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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荆歌:他们的塔(节选)

来源:《南方文学》2020年第1期 | 荆歌  2020年03月18日07:56

引子:黑豆腐干

笠泽小镇上的黑豆腐干有多黑呢?黑得就像涂了墨汁的,黑得就像是用煤炭做的。谁第一眼看见这种豆腐干,都会惊叹:“哇,这么黑!”

但是这种黑,不是用墨汁染的,更不是取之于煤,而是焦糖的颜色。糖放在锅里炼,一直炼成黑色,它的甜还在,却变香了。

笠泽人都爱吃这种豆腐干,尤其是哑巴黑豆腐干。

哑巴黑豆腐干不是哑巴做的。但是,它最早的时候,就是哑巴做的。那是今天阿峰师傅的爷爷的爷爷,他是一个哑巴。哑巴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但他安静,他专心,他做的黑豆腐干,比别人家做的更好吃。硬里带着软,糯而香,墨黑中还隐隐闪着金光。一点点焦香,仿佛墙角的梅花,想要故意闻它的香,常常闻不到,但是不经意间,却闻到了。

为什么别人家的做不到这么好?因为哑巴炼糖跟别人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这个不能说,这是秘方。

从哑巴开始,阿峰师傅家一代代人,都做黑豆腐干,直到今天,都做得比别人家好吃。

镇上是有好多家做黑豆腐干的,其实也有几家做得跟哑巴黑豆腐干一样好吃。但是,人们觉得,最好吃的还是哑巴家。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或者,可以说是品牌的力量。

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曾经到笠泽拍过黑豆腐干。摄制组让阿峰师傅拿一块黑豆腐干放在嘴里吃,一边吃,一边向大家介绍。但是阿峰师傅不肯,他说:“我不会说话!”有人说:“你又不是哑巴,怎么不会说话啦?哑巴只是你的品牌,你又不是真的哑巴!”阿峰师傅还是不肯,他怕羞。

他将一旁看热闹的小姑娘阿鹂拉过来,说:“你吃吧!”阿鹂说:“我不要吃!”阿峰师傅说:“你可以假吃,拍电视嘛!”

假吃怎么吃呀?阿鹂结果还是真吃的。如果你看过这个节目,就会看到笠泽镇的小姑娘阿鹂在吃一块黑豆腐干,她一边嚼,一边说:“真香啊!”

关于黑豆腐干,有着很多的传奇故事。比如:元元的爸爸曾经起个大早买了十斤,带去扬州大皮家。元元的爸爸妈妈,提了一大袋子黑豆腐干,到了扬州,大皮全家都不在。大皮爸爸的奶奶突然去世了,他们全家都赶去了连云港。元元爸妈扑了个空,提着一大袋黑豆腐干站在大皮家门外,茫然得不知道应该哪里去。

天气有点热,黑豆腐干背回家,肯定就要坏了。怎么办?元元爸妈坐在大皮家门前的石条凳上商量,最后决定把它们吃了。十斤肯定吃不完,“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元元爸说。

有人路过,元元爸就请他吃。但是没人愿意吃,他们说,这个豆腐干黑得就像煤炭做的,怎么吃呀!

元元爸一边吃,一边说:“你不相信,太好吃了!”

人们就是不相信。结果元元爸妈自己吃,吃得肚子胀胀的,再也吃不下一块了。于是站起身,慢吞吞地往长途汽车站去,搭车回家。

一路上,他们不停地放屁。放屁当然只能悄悄地放。车里有人说:“臭死了!”

“是不是外面有化工厂?”

“是有人放屁吧?”

元元爸妈不敢作声,装得若无其事,但是继续悄悄地放屁。

“这辈子,再也不吃了!”元元妈轻声说。

但是元元爸还是嫌她说得太大声了,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让她住口。

后来说起这件事,大皮妈说:“你们这死脑筋,不会寄放在边上的小店里啊?让他们放冰柜,就不会坏嘛!自己拼命吃,还好没撑死!”

大皮说:“什么黑豆腐干,就这样好吃吗?”

大皮妈对他说:“等暑假去笠泽,你就能吃到了。”

但是这个暑假,大皮得了阑尾炎,住进医院开刀了。小小年纪,肚子上就拉了一个口子,留下一道疤。大皮沮丧地说:“我肚子上有了疤,就不能当飞行员了!”

“谁跟你说的?为什么肚子上有疤就不能当飞行员?”大皮妈不屑地问他。

大皮说:“肚子上有疤,到了万米高空,气压变化了,刀疤就要裂开,肠子都要淌出来了!”

大皮妈说:“没听说过!是你胡思乱想吧?你真能想!”

大皮在医院躺了一星期,回家后小心翼翼的,咳嗽都不敢大声,唯恐肚子上的疤突然裂开。大皮妈说:“你真是个胆小鬼!刀疤已经长好了,就跟没开刀之前一样,怕什么怕?”

一个暑假就这么过去了,去笠泽镇的计划落空了。

大皮感到遗憾。他不止一次做梦,梦见自己吃黑豆腐干。梦醒来,在被窝里放了一个屁。大皮笑了,对自己说:“假吃黑豆腐干,真放屁!”

好在,很快就传来好消息,表哥元元将在新年的正月初十结婚,大皮一家当然要去喝喜酒啦!“终于可以去笠泽玩了,终于可以吃哑巴黑豆腐干了!”大皮这么想,内心有一点点激动。

好消息还不止这个,大皮妈对他说:“大皮,你可以早点去,一放寒假你就走。我和你爸,大年夜那天再去!”

冷 遇

大皮是元元的表弟,比元元小了十多岁。虽说是同辈,但年龄悬殊,其实是两代人。听说大皮要提前来笠泽跟他玩,元元并没有显得太高兴,他只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也许元元想,我要结婚了,新房还没有完全布置好,请柬也还没有发出去,事情一大堆,一个小赤佬,他要过来就过来好了,我可没时间陪他玩。

但是大皮很兴奋,一放寒假,就一个人先来到了笠泽小镇。

表哥对他有点冷淡,这让大皮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刚到汽车站,见到前去接他的大姨,他还是高高兴兴的,还在路上对大姨说,元元结婚那天,他要当他的伴郎。

大姨跟他开玩笑说:“好啊,你学着点,以后娶老婆的时候,知道怎么当新郎!”

大皮被她说得难为情了,转过脸去不让大姨看到他的脸。

大姨天生就喜欢开玩笑,偏要盯着大皮问:“大皮,你想过自己当新郎吗?”

大皮赶紧说:“没有!没有!”

大姨说:“骗人!咱们大皮长得帅,在班里一定有好几个女生喜欢你吧?告诉大姨,你喜欢哪个?”

“没有!没有!”大皮好像别的话都不会说了,只会说“没有”。

“没有女生看上你吗?那有你看上的女生吗?”

“没有!没有!”

一进大姨家门,大皮热情地迎上去,叫了一声表哥。

但是元元对他说:“还是叫我元元吧,这么个小屁孩叫我叔叔还差不多,叫哥哥太别扭!”

大皮碰了个壁,收敛了脸上的笑。

大姨对元元说:“有什么别扭不别扭的,他就是你表弟!有这么帅的表弟在婚礼上当伴郎,你有面子哦!”

元元一点面子也不给大皮,说:“伴郎都已经请好了,不需要了!”

大皮的自尊心被伤到了,他呆呆地站着,表情尴尬。他突然好后悔啊!后悔自己兴冲冲地老早跑到笠泽来,还美滋滋地想着表哥会多高兴,会多么地欢迎他,带他到处玩。没想到他居然一副很讨厌他的样子!早知如此,他就不会提前来,甚至吃喜酒的那一天,他也不来了!

但是,大姨很热情啊,她对儿子撇了撇嘴,说:“贼腔!”

然后拉起大皮的手,说:“来,大皮,别理他,去看看你的房间!他忙昏头了,见谁都烦。随他去,让他的新娘去收拾他!”

大皮随大姨进了一个小房间,大姨说:“我都帮你收拾好了,条件不好,但是挺安静,你就住这儿,住到开学再回去!”

房间不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而且还放了新的取暖机,还有一台电视机。小圆桌上,有一个玻璃水果盘,里面放着粽子糖和沙糖橘。“东西随便吃啊!”大皮听到大姨说。

他的情绪,一下子又回暖了,不像刚才那样沮丧了。

“要不要看电视?”大姨问。

大皮摇摇头。他坐了很长时间的车,晕乎乎的。刚才表哥的态度,又让他有点受挫。他觉得很累,不想看电视。

“那你休息一会儿吧,要睡一会儿吗?”大姨好像看出了大皮的疲惫和沮丧。

大姨走出去,把门轻轻带上了。大皮的世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他困了,他坐在椅子上想,要是脱掉厚厚的外套躺到床上去,他是会立刻睡着的。

但是,还没等他站起来,他就睡着了。

就像四根天线

大皮在笠泽镇结识的第一个人,是个女生。

她胖胖的,将一把反过来的椅子顶在头上,四条椅腿朝向天,仿佛四根天线。她从小弄堂的拐角处突然出现,差点儿和大皮撞在一起。

大皮吓了一跳,一瞬间怀疑自己是撞见了一头怪兽。

女生也吓了一跳,她壮实的身子晃了一晃,椅子上的一个木头部件掉了下来。大皮看到,它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像只老鼠一样蹿到了墙脚。

“你是谁?”女生很凌厉地问。

“你,你为什么这样?”大皮后背贴着老墙,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女生。

“快把地上的东西给我捡起来!”女生命令道。

大皮捡起地上这个雕得像一条龙的东西,递给女生。

“被你撞坏了!”她说。

“我,我,我没有!”大皮一着急,露出了家乡口音,“我都没碰到它!”

“要不是你吓了我一跳,它就不会掉到地上!”

大皮想说,那你也吓了我一跳!但他没有说,因为,虽然他确实也是吓了一跳,但他并没有东西因此损坏。

“你是苏北人吧?”女生听出了大皮的口音。

“不关你的事!”大皮有点生气。

“但你撞坏了我的椅子!”

“不是我!”大皮既是在为自己辩解,也是表达愤怒。

女生的脑袋,也许是顶着椅子久了,觉得累了,她把椅子放下来,她放得轻轻的,好像椅子是玻璃的,稍微放得重一点它就会破碎似的。

出现在大皮面前的,是一把古老的椅子。它的靠背上,镶嵌着一块圆圆的大理石。大理石上的花纹,就像白云飘在天空,非常好看。

大皮也看清了女生的脸。

她的脸圆圆的,圆得就像椅背上那块大理石。

她的五官却是小小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小小的。因此她的脸看上去更大了,更圆了。

“不能坐啊!”她对大皮说。

大皮觉得她真是莫名其妙,谁会坐她的椅子?

“它坏了!”她有点沮丧地说。

“不是我!”大皮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是我把它坐坏了!”女生这么说,让大皮觉得更奇怪了。

“我为什么这么重?为什么这么胖呢!”她居然做出了一副要哭的样子。是的,大皮看出来了,她马上就要哭了。

大皮有点手足无措。

要是她闭上眼睛,那么他立刻就溜走,他可不想再在她面前多逗留一秒钟。

可是,她的小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她的眼睛亮亮的,不知道里面是不是已经有了泪水。

“帮我搬,好吗?”虽然她这么说,但是语气一点都不像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带了命令的意味。

见他犹豫着,她说:“不怪你,是我自己把它坐坏了。”

她面带惭愧之色,说:“是我太重了,一屁股坐下去,把它坐坏了。”

大皮看着她懊恼的样子,突然有点同情她。似乎这把椅子坏了,自己多少也有责任。

“它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她说,它是爷爷的妈妈传给爷爷的,而它当年,又是爷爷妈妈的爸爸给爷爷妈妈的嫁妆。

大皮被她说得头都晕了。

“可是我把它坐坏了!”她面孔红红的,噘着嘴说,“我爸爸可生气了,骂我是败家精。”

大皮突然想笑,他想象,这个胖墩墩的女生,她有多重啊,她一屁股坐到这把椅子上,椅子发出了嘎的声音,仿佛一声惨叫。接着,椅子就歪向一边,然后,她就倒在了地上,人仰马翻,多好笑啊!哦不,是人仰椅翻!但是,没有“人仰椅翻”这个成语的吧!老师说过的,成语就是固定的短语,不能随便乱改,比方说“明日黄花”不能改成“昨日黄花”,“望洋兴叹”也不能说成“望楼兴叹”或者“望湖兴叹”。

大皮忍住笑:“你爸爸打你了吗?”

“他从来不打我的!”女生似乎是在为爸爸辩护,“椅子被我坐坏了,他实在太心疼了。”

她一副愧疚自责的样子,似乎她是犯了天大的错。

大皮被她感染,心里也有了一丝歉意。

“那怎么办?”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修呗!”她的嗓音很清脆,而且是柔柔的、嗲嗲的。是不是江南的女生说话都这样呢?大皮想起了自己班上的女同学,她们说起话来,嗓门比男生都大。大皮曾经背地里把那个嗓门最大的女生朱小翠叫作“低音炮”。后来因为出了奸细,被她知道了,她把大皮堵到讲台边,勒令他蹲下。大皮蹲下后,她一把将讲台翻倒,就像鸡笼关小鸡一样把大皮罩在了讲台里。她呢,还一屁股坐到讲台上,用脚咚咚地敲击讲台。奇耻大辱啊!奇耻大辱啊!大皮真不想回忆它。

眼前的女生,她的模样,比朱小翠还要壮实,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好听呢?

“来,帮我搬起来!”她命令的声音竟还像唱歌一般好听,“小心!小心啊!”

大皮很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所以,一直在盼望着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呀?”那么,他就告诉他,他叫李啸宇,但是大家都叫他大皮,大皮是他在家里的名字。然后,他就会反过来问她:“你呢?”

大皮也像女生刚才一样,将椅子反过来,椅面放在头顶上,双手掌控着椅背。他的头上,仿佛长出了四根天线。

他跟在女生后面,走啊走。走着走着,他就走到女生前面去了。他觉得女生走得太慢了,跟在她后面走,自己的步子越来越慢,头顶上的椅子却越来越重了。

“左转,不对,那是右!”她指挥着他。

直到走进孟师傅家的院子,大皮才知道女生的名字。

“哦,是阿鹂啊!”孟师傅说。

“孟师傅!”阿鹂叫了一声,就哭了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孟师傅看到阿鹂的身后站着一个男孩,头上顶了一把椅子,很是诧异。

“我,我把我们家的椅子坐坏了!”阿鹂哭着说。

“勿要哭!来,我来看看,哪里坏了?”孟师傅从大皮手上接过椅子,把它放到了地上。

头顶上拿掉了椅子,大皮觉得眼前一亮。

孟师傅摇摇椅背,又按按椅面,说:“还好呀,只是有点变形。”

阿鹂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木头部件,抽泣了一下说:“这个也掉下来了!”

“不要紧,不要紧,能修好,能修好!”孟师傅说,“这真是把好椅子啊!”

孟师傅再次端起椅子的时候,它的一条腿也掉了下来。

阿鹂本来已经不哭了,看到椅子腿掉下来,她又哭了起来。

“被我坐坏了!”她伤心地说。

孟师傅把三只脚的椅子靠边放好,捡起地上的一条椅腿,仔细地看了它,说:“老物什了,两三百年了,是脱榫头了。勿要哭了,不是你坐坏的,椅子本来就是用来坐的,哪里会坐坏!”

阿鹂说:“但是,我太重了!”

孟师傅说:“你再重也没有我们家孟小强重啊,他有两百多斤,两个阿鹂加起来都没有他重的,他也从来都没有坐坍过一把椅子呀!”

阿鹂不再哭,怯怯地问:“能修好吗?”

“当然能!”孟师傅说,“不过,不能马上修好,要慢慢修。因为它是老家具,不能看出来修的痕迹,修了之后看上去要像没修一样。”

大皮对老椅子没兴趣,他听孟师傅说孟小强有两百多斤,觉得很奇怪。

他正想问,他是个大胖子吗?孟小强就从房间里走出来了。他真胖呀,大皮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人,对的,就是日本的相扑运动员。

孟小强对着大家傻笑。

孟师傅说:“来,小强,跟弟弟妹妹说你好!”

小强还是傻笑,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你好”,涎水流下来,清清亮亮的好长。

大皮想,原来他是个傻子呀!

孟师傅说:“他不是傻子,他只是弱智,智力没有发育好,一直都像幼儿园孩子一样!”

孟师傅这么说着,慈爱地擦去了小强的涎水,说:“儿子,乖,屋里去玩吧!”

原来他是孟师傅的儿子呀!

“小强,再见!”阿鹂说。

大皮也向他挥挥手。

小强很听话地转身回房间,他的脚步重得就像大象。他一边走,一边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惹得大家也笑起来。

孟师傅也笑了,说:“他整天乐呵呵的,全世界就他最幸福!”

不知道为什么,听孟师傅这么说,大皮心里有一点点难过。

“这是你同学呀?”孟师傅问阿鹂。

阿鹂摇摇头:“不是的。”

“那他是——”

阿鹂说:“我也不认识他。”

“你们不认识呀?”孟师傅笑了起来,说,“原来你是学雷锋呀,帮不认识的人搬椅子。”

“你叫什么?”阿鹂直到现在才想起来问他。

大皮还没来得及回答,阿鹂自我介绍道:“我叫黄鹂,跟黄鹂鸟的名字一样,大家都叫我阿鹂。”

大皮想,我当然知道,孟师傅已经叫了你好多遍阿鹂了。不过,大皮这才知道,她的名字,是黄鹂鸟的鹂。要是她不说,他还以为她叫阿莉,或者阿丽呢。

“我叫大皮。”大皮想,既然阿鹂是她的小名,那么,他也把自己的小名告诉她好了,“大皮!”

“你正式的名字也叫大皮吗?你姓什么?”阿鹂像个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发问。

“李啸宇。”他说。

“哦,我还是叫你大皮吧,李啸宇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好听!”

他们这样就算正式认识了。

阿鹂说:“大皮,你刚才没有看见我哭,对不对?”

大皮奇怪地看着她。

“大皮,我刚才没有哭,所以你没有看见,对不对?”

大皮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阿鹂笑了起来:“你一点都不皮,为什么要叫大皮?”

大皮想,她说话的声音,她的笑声,倒是很像黄鹂鸟呢!所以她才叫阿鹂啊!

两座宝塔

阿鹂长得胖,可她说话的声音细细的,如果不看她的人,只听她的说话声,那么就会以为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瘦弱文气的小姑娘。其实不是啦,她的个子,比大皮还要高,她比大皮要大出整整一圈。

她的话真多啊,多得一句连着一句,多得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多得大皮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反正大皮也不想说,那就听她说吧。

遇上了大皮这样的好听众,阿鹂说话的热情更高了。大皮还是第一次来笠泽,镇上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所以阿鹂无论说什么,他都愿意听。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他在自己学校的时候,听到女生叽里呱啦地不停说话,耳朵里就觉得吵得很,心里也会很烦。但是,这个阿鹂,她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说话,他并没有觉得她讨厌。

阿鹂说:“你知道我们镇上什么最有名吗?是黑豆腐干!黑豆腐干不是白的,也不是黄的,而是黑的。我们镇上的人都爱吃黑豆腐干,我爸爸我爷爷,他们在家里喝酒的时候,如果没有黑豆腐干,他们就会酒也喝不下。你知道黑豆腐干吗?你吃过吗?你吃过的黑豆腐干一定不是正宗的,最正宗最好吃的黑豆腐干,是哑巴黑豆腐干。现在的哑巴黑豆腐干不是哑巴做的,阿峰师傅不是哑巴,他会说话。那么为什么叫它哑巴黑豆腐干呢?因为最早的时候,把黑豆腐干做得最最最好吃的人,是一个哑巴,他是阿峰师傅的爷爷的爷爷。你要是吃过哑巴黑豆腐干,你就不会再愿意吃别的黑豆腐干了,别的所有的豆腐干都会觉得不好吃了!”

她气也不换地说着话。

她在说话中也提出了问题,但是,其实她是不需要大皮回答的。大皮还没有回答,她就继续往下说。大皮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是知道黑豆腐干的。

“你看过电视里《舌尖上的中国》吗?那里面有我哎,我在电视上吃黑豆腐干,我帮阿峰师傅家的哑巴黑豆腐干做广告呢!”阿鹂很骄傲地说。她上过电视,可能觉得自己算是个明星了吧。

“你来笠泽好几天了吧?你一定看到瑞云塔了吧?它很高很大是不是?它是镇上最高的建筑,它是一千多年前盖的宝塔!”

大皮终于忍不住了,打断她的话说:“这个宝塔不是说前年才盖起来的吗?”大皮是听姨夫说的。姨夫告诉他,这座瑞云塔,历史上一次次被毁,又一次次重建,最后一次盖起来,是在前年,全部是钢筋水泥建成的,就再也不怕被火烧掉了。

说话被打断,阿鹂有点不高兴,她斜着眼对大皮说:“重建又怎么样?反正这座宝塔就是一千多年前的,那时候是三国,三国你知道吗?你知道曹操、孙权他们吗?那时候就是三国!”

大皮不想跟她争,他只是在心里想,三国时候建的塔,后来被烧掉,然后又建起来,可能是宋代吧,然后有一天又烧掉了,可能是自己烧起来的,也可能是被人放火烧掉的,反正烧毁过几次,今天的瑞云塔与以前的瑞云塔,虽然建在同一个地方,但早已经不是原来的塔了。

阿鹂说:“大皮,你在听我说话吗?”

大皮抬起眼,看着阿鹂,他突然发现她的两条眉毛,看上去特别浓黑,好像是画上去的。

“你听我说哦,这座瑞云塔,确实是前年才建起来的,它是一座新的宝塔。”

“人可以上去吗?”大皮问。

“当然可以!”阿鹂说,“我们都上去过,里面还有电梯呢!”

“要买票吗?”大皮很想上去,但是如果要买票,他就不一定去了。

阿鹂微微点了一下头,似乎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还有一座塔,是不要门票的!”她说。

“还有一座塔?笠泽有两座塔吗?”

阿鹂说话的声音降下来,她很神秘地对大皮说:“那个塔,本来有五层,现在只剩下一层了,在我生下来之前,它就坍掉了,只剩下一层了,看上去就像个大土墩墩,所以你看不见它。”

“它叫什么名字?”

“它没有名字,我们都叫它老宝塔。”

可是大皮觉得,它一定是有名字的,世界上没有一座塔是没有名字的,肯定是阿鹂不知道罢了。

“你爬上去过吗?”

“没有。”阿鹂说,“不用爬,它只是一个大土墩。”

她斜着眼看大皮,说:“怎么,你想去吗?”

没等大皮回答,她就说:“你不敢去的!那个门洞钻进去,你就出不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笠泽镇上没有一个人进去过,大人也没有。”

“为什么没人进去呢?”

“跟你说不为什么,你怎么还问为什么呢?”

大皮觉得太奇怪了,这样一座倒塌的老宝塔,里面有些什么?就没有人想进去看一看吗?为什么从来都没有人进去过呢?大皮不相信,他觉得一定是有人进去过的。

“走吧!”阿鹂看大皮傻瓜一样站在那里,推了他一把说,“我带你去看金先生,想不想看?”

“他是谁?”

“不是人啦,它是一只乌龟。”

大皮不要看乌龟,乌龟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它不是普通的乌龟,和全世界所有的乌龟都不一样,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金先生

效效家住在一条幽深的巷子里。这条巷子名叫姚家弄,巷口的墙上,钉着一个小小的搪瓷牌子,上面就写着这三个字。走近巷子的时候,大皮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香味,阿鹂说:“你闻到了吗?菜油的香你闻到了吗?”

大皮掀动了两下鼻子,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然后说:“闻到了。”

阿鹂说:“边上是一个榨菜籽油的厂。”

“我想去看榨菜籽油!”大皮说。

“不是说好了去看金先生的吗?”阿鹂推了大皮一把说,“到了!”

效效的家里黑咕隆咚的,好像比巷子里还要暗。大皮走进屋子后,几次都差点儿绊倒了。其实地是平的。

走到院子里,大皮才看清了效效的长相,他瘦瘦的,脸长长的,下巴还很夸张地向前弯着。大皮觉得这张脸,就像一片豆瓣,是的,就是蚕豆剥掉壳,一分两片的那种豆瓣。

“金先生!金先生!”效效对着院子角落里喊。

“它听得懂吗?”阿鹂问。

“当然听得懂!”效效有点不满地说。

“它会出来吗?”

“会。”效效说得却不像刚才那样自信了。

三个人站在院子里,沐浴着天光。风吹得一丛蜡梅瑟瑟地响,仿佛神秘的金先生,就是躲在蜡梅树下的。它听到效效的呼唤了吗?一只乌龟,真的能听懂人的话吗?它会爬出来吗?它真的像阿鹂所描绘的那样,身体是金色的吗?

大皮神情专注。地上即使爬过一只蚂蚁,也能被他看到。

但是地上除了一些裹在青砖上的青苔,还有一大堆雕刻着花纹的石头,并没有乌龟出现。

“它在睡觉!”效效说,“冬天它一般都在睡觉。”

“是冬眠!”阿鹂说。

“不是!”效效不容置疑地说,“金先生从来都不冬眠,它在睡觉,睡醒了它就要出来吃晚饭。”

“它吃什么?”阿鹂问。

“虾仁啊!”效效说,“我妈已经剥好了虾仁,放在冰箱里了,等它爬出来,就给它吃。”

三个人在院子里痴痴地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金先生出来。阿鹂有点着急:“怎么还没睡醒啊?”

她一定是觉得,是她叫大皮过来看金先生的,要是它始终不出来,那么大皮就会认为她是骗人的。

“你不知道吗?有的乌龟睡觉能睡一百年!”效效晃了一下他的豆瓣脸,很有学问的样子。

“一百年?”阿鹂惊叫起来,“那等它醒过来,我们都已经死了!”

大皮心想,是啊,人能活一百年吗?也曾听说过有百岁老人的,但是,大皮能活到一百岁吗?再过一百年,他就不止一百岁了,一百一十二岁,谁能活那么长呀!

“睡一百年,还不饿死啊!”阿鹂皱起眉头说。

“人才会饿死,乌龟不会。”

大皮觉得效效说的还是冬眠,大皮知道很多动物都会冬眠,乌龟啊,蛇啊,它们躲起来,睡一个漫长的冬天,确实不会饿死。

“我们进去吧!”效效说,“等一会儿它就会醒过来,它要吃晚饭的。”

屋子里不像刚才那么暗了,大皮看到了一尊佛像,它摆放在一张平头案的正中,它端坐在莲花座上,面带微笑。它的全身,都是金色的,在幽暗的屋子里,它显得特别明亮,金光闪闪。

大皮专注地看着它,阿鹂说:“效效,这个佛像是金的吗?”

“是镏金的。”效效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是镏金呀?”

“就是表面镀了一层金,里面是铜的。”

“那么,”阿鹂问了个傻傻的问题,“金先生也是镀金的吗?”

效效不屑地说:“说什么呀!金先生的金颜色,是它自己头上的。”

“所以叫它金先生,是吗?”大皮说。

效效嗯了一声,他的下巴,翘得更凸出了。

“它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龟,全世界都不会有第二只这样的乌龟!”阿鹂骄傲地说,仿佛金先生是她家的乌龟。

“为什么?就因为它全身都是金色的吗?”大皮问。

效效说:“不是全身,是头,头顶上是金色的。”

阿鹂说:“它会看病!你说,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乌龟会看病吗?”

“是给人看病吗?”大皮觉得阿鹂是在说胡话。

“是啊,当然是啊!”她说得那么肯定。

大皮转过脸看效效。他希望效效能做出肯定的回答,因为他根本不相信乌龟会给人看病,他不相信她的话,因为乌龟不是她家的。

效效很傲慢地点点头:“它会治疮疖,别的病不会看。”

“真的吗?”效效这么说,大皮是相信的。

“嗯!”

大皮认真倾听的样子,让效效很高兴,他刚才一直都是懒懒的,现在突然来了兴致:“如果你身上长了疔疮,化脓了,金先生就能帮你治。”

“它会吸掉你疔疮里的脓!”阿鹂说。

效效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要托着它,把它整个身体托住,它的头就会伸出来,去吸疔疮里的脓。吸一次脓,它就少活一年。”

“很累吗?”大皮问。

“很累,很伤元气。会吸得满头大汗!”效效做了一个夸张的动作。

“乌龟还会出汗?”大皮开始怀疑效效说的话了。

效效说:“不是它出汗,是人出汗。”

“原来是病人出汗啊,那是痛出来的汗!”阿鹂说。

“不是病人出汗,是我爸出汗。我爸托着它,它很用力,四只脚蹬着我爸的手,我爸要配合它用力。它拼命吸,我爸拼命托着它,推着它。要吸半小时,长的话要一小时,很累的!”

阿鹂说:“治一次病,它真的会少活一年吗?”

“我爸说的。”

大皮不太相信这个话,多活一年少活一年,谁知道呢?又不能证明,又试验不出来。

尽管如此,大皮还是感到有些悲哀。金先生为人治病,至少是会伤了自己,它有可能会因此少活,但不一定是一年。

他有点心疼这只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乌龟。

效效拿出一包肉松来给大皮和阿鹂吃,当然他自己也吃。他用三根手指,在袋子里抓出一撮肉松,放到阿鹂和大皮的手心里。阿鹂的手,往自己嘴里一拍,肉松就被她吃掉了。

大皮没有一下子吃完,而是伸出舌头,舔一下,又舔一下,一共舔了三下,才把这一小撮肉松吃光。

他觉得这个肉松真好吃啊!味道鲜美极了!

阿鹂的眼睛,盯着肉松的袋子看。大皮的目光,最后也投到了肉松袋上。

要是效效再从袋子里抓出一撮来,放到他们的掌心里,那该多好啊!

“这是太仓肉松。”效效说,“是给金先生吃的。”

“啊,我们偷了金先生的东西吃啊!”阿鹂大惊小怪地说。

“所以不能再吃了!”效效说。

金先生吃这么好啊?大皮想,又是虾仁,又是肉松。

“要是吃得不好,它就不能给人治病了,营养要跟上!”效效好像看到了大皮眼睛里的疑问,主动回答说。

金先生不出来,大皮对效效家里摆着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很感兴趣。沙发边的地上,放着一个大陶罐,大皮凑近了看,竟然闻到一股泥土的腥味。

“这个是汉代的。”效效说。

阿鹂惊异地尖叫了一声:“汉代是什么时候?是秦始皇的时候吗?”

效效说:“你一点历史知识都没有,秦始皇是秦代的,兵马俑才是秦始皇时代的。”

“这个真是汉代的吗?”大皮瞪大了眼睛。

效效傲慢地点点头。

“那一定很贵吧!”大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离陶罐远了点,好像他呼气重一些,就会把它碰坏。

“这个才值钱!”效效打开柜子,取出来一只碗,说:“这是雍正时候的,珐琅彩。”

大皮是不敢伸出手去碰的,但是阿鹂大大咧咧的,她竟然一把将碗拿了过去:“这个是秦始皇时候的吗?”

效效马上把碗夺了回去:“你别乱动!”

他小心地抚摸了这只碗,好像要把上面阿鹂留下的指纹抹去,好像刚才阿鹂的粗手笨脚是把它弄痛了,他是要轻轻地安抚它。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它是雍正的!”

“雍正是什么时候?”阿鹂问。

大皮是知道雍正的,他和爸爸一起看过电视剧,他知道这是清代的一个皇帝。“清代离我们很近,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就是推翻了清朝的统治,为什么清代的东西比汉代的还要贵?”

大皮的问题问得很专业,效效很认真地看着大皮,说:“你有水平的!”

阿鹂看起来有点失落,效效夸赞大皮,不等于就在说她没水平吗?“那你说呀,为什么这个贵?”她落寞地说。

“东西不是越老越贵的!”效效像个大人,豆瓣脸显得很严肃,他说话的样子,就像老师在课堂里给同学们上课:“古代的东西,有很多是不值钱的,很普通的东西,比如新石器时代的一个石斧,或者唐代的一个扫帚,这些东西可能会在博物馆里陈列,但是它们不值钱。就像这个汉罐,出土很多,市场价一点都不贵。雍正珐琅彩是宫廷瓷器,它是艺术品,是雍正时期最高水平的艺术品,这样一个碗,拿一万个陶罐来都不换的!”

“真的吗?”阿鹂这下不敢贸然出手去乱碰了,她怯怯地凑近了看这只碗。

效效却转过身,把碗放回了柜子里。

阿鹂有点灰心,她语气怪怪地说:“你们家怎么会有这么多好东西啊?不会是假的吧?”

“你懂什么!”效效很生气地说。

“那你怎么会这么懂?”阿鹂有点尴尬地问。

“因为我爸懂,他教我的。”

“你爸不在家吗?”大皮脑子里,马上浮现出电视上鉴宝节目里那些专家的形象。他想效效的爸爸,一定也是那样子的吧?他当然比效效更厉害,每一样东西,他都能讲得很仔细,把它的特点、来历,都讲得清清楚楚。

效效的豆瓣脸,突然拉得更长了。他比刚才更生气了,他冷冷地瞥了大皮一眼,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目光是一点都不友善的。

“你们走吧!”效效很冷酷地说,“我妈马上要下班回家了!”

他这是下逐客令了。

“你怎么这么凶啊?”走出效效家门的时候,阿鹂说。

效效把门很响地关上了。

大皮回头看了一眼,紧紧关上的门,就像效效的豆瓣脸,冷漠地拒绝了他们。

婚 变

大皮回到大姨家,看到大姨在客厅里哭。

大姨夫呢,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只是闷闷地抽烟。

烟雾缭绕在客厅的空中,大皮觉得很呛。他一直都讨厌别人抽烟,他完全不能理解,把这玩意儿点着,把烟吸进肚子里去,有什么好吃的?大皮曾经在学校的厕所里,看见高年级的同学偷偷地抽烟,他想,他可不会像他们一样。他即使长大,成了大人,也一定不会抽烟。

“大姨!姨夫!”大皮跟他们打招呼。

大姨只顾哭,没理会他。

姨夫沉闷地嗯了一下,又吱吧狠抽了一口烟。

“元元呢?”大皮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没见表哥,他心里有点恐慌。

姨夫说:“他不回来了!”

大皮感到太意外了,怎么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元元到哪里去了呢?

“长大了,就不要爷娘了!他忘记了我是怎样一把屎一把尿把他辛苦拖大的!”大姨看上去很伤心。

“随他去吧!”姨夫把烟头在烟缸里摁灭。

“我怎么能随他去?”大姨对姨夫很凶地说,“他是我儿子,不是隔壁人家,我怎么能随他去?随他去我们不是白养了这个儿子了吗?”

“那有什么办法!”姨夫又点了一支烟。

“别抽了,你!”大姨说,“一天到晚抽抽抽,要把人呛死啊?”

大皮也觉得香烟呛人,但是姨夫根本不听大姨的,他只管抽他的。大皮就想,最好大姨一把将他的烟抢走,不让他抽!

“长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没办法!”姨夫吐出一大口烟,他看上去就像一头会冒烟的怪兽。

大姨说:“怎么就没办法了?就是不能让他们结婚!”

大皮听懂了,是大姨和姨夫不想让元元结婚,但是元元不听他们的,他偏要结婚。

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姨他们突然不让元元结婚呢?不是说好了初十办酒席的吗?大皮到笠泽来,就是来吃喜酒的呀!再过几天,大皮的爸爸妈妈也要过来了呀!为什么突然就不让他结婚了呢?

原来医院的婚检报告出来,元元的未婚妻萌萌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大姨觉得问题很严重,不会被传染上吗?孩子呢?孩子一出生就是携带者!她认为。

一开始的时候,姨夫说,要不就推迟婚期吧,让萌萌把病治好,再结婚。

大姨坚决不同意,她说,我们家元元不能娶一个有病的人回家。

但是元元不肯呀!他说,不管萌萌有病没病,不管她生的是什么病,他都要跟她结婚。

大姨很伤心,觉得元元长大了,只要老婆不要娘了,她是为他好,他却一点都不听话。

元元说:“又不是绝症!”

大姨说:“肝炎,我们好好的人家,从此就染上这个了,儿子、孙子,一代代,这跟绝症还有什么两样?”

元元却说,事实不是大姨想象的那样的。

“那又是怎样?”大姨说。

元元说:“反正我是一定要结婚的!”

大姨气得什么话都说了,先是骂元元不孝,心里只有萌萌,没有爸妈。又哭着回忆自己是怎么千辛万苦把他养大、培养成才,现在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姨夫开始还劝大姨,但是后来,他就很粗野地训斥元元,最后说:“你翅膀硬了,不需要爸妈了,你要结婚你就结,你想干什么我们都不拦你,但是你要有志气,不拿我们的钱。我们的钱,一分都不给你!”

元元一赌气,就走了。

他还会回来吗?大皮想,他会和家庭断绝关系吗?家里的一切他真的是都不要了吗?那他跟萌萌结婚住什么地方?婚礼还办不办?他会住到萌萌家里去吗?还是像书里写的那样两个人私奔到天涯海角去?

“没关系的,大皮,你只管在我们家住,等你爸妈来过年,你就住到开学再回去!”大姨不再哭,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听上去很平静。

大皮说:“我去找元元!”

“别去找,随他去!死了也别回来!”姨夫愤怒地吼道。

大姨轻声对大皮说:“也好,大皮,你去找找看,你对他说,爸爸妈妈很伤心,让他回来好好商量。”

大姨伤心的样子,让大皮看了心里软软的、酸酸的。他想,要是这样的事发生在他家,他一定不会违抗妈妈的,因为妈妈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是最亲最亲的人,大皮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妈妈的话一定会听,大皮绝对不可能让自己的妈妈伤心成这样的!

但是,将来自己有了女朋友,如果妈妈反对呢?如果这个女朋友,大皮很喜欢很喜欢,妈妈不让他跟她结婚,大皮是听妈妈的呢,还是像元元这样坚持自己的想法?

大皮的心动摇了,他看着大姨悲伤的面容,就像看着自己的妈妈。他在心软的同时,觉得好像也做不到完全听从妈妈的意见。那么,如果真是他,遇上这样的事,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内心一阵惶恐和迷茫。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就是一种心无着落的感觉。

大皮的心很乱,就像大风吹过的草丛。

但是大皮马上又想,自己以后不会遇上这样的事的,他的女朋友,不会验出来有肝炎,妈妈会像他一样喜欢这样的新娘。

而且,自己还小,刚上初一呢,这样的事,离自己还很远很远,远得飞也飞不到。

……

◇荆歌

号累翁,中国当代文坛60后代表作家之一,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曾任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坊访问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枪毙》 《鸟巢》 《爱你有多深》等,中短篇小说集《八月之旅》 《牙齿的尊严》 《戏衣》等,访谈集《谈性正浓》,散文集《闻香识人》《岁月的花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