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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2期|尹学芸:我所知道的马万春(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2期 | 尹学芸  2020年03月24日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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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说埙城有谁不认识马万春,连鬼都不信。

他其实很快就要退休了,不到一年。他每天都要说几句,我要退休了……哈。啥事他都能跟退休扯上挂联。你上楼梯的时候没抬头,尤其有人喜欢看手机,他就这样说一句,我要退休了……哈。好像你不抬头是故意的。当然他也就那么一说,不会有啥别的。跟着还有一句,像唱似地说,早就盼着了,可算熬到头了。他穿一双平底布鞋,一身休闲衣裤,倒背着手走路,头发也不染,像刚钻出林子的老神仙。可你要说他工作上想松口气,还真不是这样。他每天大早晨就来上班,很晚才走。办公室的小孩熬得眼都红了,可他不走,小孩也不敢走。当然,我也不走。我不走不是因为他需要我,完全是出于习惯。跟他这么多年,啥事都习惯了,习惯成自然。过去他不是这样的,他顶烦挑灯夜战、加班加点这勾当,说能力低的人才这样。那年头打牌、钓鱼、喝酒,单位管得稀散,但不耽误事儿。他心里有数,糊弄不了他。他想要啥资料,你若没准备,得,这辈子就别想翻身了。他要黑上谁,黑眼白眼不待见你,让你吃口饭能从后脊梁骨下去。我亲眼看见中层干部让他训得哇哇哭,他脸上还呵呵笑,笑得人手脚都是麻的。

也有不怕他的。新进单位的小闺女、小小子,由着他摩挲,比爹妈都亲。就有人管他叫老爹,当着人也这么叫,一点不避嫌。也没嫌可避,他就像个亲老爹,由着孩子起腻。那都是些离家远的孩子,才考公务员,有这样那样的事求着他,他不单给行方便,而且行得大方。比如,人家想多休三天假,他说,三天够么?六天吧。这是对喜欢的人,他可真没脾气。但我跟他在一起,一直君是君臣是臣,从没开过半句玩笑。就是现在,我也一把年纪了,跟他说话也犯怵。说起来别人可能都不相信,马局对你多好啊,走哪带哪。是,对我好,我承认。可我跟他说话犯怵也是真的……真不是瞎说。我们行政局,你们也知道,在埙城不大不小,介于一类局和二类局之间,靠近一类局。埙城地方不大,有百十万人口。主街穿鼓楼而过,鼓楼是明代建筑,那天正为能不能披上夜景灯光请专家论证——要说这事儿不归我们局管。报方案的时候我特意说了句,应该归市容……或者文物局吧?马局长不搭腔,签完字说了句:还有行政局管不着的事?他一说,我就明白了。只要马局长不想管的事,没有推不掉的;只要他想管,没有抄不上手的。他在埙城,说话绝对好使,他说这里有行政,这里就有行政。有人说,古文物是不能安装灯具的,是为安全起见,过去的照明设备都得拆除。也有人说,天安门也是古文物,夜晚在长安街上不一样璀璨?还有人说,天安门不仅是文物,它还是某种象征和佐证,所以它的保护或维修,不完全倚仗文物法。各种观点针锋相对,场面却很融洽。大家都知道,这种会就那么回事,不过是走个形式。啥会不是走形式?过了十一点半,就有人频频看表,这些老同志,有点不顾三四。当然也许确实是饿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到点儿吃饭。马局长审时度势,看了下手表,说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我还没听够大家说话呢。为首的一位老同志说,马局长爱听,我们也爱说,就是这些老家伙不经饿,以后欢迎多组织这样的活动。另一位认真地问,我们今天提出的意见,你们会采纳么?这个时候我就站在马局长身边,等着他差遣。这位老同志的话马局长显然听见了,但更显然的是,他不想回答,他故意高声对我说,陈四宾,备酒了么?我今天跟老领导们好好喝一杯。

我看了一眼他,那张国字脸上飘着言不由衷。我大声说,您忘了八项规定了吧?工作时间不许饮酒。

马万春拍了一下脑袋,抬头对大家说,瞧我这记性,把中央规定忘了。这么着,各位老领导放开量喝,我就不陪了,免得扫大家的兴。

为首的老同志问他午饭在哪吃,他说回家吃,中午正好还有一顿中药要服。老同志纷纷聚拢来,问他得了什么病需要吃中药。马局长说,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植物神经出了点问题。大家纷纷表示理解。植物神经出了问题按说不是大事,可若是往下发展,就不会是小事。养病如养虎,养虎为患哪。大家异口同声说,马局长快去吃药吧,不吃药植物神经指定好不了!

这些老同志黏黏糊糊出门,他们今天当了专家,领了信封,心里都美滋滋的。在别处,他们可没这待遇。下楼的时候有人扶着楼梯栏杆,横着走。马局长在后面送,一蹬一蹬地下台阶,脚伸出去,总要停一两秒,就像广场阅兵一样。老同志们一再挥手让他回,马局长坚持送到了楼下。这些人中有原副县级领导,他们的子女也有人当了现任领导,所以马局长召开这个会,不是开会本身那样简单。他凡事都要看出三丈以外是个有远见的人。会议提前筹备时,也有人说,这些人中没有真正的专家。马局长拿着笔圈圈点点,头也不抬地说,埙城哪有真正的专家?这些老同志,都为埙城建设做出过贡献,不比专家重要?别人就不敢说什么了。于是规格和范围都没了准星,与其说是征求意见,不如说是一次老干部活动。马局长人缘好得没得说。待面包车关上了车门,马局长才匆匆上了自己的车。

那是一辆柿红色的小型车,新买的。谁也不知道他为啥买这样小的款,买这样红的颜色。我琢磨,他是想讨吉利。从他本心来说,他是个迷信的人,我不止一次开车拉着他去算命。有人退休了就想买好车,唯恐别人瞧不起。马局长不是。他的低调都在人们眼睛里,除非瞎子看不见。按说,我给他关的车门,他应该对我交待句什么,或者看我一眼。可他只把肩膀对准我,脚底一踩油门,车“轰”地启动了。我心里忽悠了一下。我最近心里经常这样,忽悠一下忽悠又一下,特别难受。男人是不是也有更年期?我觉得,我好像是更年期提前了……按说马局长走了我也该轻松了,那些老同志有专门的人照应。哪里有马局长哪里才有我。我不用去格外照应谁,这是规矩——过去也有人开玩笑,说马局长的司机用的年头忒久了,咋不换个年轻人?那时还没车改,马局长坐一辆假奔驰……为什么说车是假的,其实很多人都知道,那车是奔驰改装的,把车标换成了小铜人儿——埙城也就马局长敢这样捂着耳朵偷铃铛……马局长说,你问四宾愿意么?我当然说不愿意。年轻的时候不愿意,现在上了一把年纪,就更不愿意了。后来这辆车就不见了,去哪儿了,我也不知道。他的柿红色小车抹弯时直接朝我踅了下,我往旁边一跳,踩着了一只小鸡子。小鸡子是伙房耿师傅养的,说是快要下蛋了。食堂的大师傅不知道是咋回事,都爱养动物,过去养猫、养狗、养兔子,都让马局长清理了。这个大师傅新来的,不知动了哪根筋,弄来两只小鸡子,说等下蛋的时候炒着吃。当时我对马局长说,我去跟耿师傅说一声吧,单位哪能养鸡呢,传出去也不好听啊。马局长没吭声,过了好半天,说了句,要下蛋呢,养着吧。

过去猫、狗、兔子都没养长过,马局长不喜欢养动物。他在会上说,这是行政机关,又不是饲养场,想养的回家养去。猫狗和兔子转天就都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我们单位有一个大院落,栽种着许多藤本植物,葡萄、西葫芦、南瓜、猕猴桃,其实养两只鸡挺好的,下蛋的时候还能听见“咯嗒咯嗒”的叫声,给平淡的生活添点乐趣。食堂有源源不断的剩饭剩菜,喂养它们也挺方便的。

但前提是,马局长得让养。

在机关,大家都知道我是马局长的另外一张脸。我从别人的脸上看得出,我这张脸其实很有些分量。比如,我透着比别人人缘好,谁看见我都会先打招呼。比如,我说话比副局长还好使,那些司机都是鬼精猴,除了马局长谁都调遣不了他们,但我行。还比如,我妈去世的时候,大家都随礼金,一捏信封就知道,礼都不小。我心里明镜儿似的,凭我陈四宾何德何能,还不都是因为有马局长罩着。也有人纳闷,说你跟马局长是啥关系,他为啥对你这么好?从乡镇带到埙城,走一路带一路。过去也有人猜闷,说我们是表兄弟,说我是他叔伯小舅子,再不济也说我们是老乡。我过去跟谁也没坦白过,别人无论说什么,我都笑一笑,不解释,也不分辩。马局长就喜欢我不多话,他说谁要是想从陈四宾嘴里掏出一句话,得上老虎凳才行。

当然这是说笑话。马局长是一个喜欢说笑话的人,不了解他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整天虎着脸,见了神仙都难得笑一笑,那是没见着神仙——机关的人都怕他,副局长跟他汇报工作经常前言不搭后语。他给人的印象是严肃,但他真是喜欢说笑话,他记性好,什么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分外好笑。您问他讲笑话的时候都是在什么场合?其实我不说您也知道,小范围的时候,有领导在场,或者有女士在场。他有个小本子,专门记笑话。哪天吃饭要是有主要领导,他能把小本子翻半天。他是个有心人,干啥事都要做三手准备。

大家都知道我们待过行政局、事业局。他经常自豪地说,我们是既干过行政,也干过事业。革命工作就这两样——再往前的事,就没人知道了。其实在大洼乡的时候我就跟着他。我念过小学三册书,第四册说啥也不念了。大洼的孩子其实跟我都差不多,读个小学毕业,或者初一初二就够了,考学也考不上,也不在乎啥毕业不毕业,用我爸的话说,认得男女厕所就行了。我爸那时在大洼乡当炊事员,经常夜里不回家。我爸说,乡里的干部经常搞夜战,有个干部肚子特别爱饿,需要吃宵夜,他得在乡里候着,随时等着差遣。我妈那时特别不理解,说他爱吃宵夜让他吃去,他又不多给你工资,你候着他干啥?我爸说老娘们家只看眼眉前一尺远,我不跟你说,我跟四宾说。我爸把我拉到西屋,说起叫马万春的这个小乡长,年龄不大,刚二十九岁,可是个人物。我问咋是个人物。我爸说,他虎背熊腰,一顿能吃四个荷包蛋。我爸说这些时就像掌握了什么把柄,脸上汗津津的,汪着油。我看着我爸,等着他往下说。吃四个荷包蛋不算本事,我也能吃。果然,我爸又说了一些事情,这些事情真的让我开眼了。

我爸说,这个马万春,虽说是个乡长,二把手,却比一把手还威风。俩乡干部打架,一把手劝了半天,人家不听。马万春往那里一站,打架的就自动熄火了。还有一次,一把手去村里收征粮款,被老百姓给扣起来了。马万春骑着挎子去解救,刚到村头,老百姓就一个接一个地喊,马万春来了!马万春来了!老百姓就把人放了。我爸把我说得心痒,这是啥人啊,难道是小旋风柴进再世?我那时喜欢听评书,就喜欢叫柴进的这个白面相公。我恨不得立马就能认识马万春,我那年十八岁,还没听说过比马万春更牛的人。

那些干部夜战,其实不是干活,而是扎金花。我爸说,他经常看见他们贴了满脑袋纸条出来解手。他们不去厕所,就在厨房外面的靠山墙下,把那里尿得骚气熏天。我爸经常用水管子朝那里滋,那些水流顺着垄沟流进了韭菜畦,韭菜都长得旺绿旺绿的。马万春玩牌从来不带彩,这也是我爸佩服他的原因。马万春有固定的牌友,司法一个,公安一个,组织一个。他们凑到一起,没大没小,啥话都说。但有一样,他们顶多能吃两个荷包蛋,而且跟马万春吃的不一样。这么说吧,马万春吃的跟一把手书记都不一样。这是个秘密,只有我爸一个人知道。那天我爸下乡去买鸡蛋,用两个大纸箱驮回来的。马万春拿起个鸡蛋看了看,是个带血的,很脏。我爸赶忙说,马乡长,我这就洗,洗干净了我才往锅里打,您放心,我绝不会把脏东西掉锅里。马万春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哥哥。他总叫我爸老哥哥。老哥哥,你知道这是啥蛋么,这是处女蛋,处女蛋大补,你听明白了么?我爸起初是不明白,庄稼人不识字,哪知道啥是处女蛋。我爸使劲听,记住了“大补”两个字。然后问了别人,才知道处女蛋是个什么蛋。既然是大补,那就是他想吃呗。我爸就留了心,带血的鸡蛋都给他留着。那些年兴养鸡,我爸专门去养鸡场收血鸡蛋,秘密地。有个老板黑心,居然往蛋上刷红油漆。我爸告诉了马万春,马万春说他偷税,让公安把他绑了来,吊在树上打,直到他磕头求饶,马万春才让人放了他。

所以,在大洼乡,只有马万春和别人不一样。一把手和所有的小官小员都吃普通鸡蛋,马万春却吃处女蛋。跟着马万春真是长学问啊,在这之前我爸都不知道母鸡下蛋还分类别,没文化,就跟聋子瞎子差不多。处女蛋春天好淘换,到了夏天,我爸就到河边遛王八。那玩意也大补,王八蛋吃多了拉不出屎,我爸用王八血做汤,一顿只做一小盅。都是马万春教的。天上地下的事儿没有他不知道的,要不咋叫人佩服呢。

我爸那年才四十五岁,要不是犯了脑溢血,说不定也能熬到退休拿工资。那天夜里他没去送夜宵,马万春出来想看看情况,见那门虚掩着,就径直推开门,却发现我爸穿着白大褂倚着灶台躺着,人像面条那样软。马万春立马开车把我爸送到了医院,晚去一分钟,人也许就活不回来了。进到医院院子,我爸在马万春的背上吐,红汤绿沫,臭不可闻。可人家马万春一点不嫌脏,还在抢救室协助医生抢救。跟您这么说吧,马万春一直拉着我爸的手,跟他说这说那,可我爸一直没动眉眼。后来马万春想起了一个问题,说老哥哥,你给我说的事儿我记着呢。从今天起,四宾就是我儿子,我一定在乡里给他安排个位置。对,明天就让他到乡政府上班。这话说完,我爸就突然把眼睁开了。医生护士都鼓掌,说马万春人仗义。后来,他还上了县里的小广播。乡里有广播员,专门写好人好事。各乡镇都有转播台,大洼乡的高音喇叭绑在电线杆子上,好几个村庄都能听见。我现在都记得小广播的内容,说他从死亡线上把厨房的大师傅抢救了回来。说病人在他后背上吐,在抢救室,他一直拉着患者的手,愣是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拽了回来。

当然没提给我安排工作的事。

我爸人回来了,魂却没有回来。他终日在炕上躺着,一躺就是三年,把我妈也躺烦了。我妈悄悄跟我抱怨说,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当初不如不抢救了。

我说,不抢救马乡长能上小广播?我能到乡政府上班?

我妈想了想,是这道理,也就不抱怨了。

……

尹学芸,天津市蓟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已出版散文集《慢慢消失的乡村词语》,长篇小说《菜根谣》,中篇小说集《我的叔叔李海》《士别十年》《分驴计》《天堂向左》等。曾荣获首届梁斌文学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文学奖,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和第七届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