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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2020年第3期|宋尾:礼拜一闭馆时刻(节选)

来源:《小说月报》2020年第3期 | 宋尾  2020年03月19日08:30

这事儿发生在他从四川美院毕业,在黄桷坪驻留的一年之后,当时,基本上他很确定的一点是:艺术家这条路不大像是自己能走的了。他在黄桷坪那个租屋里创作的一堆习作,既不能被推荐到各种展会,也毫无画商来问津。他试着去广告公司和报刊社应聘设计,但都以“没有相关工作背景”而被婉拒。后来,他受邀在一间工作室画了半年画——应该说,半年来只画了一幅画,和另一个同伴每天不停地复制一张《丛林斑马》。余下的四位同事,则重复画一张《粉红火烈鸟》。据说,总部在深圳的那家公司就数这两张装饰画销售得最好。

这位同伴比他低一级,性格很开朗,一个精干伶俐的女孩。他们相处很好。怎么说呢,他一度以为两人之间会发生一些什么,回头来看,那只是他自己的感觉。那时他对任何潜在的欲望都充满了填充的兴趣。

如此半年后,她说想自己组建一个工作室,离开这份枯燥的工作,专门承接一些上门手绘的业务。就单价而言,这种手绘的薪资要更高;当然重要的是,“至少,你可以不用每天都画同一种”。她问:“你觉得怎样,有没有兴趣?”他倒谈不上什么兴趣,但乐意加入,至少可以跟她继续待在一块儿。

新的工作室在上清寺,于是他在附近租了房子——租金倒是不高,原因在于环境和楼层,没有电梯。等到进入工作状态之后,他才发现在自己和她之间又多出一个不该有的人来。那是她的男友,可她此前绝口不提。可以想象,他多少有些难以言喻的沮丧。不用说,这种情绪恐怕也被伙伴瞧出来了,尽量给他外派业务。总之,他承接的最后一件作品,是在临江门,离上清寺并不太远,大概四五站路,在公交车站下车后,步行约八九分钟。

那时他对“房子”这种东西缺乏应有的认知。在他看来,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子,对当时的他而言似乎过于宽敞了些,约一百四十平方米,新装修不久,看卫生间和厨房,就知道户主尚未入住。许多年以后,譬如此刻回想起来,他才意识到它的价值不在房子的内容,而在于由此延伸的那些,也是当时唯一能吸引他的——那所房子是没有阳台的,客厅的一整面都被凿空了,改为落地透明窗。站在窗前,下面的嘉陵江和滨江路一览无余。他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独自工作——拿着一把装修钥匙,依据同事交付给他的一张老照片,在客厅的空白墙壁上手绘了一幅水墨画——已经被拆除的临江门绝壁上的吊脚楼。画面看起来有点复杂,但并不难。描摹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要凭空创造一样东西。

虽然房间没人,但他知道户主经常回来。每天上午十点到达后,有时他会察觉房间里多出一些内容,比如挂饰、灯具或相框之类的小物件,这说明那些未完成的手绘也曾被户主细细地检视。

这份手绘作品完结后不久,也就是初夏时,工作室在第四个月就因无力支撑而解散了。两位老板去了深圳大芬村继续创业,他留了下来,在文化宫的培训机构应聘做了兼职少儿美术教师。这份工作很机械——话说回来,艺术这种东西没有不机械的,就像几把并排的梯子,课时、课程和教学内容都是固定的。那期间,仿佛是一种惯性,虽然那份活计结束了,但他仍习惯步行到临江门方向,从巷子一直穿到江边。基本上每天都是如此,带着一部傻瓜相机,遇见觉得不错的场景就拍下来。偶尔,他也会随机地偷拍一些女人,主要是背影。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女性背面的好奇与热衷远多于正面。

一个黄昏,他在去往临江门的背街上拍过一个女人。从背后看,她的腰肢和臀部之间有一种奇特的张力和平衡性。一种恰到好处的饱满深深地吸引着他。有那么一瞬,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轻轻拍一下她的臀部转身就跑。当然,想象之所以美妙在于那只是一种想象而已。他尾随了十分钟左右,眼看天就黑了,她的身影拐入某条巷子。在准备折返离开时,他听到前面传来女人的呼声。他循声跑过去,那个女人半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手腕,一个黑色的挎包夹在膝盖之间。他张望了一眼,前面是漆黑的巷口,袭击者应该是向那里逃了。他起身要追赶,但被她拽住了,说:“别追,小偷手上有刀。”他顿了顿,抓住她的手。她颤抖了一下。“割伤了吗?”她摇摇头,站起来,比他甚至略微高出两三厘米。“没事儿,我没事,什么也没丢,只是被吓到了。”她说,“谢谢你啊。”他甚至不大敢正面对视她,“哦”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仓皇得就像自己是那个小偷一样。这种仓皇里也有一丝失望,在幽暗中他觑了一眼,她的容貌与她美妙的背影不甚相配,一张毫无特点的脸庞。

几天后,课间他跑到培训教室外面吸烟,看到前台那里,有个女士在咨询着什么,这样的家长每天都有。当吸烟回来,路过前台时她突然从背后轻拍了他一下说:“咦,是你呀!你在这里上班?”

······

宋尾,1973年生于湖北天门,诗人、小说家。著有诗集《给过去的信》、小说集《到世界里去》、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