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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3期|于文舲:关于她的一些事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3期 | 于文舲  2020年03月23日06:29

直到今天有人在饭桌上提起,我才发现,我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她了。话题由一张二十几年前的老照片引起,我们这一代的合影,从大姐陆欣到最小的表妹,唯独缺了她。她那时候就不合群。但不是我们通常想象的那种不合群。她总是哈哈大笑。她是我的二表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除了她的双胞胎姐姐叫她陆清以外,我们都叫她清姐。关于清姐的一些事,我也是今天才得知。

清姐小时候,是个跟睡觉有仇的孩子。世上不好好睡觉的孩子多,但清姐,比他们更邪乎一点。上一辈的人说,清姐的“事迹”,从幼儿园就开始了。有天午睡,值班的老师不知出门去和谁说了两句话,清姐就把全班的小朋友都叫醒了,带领大家爬到床底下去。竟然无一例外。老师回来看到空空的教室自然吓坏了,找遍了各个角落。最后还是清姐自己带头钻出来的。从此她就跟别的小朋友不一样了,可以三天两头不去幼儿园,更准确地说,绝大多数时间是待在家里。她被幼儿园劝退了。虽然那时候还没有这样的说法。

在家的清姐还是睡不着。凌晨四点半准时醒,越到休息日,她越精神,天没大亮家里就关不住她了。大人也巴不得打发她到院里去,都是平房,街里街坊的,那年头也没听过什么丢孩子的事。结果清姐又来了一个壮举。六点以前,她把整整两排人家的大门砰砰砰地挨个敲过去。等家里大人醒了,再带着她挨个去道歉。其实也就是大人道歉,清姐在边上笑得不能自已。她就是这副模样。

但那时候家里家外也没有人讨厌过清姐。这一点,我们共同的小姨可以做证。她比清姐只大九岁,曾经很长时间都是她带着清姐的。她说清姐身上有一股劲儿,尤其是跟大人自来熟的劲儿,就叫人讨厌不起来。清姐不怎么跟小孩玩,跟欣姐也不行。她就是有和大人平起平坐的天赋。我姥爷家人口多,老人贪热闹,隔三岔五要聚聚,可是圆桌坐不下,于是衍生了一个传统,按辈分,长辈一桌,小辈孩子单开一桌。孩子们对此欢天喜地,就连还没学会自己吃饭的,都跟着着急,巴望有天能脱离大人的管束和照顾。我们简直把这当成一种特权了。清姐却不这么想。一直到她上了中学吧,每到吃饭,她就往大人堆里钻。清姐的光辉时刻,就是坐在某位叔叔大伯的腿上,满桌子跟人干杯。真的白酒干白酒,清姐总会如愿获得小半盅。她用筷子头蘸两下,舔舔,就算喝一口。大哥回忆说,清姐常常被酒辣得龇牙咧嘴,当时他可不懂啊,只觉得她的表情怪,眯着眼睛还冲他乐,那个场景把他看呆了。

巷子口的李老太太说,清清这孩子,劲头来得太野。说这话的时候,清姐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不再去幼儿园以后,每天下午清姐都会这样坐一会儿。她不是个爱玩的孩子。李老太太用她那只柴火杆儿似的手,捏了捏清姐的小肩膀。这孩子看面相就聪明,精神头足够,难得又坐得住,叫她上学吧。清姐就上学了。

本来清姐上幼儿园早,也是因为家里没人应付得了她,干脆送出去,还托了人帮忙看顾。满打满算上了一年半,又耽误了一阵子,赶到下一拨入学,清姐就比她的同学小了快两岁。那时候年龄卡得还不严。她自己倒是高高兴兴的。她从来也不用功,成绩却很好,偶尔有点出格的举动,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所有人都觉得上学这个决定算是做对了。这样过了三四年。然而清姐实在太小了,很多事情她其实跟不上趟。到了五年级,她最怕的就是数学课。数学老师很温和,很有耐心。可清姐对他没耐心。她在走廊上迎面碰见数学老师就掉头跑开。有一次数学老师提问,叫到清姐,她不会,于是她什么也没说就走出了教室。数学老师大概也没见过这样的学生,半天才反应过来去追,而清姐哪儿也没去,她就在走廊转角蹲了一节课,下巴搁在膝盖上,谁说什么她都像没听见似的。

后来发展到,清姐一上数学课就胃疼。刚开始老师也怀疑是装的,报告班主任把她训了一通。可有那么两次,清姐疼到满头大汗脸都发白,把数学老师吓住了。大姨被叫去带清姐上医院,刚到医院,清姐就好了。医生一通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大姨被医生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了。医生也火了,说该查的都查了你还要我怎么样?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她,她这样子像生病的吗?清姐在边上等得怪无聊,自顾自地哼起歌来了。她可能是挺高兴,又少上了一节数学课。

六年级换了数学老师,清姐算是放松了一些。新的女老师只对学得好的那几个人感兴趣。清姐觉得老师就该是这样的,就像她的语文老师喜欢她一样自然。清姐爱看书,记忆力好得出奇,那些长长的句子,喜欢的篇目,扫两眼就记住了,因此经常能语出惊人。她的作文总是被当成范文来念。几任语文老师都看好她身上的灵气,但清姐并不全买他们的账,她走得最近的,还是初中的齐老师。齐老师是位非常儒雅的小个子女人,四十几岁,短发别在耳后,说话不急不缓的,不轻也不重。清姐喜欢齐老师,最初的表现是话多,恨不得整天围着齐老师转,没过多久却又话少了,是为了学齐老师的样儿,说一句,是一句。那时候上学上班都就近,学生老师住得不远,到了初二初三,清姐就是齐老师家的常客了。

齐老师真心喜欢清姐,她自己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虚岁二十了,根本不念书。齐老师对谁也不强求。她家里有很多很多书,也可能并不真的很多很多,只是超出了清姐当时的见识,甚至想象。即使舅舅小姨们,也不过是捧着几本借得脏兮兮的快要散架的书罢了。他们说这种小说,清姐还小读不懂。其实有什么不懂的?不过就是打发她,不要在一旁碍他们的事。齐老师的书才真叫不懂呢,好些封皮上印着老长老长的人名。可齐老师就不说那样的话。齐老师还说,有个车间工人在报纸上发表了几首诗歌,被调去文化馆工作,她说清姐以后可以当一个作家。其实清姐根本不知道文化馆是干什么的,但她知道作家是写书的,这在我们家里,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天方夜谭又怎么样呢?清姐这下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成,她的齐老师都说了!齐老师还送过清姐一条红裙子,配上带花边的衬衫,就跟街上时兴的一样。清姐直穿到布都褪了色,磨出一丛一丛的线头,也舍不得换下来。

小姨说清姐那时候就悄悄对她讲过,齐老师的儿子真精神!

舅妈说:好像后来赵新强还躲出去过一段日子?

小姨说:赵新强是不是躲陆清,现在已经没法知道了。当时多半也是瞎猜,这一拨人这么说,那一拨人那么说,各说各的。之所以说“躲”,是因为齐老师的态度。儿子一走,齐老师也躲着不见了。还有人说他下海了,跟陆清没什么关系。是赵家邻居说的,说他一直也没个正经事干,才想着走。你想想看,赵新强只比我小一岁,比陆清大七八岁,他那么人高马大,哪还至于给逼到外地去?但陆清一闹出动静,就没人相信这种说法了。

这件事发生在清姐上技校的时候。因为偏科严重,数学学不会连带着理化根本没法学,后来她也就无心学习了。我们这一大家子,往上两辈人还不识字呢,据说姥爷上过扫盲班,头天学,第二天忘,这还是在大姨大舅的共同帮助下。姥爷姥姥其实算得上聪明人,脑子快,想事也周全,姥姥的特异功能是心算,她连十个数字都认不全,但两位数乘两位数还带小数点的式子,谁也没她算得快,谁也猜不出她是怎么做到的。他们唯独在方块字上过不去,属于文盲。结果姥爷整天不是跟字儿赌气,就是跟自己赌气,反正他一上扫盲班,家里就没一个孩子敢随便吭声的。要么没声息,要么鸡飞狗跳。现在这些事当然都当作笑话说啦。工人家庭,确实也没谁把学习那么当回事。眼看清姐考不上高中了,那总要学门手艺吧,将来能养活自己。她选了美发,她从小就臭美。

技校离家远了,清姐开始变得神出鬼没。赵新强已经抱过她了,这是清姐告诉欣姐的。那时她们也就十四岁,欣姐还在上初中,因为从小不哭不闹,也没显示出额外的天赋,甚至根本就没什么存在感,欣姐平平常常地从幼儿园到了小学,从小学又到了初中,她比妹妹低两个年级。不知是不是因此,她更不爱说话了。她勤勉、踏实、听话,可是全家人好像都把她忘掉了。清姐倒在这个时候跟欣姐热络起来。清姐说起初,在齐老师家,赵新强总是偷偷地朝她打量。等到清姐初中毕业,有时再去串门,他就盯着她看。清姐想了几天,塞给赵新强一张纸条,上面大概就是说,冬天黑得早,从技校往家走要经过平房的背身,她心里害怕,要是有个人一起就好了。那时清姐已经知道爱情的样子了。不就是那些并着肩,或者一前一后走着的男女嘛,怕被人瞧见,又巴不得被人瞧见。

赵新强真的去技校门口等她了。不知是太紧张还是激动,清姐都有点透不过气。就是在房后的黑影里,他从后面抱了她。清姐猛地挣脱,跑掉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想到过这些。清姐这一跑,对赵新强却是一种撩拨。他觉得势在必得了。又过了小半年,赵新强亲了她。这次却被几个差不多岁数的小青年撞见了。赵新强跟他们打哈哈,清姐想走,可还没来得及,人们就开始起哄。听到喊声,又来了两三个看热闹的。这几个是赵新强的初中同学,从小就混在一块儿,可不嫌事儿大了,五六年后赵新强回来找清姐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当时他怕没法收场,只能那样了,他主要是怕他爸。赵新强一把推开清姐,说都是她缠得我没办法,要多烦有多烦。清姐还在发愣。赵新强拉了发小要走。

人们看看他,又看看清姐。

就在人们迈开步子的一刻,清姐突然跑到赵新强面前,脸对着脸,狠狠地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那些不知好歹的男生竟然被镇住了。每个人的表情都有点僵硬。清姐自顾自地大笑起来,男生们也跟着笑起来,牛蛙叫似的,倒有几分附和她的意思。她唯独没再看赵新强。

赵新强也没再来找清姐。隔了有一个礼拜,周六傍晚,清姐去敲齐老师家的门。敲了半天,把邻居都敲出来了,门才打开了一条缝,是赵新强的父亲。他和齐老师一样,也是知识分子,在什么研究所工作,大多数时间不在家。他说,你别再来了,赵新强到外地去了,不回来了。清姐又去找齐老师,在校门口守着,有三四次,齐老师见到她就低头走过去,一言不发。最后实在绕不过了,齐老师说,你回去吧,我管不了他,我也没有办法。她还拉了拉清姐的手。

大姨和姨夫自然都知道了。要说结亲家,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有动过这个心思。齐老师对清姐最热情的那段日子,他们也跟着暗暗高兴。人家有文化的家庭,怎么看怎么好,出来进去,体体面面的。不过他们也从来没细想,只觉得清姐这才多大呀,眼前的事还有操不完的心呢。结果这下可好,不光亲家不见了,满大街都在传说清姐是怎么豪气地亲了人家。她从小就爱乱出风头,不懂深浅。现在事情已经明摆着了,父母要让清姐认清楚现状。他们说,别去招人家嫌弃了。清姐没说话。

清姐要当作家的念头,随着齐老师不见而不见了。技校最后的半年,清姐前所未有地用功。她毕业的时候才十六岁,考核成绩很好。但就因为年龄太小了,正规的和高档一点的地方都进不去,最后勉强定下个安安稳稳的小店,从学徒干起。三哥说,他至今都记得,那时有一天他去大姨家玩,他还在上小学,要睡午觉,大人们就把他安排在欣姐清姐屋里。等他再睁眼,窗帘拉着,房门也关着,光线有点暗,他才发现屋子角落里立着好几个惨白的人头,就是理发店练习和展示用的那种橡胶的模型。他还没清醒过来就吓哭了。

清姐脑子活,手头也勤快,跟各路顾客都混得熟,吃得开。一年半的时间,就有人介绍她做点小买卖,洗发水擦脸油什么的。那几年流行做这个,货源渐渐多了,开始是业余时间私下里摆小摊,后来才有租专柜和店铺的。清姐干得挺带劲,她能说会道的性格终于显出优势了。生意有个苗头,她胆子大,立马从理发店出来,专门卖护肤品化妆品去了。清姐忙得不着家,有时候大姨都搞不明白她在外面倒腾些什么。欣姐这时候考上了大本,也就是北京一所最末流的学校,但大本就是大本。在此之前,只有小姨通过夜校拿了个大专文凭,还没升本,她就和夜校的班长结婚生子去了。欣姐成了全家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人。姨夫说,这可好,工人身份变国家干部了。清姐说,现在哪还兴这个呀。姨父说,就你见过世面,你自己做不成的就不兴啦。反正全家都挺高兴。志愿是大舅跟小姨瞎蒙着报的,没办法,没人懂。其实欣姐的成绩完全能上更好一点的专业,但也只能这样了,会计学,听上去还是像个技术工种。

到了一九九六年下半年,清姐的经营已经有模有样,她和一个朋友搭伙,倒休的时候还接一些上门化妆的活儿,主要是影楼和婚庆公司预约的,一次现结一次的钱。她把所有女孩子都打扮得像天仙,唯独自己收拾得越来越像男孩。短发,牛仔服,走路带风。以至于赵新强找到她的时候都有点不敢认了。赵新强说他回北京了,接着还卖画儿,广东那边的路子。南方人太精,生意不好做,不过套路都一样啊,回来准挣大钱。清姐说,哦,合着是看我们好蒙。赵新强说,这话也不能这么说。

赵新强又点头哈腰地追着清姐两年半,清姐才搭理他。她说,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你这何必?赵新强于是背了一幅足有半面墙大的油画,带着装裱用的塑料框,呼哧呼哧送到大姨家,又搞了一幅一面墙大的,呼哧呼哧背到姥姥家。大姨家的是个美人像,姥姥家的是风景,他只卖这两种。赵新强说,这可都是上等品,最畅销的款。大姨家的没过几天就被清姐退回去了,屋里冷不丁多个大美女,不像你看她,倒像她盯着你,瘆得慌。姥姥家的倒是留下来了,可能因为挂上去实在太费劲,没人想再往下摘。二十年来,画上的沟沟坎坎落了灰尘,乌突突的,竟然跟四周泛黄的墙面融成一体了。我就从来也没想过,姥爷姥姥的文盲家庭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一件西洋艺术。

清姐觉得赵新强南下这一趟回来确实变了个人。赵新强开始跟清姐商量登记结婚。也就是那几天的事,清姐突然剃了个光头。没人能讲得上来前因后果,当时清姐就没跟任何人说,也可能就没有前因后果。但是清姐光头的样子,很多人都印象深刻。说来也怪,她平时怎么看怎么是个假小子,这回没了头发,却怎么看都是姑娘样儿。我妈说,清姐脸型有棱角,显得硬,眉眼其实可清秀了,比全家的女孩子都好看。小姨说,清姐本来就白净,这一上街,真惹眼啊,人们齐刷刷地都往这边看。欣姐那时候在国家单位当会计,一回家就愣住了,她下意识地捋了一把自己的辫子。赵新强也惊住了,不过他当这是清姐在考验他,二话不说就要上民政局。清姐说,还要等等,等头发长出来。大姨就以为清姐心里不愿意。她自己就没过去那道坎,当初赵新强人间蒸发了,他们一家子那叫什么态度?娶亲的事,可没有强扭的,拖一拖也好,不要头脑发热。只有清姐自己像个没事人,成天还是兴高采烈。她已经开始准备婚礼的东西了。

清姐登记领证的时候,头发有一寸长,办婚礼的时候,长到了两寸。她的婚礼也让大家开了眼,不只我们这帮小孩,长辈也没见过这气派。新郎官和新娘是骑着两匹高头大马亮相的。赵新强骑枣红色的马,胸前挂着绸缎缀成的大花球,清姐蒙着红盖头,骑白色的马,由娘家人牵着。走完接亲和送亲的过场,新人又在马上并肩绕场一周。他们身上的红颜色闪闪发亮,印着龙凤的图案,像要腾空而起。清姐的头上不再有任何遮挡,也没有装饰。秋天里蔚蓝的颜色很高、很远,所有人都跟着朝上生长。这场婚礼是清姐一手策划的,她自己化妆,我们大哥做司仪,省了不少钱。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凡是路过的都要探头张望。赵新强和清姐的笑声,从人群的缝隙里面钻出来。

结婚以后,两人都感觉有了奔头。清姐已经在高档商厦的专柜主事,工作服是一套修身小西装,她亲自淘的,不贵,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每天早出晚归,越到节假日越忙。赵新强跟她提过几回,劝她辞职,跟他合伙干。清姐说,我不去,你们那些画儿,我又不懂。赵新强说,不懂照样卖,你以为我懂啊?那些出钱的就懂啊?清姐说,谁知道你怎么坑蒙拐骗的,反正我不去,你卖你的大美人儿,我卖我的护肤品,你那个往画布上抹,我这个往脸上抹,差不多嘛。赵新强说,卖画儿和卖擦脸油怎么能差不多呢!清姐瞥了他一眼,别说,还真有点不一样,像你这种狗屁不通的也能忽悠,敢情艺术产业还没我们有文化呢。清姐说完前仰后合了一阵,就不理他了。过了段时间,赵新强还不死心。清姐说,你算算,你现在挣的有我多吗?赵新强又没话了。

清姐就是一不做二不休。她还自己掏钱去上了两期美容业的培训班,为的是第一手最新的资讯,当然还有人脉。在这个班里,清姐的人生感觉又良好了。因为她是名副其实的好学生。那些连怎么入行还没摸着门的小姑娘,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化着吓人的浓妆,成天迟到早退什么也不听,都不知道她们混一张结业证回去有什么用。还有些美容院出钱送来提高的,就更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熬过两三节课干脆不出现了。清姐打心眼儿里看不上这些。不过小屁孩儿们都很敬重清姐,说敬重一点也不为过,虽然她们年纪其实也差不多。在她们看来,清姐这种档次,这种见识,还是北京本地人,跟她们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她们对清姐多少有点巴结。

有一次周末回娘家,大姨唠叨清姐说你这孩子邪门啊,该干吗的时候不干吗。怎么突然又爱上课了?有钱交学费还不如踏踏实实过日子呢。清姐说,哎,您一党支书,怎么没有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性呢?不学习可是要落伍的,我看陆欣现在就缺少点进取心嘛,天天上班下班上班下班都一个样,有啥意思。大姨说,你少话里话外地欺负你姐老实人啊,陆欣当初进取的时候,你干吗来着?清姐实在憋不住,笑了。欣姐也笑了,说陆清现在觉悟够高的。清姐说,那是!她站起来,右手猛地拉了赵新强一把,左手抹抹嘴:吃饱了,我们先撤啦,下午店里上班,挣钱过日子。

后来赵新强终于找准了一个机会。卖画儿的生意越来越惨淡,他又试着联系以前在南方打过交道的那帮朋友,好多都失联了,也有的装聋作哑。何毅南倒是跟他多说了两句:阿强呀,不是我说你啦,你们北方佬也太死心眼了一点嘛,你看我,早就脱身出来啦。我现在也在北京呀,开公司,搞一些高科技产品的啦。我跟你讲哦,未来什么是赚钱的方向?当然是科技的啦……赵新强听得头都大了。他上哪儿去懂什么科技呀。不过他觉得何毅南也是半罐水,他还记得,那年在酒桌上,何毅南吹嘘过他是怎么逃学出来“干大事”的。他要是懂才怪呢。赵新强吁了口气,还是虚心讨教了一番。

当天晚上,赵新强向清姐宣布,他要给她介绍一个好门路:开网吧!何毅南说了,前期买设备的钱他出,他有熟人,便宜,咱们就管开张、经营,赚了钱对半分,赔了算他的。清姐说,我怎么不明白了,赔了算他的?那他图什么啊?赵新强说,咳,人家自己有公司,这边就是玩玩,不实指望,再说了,根本不可能赔啊,现在有句话就叫“要想发,开网吧”。这是他下午刚从何毅南那儿听来的。清姐确实动心了,她主要是觉得新鲜,她自己都没怎么上过网呢。但她还是对赵新强说,那是你的朋友,你去做好了。赵新强说,我不是看你太辛苦了嘛,卖护肤品一站就一天,跟谁都得笑,尤其是说得嘴都干了人家还未准买,挑三拣四的,多憋屈啊。我就想着,给你找个轻省的活儿,平常往前台一坐,光收钱。

话是这么说,但筹备起来,租房、装修布置、进设备、跑执照,哪个也不轻省。清姐于是辞职,正式进入了一个她做梦都没想过的“高科技行业”。

大舅说: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太爱赶时髦,自己都不了解的事,不是眼看着就要吃亏?

三哥如今在IT行业做项目经理,接话说那个决定没有错啊,二○○○年底二○○一年初,正是互联网打开局面的时候,后来网吧不是都挤爆了吗?何毅南还挺有眼光。

舅妈说:什么眼光?就这个何毅南最不是东西!

她这么说当然是因为知道清姐后来离婚,就跟何毅南有关系。好几个人都听说,但没敢问过。突然就安静了两分钟。大家又看了看欣姐。

欣姐说:其实好多事我也不明白,陆清根本不会对我们说。但我总感觉,何毅南这人没有什么。也就是商人气重一点,认利不认人。陆清曾经跟我提过的,大概就是分钱的事。网吧一开业生意就好,何毅南还沉得住气,来日方长嘛,可你们知道二○○二年夏天有个网吧出事了吗?着火,死了二十几个半大孩子。这一下国家就开始限制了,严查网吧,大整顿。何毅南嗅觉灵敏啊,肯定知道以后生意没那么好做了,有点急,想加码。陆清就觉得,你这不是趁火打劫吗?好,你怕赔钱,我直接把本钱退给你,我给你撤伙。那人家也不能答应啊,我让你赚着钱了,现在你把我踢了。反正就是扯来扯去,陆清也跟赵新强说过,但他好像没怎么当回事,再说朋友嘛,他出面不是更尴尬?陆清那性子,一旦认准你不是好人了,哪会跟你好好说话呀,结果马上就谈崩了。何毅南还跟她说,你等着,我找人卸你一条腿!黑道的话都放出来了。其实这一套也吓唬不住谁,这可是北京。

清姐一回家就把何毅南的话甩给赵新强了。赵新强才如梦初醒,大骂姓何的,孙子!他扬言要找何毅南拼命,清姐怕出事,给拦下了。赵新强心里憋屈,清姐也知道,她说,光天化日的还有王法管着呢,我们不欠他的,谅他也不敢怎样。但我怕他给网吧搞破坏,这敏感时期,一出事绝对完蛋,所以,你得跟我些日子,白天黑夜一块儿守着。赵新强赶紧点头。开始两个星期,他寸步不离,因为最后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也就没派上用场,但这种谨慎,确实把清姐感动了。随时准备为她挺身而出的赵新强,完全符合了她对好男人的想象。在清姐心里,不愉快的事已经成为过去了,赵新强却不见放松,他跟清姐走在街上,会突然停下来,回头张望,清姐还笑他一惊一乍。

清姐说,以我这么些年看人的经验,何毅南不硬气,只会放狠话其实什么也不敢干的主,用不着怕他。赵新强笑了笑,经验?你有啥经验?清姐瞟他一眼。赵新强说,我就是纳闷啊,何毅南做大老板的,至于计较这点钱?我觉得里面还有事。清姐说,什么,这点钱?赵新强,我就问你摸过这么多钱吗?赵新强说,好好好,反正你就是看不上我呗,那何毅南可是挣大钱的,你怎么也闹掰了呢?清姐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赵新强说,没什么意思。清姐说,何毅南是什么人你了解吗?他公司做什么的?以前做什么的?他到底是哪里人?你连他什么来头都不知道,就敢拍胸脯称兄道弟。赵新强说,看来你知道得挺深入啊。清姐说,你到底什么意思?赵新强说,没什么意思,我就是不相信何毅南他妈的光为了钱。清姐说,还有什么,你说出来。赵新强说,还有什么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闹掰了想起找我给你们擦屁股了。他们在网吧里就嚷起来,差点动了手,当事人和围观者动静之大,把街边戴红箍的老大爷都招引过来了。

何毅南再也没露过面。据说清姐跟赵新强和好了,比先前还要好。又过了一段时间,清姐离婚了,究竟是不是因为那件事,谁也不知道。她得了一笔钱,但没有房子,之前住的一居室是赵新强父亲单位分的,物归原主。清姐的人生,从提前两年上了学开始,就像搭了早班车,一路狂奔再也停不下来。她离婚的时候还不满二十八岁,欣姐才结婚三个月,才刚刚发现有了身孕。大姨说,欣姐现在很犹豫,她觉得孩子来得太突然。可是她的丈夫、父母、公婆都欢天喜地地盼着这个孩子。欣姐情绪不好,唉,大姨说,我造了什么孽啊,养的两个丫头,一个做事不过脑子,一个净瞎琢磨。

清姐笑了,说:这有什么犹豫的?我劝劝她保准能好。

大姨急着拦她:你自己又好到哪儿去了?还劝人家。

清姐说:我是我,陆欣是陆欣。我又不是不想要孩子。

大姨说:是,你干脆就没想过这个事。现在婚都离了也用不着想了。

清姐就又笑起来。

大姨叹了口气:我可跟你说啊,你这些天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少去招陆欣。前一阵陆欣结婚的时候,我们那个忙活啊,怎么也不见你露面,现在你回来了,你说说,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呀?你别再给我添乱就行了。

转年,欣姐的孩子出生了,清姐也抢着要抱。她还真的帮上欣姐一个忙。欣姐大学毕业捧上的铁饭碗,盘子大,稳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下岗潮挨过了,可是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欣姐当会计,天天给单位算着那点账目,她最明白。实际上,欣姐之前的犹豫,也与这事有关,她觉得自己未来怎么办都还是个未知数。等到快出月子,她更左右为难,一边看重老单位的保障,一边不得不去想办法多挣钱。这个时候的清姐呢,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了,她重新回到护肤品行业,就像鱼又归了水,那个自在劲儿就甭提了。她进了一个大品牌公司,恰好旗下的直营连锁店要新增一家,清姐很快就被调任店长。通过店里来来往往的白领,清姐又在第一时间得知,街对面写字楼里的大型私企正在招聘财务主管。

是清姐极力撺掇欣姐跳槽的,可她嘴上不饶人。以前在老单位,清姐说:你都念到大学了,挣的还没我多,你图什么啊?换了地方,清姐又说:你都念到大学了,好不容易混个办公室坐,还跟我似的累成狗,公司又不是你家的,你也挺冤。

有一次欣姐手下两个刚毕业的小孩,在办公室叽叽喳喳地吵着下班要去对面逛街,喏,就是窗口望出去这家,最近在打折。欣姐支棱着耳朵听,手上的活儿一点也没有慢下来。小同事说,陆姐,一起去呀?欣姐笑了笑,我哪有你们潇洒,下班还得赶回家带孩子。再说了,我可没钱,她又半开玩笑地试探说,不就是擦脸油嘛,那边标价好贵啊,我听人说过的,也不知道你们都挣什么大钱了,啥都买得起。小同事笑嘻嘻地凑过来,主管同志,您这可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啊,是观念问题。要说钱,你是领导呀,你都买不起的话我们就别活了。你就是没有用习惯,真的,人家大牌子,老好用,试一下就不舍得换掉了。其实也实惠,一瓶能用好久呢。关键是真提气色,这都什么年代了,往大了说,这就是身份,对不对?咱们可是新千年的白领阶层。你到店里去看看就知道了,导购小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咱们好歹得比她们强吧?欣姐被逗乐了,得得得,还阶层,就你懂,赶紧给我把这点账对完了啊,别想提前溜。

看起来一切都正常了。谁过的什么日子,谁就是什么样。清姐每晚十点拉下卷帘门的时候,也可以喘口气了,还可以深呼吸。门口的小树挂上了彩灯,一串串地眨眼睛。她会在心里笑一笑。

三年以后,她们的父亲查出癌症。

听小姨说,尽管家里人瞒下了绝大部分的病情,大姨夫还是吓得半死。他五六岁就成了孤儿,一生谨小慎微,因为他太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小了。在我印象里,姨父总是慢声细气的,很温和,他给小时候的我念故事的时候很温和,搂着清姐用筷子头蘸酒喝的时候很温和,他自己喝酒的时候最显得温和,闭着眼咂摸来咂摸去,要好一会儿。我总怀疑,清姐老早就热衷于大人的酒桌,也跟她爸爸这副陶醉的表情有关。虽然清姐一点也不像她爸爸。

姨父得的是骨癌,跟酒关系不大。但酒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对病人来说。恨不得一天三顿都馋酒的姨父,挨了一顿数落,被勒令戒掉。其实他算有节制,平常日子就一小盅,即使节假日,我也没见过他喝得像个醉汉那样。但谁还能跟医生讨价还价呢。大姨的监督就更严厉。刚开始还好,住医院,每天忙着接受各种治疗,应付化疗的副作用,保命要紧,他也没心思想别的。可是这样,姨父还是每况愈下。他比所有人都更早认定了这个事实:现在治与不治,怎么治,顶多就是早死一天晚死一天的区别。他实在太虚弱了。

所幸最后那一小段日子,姨父回了家。人一回家,心里莫名地就会感觉平和了,安全了。欣姐也临时搬回父母家住。一家人在一起,似乎什么都可以接受了。只除了酒。姨父躺在床上又想起了他的酒,这就是他的错了。错在不合时宜。对家属来说,决定放弃任何努力已经够良心不安了,要再纵容你喝酒,那不就相当于亲手递给你一瓶毒药?你让谁当这个杀人犯呢?

毫无疑问,他选择了清姐。

清姐偷着买过几回,姨父高兴得手舞足蹈,把墨绿色的小玻璃瓶塞在床缝里。居然没被发现过。这天,他又喊着要清姐来,他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清姐在客厅里都听见了。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事。他最近沉迷得越来越厉害,疼痛和酒精的作用让他看上去疯疯癫癫的。他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当着清姐的面抠出酒瓶,晃了晃,也就剩下一小口,在瓶子里逛荡。他抿了一下,讨好地笑着。清姐说,你别指望,我不干了。姨夫说,我疼啊,我疼啊。清姐说,医生给你开了止疼药。姨夫说,他们骗人的,不管用。他甚至像个男孩那样委屈。清姐说,上次我就跟你交代过了,最后一次,我说话得算数,今后你找我妈,找陆欣,爱找谁找谁,都不关我事,我也不想知道。姨夫说,她们不肯帮我的,她们就没把我当人看。清姐说,你活该。我是把你当人看了,得着什么好了?要是哪天被她们发现了,往后我在这个家里是个什么角色啊,你就一点没有考虑过我。你倒是一闭眼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我还有好几十年,等我回头再想起这段,想起你,心里得是什么滋味你想过吗?

清姐极力控制着声音。姨夫像在听,又不像在听。有一瞬间,清姐都怀疑他已经走了,他的面容前所未有地慈祥,斜靠在床头上,头顶仅剩的一撮乱发飘扬了一下。姨夫说,你别怕,没有人会怪你的,我给你保证,你也别为难自己就行。清姐说,你能保证个屁。姨夫低下头。他使劲挣扎着坐直了一点,探着身子,凑近清姐,用几乎是呵气般的声音说:我告诉你,但你不要回头看。你以为她们还没有发觉,其实她们一直就在门后呢,她们也以为我没有发觉。

清姐突然夺过姨父手里的酒瓶,狠狠砸在地上,玻璃碴飞溅。门缝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叫出了声。她们只好围过来,一番吵闹,手忙脚乱。从那以后全家又进入了高度戒备。没多久姨夫就去世了。清姐还是没有逃过内疚,为她砸碎酒瓶的事。

我妈说,大姨夫走的那两天,她去帮忙收拾遗物。正赶上全城哀悼汶川地震遇难者,拉响防空警报。有点像哨声,但尖厉得多。大姨反复说她哭不出来,可谁都看出她心里不好过。欣姐决定带大姨和清姐到她家住一阵子,换换环境。警报声响起的时候,清姐正在下楼梯,两条细胳膊端着一大盆鸡蛋。是大姨刚买的,给姨父补充营养,还没吃,也要带到欣姐家去。她有点吃力,就停下来,把盆架在楼梯扶手上,弯腰把脸也贴过去,似乎在听着鸡蛋的呼吸。警报持续了几分钟,清姐保持着那个奇怪的姿势,我妈就记住了这个画面。她说她当时觉得这就是陆清了。我没再追问这句话。

大姨夫的第一个清明节,我们都去了。清姐站在一边,什么也没说。等大家扫完墓,清姐又不肯走。远远地,能看到她独自站在墓碑前,一大瓶白酒,一滴不剩浇了下去。乍暖还寒的时节,清姐迎着我们走来时,脸上是挂着微笑的。后来我就没再见过清姐了。

欣姐说,陆清最近信佛了。她在家里摆了香案,请回一尊小佛像,整天嘴里念念有词。我有点想笑,清姐就是做什么都要这样有声势。大姨给清姐下了最后通牒,让她自己去租房子住。大姨说,你爱信什么我不管,但你不能在我家里闹腾这些,我可是坚定的老党员,退休的支书也是支书。清姐于是就搬走了。大家哈哈笑起来,当然不是为清姐,而是为我们家的老共产主义战士。可能还有点别的什么吧。其实这么多年来,清姐在笑什么,我们也没有明白过。

于文舲:一九九一年七月生,北京人,现为《当代》杂志编辑。小说与诗歌作品见于《青年文学》《青年作家》《星星》等,评论文章见于《文艺报》《小说评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