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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0年第2期|刘琼:却道海棠依旧

来源:《雨花》2020年第2期 | 刘琼  2020年03月25日06:39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首《如梦令》是婉约词大师李易安的成名作。

早年读这首小令,记下“绿肥红瘦”,忘了“海棠依旧”。

宋词出现了豪放和婉约两大风格,苏东坡和李易安各为代表。成为一种美学风格的代表,主要判断依据是文学创作的总体成就和影响力。苏东坡也好, 李易安也好,虽为立派大师,但两人的共同特点是性情不拘泥,眼光不狭隘, 又都才华洋溢,豪放婉约兼美。说到苏东坡,通常会想起“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牵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这是豪放风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苏东坡广为流传的另一首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则是典型的婉约风,思亲感怀,悱恻动人,特别是“转朱阁,低绮户, 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几句,百转千回中写出无力抵抗的命运感, 具有强大的共情力。离愁别恨人常有,写好写到位不容易。因此,后世有诗评家说,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一出从此无人敢写中秋情。这是文学式表达,有点绝对,但这首苏词在历朝历代皆被传唱的确是事实。传唱的前提是谱曲。过去用工尺谱,现在是简谱。关于《水调歌头》,简谱至少出现了两个流传版本。一个是台湾梁鸿志版,比较早,邓丽君和徐小凤都唱过,传入内地后,一度成为电视晚会和 KTV 的热门歌曲,歌名叫“但愿人长久”。另一个是陆在易版。2011 年完成,今天的美声界“男一号”廖昌永在音乐会上唱过。上海音乐学院毕业的陆在易具有明显的诗人气质,他的音乐抒情性强,这也可能是其选择为这首抒情意味浓厚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谱曲的动机。两个简谱版各有优长,就唱法而言,梁鸿志版更通俗,容易被接受,容易传唱。陆在易版难度高,适合艺术院校教学。可能是先入为主的缘故,我个人更喜欢梁鸿志版,总以为中国的文字和中国的词,用中国人发明的唱法,才能唱出意境来。就像北方人吃饺子,讲究原汤化原食,要喝饺子汤。这个中国人发明的唱法可以是昆曲,可以是京剧,可以是吟唱,不论哪种,能把原词的味道更好地衬托出来就行。过去,吟唱是诗词的主要传播形式,古人写诗写词,大多先在教坊演练,“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教坊出身的琵琶女与江州司马白居易在浔阳江头邂逅,光讲故事不行,还要弹奏一曲《琵琶行》。

会用曲调吟颂的当代人几乎没有了,我最后一次听,还是老诗人、翻译家屠岸在世前两年。屠岸先生是常州吟诵传承人。那年,硕士生导师骆寒超从杭州来京,参加《诗刊》杂志的一个座谈会。会前,几位“八〇后”“九〇后”老友聚会,屠岸先生当时高寿九十一岁,神清气爽,一段优雅抒情的常州吟诵,顿时把满座带回“吴吟”“越唱”时代。

适合吟唱的诗词必须暗合音律, 特别是词。唐也有词,宋词尤好。著名的词家,往往首先是音乐家。从这个角度,或能理解周邦彦和柳永当年为什么获得那么大的声名,这两人都精通音律,能自创词牌,是那个时代的音乐家。宋词成就大于宋诗,与音乐至少有两个直接关联。一是宋代宫廷音乐异常发达,宫廷词创作蔚然成风。被称为“宰相词人”的晏殊,一边办理公文,一边开创了北宋婉约词派。宰相如此,皇帝如徽宗、高宗也都是艺术范儿。“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同样逻辑,皇帝喜欢艺术,宫廷必然成为艺术演练的大本营。另一原因是市井阶层兴起,民间音乐创作有需求和热情。宋代出现了类似于资本主义萌芽的原始工业、雇佣关系和活跃的商贸活动,商人身份合法化, 商品买卖日常化,许多服务行业比如娱乐行业发展起来。诗词音乐的受众广大起来。这一点非常重要。宋之前,包括唐,夜晚实行“宵禁”,夜晚还在街头乱逛的人会被差役抓去打板子、坐牢。唱歌、跳舞,等等,需要舞台实践,需要在公共空间展示和传播。没有观众,或者茶馆老板早早关了门,词曲创作即便水平很高,也传唱不开,受众面有限。北宋不一样。北宋朝廷搞活市场有一套,解了宵禁不说,还鼓励发展工商业。北宋画工张择端的工笔画《清明上河图》, 几乎就是当时北宋首都开封的风俗实录,特别是街市那一部分,人物众多, 线条细致,色彩典雅,是对生活真相的一种描摹。几年前,《清明上河图》原作在故宫短暂展出,每天排队看展的人几乎排到了东六环。可见,今天的人虽然开着豪华汽车,打着不断迭代升级的手机,骨子里面,对古老生活样式还是充满好奇。

打着手机、日行万里的今人,写不出好诗词了。许多诗词写得七零八落,读起来都不顺畅,更不要说吟唱了。不是不懂音乐的缘故——音乐在大剧院的乐池里演出,而是语言的形式变了,生活的方式变了,想象力和情趣变了,表达想象力和情趣的方式也变了。从白话文运动算起,新诗写作已有一百年。一百岁的新诗,有好诗,但总量少。哪些新诗将会流传后世?一百年了,共识还没有产生。千奇百怪的版本,各种选择大相径庭, 有些甚至自相矛盾。写诗作词,今人不能说不用功,但总还是勉为其难。唐诗,宋词,诗词还是唐宋好。

由上到下,合力之下,北宋的历史上空,词曲和小令乘着音乐的翅膀驾临。是宋代的开放和宋代的动荡, 生长出“千古第一才女”李易安。少小便以婉约美辞闻达的李易安,出生在北宋,长在北宋向南宋转折时期, 遭遇各种家国不幸之后,诗词风格发生了变化,写“凄凄惨惨戚戚”,也写豪气干云、霸气侧漏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始终是婉约豪放兼美的李易安的“中年变法”,将婉约和豪放都推到了极致,不仅更加婉约,比如《声声慢·寻寻觅觅》,而且更加豪放,乃至犀利,比如《夏日绝句》。

辛弃疾有首词,叫《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写的是少年和中年的心境差异。“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是少年。“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是中年。中年的生理年龄,现在官方划线通常是四十岁。古人因为寿命 短,大约过了三十五岁就往中年走了, 所以出现“四十不惑”这类老话。老话是经验的提炼。四十,各种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叠加,对于主客体世界 开始有相对稳定的认知。写作是经验的表达,对于写作者,内在感受和外在经验变化,文章风格也会变化。创作界故有“中年变法”一说,多指进入中年后创作风格大变或突变。比如李易安。从女知识分子李易安的青年和中年,可以看到社会风气从相对开放到相对收紧的变化。这个济南大妞, “少年不识愁滋味”时写的那首成名作,尽管感时伤怀,但以天真烂漫少女心行贪睡宿醉之实,一方面写出一千多年前的李家家教宽松,另一方面足见宋代尚承唐风,士大夫阶层妇女生活自由、舒适、放松。唐风开放,有学者认为是中原汉族与北方少数民族长期杂居熏染之故。北方少数民族多为游牧民族,游牧民族以行走为家,居无定所,人际交往和社会风气相对开放。开放的具体表现之一,便是对人的基本权利的尊重,比如恋爱、婚姻和生育自由。由唐入宋,中原汉族入主宗室,汉儒文化影响力加大,世风始变,理学兴起,知识分子的思想禁锢多了起来。李易安写《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时是相对开放的北宋。李家是书香门第,入朝为官、以饱学而名的李父李格非受教于豪放派苏东坡,被称为苏门“后四学士”。李格非对于女儿的教育想必比较宽松,从李易安诗词里暴露出来的各种小儿女情态以及强大的生命力,应是健康人格教育的结果。金人南下,朝廷先后偏安南京、杭州,李易安也随在朝为官的夫家南渡,颠沛流离的生活自此开始。不仅经历战乱,还经历了娘家和婆家家族政治命运跌宕起伏,经历小家庭两次破裂,与丈夫分离、丈夫病故、再嫁、离异、系狱,如此坎坷复杂的大小情形下,换了他人,或许早就抑郁而死,贵族小姐出身的李易安却活到了七十三岁。七十三岁,在古代是长寿了,可见是个心大的女子。李家早期宽松教育的余荫在慢慢释放。

西方有酒神,东方有酒仙,酒在东西方文化中都是向好向善的东西。酒能浇愁,也能燃兴、助兴、尽兴。女流之辈李易安,酒量多大不详,但喝酒肯定是好兴致。于是,有了与酒有关的种种名句名篇。除了《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外,李易安婚后还写过一首《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回忆少女时欢脱饮酒生活。“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寥寥数句,意象精彩,情绪热烈,贪杯少女“沉醉不知归路”、搅得“鸥鹭”不安的调皮形象跃然纸上。“李白斗酒诗百篇”,诗酒历来不分家。这个心大的女子,早年诗词里的饮酒,都与欢乐尽兴有关。饮酒作诗是中国传统文人的理想生活。一文不名,还要拖着伤腿,忍受讥嘲,向店小二赊账沽酒,鲁迅笔下的孔乙己这个落魄文人的形象,因为这些与酒有关的文字而被许多人记住了。“酒” 这种液体,在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占据特殊地位,比咖啡和茶还特殊。东方人爱茶,西方人喝咖啡,不同习惯而已,本身并无高低优劣。喝茶和喝咖啡,只要身体条件允许,从数量上也无特殊规定。酒则不然。许多国家的酒馆有十八岁以下免入的规定,正规超市也不会卖酒给未成年人。这大概是因为酒精毕竟有明显的兴奋功能, 酒后容易乱性失德,对社会和他人产生危害。咖啡和茶其实也有提神醒脑作用,但因为是轻度,至今还没听说有人因喝茶喝咖啡而做不能自控的事。可能因为酒有特殊性,中国民间舆论其实对女性喝酒并不认可,当然, 这个女性是指“良家妇女”。我们的文化历来对男性宽容,对女性都比较严苛,尤其是明清以后,针对女性的清规戒律越来越多。男子可以公开喝酒,喝酒还可以请女子唱歌跳舞陪侍助兴。这些女子往往被称为“欢场女子”,与“良家妇女”正好相反,她们在私德行为和道德伦理层面获得了“赦免”。

良家少女李易安不仅喝酒,还醉酒,还把醉酒写进诗词流传至今。这是个例外。在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 写女孩子醉酒,还不招人厌,还被津津乐道,除了清代的曹雪芹,大概只有李易安了。

曹雪芹世不二出,一部《红楼梦》, 处处是学问。比如写醉酒,三个醉酒人物广为流传,一是贾府家人焦大醉骂宁国府“肮脏事”,二是刘姥姥醉酒误入怡红院,三是史湘云醉眠芍药圃。前两个人物在《红楼梦》里属于非主流但有趣味的小人物。小人物是指社会身份,小人物作用不小。在《红楼梦》的整个结构里,这两场戏看似脱离主角和主体,是闲笔,其实必不可少。一是节奏的需要,形成整部小说叙事小高潮 ;二是取景框的需要, 用细小的人物把荣宁二府上层庭院生活向外向下铺陈。前两个醉酒人物是老年、底层人物,史湘云醉眠芍药圃时还是少女一枚。写年轻女性是曹雪芹的拿手好戏。比如写史湘云醉酒, 曹雪芹准确地抓住了史湘云的性格特征,即豪爽、娇憨、天真。《红楼梦》里论豪爽作派人物,也有不少,比如心狠手辣的凤辣子王熙凤,比如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晴雯,比如出身偏房精明能干的贾探春。与王熙凤等不同, 史湘云的豪爽,主要是天真、活泼、开朗、可爱,用现在的语言,是“萌宠”。在一打还多的贵族小姐群芳谱里,论出身,来自金陵史家的史湘云可以说是“最贵族”。“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是林黛玉过去的家教贾雨村, 依靠贾家,补授了应天府知府一职后,门子葫芦僧给他呈上的“ 护官符”。出现在全书第四回。写四大家族的这四句顺口溜,贾家也好,王家也好, 薛家也好,都在炫富,当然富贵历来不分家。唯独说到史家,用了“阿房宫”这样巨大隆重的比喻。阿房宫是秦始皇的皇宫,地位之尊贵不言而喻。史家到底什么来历,担得起这样的比喻?四大家族,排在第一位的贾家是开国元勋,因为先祖武功卓著封了公爵,贾元春进宫后,成为泛意义上的皇亲国戚,自然贵不可比。排在第三的王家是武官出身,有爵位,也有钱。排在第四的薛家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商人出身,看宝钗和薛夫人在贾府居住时的大方气派,便知“不差钱”。薛家差的是“贵”,所以宝钗先是想选秀进宫,后来想嫁给宝玉贾府,这背后都是改换门庭的热望。有红学家研究后说林黛玉斗不过薛宝钗,是因为缺乏世俗生活经验。这当然不确切。宝玉娶宝钗,是贾家和薛家的选择。林黛玉斗不过薛宝钗,是因为林黛玉背后的林家已经没人没钱没权了。所以老太太作为林黛玉的外祖母,叹息了好几次,说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胡思乱想。这个胡思乱想,是“非分之想”。老太太的这个心思,贾元春了解,所以端午节众姐妹赏仪中,只有宝玉和宝钗高出他人。这便是曹雪芹的高明, 看起来写你侬我侬,其实都是皮里阳秋,背后是政治经济暗涌。

四大家族中,史家是唯一的文官出身,史家也是贾府最高权威老太太的娘家。史湘云到贾府时,正是史家“一门双侯”极盛时期。过去也有红学家因此认为,曹雪芹写史湘云,乃一箭双雕,实则是在写青春版的老太太。

史家虽贵但经济状况不好,从史家和史湘云的拮据在小说里屡屡被拿来说事,可知贾家也不会选择史家。曹雪芹写“金陵十二钗”,个个不重样,个个有人设,有精妙、贴切、令人难忘的细节。比如史湘云,一见贾宝玉就是“爱(二)哥哥”,这个口音是史湘云的人设,写出了史湘云的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史湘云虽不是女主角,却受到包括贾母在内的荣宁二府官方和民间共同喜爱,不完全是因为史家的背景,也有史湘云的聪明在内。同样来自四大家族,史湘云对于贾家的公子不动“非分之想”,让贾家和薛家上下放松。《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在贾宝玉的生日宴会上,心无芥蒂的史湘云嚷嚷着要酒喝,结果一喝就醉,醉后卧眠芍药圃,成就的是童话式的快乐。书里书外,史湘云都是凭着人设,打下了“最受欢迎”的江山。

同样出生于书香门第的李易安比史湘云幸运,在家有父母恩宠,十八岁嫁入门第显赫的赵家,与丈夫赵明诚举案齐眉、志趣相投。如果按这个逻辑走下去,李易安或许会成为第二个宴殊,轻松的日子会写出丰瞻华美的词句。“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写的是气候,说的是时代和个人遭际。这个急风便是靖康之变,北宋政府彻底垮台。赵家是皇家宗室,南宋新政府搬到南京和杭州,赵氏家族大多南渡。原本与妻子“屏居乡里”、专心精研《金石录》的赵明诚,接到母亲在南京病逝的消息,于公于私, 自此南下。这是李易安第二次与丈夫分离。第一次分离是婚后第四年,李父被打成元祐党后,嫁给宗室的李易安被禁止继续同居,只好独自投奔先前被遣归的父母。

加上后来养老的金华,全国现有四个清照纪念馆,一处是章丘娘家, 一处是青州夫家,一处在济南——济南虽近李易安还真不曾在此居住,一处在金华。章丘明水是李易安出生和成长的故乡,两首《如梦令》书写的欢愉情形,应该都发生在此。前两年, 我特意找了个机会去章丘,看清照园。规模巨大是第一印象,是个没有院墙的城市公园,练摊儿的,打太极拳的, 像我这样慕名而来的,都有。其中就有海棠轩,著名的百脉泉在其东南。在章丘,还看到了章丘博物馆长廊里的李格非画像,清秀,俊朗,文质彬彬, 这当然是后世画家的艺术想象。李清照本人倒有一幅据说是当时留下的画像,藏在故宫博物院。后一年去了趟青州,认认真真地看了博物馆,爬了驼山,看了石窟,逛了范公亭,甚至也听了齐王的故事,但是,忘了李易安和归来堂。1107 年后,李易安与赵明诚在青州居住十三年,以“归来堂” 命名书房,“易安居士”一号由此而来。李易安三十一岁那年生日,正在青州, 也是你侬我侬,据说赵明诚在画像上题写了“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十个字,不过瘾,又写下捧妻诗一首:“佳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从十八岁出嫁,到四十五岁夫亡,与赵明诚在一起二十七年,期间,由于客观原因数度分分合合。青州时期大概是最美好的时期,留下了“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等缠绵词句。用酒和花佐诗,书写思情别意,善用通感,意象奇妙,清丽明快,这是李易安前期婉约词的特点,大多成稿于生活富足安逸之际。李易安这个时期的婉约,是艺术审美的婉约。

隐,在乱时就是奢望。金兵破青州城后,李易安带着十五车金石书画收藏,仓皇、辛苦逃命。许多物品一路走,一路遗失。

章丘养育的诗词才华,在开封绽放、扬名。十八岁前,李易安离开自小生活的章丘,去当时的首都开封, 与在此做官的父亲团聚。在开封,她嫁给了赵明诚。

李易安的一生过得跌宕起伏、悬念百出。赵明诚去世三年后,四十九岁的李易安再嫁,嫁给军中小吏张汝舟。同年离婚。大概因为张汝舟寂寂无名,关于他的信息记载很少,连生卒年都不详。能够确证有此事的恰是李易安的亲笔信。第二次婚姻前后维系不过数月,历时短暂,还因向官府举报丈夫,循例被系入狱九天,因赵明诚表弟綦崇礼施救出狱。戏剧性太强。才女落难,美人迟暮,大概不愿看到这种晚景凄凉,李易安的第二次婚姻长期被学界质疑。后人的主要纠结是李易安会不会二嫁、该不该二嫁。但南宋赵彦卫撰写的《云麓漫钞》中存有李易安《上内涵公(崇礼)启》一信,信中,李易安对綦崇礼出面解救其牢狱之苦表示感谢。赵彦卫,以学识好见称,笔记体著作《云麓漫钞》在史学界素有口碑,被四库全书收录,1996 年,中华书局出了排印本。所以, 我选择相信《云麓漫钞》。

现在大家都盛赞李易安的第一次婚姻,的确,门当户对,志同道合, 王子公主,理应美满幸福。实际生活肯定不会完美无缺,这才有后来李易安轻信张汝舟一事。一个女人对前一段婚姻最大的批判,大概就是改嫁了。有人说为生计所迫,这是胡扯。张汝舟区区小吏,哪有什么经济能力!李易安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维持生存没有问题。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孤独。李赵婚姻看起来像今天的童话, 但在一千多年前的中国传统社会,一个没有孩子、娘家还有“政治问题” 的女人,与丈夫以及丈夫家族的关系, 其实很不容易相处。这个丈夫,还是个天生公子哥,先是严重缺乏家庭责任感,后在与金兵对峙中临阵逃跑, 丧失大体、大义。知识分子的李易安, 既无面子,也无里子,内心的孤独由来已久。与北方公子哥出身的赵明诚比,南方小生张汝舟应该更殷勤、更贴切、更接地气。在李易安动荡不安、辛苦逃亡的羁旅中,张汝舟送去了温暖。今天,包括当时,人们都认为张汝舟动机不纯,李易安上当受骗了。李易安不是上当受骗了,而是想得简单了。一旦结婚,进入具体生活,文化差异包活生长背景差异产生的矛盾必然难解。一度曾被张汝舟吸引的李易安,迅速冷静下来,不惜一切代价,及时止损。这才是李易安的过人之处。

文学创作言志抒怀,是真实经验加合理想象。在沈园,唐琬远远看见陆游,让佣人送去一坛黄縢酒。黄縢酒大概就是今天的花雕黄酒。不期邂 逅再婚的前妻唐琬,伤心欲绝的陆游, 一气写下著名的《钗头凤》。“东风恶, 欢情薄”,是对陆母棒打鸳鸯的控诉。这就是南宋绍兴地界发生的事。陆游 和唐琬也没有孩子。让我想起李易安。“应是绿肥红瘦”,似乎一语成谶了。

早年看到这首词,只觉得异常好,单一个“肥”和“瘦”,就写活了花叶不正常的形态,确非高手不能为。某年,入夏前,阳台上的四季海棠蓬蓬勃勃地开了一拨又一拨。一高兴, 多奖赏几遍水,结果,红花落尽,阔大的绿叶撑满了瓷盆,第二年的春天来了,还是绿肥红瘦,直到变成“罗马生菜”。盆栽的海棠不好养,因为正根海棠是多年生木本植物,根扎得深,需要长在庭院里。少女李易安偏头看见的窗外海棠,不知道是不是西府海棠?植物学家曹雪芹对海棠的偏爱溢于言表,前前后后多次写到海棠,写了西府海棠,又写秋海棠。海棠结社时吟咏的白海棠叫秋海棠,贾宝玉住的怡红院栽的是西府海棠,西府海棠又叫女人棠。秋海棠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可以盆栽,与西府海棠不是一科,虽然都叫海棠。

花通人性。养花的人都有这个经验。西府海棠从打花苞到完全绽放, 要经历血红、粉红、粉白三个时期, 似霞似云,就像一个女人由风华正茂到颜容老去的一生。赵明诚死后,李易安在《好事近·风定落花深》里又写到海棠花。“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鶗鴂”,借酒言愁, 是诗人的伤春自况。

美丽的西府海棠,属于中国独有植物,适合生长在中国北方干燥地区。还记得周恩来和邓颖超生活了二十六年的西花厅,就一直种着男主人最喜欢的西府海棠。前几年,一部根据周秉德《我的伯父周恩来》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取名《海棠依旧》。

刘琼,艺术学博士,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现居北京。曾获《文学报·新批评》 优秀评论奖、《雨花》文学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评论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等。著有《聂耳:匆匆却永恒》《通往查济的路上》等专著。刘琼女士2020年在《雨花》开设“花间词外”专栏,此为专栏第二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