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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霍达  2020年03月18日09:37

作者:霍达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1月 ISBN:9787520514538

清末文人看香港

薄暮时分,从九龙半岛最南端的尖沙咀丽晶酒店一眼望去,维多利亚港水平如镜,对岸的港岛中区巨厦林立,万家灯火,在海面上垂下流光溢彩的倒影,仿佛面前是海市蜃楼。

正如西方的谚语“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巴黎不是一天建成的”,东方明珠香港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一百五十年前,港岛还是峰峦叠嶂,临海处分布着几个渔家村落。鸦片战争之后,香港落入英人之手。西方近代科学技术的涌入和自由贸易的开展固然刺激了它的经济繁荣,但凿山填海、开路筑屋却是中国人付出的心血汗水。短短的时间内,太平山麓楼宇鳞次栉比,街衢纵横,海湾舟楫如林,香港崭露头角,引起相对封闭的内地人的好奇,这在当时一些著名文人的笔下,曾有生动的反映。

道光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国史馆总纂等职的何绍基,一八四九年奉命到广东主持乡试,乘轮船途经澳门、香港,有诗纪游。诗中说道:“火激水沸水轮转,舟得轮运疑有神。约三时许七百里,海行更比江行驶。不帆不篙惟恃炉,炉中石炭气焰粗。有时热逼颇难避,海风一凉人意苏。”这大约是何老先生头一次乘坐火轮船,那种新鲜感表露得淋漓尽致,堂堂朝廷大员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他形容香港市容曰:“一层坡岭一层屋,街石磨平莹如玉。初更月出门尽闭,止许夷车莽驰逐。层楼叠阁金碧丽,服饰全非中土制。”香港全岛皆山,房舍都在坡岭上建筑,他的描写很真实。“服饰全非中土制”一句恐怕仅指洋人,当时的港岛华人,男性仍然长袍马褂,脑后垂着大辫子,女性则旗袍、纂发,他们虽被清廷无情抛弃,却不改爱国之心。“初更月出门尽闭……”正是当时的情形,港府每晚十时实行宵禁,华人一律不许外出,而洋人车辆则通行无阻。这分明是殖民主义者露骨的种族歧视,何老先生却还有几分夜郎自大地嘲弄洋人:“其人丑陋肩骨干修,深目凸鼻须眉虬。言语侏离文字异,所嗜酒果兼羊牛。”当然,由于何老先生是“高等华人”,所以洋人似乎还很给面子,听说他是书法大家,纷纷敬求墨宝。于是何老先生十分得意,乘醉挥毫:“谓余书有辟邪用,试悬老腕惊群酋。平生足迹遍行省,今日得此韵外游。万怪鱼龙窥醉墨,近仙楼与杏花楼。”

何老先生在香港的这番表演,百年之后在我们心中所引起的“效应”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比何绍基稍晚一些,江苏昆山书生王韬于一八六二年从上海来港。王韬有一个绰号叫“长毛状元”,据说他曾到南京参加太平天国的殿试,获头名状元,这恐怕只是讹传。不过他的赴港,倒真是与太平天国有关。王韬曾以“黄畹兰卿”的名字上书天王洪秀全,建议他不要攻打上海,而应联合英法,专攻曾国藩部,与清廷争天下。这封信为清军所获,缉捕甚急,王韬乘船来港避难。他到港之时,香港的建设方兴未艾,在他的日记中有所反映:“……往游下环,见工人之凿山填海者,不惮劳瘁。下环颇有树木山水之胜,景物幽邃,人家萧寂,迥异上中环之市廛尘溢、甚嚣尘上也。”“英人始辟此岛时,仅千余人。今生聚贾贩者,不下二十万众,瘴气渐轻,不致富人矣。”王韬系一落魄文人,在香港当然不会受到像何绍基那么高“规格”的接待,玩得那么开心。王韬开始很不喜欢这个“蕞尔绝岛”,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乃抵粤港,风土瘠恶,人民椎恶,语言侏离,不能悉辩。”“终日独坐,绝无酬对,所供饮食,尤难下箸。饭皆成粒,坚粒鲠喉,鱼尚留鳞,锐芒螫舌。肉初沸以出汤,腥闻扑鼻;蔬旋漉而入馔,生色刺眸。既臭味之差池,亦酸咸之异嗜。嗟乎!”王韬是江苏人,当然习惯于苏菜而吃不惯粤菜,所以贬得一塌糊涂,三餐难咽,度日如年,如今我们设想他当时那副狼狈相,觉得十分有趣。但王韬终于还是习惯了这方水土,住了下来,并于一八七三年创办《循环日报》,几乎每期必有他撰写的评论,论说国是,鼓吹洋务,呼吁变法,文锋犀利,观点鲜明,一时名重海内外,对香港早期的文化、新闻事业有所贡献。

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晚清诗人黄遵宪,曾先后任大清国驻日本、英国使馆的参赞和驻旧金山、新加坡领事馆的总领事,借用今天的话说,“由于工作关系”,多次途经香港,并有诗作,一八七〇年有《香港感怀十首》。其中一首写道:“酋长虬髯客,豪客碧眼胡。金轮铭武后,宝塔礼耶稣。火树银花耀,毡衣绣缕铺。五丁开凿后,欲界亦仙都。”诗中“酋长虬髯客,豪客碧眼胡”颇形象生动。“金轮铭武后”一句,作者自注“香港城为域多利,即女王名也”。所谓“域多利”,即维多利亚,指中环一带,这是香港最早开辟的城区,由首任港督砵甸乍命名为维多利亚城。中国有史以来仅出过一位女皇帝武则天,所以黄遵宪以“武后”比维多利亚女王。而“宝塔礼耶稣”当是指基督教教堂的高耸塔楼,并非真的什么宝塔,中国文人即使在描写西洋事物时也喜欢用传统文字和意象。“火树银花……”句描述香港夜晚彩灯齐辉之情形,当时是内地不曾见到的稀罕物,与何绍基对香港的新奇感受可谓异曲同工。

自然,黄遵宪作为中国近代史上一位杰出的思想家、外交家、改革家,香港在他眼中当不仅具繁华豪奢,更是一片丧权辱国的伤心之地,“遣使初求地,高皇全盛时。六州谁铸错?一恸失燕脂。凿空蚕丛辟,嘘云蜃气奇。山头旗猎猎,犹自误龙旗!”真切地体现了痛失大好河山的悲怆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