魂解放肉体,清心寡欲,忍辱负重,这一类的思潮早在古希腊罗马时期就已有了,它们对基督教兴起之后的苦修主义有着直接的影响。公元2世纪,罗马帝国的“盛世”也逃脱不了如西汉武帝时代、清朝乾隆时代那样的历史规律,表面的四海承平给混乱和衰败埋下了伏笔,种种神秘宗教兴起,成为地表之下的暗流,到下一个世纪,那些深感尘世生无可恋的人纷纷加入基督教会,以期获得灵魂上的安宁与拯救,并在教会的带领下,用洁净、虔诚、谦卑的生活方式来抵抗罗马人的腐朽堕落。

斋戒,守贞,施舍,殉道,默默祈祷。英语中表示“隐修士、僧侣”的“monk”跟表达“独自一人”的“mono-”有着同样的希腊语词源。公元313年,君士坦丁大帝和李锡尼一同颁布《米兰敕令》,宣布基督徒和所有人都能自由选择自己信仰的宗教,从此迫害渐消,但基于之前的三百年积累,隐修的浪潮树欲静而风不止,远走避世,找个空旷处独自过活,是很多人自觉的追求。公元4—5世纪,基督徒隐修之风达到鼎盛,但此时,隐修士不再反抗罗马,而是反抗因为《米兰敕令》而大批涌入教会的动机不纯的人。今天我们常说“清者自清”,那时候却不能光是说说而已,你还得有行动,你得去到“清”的地方,清静,清贫,方显清高。

一直到公元7世纪的拜占庭帝国,四个多世纪里,地中海南部、东部和北部,隐修区域渐渐连成了一片。南部是埃及,东部是巴勒斯坦和叙利亚地区,北部则是小亚细亚半岛——以卡帕多细亚为中心。这些地方的共同特点便是干旱,或者沙漠,或者旷野,在卡帕多细亚则是同样人迹罕至的山区。西罗马帝国覆灭后,北方蛮族一时肆虐,一些建造在山区峡谷里的高空石屋,由于居高临下看不见入口,想必起到了很好的掩藏作用。

但现在,在于尔居普,我觉得所有住着人的石屋都归酒店和民宿所有了。于尔居普是卡帕多细亚的一个被旅游业彻底开发了的村子,酒店给洞穴装上了门窗,如同一些咬上了牙的嘴,人们住在口腔里,拉上窗帘,在我的料想中必然跟忍饥挨饿、孤苦伶仃紧紧相连的生活方式,就这样被重构成了上不封顶的浪漫。

不过,有的酒店都是用奥斯曼帝国留下的石屋造的,年代比早期基督修士要晚得多,那些石屋本来就与精灵烟囱上的洞穴相得益彰。我住的酒店是个新的,仿了那些石屋,早晨非常幽静,一个老先生端着早茶,认真地跟我谈起土耳其语中“茶”的发音同汉语的相似性。

遥远的开凿:一个人独占一所教堂

土耳其跟希腊之间,在一战过后有过一段特别惨痛的种族排挤史,本来混住在一起的希腊人和土耳其人,各自被赶回自己那半边国家里去。在于尔居普,每个见到的当地人,兴许往上数三代都不住在这里,而他们住的房子,也可能是希腊人留下的。

两天以后我随车去了格雷梅,算是深入了卡帕多细亚的腹地。那里与于尔居普有何不同呢?同样是岩石中雕出来的居所,不过在旅行手册上,它们都被一一定名为各种教堂或者隐修室,屋外的墙上有浮雕。住到这里的人,可能内心更为笃定一些,生活的年代也在7世纪左右,基督教已在欧洲牢牢扎根,东罗马—拜占庭帝国以卡帕多细亚作为帝国的一个重要的宗教中心,所以在此地隐修,少了几分逃避和遮遮掩掩的意味。

深冬的格雷梅寸草不生,火山爆发形成的岩石地貌,看起来就是给那些虔敬的人预备的:岩石特别适合雕凿。开凿者应已做好了终老于此的准备,看那高出地表五六米的洞穴,若甘愿久居于此,人不会在乎自己的身体在无人问津的地方风干,不会像今天的我们一样,把住的地方和埋的地方区分得那么清楚,那么坚决。

但会不会有些“教堂”是更早时候的人留下的,后来被拜占庭时期的人,像寄居蟹占用螺壳那样给占去了呢?看来导游并未掌握这么细的知识。他引导我们一个教堂接一个教堂地参观,完全就是看一座座蚁冢的感觉。大多数洞穴都是空的,游客够不到,能够去到的洞穴,很多都拉着木门,跟改造成酒店的感觉大不一样。到底是格雷梅,拥有世界文化遗产头衔的“地质博物馆”保持了它应有的样子。那些关着木门的洞穴,门上仿佛挂着块“正在静修,请勿打扰”的牌子,平添了神秘。

沿着台阶爬上爬下,既像在看一宗神奇的自然景观,又像在寻访故居,那是百分之百的“故”居。那些人来到这里,面对光秃秃的墙,能干些什么?还不就是叮叮当当凿出孔洞?我觉得,他们所干的这些事,其区分场所的意义大于实际的用途。在洞穴里,比如,一些洞眼是造饭的地方,一些洞眼是排泄的地方,另一些洞眼,人们坐在上面讨论事情;一些浅浅的坑用来躺卧,另一些用来静坐,也许还讨论问题。其实用来躺卧的坑就不能静坐了吗?但对于这些在衣食住行方面欲望为零的人来说,这种简单的区分,就是“室内设计”的全部意义了。

独自虔敬:卑微是卑微者的力量

隐修士运动一直延续到中世纪以后。基督教修会层出不穷,monk一词后来被泛泛地用在所有修会的僧侣以及托钵云游的僧人头上,修士甚至与教士并列,成了一个独立的社会阶层。有的修士并不完全脱离社会,遇到每星期的教会礼拜,他们还要回来,只是其他时间都离开家庭及其他共同体。崇高的道德生活,从来只能在芸芸大众的视野之外寻求实现。

火山岩连绵不绝,孔洞为它们增加了严肃的、怪异的表情。洞穴外的墙上,时而可见一排排蜂窝状的小孔,像是穴居者余暇时的一些小爱好。有些洞穴是偏圆形的,顺势而为,看上去仿佛是岩石中自然形成的;有些浮雕则是拱券,它们并不是很有规划地开凿的,凿着凿着就停下了,留下了一个半成品。有些柱子被雕了出来,或者一个门券大体做成,也就不再继续,人们在拱顶和券的周围画上装饰。若是没有这些虔敬之人的活动,这片地貌是不是会就此魅力大减?

我们走进一个个洞穴,同伴中有个美国人,近两米的身高,大长脸,发际线高到几乎看不见,容貌十分友善,挎包永远松松垮垮,让人很难产生抢劫或哪怕在里面翻两下的欲望。在这里头钻来钻去,不停地听到他撞到脑袋后发出的哼唧声。“很难受吧?”我问。

美国人是这么回答的:“还行啦,我去其他教堂时的运气都会比这儿好一些。”

阿尔弗雷德•史密斯说过:“美国人从来不带伞,他们准备走在永恒的阳光下。”幸好他长在美国。若是在一千多年前的这里,他不得不习惯于沉浸于自己的卑微,永远的低人一头(但他们肯定觉得自己高出地面上的人一头)。我们挨个看了那几个最有名的教堂,基督教的圣者们以粗糙的容貌俯视下面的人,他们基本面目模糊,比较完好的那些脸,也可以看出其画工似乎一点都谈不上虔诚,反而像是在作漫画,人们的表情里甚至还常常流露着轻蔑与窃喜,只是脑后的那一轮满月,倒大多依然清晰。

在最著名的一个洞穴——“巨蟒教堂”里,壁画最为辉煌,圣欧诺弗柳斯,基督教的一位女圣人,被一枚棕榈叶挡住下体,也跻身于一大批男圣人的行列里。圣乔治骑白马斩龙是壁画的主要内容,可是那圣乔治的形象实在有些寒碜,他手提一杆长矛,闭着两眼,嘴上挂着十分矜持的笑。在他的武器下,那条恶龙蜷缩成一团,跟蛇无异。所以称之为“巨蟒教堂”已是很大的拔高了。

拜占庭风格的十字图案,在教堂里也累累可见,形如儿童随意的涂鸦,不由让人猜测,公元726年拜占庭帝国完全禁掉了宗教人像画,是不是因为有关方面实在受不了这些图画的粗陋。人像的脸部被破坏,跟这种难以忍受不无关系,可是,因为画得丑就毁其容颜,却又不认真地把那一面墙画清理掉,这种操作也真让人翻白眼。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高空中的教堂和修室,仅仅对住到这里的人自己有意义,不喜欢这种生活的人,则根本就无视他们。

排浪在涌起的瞬间凝固了,年深日久形成了黄白色——在最高处眺望远处的大片火成岩,就是这种感觉。人的视角其实很单一,要么远眺,要么近观,于是要么登高,要么匍匐在地。福音书里说:“人是什么,你竟看他为大?”这是耶稣在斥责那些文盲,说他们岁数也不小了,还分不清“人”字和“大”字,但无意中,他也指出了人的真实的样子:那可是连一横都不值得给加上去的。刻意把自己放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一个人唯一的价值感,就来自跟看不见的神的沟通,但即便如此神也不会扩大他们的尺寸。神不会做这种事情,他只会让卑微者从自己的卑微中汲取力量,而卑微者也相信这一点。

这里的咖啡吧播放着苍凉的音乐,卖甜点的人把奶油七七八八塞进甜筒,然后倒过来。错不了。格雷梅的味道里藏着一些真正悬在半空的、寂寞的东西,一些在过去很久之后我也无法遗忘的东西。我拍下了那个小贩,拍下他对个人手艺的自信的表情,他可不要改行去卖咖啡或烤栗子,否则损失太大。

◇云也退

生于上海,自由作家、书评人、译者,开文化专栏,写相声剧本,出过四部思想传记类译作,一部原创作品《自由与爱之地:入以色列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