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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20年第2期|张中民:​大头男孩

来源:《南方文学》2020年第2期 | 张中民  2020年03月24日07:51

秋天多雾。水村被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雾里。

大头从家里出来,摇着身子,像条胖头鱼似的游在村街小巷里。此刻,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往哪里。

整个暑假,小伙伴们都是在水塔上度过的。他们拿副扑克牌,爬上去打得热火朝天的,完全忘了外面的世界。玉米地的草长高了需要拔掉,圈里的猪也饿得嗷嗷乱叫,却不见儿子帮上一把,家长便循声找来,却怎么也爬不上去,只好在下边叫着儿子的名字,可是小家伙们躲在里面不露头,任凭家长在下面喊破嗓子也不出来。气得家长在下边直跺脚。真想爬上去踹上两脚,可是水塔建那么高,自己又怎能爬得上去?即使水塔外面有扶手也不行,只好站在下面骂:

他妈的,为啥把水塔建这么高?害得老子爬都爬不上去!

可是骂归骂,儿子仍然躲在上面不下来,家长骂了一通,只好跺跺脚悻悻地离开。

水村的水塔的确很高,高过村里最高的房子,高过树梢,高到云彩里……每次从水塔下边走过时,大家总不忘抬头打量一下,心情变得复杂而沉重。

小村缺水。多少年都是如此。这在坦荡如砥的平原上极为罕见。为吃水,村人天天要去几里外的河里去肩挑手提,或套上车到邻村去拉,吃水成了村人生活中的一大问题。因为缺水,小村就取了这么一个富有"湿"意的名字。然而不管村名怎么起,地下水就是千呼万唤不出来,挖的井个个张大嘴巴,变成了望着天空的黑窟窿。

还是打口机井吧!不然这日子何时是个头?有人提议。

对,还是打口机井好,一步到位,省得到处找水吃。有人附和。

水村倾其所有打了口机井。全村人盼着井打成后,自己也能像城里人那样,足不出户就能在家里用上自来水,过神仙般的日子。然而事与愿违。根据水利工程师测量的结果和意见,机井打成后,要在旁边建座水塔,用水泵把地下水抽出来送上去,再按照连通器的原理,把水压进各家各户,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大头父亲是方圆数里都有名的工匠,因此成了建水塔的首要人选。开始建水塔了,全村人倾巢出动,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旁扎下架子忙碌起来。大头父亲被委任施工队队长。那段时间,他像个将军一样,领着村里临时组建起来的建筑队,整天驻在工地上加班加点赶进度。

水塔是农闲时节开的工。

至于要建多高,完全取决于水位高低和工程师的测量结果。根据规划,水塔建筑高度为三十米。为保证其牢固性,整个水塔为钢筋水泥结构,圆柱体造型,分上下两层,上层盛水,下层中空。中空部分除做支撑外,还要走抽水管道。考虑到抽出来的地下水来之不易,为保证其不受污染,同时兼顾美观大方,按照图纸设计要求,水塔顶部建成穹形圆顶,圆顶外面,按天干地支对应的八个方位挑起檐角。结合当地建房习惯,上扣小瓦,起龙脊,取丹凤朝阳、金龙飞天之意。为防雷击,还要在水塔顶端装避雷针。整体看来,水塔造型便成了皇冠。

这是水村最大的工程。从深秋开始到冬天结束,水塔整整建了两个月。收尾时天气已经变冷,可是看到高耸入云的水塔,却没人敢爬上去装避雷针。看到这里,大头父亲二话不说挺身而出。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就像猴子一样攀住脚手架,矫健的身子在空中闪了几闪,转眼间爬了上去。仅吸根烟的工夫,就把一根一丈多长的避雷针装了上去。做完这些,他还在避雷针根部砌出一个水泥花盆,里边插上几根弯成弧形的铁条。远远望去,就像在塔顶栽了盆吊兰,看到这里,站在下边的人无不鼓掌,称赞大头父亲心灵手巧、技艺高超。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他完成这些,刚要从水塔上下来时,不小心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像折翅的大鸟一头栽了下来……

大头父亲从水塔上摔下来那天正好是他三十五岁生日。那天本是水塔竣工之日,没想到他却成为落成典礼上的祭品……

大头那年只有八岁。看着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父亲,转眼躺在地上成了死人,他一下子傻了。这时他看见母亲像疯子一样从人群中跑出来,披头散发地跪在父亲身边,一遍又一遍拍打着丈夫的身子放声大哭。大头站在那里,变成了一棵不会说话的树……

如果不是村人上来劝解,加上村干部当场拍板做出承诺,真不知道这个年轻女人会跪在那里哭成什么样子。看着站在身边傻掉的儿子,母亲一把把他搂过去,哭成了一团……

大头本来就是个傻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傻的,反正打记事起,他的脑子就没有清醒过。意识模糊,思想单纯,行为幼稚,对什么事情都不清不楚。尤其是父亲出事那天,当他看见父亲从水塔上一头栽下来的样子,他混沌的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也是从那以后,他整天都痴痴呆呆的,脑袋里像存了洼混沌的水,安静时,他甚至能听见脑袋里的水发出"呱咚呱咚"的晃动声……

由于傻,大头在学校成了同学们取笑的对象,他们常常指着他的大脑袋开玩笑。有人把它比喻成硕大无朋的冬瓜,有人把它说成光溜溜的大葫芦,甚至还有人干脆把他的脑袋比喻成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一来二去,大家就把他喊成了"大头"。每次看见有人指着自己的脑袋喊"大头"时,他都气得躺在地上打滚哭叫。他的表现常常让大家大笑不止。他们不明白呆傻的大头为啥会表现得如此强烈。

这个傻儿吧唧的家伙,真叫人琢磨不透。

大家开始变着法捉弄大头。不是往他脖子里撒土,就是把虫子放进他的书包,要么就往他衣领里丢冰冷的雪疙瘩……看着大头站在那里被逗得"哇哇"大哭的样子,他们却在旁边捧着肚子大笑。每当此时,年轻的女老师就会过来为他解围。她一边安慰大头,一边生气地批评那些捉弄他的孩子,"你们这些孩子要有良心啊,如果不是李小良他爹,你们现在天天有水吃吗?以后不能再欺负他,要知道,他可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每次听到这里,大头就会把脑袋埋进女老师的怀里,像走失的孩子突然找到妈妈一样,止住哭声,抬头看着老师的脸,幸福地笑了。

有了女老师的庇护,后来小伙伴们不再取笑他,只是不和他一起玩。他们认为大头智力有问题,连十位数以内的加减都不会,这种人不是脑子有毛病是啥?因此平时除了把他当成玩物,其他时间,他们都会撇开他行动,比如下河洗澡,上树掏鸟等,他们怕呆头呆脑的大头跟不上节拍。同时还担心脑子不灵光的大头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向他母亲交代。

自从男人出事后,这个原本水灵的女人不会笑了,天天瞪着一双痴痴的大眼睛望着某处出神。大家谁也没想到,失去男人的女人,很快就会从春天的一朵鲜花,变成秋天的一棵枯草、冬天的一株落光叶子的树。在家里做饭,不是把饭菜烧煳,就是做好的饭菜里夹草带棒的;即使下田劳动,也让人担心,不是把禾苗当成杂草锄掉,就是盯住一棵庄稼发呆……她成了十足的疯子。这样的女人,你还能指望她做什么?因了男人的死,水村已经把她们孤儿寡母当成优扶对象。年底分粮,不管她出不出工,都有他们一份。因此无事可干的时候,女人经常坐在家里发呆。她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儿子身上,平时除了大头去学校,只要在家见不到儿子,她就会像疯子一样,披着一头乱发满村子跑着叫儿子名字,仿佛谁把她儿子弄丢似的。害得家长们只要看见自己的孩子一出门,就会急忙追上去,再三叮嘱不许去找大头。他们可不想惹火烧身,背上"谁把我儿子弄丢"的恶名。

然而大头像尾巴似的跟在大家后面,赶都赶不走。他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不愿和自己一起玩。不过他想,即使他们不和自己玩,只要能看看他们是怎么玩的也好。所以很多时候,他都站在旁边,他们在村外河里洗澡时,大头也会一个人坐在河边玩水;小伙伴们上树掏鸟时,他就张大嘴巴仰脸向上看着。有一次,小伙伴为了捉弄他,在树上掏鸟时,故意把一摊鸟粪抛进他的嘴巴,可他并不认为大家捉弄自己,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让鸟粪掉进了嘴里,所以他边擦边咧着嘴傻笑,弄得大家一个个哭笑不得。但比如上水塔打牌这种事,大家几乎不用担心大头能跟着他们爬上去。

哼,水塔那么高,别说大头,就是村里那些身手利索的正常人,要想爬上去也不容易。大家边说边抓住焊在水塔外边的钢筋扶手,"哧哧啦啦"往上爬着,动作快得像猴子一样,让下边看到的人个个惊叹不已。

水塔里并没有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水塔建成后,像患了前列腺炎似的供水不足,断断续续用了不到两年就彻底报废。机井是要用的,根据县水利局的意见,村人又在旁边安了台无塔输水装置。从此,那座高耸入云的水塔就成了废弃物。如果不是作为标志性建筑成为水村一景,它简直就是聋子的耳朵。不过水塔是不是聋子耳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平时不论节假日还是放学,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爬到水塔上"斗地主""争上游",一副扑克被他们玩出了诸多花样。不过无论输赢,大家都在里边玩得大呼小叫,不亦乐乎,把叽叽喳喳的欢闹声传到九霄云外。这让跟随而至的大头站在水塔下边羡慕不已。他常常歪着脑袋,把食指放进嘴里噙着,仰脸痴痴地望着塔顶出神。嘴里自言自语地说:

我啥时候能爬上去就好了,到那时,我不但能看看里边什么样子,而且还能和他们一起玩……

关于水塔报废的问题,村人一直有多种说法:经过科学论证的东西咋会抽不上去水?既然水泵能把地下七八十米深的水抽出来,那么高的水塔又为啥不能把水压到家家户户呢?甚至还有人说,机井打那么深,抽出来的地下水应该很甜的,可是喝起来寡淡寡淡的像刷锅水,怎么不是那个味儿……劳民伤财,得不偿失,费了这么大劲,水塔却不能用,肯定是大头死去的父亲在作怪。这个短命鬼,是不是觉得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水塔,结果连口水都没喝上就死掉了,所以才故意在暗中捣蛋?

水塔成了不祥之物。因此家长教育孩子时,除了动用拳头,还经常吓唬他们说,"上面有鬼,你们千万不能爬上去,知道吗?"可是孩子哪里肯信?他们把家长的话当成耳旁风,根本不把这些警告往心里去。只要有机会,他们仍然往水塔上爬,照样在上面玩,而且每次从水塔上下来后,他们就像喝醉了酒似的说个没完。有的笑着说,打牌时输了的张三在里边翻跟头,倒贴着水塔墙壁学壁虎"立树",还有的说李四贴了满脸纸条,盘腿坐在里边的水泥地上,像打坐的小和尚……大家说得眉飞色舞,简直像刚从天堂回来一样兴奋……

大头没上过水塔,不知道里边的情形,每次看见小伙伴们从上边下来后兴高采烈的样子,就羡慕得要死,由此更激起了他对水塔的神往。然而母亲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低沉着声音告诉他:

小良,你爹是建水塔才死的,水塔是你爹的祭台,上边有他的冤魂,所以你不能去,去了他会不高兴的……

可是我想上去看看爹,大头央求娘,我爹没死,他就在上边等我去找他呢!

你个不听话的傻孩子,我不是说了你不能上去吗,你为啥这么不听话?

别人能上,我为啥不能?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我不许你去,更不许你爬水塔,记住了吗?

是,娘,我记住了。

看着母亲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大头脑子里更加混沌起来。他站在那里迷惑不解地想,既然水塔不是什么好地方,为啥那么多小伙伴都爱上,而我就不能上?尽管不明白母亲的意思,但是看着母亲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还是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然而大头并没有听从母亲的劝告。什么事都能依着母亲,唯独上水塔这件事,他有自己的主见。

啊,水塔真是太神奇了,建得那么高大,又那么漂亮,里边一定很好玩,不然小伙伴们也不会一有机会就往上边爬。大头心想,如果我能爬上去就好了,就能看看里边的样子。一想到这里,他浑身奇痒,恨不得立刻上去看个究竟。

但是没人知道大头爬上水塔的真正原因,他想上去寻找父亲——

大头一直认为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过去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父亲总是最先拿给自己,而他自己却干着又苦又累的活儿,从不计较吃喝,这使父亲看上去永远都是那么和蔼可亲。父亲是工匠,每次从外边做工回来,都要把大头抱进怀里亲了又亲,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零食给大头……自从父亲出事后,他就没有这种感觉了,也是从那时起,大约他才发觉自己突然变成了傻子。大头心里一直想,好好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呢?父亲不该走,他那么勤劳勇敢年轻有为,和蔼可亲,怎么说没就没了?所以很多时候他都认为父亲没有死,而是在什么地方等着自己。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大头不知道,不过后来他就想到了水塔。对,父亲就在水塔上,他一直在等着自己去找他!这么一想,大头有了主意,我一定要把父亲找回来,这样自己就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了。

然而要想爬上水塔可不容易。大头脑子有问题,加上身体肥胖,像个大熊猫似的,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又怎能爬上那么高的水塔?以他的身体状况,别说爬水塔,就是爬自家房顶都难!

可是大头一直想爬上去。他经常对自己说:"爸爸就在上边等着我,因此我一定要爬上去,只要爬上水塔,我就能把爸爸找回来!"

无人时,大头来到水塔下边,学着小伙伴们的样子,抓住水塔外边的钢筋扶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爬。可是他刚往上爬了两格就感到气喘吁吁的,浑身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

这可怎么办呀?大头望着头顶高耸入云的水塔,感到很沮丧。

夜里,大头躺在被窝里,他听见自己的脑袋又像盛在脸盆里的水那样"呱咚呱咚"响起来。听着脑袋里的水声,他觉得自己迷惘极了……这时父亲来了。父亲影子似的悄悄来到他的床前,坐在那里抽起了烟,他边抽边像从前那样摸着大头的脑袋亲切地说,儿子,水塔是爸爸领人建起来的,就是一个普通建筑,里边没啥神秘的,所以你不用天天去想里边的样子。不过如果你真想上去看看,爸爸会帮助你的。父亲又续了根烟,边抽边叮嘱他,记住孩子,爬水塔时,手要抓紧上边的扶手,脚要蹬牢下边的钢筋,心里不要慌。另外往上爬时,千万不能往下看,不然你会感到头晕……可是大头醒后却没看见父亲,床边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片昏黑,除了角落传来老鼠啃噬桌椅时发出的响声,只有母亲梦中的呓语……

想起父亲刚才说的话,大头心里不由一动,悄悄从床上折起身子,睁大双眼,看了看旁边熟睡的母亲,然后轻轻下床,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钻出院子,踏着外边朦胧的夜色,像个幽灵似的向水塔走去。

鸡不跳,狗也不叫,鹅鸭都如死去一般,沉睡在深不见底的夜里。只有房子和杨树醒着,只不过它们此时都静立着,像哑巴一样睁大眼睛看着这夜里的世界。

大头来到水塔前,抬头向上望去,看见黑黢黢的水塔勃然耸立着,在蒙蒙的夜色里显得愈发高大起来。也是在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头脑异常清醒,就像早晨射出的第一缕阳光,一下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当他抬头再次打量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来看水塔有些滑稽,更不要说往上爬。不过一想起父亲的话,他浑身充满了力量,心里鼓励自己,爸爸,我既然来了,就要趁着这夜深人静试试我的能力,看能不能爬上去……

大头按照父亲梦里的叮嘱,紧了紧滑到屁股上的腰带,腆着肚子深吸一口气,往上一伸手,抓住水塔外边"n"字形的钢筋扶手(扶手是当初建水塔时插进去的),觉得有种牢牢的坚实感。接着,他开始手脚并用地攀住这些扶手,一级一级往上爬去。也许父亲的叮嘱起了作用,大头鼓足勇气,居然可以攀到水塔一人多高的地方。

然而,他并没有继续往上爬,大头知道自己的力气还不够大,底气不足,要想顺利爬上去,目前自己还不具备这个能力。何况又是在黑沉沉的夜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如果就这样往上爬,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头脑清醒的大头想,看来要爬水塔,不能在白天,也不能在夜晚。白天如果被小伙伴们看见自己爬水塔时笨手笨脚的样子,他们肯定会笑掉大牙。也不能夜里来,夜里尽管没人看见自己爬水塔的样子,甚至也不用担心别人取笑,但是夜不观色,到处都是黑乎乎的,如果出现什么闪失怎么办?看来爬水塔的最佳时机是黎明时分,那时人们还没从睡梦中醒来,而且光线也好,加上经过晚上的休息,精力充沛,最适宜做这个。现在自己只有先把身体锻炼好,将来才能顺利爬上去。

此后,大头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背上书包,趁去学校上早自习之前的时间,独自来到水塔下边锻炼起身体。他双手抓住水塔外面的扶手,像体操运动员练单杠一样,把身子吊起来,尽力上提锻炼臂力,与此同时,双脚也在下边像青蛙游泳一样用力蹬着,这样不但锻炼了脚力,而且也锻炼了自己的腰……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大头发现自己瘦了下来,身体变利索的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力气也慢慢大了起来,有时甚至可以一口气攀到水塔半腰。他心里不由一阵激动:看来照此锻炼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就能顺利爬上水塔。

夏末秋初的一天上午,村里来了一个卖桃的,看到那些又红又大的鲜桃,村里许多人家都买了,唯独大头家没买。母亲疯疯癫癫的,谁肯把桃子卖给她?何况他家里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和钱。看着那些买了桃子的人家,都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品尝,大头只有可怜巴巴站在旁边吞咽口水……

终于有人提着桃子到水塔下边清洗了。大头盯着那篮桃子一路跟随而至。看着那些馒头大的鲜桃,大头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真想上前抓起桃子咬上一口,好品尝一下桃子的味道。可是没有,他就那么傻傻地站在旁边,嘴里噙着指头,眼巴巴地望着那些桃子出神——那是真正的大白桃啊,个个白里透红,汁水欲滴,我亲亲的桃子啊!大头觉得那一篮桃子像火红的太阳,照得自己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水塔下边有个常年向外流水的水龙头,水龙头下边是一个水洼,洼里的水积满后,又顺着一条下水道流走了。因为是渗水,它就那样日夜不息地流淌,看着清澈的水白白被流走,所以有人经常感叹着来这里清洗蔬菜和水果……那天,那个买桃人先把桃子拿到龙头下清洗,接着又把洗过的桃子放进水洼里洗涮。就在买桃人蹲在那里洗桃的过程中,大头一直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可是直到那人把大白桃一个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放进篮子里提着走远了,也没有送给他一个。

大头盯着那篮桃子失望至极,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像被人摘走了一样……

洗桃人走远后,大头来到刚才那人蹲下洗桃的地方,把小手伸进水洼和下水道里摸起来,看样子像是要从里边摸出什么东西,他就趴在那里认真地摸呀摸……可是谁也没想到,奇迹出现了,大头居然从下水道里摸出一个大白桃来。看着手里的大白桃,大头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他双手捧着这个夸张的大白桃,像年画上那个双手捧着大寿桃的胖娃娃一样,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娘,你看我给你拿回来的啥?

大白桃!母亲的目光倏地一下亮了,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但她马上盯住那只举到面前的大白桃诧异地问,小良,这是你从哪儿偷来的?接着目光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在儿子脸上挥来挥去,快说,如果你不说实话,我就打断你的腿!母亲说着挥起脏兮兮的手。

娘,你,你别打我好不好?这桃不,不是我偷的,是,是我捡,捡来的……在母亲威严的审视,大头结结巴巴地把自己的摸桃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听完儿子的讲述,两眼痴呆的女人抬头望着门外高远的天空,突然放声大笑,边笑边喃喃地说:

儿呀,莫不是你爸看咱娘俩可怜,给咱送桃子来了?

看着母亲的神情,大头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顺着母亲的目光在天空中寻找起来,可是头顶的天空蓝蓝的,哪有父亲的影子?不过他还是从母亲喃喃的话里听出来,这个大白桃是父亲送给自己和母亲的礼物。可他为什么要送这个大白桃呢?大头弄不明白,只好像母亲那样站在那里,看着手里的大白桃,陷入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很快就是深秋。一到此时,水村便笼罩在一片白蒙蒙的雾里。

雾成了水村的一层面纱。每天早上只要推开门,白蒙蒙的大雾就像一匹从天而降的白纱垂挂下来,丝丝缕缕地缠绕在一起,挥之不去;又像铺天盖地的牛奶一样,从高处倥偬而下,然后再以水的姿态四处弥漫……在这白茫茫的雾里,别说下田劳动,就是两个人走对面,谁也看不清对方的五官和面孔。四处弥漫的大雾像在有意遮挡着什么,让水村人的心里不由跟着变得迷蒙起来。

正是农闲时节,只要没有特别紧要事情要办,水村人一般是不会早起的。大雾弥漫,人人都像遭了霜打似的,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这时不要说外出,就连吃饭睡觉这些事情也都是云里雾里的,大家又怎能从事户外活动?

白茫茫的,整个世界都处在一片混沌之中……

然而就在这个大雾弥漫的早晨,早早起床的大头已经开始爬水塔了。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他现在爬水塔的技术越来越高。他曾经试过,只要不出意外,自己完全可以像小伙伴们那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爬上去再爬下来,完成一整套爬水塔的高难度动作。

这天早上,大头的心情好极了。他昨天晚上又梦见了父亲。父亲仍像影子似的坐在床边,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了起来,可是他究竟说的什么,当时大头只顾昏昏沉沉地睡觉,听得并不真切。不过有一点他清楚,父亲这次来是想告诉自己一些重要事情,可是只怪自己夜里睡得太沉,结果根本没听清父亲说的什么内容。早上醒来,他坐在床上琢磨许久,可是脑子像被漫天大雾给糊住一样,雾茫茫的什么也琢磨不透。不过他想,父亲这次夜里来对自己是一种暗示,可他要暗示什么?说不清……琢磨不透的大头把头都想疼了,也没什么结果。于是他不再去想,而是开始考虑自己今天早上爬水塔的事。至于为什么要在今天早上爬,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只是朦胧觉得,自己今天早上的心情特别好,就像有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在这种感觉里,他真想站在那里跳一跳,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样,把自己弄到半空里去……

开始爬水塔了。大头像往常那样站在水塔下边,先抬头看一眼耸立在面前的水塔,紧紧腰带,朝手心啐口唾沫,接着把身子一弓,张开手脚像爬树的老猫一样,抓住水塔外边的钢筋扶手就往上爬。

大概是夜里的雾下得太大,整个世界都湿漉漉的,甚至连钢筋扶手上也是,因此摸上去凉冰冰的,不过大头并不顾及这些,而是继续往上爬去。

也许觉得今天早上心情格外好,从开始爬水塔那时起,大头就觉得今天自己爬得特别顺,从来没有的顺,那感觉就像吃了碗娘做的葱花鸡蛋面似的,只一会儿工夫,身子就像壁虎一样爬到了水塔半腰。抬头望去,只见那些一环套一环的钢筋扶手摞在头顶,隐在蒙蒙的雾里,像放在水塔上的天梯那样直入云端,等待着自己去攀登。

让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就在大头往上爬到一半时,他突然感到自己手脚发麻,腰也有些发酸,劳累像虫子一样爬上了身,难道是自己刚才往上爬时用力过猛,还是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欲速则不达。看来自己需要休息一下,不然上边还有那么高,我怎么才能爬上去?想到这里,他一磨屁股,坐在扶手的弯角上歇息起来。

就在歇息过程中,大头突然想起小伙伴们爬水塔的样子——

那些顽皮的小伙伴,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他们在攀爬过程中,常常炫耀似的把自己挂在扶手上,样子像吊在那里的蝙蝠,与此同时嘴里还吹起口哨,引得同伴们大声尖叫。这还不算,他们一边在扶手上展示自己,一边冲下边的小伙伴们扮鬼脸、吐舌头,逗得同伴们禁不住哈哈大笑。当然,他们有时也会掏出一根从家里偷来的纸烟,点上后坐在那里像模像样地抽起来。每次看到这里,大头都觉得他们特别了不起。在他混沌的意识里,只有大人才会这样抽烟,可是他们居然也这样做。这时他突然又想起父亲。父亲过去就是这么抽烟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的后半部分,嘬起嘴巴悠悠抽起来,样子看上去很迷人,所以直到现在,他脑子里还留着父亲抽烟的印象……从小伙伴们爬水塔的样子,大头又想到了自己。是的,现在自己已经爬到水塔的半腰处,而且也像他们那样坐在钢筋扶手上,虽然没他们爬水塔的高超技术,但是在这个休息过程中,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像他们那样做些什么呢?烟是没有的。大头记得,自从父亲出事后,家里再没有见过纸烟。不过没烟抽不要紧,自己随身带着书包,书包里有自己喜欢的课本。再说抽烟不是好孩子,我可不能像他们那样做。

一想起课本,大头的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女老师的样子——每天早上,女老师都会穿一件漂亮的连衣裙,把乌黑的头发高高地盘起来,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大头一激动,就会在女老师鼓励的目光中,捧着课本大声朗读起来。这时校园里鸟语花香,到处都是清风吟唱的声音,早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整个天空都是那么明媚……这种感觉真好,就像自己找到一片温暖的草地一样,而这时自己就是一只羊,一只温顺的小绵羊,在春天的阳光下,尽情地在草地上撒着欢、吃着草……于是大头从背上摘下书包,掏出课本,翻到《小马过河》这一课,然后学着女老师的样子和口气开始朗读起来:"马棚里住着一匹老马和一匹小马。有一天,老马对小马说:‘你已经长大了,能帮妈妈做点事吗?’小马连蹦带跳地说:‘怎么不能?我很愿意帮妈妈做事。’老马高兴地说:‘那好啊,你把这半口袋麦子驮到磨坊去吧……’"

大头实在太喜欢这个女老师了,女老师长着一副清秀而善良的面孔,一双会笑的大眼睛,说话轻声细语的,待人可好了。如果不是她,自己在学校真不知道要受小伙伴们的多少欺负呢……呵,在半空中读书的感觉真好,世界空旷,四周很静,整个世界上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朗读,这感觉简直比在学校里读书还要好。如果不是一篇课文太短,大头真想就这么一直读下去。可是现在不是读书时间,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收起课本,稍稍喘了口气,这才感到浑身轻松许多。

再往上爬时,大头感到自己浑身充满了力气。他不由想,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劳累时歇歇就好了,就像邻居家的小牛犊干活干累了,卧在那里歇一阵,等再站起来拉车时,身上就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从小牛犊,他又想到自己,这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吗?累时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失去的力量马上就会像水一样回到身上。比如现在,自己本来累得筋疲力尽的,如果不是打开课本,借助朗读的机会休息一会儿,自己现在不定累成什么样子呢。这样想着,他不由加快了往上爬水塔的速度。

水塔实在太高了,越往上爬难度越大,力气也越来越感到不够用,可是大头仍然在咬紧牙关鼓励自己:"李小良,别松劲,今天是你爬得最高的一次,决不能半途而废,你要努力坚持,一定能爬上去。只有爬上去,才能见到爸爸!"这样一想,大头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他很快张开四肢,像只大蜘蛛那样,贴住水塔的石壁"噌噌噌"地往上爬去……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爬到了顶端,眼看马上就可以进入水塔见到爸爸了。大头心里一阵激动,不由长出一口气,浑身都变得轻松起来。啊,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大头觉得自己如同踏在云雾之中,像那个刚翻完筋斗,按住云头的孙悟空一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此时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于是他向周围望去,可是发现四周全都是白蒙蒙的云雾,仿佛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心里不由生出自豪:

哈,小伙伴们,不要以为只有你们能爬上来,只要努力,我照样也能爬上这高高的水塔……

眼前就是水塔的入口,大头想,只要稍微努力一下,自己就能跨进去。他伸着大脑袋往里边看了看,可是里边也堆积着一大团白蒙蒙的雾气,结果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不由疑惑起来:咦,爸爸呢?他怎么不来接我?噢,我明白了,他这时一定在里边某个地方等着我,只要我一进去,他就能看见我。原来爸爸在和我玩捉迷藏呢。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爸爸,大头心里一激动,用手攀住顶端的水泥围墙,纵起身子就要往水塔里进。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自己抬起脚,准备迈出最后一根钢筋扶手爬进去时,忽然忘了父亲的叮嘱……结果一脚踏空,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身子一轻,整个人便像小鸟一样飞了起来……

云开雾散之后,大头仰面躺在水塔下边的水泥地上,睁着两只空洞的大眼睛,仿佛两面圆鼓鼓的小镜子,里面映着蓝天和白云。这时他看见父亲的身影像大鸟似的从空中一掠而过,在他后边,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小鸟正扇着翅膀奋力向前追去……

太阳出来了。

就在这个秋天的早晨,有人看见大头躺过的地上,有片殷红的东西,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出一片奇异的光……

张中民,生于七十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迄今已在《大家》《芙蓉》《小说界》《作品》《朔方》《莽原》《小说林》《广州文艺》《滇池》《当代小说》《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文学杂志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比南方更远》《赚他一千万》《闯入江湖的鱼》《大地上的天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