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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3期|张柠:玛瑙手串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3期 | 张柠  2020年03月23日07:31

七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坐在昆明飞往北京的飞机上等待起飞,右手握着一串彩色玛瑙手串,拇指和食指一颗颗地挨个儿数着。中间一颗略大,是带暗火焰纹的朱红色玛瑙,旁边十一颗略小,色彩斑斓。据说数数儿有催眠效果。可我也在数数儿啊,不但没有瞌睡,反而精神抖擞,清醒异常。

早晨还在丽江的一家客栈。回忆一周的泸沽湖之行,心里颇多感叹。我给远在宁蒗的摩梭导游阿罕·扎西打了一个告别电话。没想到扎西抓住电话不放,一直在说个不停,又来给我上人生哲学课。他说:“大哥,欢迎你再到泸沽湖来洗肺啊,你的肺已经黑了,不信去医院照照。医生说我的肺也他妈的够呛……唉,人生嘛,就那么回事,也不要太在意……钱是个好东西,挣多挣少其实一样,也就那么回事,都是要死的啊。实实在在说,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嘛,可做人也不能太自私,也要多为别人想想……”

我的脑子被扎西毫无逻辑的言语搅得嗡嗡作响,后悔不该给他电话,只怪自己没忍住。我多次试图打断扎西的话,都没成功,他的话像牛皮糖一样越拉越长,断骨连筋。我看了一下手表,担心赶不上飞机,只好粗暴地挂上了电话。坐上出租车离开客栈不久,突然发现我的玛瑙手串落在了那家客栈。我让司机立刻返回去。司机说,一个玛瑙手串还要回去找?网上大把的啊。我说,不是一般的手串,必须回去找。等找到手串返回出租车的时候,司机说,你确定还要去机场吗?我觉得已经赶不上这趟飞机了。于是我只好改坐高铁到昆明。

飞机发出轰鸣声。加速。飞升。耳朵里嗡嗡作响,伴随着轻微的压迫和疼痛。我一直在数着手上的串珠,从第一数到十一,第十二就是那颗朱红色的大家伙。光滑圆润的玛瑙在我手心滑动,周而复始地轮回。这些天来,玛瑙串珠和我的手几乎是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像比目连枝的情侣。我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内心略略有些惊奇,千年前的诗句竟突然穿越时空戳中我心。

我沉浸在遐想之中,右手数串珠的速度愈加迅速。我注意到邻座一位正在读书的年轻女子,只见她猛地合上书页,揉揉眼睛,接着瞟了一眼我的手和串珠,露出不屑的表情。我有些尴尬。其实我并不喜欢玩手串,也不会将小拇指的指甲蓄得很长,不迷恋唐装,更没有用玻璃瓶泡枸杞水喝的嗜好。我觉得一个人干净利索、赤条条来去最好,无需更多累赘。但是,我无法拒绝这串从我梦中走来的玛瑙手串。为了不影响邻座女子的心情,我转过身背对着她,继续不断地抚摸着我的玛瑙串珠,一颗颗地数着。光滑圆润的玛瑙串珠,与其说来自格姆女神山下,与其说来自泸沽湖中央的里务比寺,不如说来自我的梦境……

入住的是一家民宿客栈,叫“筑梦居”,紧挨着泸沽湖水滨。我躺在客栈的大床上,身体沉陷在松软的席梦思中,散发着阳光腥味儿的洁白床单抚摸着我疲惫的身躯。湖水轻拍堤岸,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偶尔听到空中传来湖鸥咿呀的鸣叫,像恋人絮语。高原的夜晚氧气有些稀薄,蒙眬的睡意很快就爬上了我眼睑,但我的眼前依然清晰地感觉到在西天边半空中照耀着的白光。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你怎么来的?”竟然是我父亲的声音!没错,真的是父亲的声音。我没有看到父亲的脸。但我分明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尽管有些含混不清,却能感觉到他语气中的惊讶和喜悦。我想转过脸去看他一眼,但脖子像上了锁一样,怎么都转不动。我觉得父亲问的问题很可笑:“你怎么来的?”先坐飞机后坐汽车来嘛,北京到这里两三千公里,难道还能步行来不成?

有一次,父亲让我回老家村里去看奶奶。他命令我必须步行,不许搭乘班车。他说:“不吃点苦头,人就会变修的。”从父亲工作的乡镇医院到奶奶家,必须横穿整个县。我要从南走到北,还要从白走到黑。天下着雨,我步行了四五十公里。见到奶奶后,我摸着起了水泡的脚大哭起来。奶奶一边帮我洗脚一边安慰我说:“儿啊,你莫哭,你不会变成‘修得’,‘修得’是麻脸呢。”奶奶把“会变修的”,听成了“会变成修得”。“修得”是我们家的邻居,比我大几岁,满脸的麻子坑儿,那是他小时候得天花留下的后遗症。想象中的天花,就像夜空中的星星,在脸部的天空闪烁不定,泛着密如繁星的暗红色光斑。

夜晚的湖面泛着微弱的光亮。我极力要睁开眼睛,但眼皮很重。我心里疑惑,父亲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他是不是来监视我的呢?我大声对他说:“我怎么来关你什么事啊?”但我的声音在喉咙深处滚动,怎么也出不来。我在半梦半醒中挣扎,想伸出无力的双手,去帮助我的喉咙。但我四肢发软,不能动弹,越挣扎越无力。

我不确定喉咙里的声音是否从嗓子眼里传了出来。估计我父亲也没有听见。父亲继续追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声音浑浊含糊。不知道是他口齿不清,还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我不敢相信这是口齿利索的父亲在说话。我试图转动头部,以免耳朵被枕头堵塞,但僵硬的脖子还是转不动。父亲对我到这里来干什么特别感兴趣。我怎么回答他?我想,说出来他也不懂:我是到泸沽湖来“洗肺”的!

我从丽江出发,搭乘开往宁蒗彝族自治县的旅游中巴,在崎岖陡峭的盘山公路上跑了四五个小时。开车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彝族汉子。他一直在吓唬我们,说昨天刚下过大雨,山上的泥石都松了,随时都可能滚落下来。我一路上都在提心吊胆,害怕会被悬崖峭壁上滚下来的石头砸中。

年轻的导游是位摩梭小伙子,皮肤黝黑带茶色,半长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两颗门牙露出一点,让我想起了小松鼠的样子。他拿起话筒靠近嘴巴吹了几下,话筒发出刺耳的噪音:“你们听我说啊,今天我们两个为你们服务。开车的师傅叫拉黑路内,你们叫他拉黑就行,我早就把他拉黑了,你们不要拉黑他啊。哈哈哈哈。”拉黑转过脸来朝我们微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摩梭导游接着说:“我叫阿罕·扎西,就叫我扎西吧。我说话你们都要听仔细点啊,我好话不说两遍啊。我们摩梭人信藏传佛教,都是很严肃的人,实实在在说。你们肯定听说过走婚吧,那我要告诉你们,这也是很严肃的事情啊,你们不要想歪了啊,出了事自己负责啊。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实实在在说。旅游景点可以购物啊,但可买可不买啊,贪便宜吃了亏我不负责啊。舍不得花钱就玩不好啊,挣那么多钱不花干什么呢?其实就那么回事,实实在在说。听见没有?……给点掌声嘛!”

我很吃惊,没想到他这样贫嘴。有些人已经不耐烦了,把头扭向窗外,以示抗议。扎西也开始较劲儿,大声说:“不想听是不是?吃亏的是你们自己,我们说话实实在在。旅游越来越难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拉你们一趟也挣不了什么钱,还担心被投诉。”扎西突然指着我说,“大哥,你说是不是?”我笑着说:“是的是的。”因为我没有拒绝他,而是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嘴和脸。扎西以为自己嘴巴子很利索,以为我很喜欢听他说话,以为我很佩服他。其实我在把他当人类学对象。

开车的拉黑路内在剧烈地咳嗽,接着推开车窗玻璃,使劲地朝外吐了一口痰,看样子要开腔了。他大概觉得话都被阿罕·扎西说了,有些不服气似的,也开始耍嘴皮子。他问我们,你们知不知道去泸沽湖的山路有几道弯。我们不想说不知道,赶紧拿起手机来搜,然后说丽江与泸沽湖之间,隔着两座大山和两个山道十八弯。拉黑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露出烟屎牙,咧嘴一笑说:“哈哈哈哈,错了!只有两道弯,左转弯,右转弯。”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我们觉得一点也不好笑。

黄昏时分,火红的太阳悬在西山巅。中巴开进了一个紧挨着泸沽湖边的村寨。阿罕·扎西直接领着一车人去看火把舞表演。表演实在是乏善可陈,跟路边自由市场上卖的那种旅游纪念品一样单调乏味。好不容易挨到火把舞仪式结束,就入住了这家叫作“筑梦居”的滨湖客栈。

客栈房间里的陈设简洁素净,松木地板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原木搭建的阳台伸向湖边,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对着宽阔的湖面,躺在床上也能看到湖水在粼粼发光,还有鸟岛和蛇岛两座湖心岛的倒影。我头朝东仰面躺下,美景扑面而来,眼前是泸沽湖水与天际线之间的格姆女神山。神女朝西横卧在湖对岸,整个身躯倒映在湖水中,景色十分壮观。我有一种置身于梦境的感觉。当我半梦半醒地睡着的时候,我依然能感觉到湖面的光亮,仿佛依然醒着。

在泸沽湖边的梦境里,我与父亲不期而遇。父子俩的对话时断时续,好像难以为继。面对父亲的提问,如果我说我是来这里“洗肺”的,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如果他听到这个古怪的说法,会大发雷霆吗?在梦里,我清晰地知道,父亲几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临终前,父亲躺在病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大概想给我留下一个温柔的表情,但他怎么也做不出来,表情显得做作僵硬。他问我是不是恨他。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那位在她哥哥面前总想表现得很能干的三姑姑,连忙走过来,拥着我走近我父亲。她拉着我的手,在我父亲的手上触摸了一下。这似乎是我唯一的一次触摸到我父亲的手,软绵绵的,还有温热。惮于父亲的威严,我吓得直往后退。自作主张的三姑姑,主动替我出面回答父亲的问题。她说:“不啊,他不恨你啊,你打他也是为他好啊。”三姑姑之所以这样说,与其说是为了安慰弥留之际的人,不如说是为了讨好父亲。姊妹中最小的三姑姑跟父亲年龄接近,却是父亲的出气筒,从小屈从于父亲的暴力淫威,长大之后在父亲面前还是奴颜婢膝。

如果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结,那么我久病在床的亲生父亲,生命就终结在他人生的盛年。那时候,父亲跟我现在的年龄相仿。那么,我们俩不就像兄弟一样吗?我甚至比他还要年长几岁呢。作为“兄长”的我,为什么要怕他这个“弟弟”呢?他大发雷霆又能怎么样?难道我就不会大发雷霆吗?我完全可以对他放大声啊。

于是,我在梦中大声对我父亲说:“你想知道我来这里干什么吗?告诉你吧,我来这里洗肺的,来这里玩儿的,来这里花钱的,来这里邂逅的,来这里鬼混的。”我接二连三地说了一大串事情,都是父亲不喜欢的。我试图用这些话来气他、刺激他,让他发作,然后我也可以对他发作。在梦中,我好像把这些话都说给父亲听了,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爽快。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这些声音依然没有发出来,依然在我的喉咙深处转悠,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使出浑身力气,想伸出无力的双手,去帮助我被压抑住的喉咙,但我的双手却好像被沉重的铁链锁住,一点也动弹不了。

在梦中千言万语,我似乎说了很多,其实我父亲可能一句也没听见。在睡眼蒙眬之中,我突然看见了父亲的额头、双眼,还有挺直的鼻梁。在格姆女神山后面的光亮映照之下,父亲的半张脸出现在我眼睛的上方。他的眼神依然严厉,但皮肤红润有光泽,肤色甚至比我的还要好。看来他过得不错,我感到一丝欣慰。

距离上一次梦见父亲,已经十几年过去了。那时候我还在南方工作。在梦里,单位保安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说有人找。我乘坐电梯下楼来,只见父亲站在传达室的门前,有些落魄似的,表情颓唐,旧衣服皱巴巴的,关键是款式很土,一看就是乡镇干部的模样。父亲独自一人,来到这座巨大无比的迷宫一样的城市,竟然还能找到我工作的单位。阴阳两隔的父子在梦里相见,也没说什么,好像刚刚分手又遇见的熟人似的。我双脚跟着父亲移动,走出了单位大门。他转身向右拐去,在路边的半截砖墙上坐下来。看他熟门熟路的样子,好像事先已经勘察过地形。

我站在父亲旁边,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包“飞马”牌的香烟,抽出一根,用火柴点燃,缓缓地吸了一口说:“新家刚刚安顿好,就要到北京去?我看还是不要去为好。”父亲不辞辛劳赶到南方来,难道就是想阻止我去北京吗?我有些恼火,停顿了一下,突然对他大声喊叫起来:“你懂个屁啊!”吓得他往后一仰,掉到半截墙下面的沟里消失不见了。为了发出这一声大叫,我花费了半辈子时间积蓄能量,终于把父亲的气势压下去了!

自那以后的十几年,我一直没有梦见过父亲。我跟父亲的关系很紧张,正如我母亲所说,我们不像父子像冤家,以至于在梦里都在较劲儿。其实我挺想念他的。有一阵,我因长时间不能梦见父亲而愧疚,希望他能再一次来到我的梦里。我心想,再见到他,我一定不凶他。但他一直没有出现过。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波澜不惊,我暗自庆幸,觉得是父亲保佑的结果。这一次,我们俩竟然在格姆女神山下的泸沽湖边,相遇在梦里,这真让我始料不及,就像我也让他感到意外和惊喜一样。

在梦中,父亲半张脸还在我眼前晃悠。我试图把枕上的头往后仰一仰,以便能够看清父亲的全貌。我用尽全身力气往后仰,可是,父亲的脸也跟着往后缩。我又把头放平回来,父亲的半张脸也跟着往前移了回来,一直保持着鼻梁以上的半张脸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继续努力想要看到父亲的整张脸,但我觉得自己的颈项越发僵硬,动弹起来十分吃力,何况父亲还在故意地躲闪。我突然觉得,父亲好像是在捉弄我,怒从中来,便大叫一声:“放开我!”

就在我大声喊叫的同时,我也听到了父亲的喊叫声:“放开我!”

四个黑衣汉子出现在我的房间里。他们的长相都酷似我的导游阿罕·扎西。他们都留着“郭富城头”,半长的头发从中间分开,但好像很久没有洗过,油光发亮,皮肤都是黝黑且带茶色,两颗稍长的门牙露出来一截,结满了褐色烟屎。四个黑衣汉子,面无表情,像机器人,两个人分别抓住我父亲左右手,另两个人分抓住我父亲的左右脚,抬着往门口移动。房门边上预备着一个长方形的黑色木匣。

父亲好像是为让四个黑衣人抬他的方便,将自己的身子紧绷着,绷得像一根僵硬且笔直的木棍。我这才看见完整的父亲,他穿着干净整洁的灰色中山装,脚上的黑色皮鞋锃亮。父亲的整张脸也露出来了,我发现他的牙齿掉得一颗都没有了,因喊叫而张开的嘴巴,像个大黑洞,显得老态龙钟的样子。怪不得他一直躲着我,不露出下面半张脸。我挣扎着,试图扑过去救他,却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来。我心悲伤,噙着眼泪。父亲用眼睛盯着我看,接着又用他自己的目光引导着我的目光,移向他的右手。我看到了父亲的右手戴着一个彩色玛瑙手串。

转眼间,四个长得像阿罕·扎西的黑衣人,把僵硬的父亲放进了门口一个长方形的木匣,接着便要合上盖子。我大声喊着:“父亲!父亲!”从梦中惊醒。

第二天一大早,阿罕·扎西就到“筑梦居”门前喊我,要带我去乘坐游览泸沽湖的“猪槽船”。他站在中巴门前,摸出一包软中华,递给我一支说:“大哥,抽支烟再走吧……你是好人,实实在在说。昨天是不是有些冒犯?他妈的有人投诉我,说我专门拉客人去购物。自己贪便宜上了当,怎么能怪我呢?做人嘛,开开心心就好,是不是?”说着,扎西取下手腕上的彩色玛瑙手串说,“你看,这个手串值多少钱?你喜欢它,花一万也值,开开心心,是吧?你不喜欢它,花了一百也心疼,是不是啊?实实在在说,大哥。”我觉得扎西的语言策略就是强词夺理狡辩。但我被彩色玛瑙手串吸引了,跟我在梦中见到父亲手腕上的手串,几乎一模一样。我死死地盯着扎西的手串看。扎西好像怕我要图他的手串似的,赶紧将手串戴回自己的手腕上。

我回过神来,对扎西说:“手串很漂亮。一万元有点夸张,一百元又不止。”

扎西又把手串摘下来,在我面前晃了一下说:“那你认为值多少?”

我说:“我不懂,只是觉得它好看,很喜欢。”

“嗯,跟我好几年了,开过光的。喜欢的话就出个价呗。”

“不不不,我不能夺人所爱。”

“大哥,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一口价,一千拿走。”

一千元?对我这个工薪族来说有些奢侈。我催促扎西赶紧出发。

扎西开着面包车,沿着泸沽湖岸朝西跑了一阵,在一个叫思娜雅的摩梭村寨停了下来。我们沿着小路朝湖边走去,远远见到一些小木船停在湖边,一群年轻的摩梭男女船主,站在湖滩上聊天、吸烟、候客。扎西把我带到一只小船边,用摩梭话跟女船主说了一阵,就招呼我准备上船。

扎西指着女船主对我说:“你跟着她走,她叫阿珠,看什么、玩什么、走什么线路,一切都听她安排,价格是统一的,跟我结算。你听我的没错,实实在在说,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到此一游吧。不要乱来啊,掉到湖里没人救啊。”

阿珠就是扎西的姐姐,帮阿珠摇橹的另两个小伙子,是阿珠和扎西的弟弟,一个像扎西一样蓄着中分长发,另一个留着短发。阿珠和两个弟弟都穿着色彩斑斓的摩梭服装,比扎西皱巴巴的西装好看多了。阿珠的服装尤其抢眼:饰有大朵红花刺绣的对襟褂,彩色盘头上挂满了珠子,防晒的橘黄色丝巾遮住她脸颊,露出明亮的双眼,发辫中编织着各色银线,像仙女一样。阿珠朝我点头,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扎西转身朝自己的中巴边上走去。一位穿牛仔裤和黑色V领T恤的女子,站在湖滩上抽烟。女子丰乳肥臀,魔鬼身材,但妆化得有点重,嘴唇涂得猩红,假睫毛往上翘起,但睫毛膏涂得过多,假睫毛好像快要掉下来似的。扎西一看就傻眼了,停住脚步,接着就凑过去搭讪。扎西问女游客怎么是一个人,没有回答。扎西问她住在什么客栈,也没有回答。扎西接着问她今天晚上有没有约会,嘴唇猩红的女子盯着扎西看了几眼,依然不接话。扎西呼吸急促,不知所措,双手像苍蝇一样胡乱搓着。猩红嘴唇猛吸一口烟,缓缓地吐出来,飘散的烟雾把扎西的脸罩住了。猩红嘴唇突然猛地把烟头扔在湖滩的卵石上,用脚搓灭,接着仰天大笑起来,转身朝自己租的小船走去,一步三摇,如风摆杨柳。

扎西被红唇女子逗得浑身哆嗦,但他搞不懂女子笑什么,凭着一股子山野劲儿试图继续穷追猛打。这边阿珠姐姐突然收起了笑容,用摩梭话朝扎西喊了几句,听口气像是在批评弟弟。扎西只好停了下来,没有再去纠缠红唇女子,站在岸边发愣,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扎西目送着红唇女子的小船渐渐离开岸边,这才慢慢转身朝自己的车子走去。

姐姐阿珠掌舵,长发和短发弟弟手持两边的木桨使劲地划着。阿珠像指挥官,端坐在船尾,安详而笃定,很漂亮。阿珠是一家之主,管着三个弟弟的劳动和生活。阿珠年纪不大,已经生育了二男一女。阿珠和三个弟弟的劳动所得,供养着这个家庭和阿珠的三个孩子。而阿珠自己的男人,则在他那边姐姐家里生活和劳动,养育着他姐姐的孩子。两个摇橹的弟弟年纪好像还小,嘴唇上毛茸茸的。扎西是大弟弟,已经有自己的女人,但扎西说,他已经很久没去女人家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愿行事,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用去。

船桨用粗大的麻绳挂在船舷的短木柱上,摇桨的时候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太阳穿过薄雾照在湖面上,水蒸气渐渐消散。湖水清澈见底,水草在水底招摇,游弋的小鱼儿特机灵,一晃就不见了。阿珠说,泸沽湖是泉水湖,水源来自湖底的涌泉,所以四季常温,从来都不结冰。阿珠把“猪槽船”停在湖心某处,说到了泸沽湖的泉眼所在,让我喝一些地心涌出来的水,是幸运水。我俯身掬水,捧着水往脸上浇,湖水清凉冰冷,有淡淡的水草腥味儿。

阿珠姐弟继续摇船前行。他们把船停靠在湖心里务比岛的台阶边,让我上岛去看一看。阿珠特别提醒我,要去喇嘛寺叩头,还要去许愿台许愿求平安,说很灵验。里务比寺是一座始建于明末的藏传佛教喇嘛寺,老旧的青砖建筑藏在树林深处。

走近寺门,见到一位年长的和尚,端坐在台阶边的小木椅上,灰色上衣、灰色绑腿、灰色布鞋,心灰意冷的样子,微闭双眼,睫毛在颤动,嘴巴里念念有词。小木椅边摆着一张四方小桌,桌上有各种首饰:项链、串珠、挂饰。我一眼就看到一串眼熟的彩色玛瑙手串。跟我在梦中见过的、戴在父亲手腕上的那串一模一样,跟扎西手腕上的那串也一样。我想问价钱,半眯着眼睛的灰衣长者睁开眼,朝桌子那边看了一下。我见到很小的价格标签,玛瑙手串标价二百八十元,门柱上有付款二维码。我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玛瑙手串,接着又到许愿亭去许愿。我买了三四个许愿牌,为家人和自己许愿。其中一个许愿牌是为我父亲写的。四个黑衣人,为什么要抓捕父亲,是父亲犯了罪,还是有人在迫害他?我无法弄清楚这些。我写好许愿牌:“愿父亲平安康乐!!!”后面加了三个粗大的感叹号。我把许愿牌挂在许愿亭的梁柱上。许愿牌上悬挂的铜铃,在风中叮当叮当地想起来,清脆而悠远。

离开里务比岛回到岸上,我把那个彩色玛瑙手串藏在裤兜里。我不想让扎西见到我买的手串,免得他知道价格后感到尴尬。没想到扎西还惦记着手串的事情,问我为什么没有买纪念品。我说没有看到中意的。

扎西说:“实实在在说,世上的好东西很多,但遇到自己中意的却很难。我就中意那个嘴巴涂得通红的长睫毛女人,唉,可是人家不中意我啊,实实在在说,这也没有办法啊。”扎西又褪下手腕上的彩色玛瑙手串说,“遇到中意的不容易。你既然中意这个手串,那也算是缘分,我五折给你,怎么样?”

如果扎西一开始就出价五百元,也许我就买了。现在我只能说:“不不不,这是你中意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扎西说:“大哥啊,我觉得你做事有些不痛快呢,是不是缺钱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说:“是啊是啊,谁敢说自己不缺钱呢?”

扎西说:“实实在在说,谁都缺钱。不过,见到自己中意的东西,想要又不能得手,那就有点憋屈,那就很难受。这样吧,大哥,这个手串送给你。”

我一只手在裤兜里捏着自己买的彩色玛瑙手串,一边对扎西说:“不不不,我不能夺人所爱,你自己留着吧。”

扎西突然生气了,他把自己的玛瑙手串往我手上一塞说:“大哥,你瞧不起我是不是?认识一场也是缘分,你就不能收下我这个小礼物吗?”

面对扎西的诚意,我只好收下他的礼物。于是,我就有了两个样子差不多的彩色玛瑙手串,一个戴在手腕上,一个藏在裤兜里。

接下来的几天,扎西陪我绕着泸沽湖游逛,烧香拜佛,吃肉饮酒。扎西还不时地提醒我,说手串需要放在手心里盘,盘出包浆才好。

离开泸沽湖的头天晚上,扎西请我去他家吃饭。饭桌安在厅堂正中的火塘上,冬天的灰烬已经清空,能看到火塘底部的青砖。这时阿珠坐在火塘边张罗饭菜,跟她坐在小船后面把舵一样,从容笃定,很漂亮。那是种在大都市里很少见到的美。我差一点被她迷住了。

两个弟弟早早地吃饱了回自己房间去了,厅堂里只剩扎西、阿珠和我三个人。姐弟俩陪我喝自酿的谷酒。我抵御不了热情和酒香,喝得有点过量。扎西很放松,几乎是开怀畅饮,话也很多,几乎在包场,说着说着,就靠在椅背上开始打呼噜。阿珠控制得很好,脸上刚开始泛红就打住不喝。我把扎西送给我的玛瑙手串转送给阿珠。我对阿珠说,谢谢她做的美味饭菜。我说在里务比寺门前买了好几个玛瑙手串,希望她能收下一个。阿珠说手串很漂亮,但她几乎每天都去里务比岛,想要的话很方便。我执意要她收下,说不只是手串,也是我的一点心意。阿珠收下手串,随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我从裤兜里取出我自己买来的玛瑙手串,戴在手腕上。

第二天一早,我搭乘扎西的中巴回到丽江。我们加上了微信,约定保持联系。阿罕·扎西让我明年夏天再到泸沽湖来度假。

回到北京的当晚,我坐在出租车上给阿罕·扎西发微信报平安。我说我返回客栈找落下的玛瑙手串,耽搁了飞机,改走昆明,直到现在才到北京。

阿罕·扎西回短信说:“大哥真是有福的人,玛瑙手串也在给你赐福。我的另一位客人,在早晨那趟飞北京的航班上,飞机临时降落在中途的一个机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北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