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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石像》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约瑟夫·布罗茨基  2020年03月18日09:36

作者:[美]约瑟夫·布罗茨基 著 刘文飞 译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12月 ISBN:9787532782482

第一幕

[公元后2世纪。

[普勃利乌斯和图利乌斯的囚室:理想的两人居所,介乎一居室住房和太空飞船舱室之间。装饰风格:更像帕拉第奥 ,而非皮拉内西 。窗外风景能让人感觉位置很高(比如说有漂浮的云朵),因为监狱坐落在一座高约一公里的铁塔上。窗户或为圆形,像舷窗,或为四角磨圆的方形,像银幕。囚室中央是一根圆柱,装饰成多立克式样,或者说是支柱,是一根圆柱的外层,里面装有电梯。这根圆柱纵贯整座塔,像是芯棒或轴心。这的确是一根轴杆,本剧在舞台演出期间所出现的一切,以及自舞台消失的一切,均通过这根轴杆上的孔洞出现或消失,轴杆上的孔洞集送餐通道和垃圾通道于一体。此孔洞旁是主电梯的门,此门仅有一次打开,是在第三幕的开头。圆柱两侧是普勃利乌斯和普利乌斯的小囚室。设备:浴盆,桌子,洗脸池,坐便器,电话,嵌入墙壁的电视屏幕,书架。书架上和壁龛里摆有古代经典作家的雕像。

[正午。

[普勃利乌斯是个30--35岁间的男人,体胖,有些谢顶,他在听金丝雀鸣叫,金丝雀被关在窗台上的鸟笼里。窗帘升起,持续近一分钟,其间只能听见金丝雀的鸣叫。

普勃利乌斯:喂,图利乌斯!就像一位诗人所说的那样,如果我们在这里,在人间,能被这样的声音所抚慰,那么上帝在天堂或许也能听见。

[图利乌斯比普勃利乌斯大十来岁,体瘦,健壮,头发像是金色。窗帘升起时他躺在冒着热气的浴盆里,他在读书、抽烟。

图利乌斯:(目光并未离开书本)哪位诗人说的?

普勃利乌斯:不记得了。好像是一位波斯诗人。

图利乌斯:野蛮人。(翻过一页。)

普勃利乌斯:野蛮人又怎么样?

普利乌斯:野蛮人。亚美尼亚人。黑屁股。整个儿一张羊脸。

[静场,金丝雀的鸣叫。

普勃利乌斯:(模仿鸟叫)乌-啾-啾-啾-乌……

图利乌斯:(拧开水龙头;水流声。)

普勃利乌斯:乌-啾-啾-啾-乌……图利乌斯!

图利乌斯:什么事?

普勃利乌斯:你那份甜点一点儿也没剩下?

图利乌斯:你看看床头柜里……你那份看来是吞光了。你像头动物。

普勃利乌斯:你明白吗,图利乌斯,我完全是随便问问的。我没想吃。甜点是个意外。因此我也不可能想要吃它。我恰好想要留下它。更确切地说,留到想吃的时候再吃。这是突发奇想!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好像打生下来就没见过甜点。

图利乌斯:你是再也见不到了。至少是这种甜点。

普勃利乌斯:是吗?那为什么?

图利乌斯:你去读读指南吧。(把书扔在地板上,在浴盆里伸展四肢)他们那里有台计算机。由计算机编制菜谱。饭菜243年才会重复一次。

普勃利乌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图利乌斯:我说了,你去读读指南。那里什么都写得很清楚。第6卷,第30页。“Y”部,“饮食”……建议你熟悉一下。

普勃利乌斯:我可不是受虐狂。

图利乌斯:不管你是不是受虐狂,亲爱的普勃利乌斯,你反正是再也见不到这种甜点了。到死也见不到了。既然你不是永远流浪的犹太人。

图利乌斯:真遗憾……我又有什么?!是走运。

普勃利乌斯:你去翻翻床头柜。可怜的金丝雀……

[普勃利乌斯走向图利乌斯的小囚室,打开床头柜,在里面搜寻,他掏出一小块甜点,端详片刻,然后突然一口吞下。

图利乌斯:(愤怒地大喊,爬出浴盆)你这个混蛋,你在干什么!这是留给金丝雀的!(突然安静下来)不过,我也早就料到了。总是这样。(爬回浴盆)起初整死一只猫,然后是一条鱼。然后是一只兔子。现在,看来又要来对付金丝雀了……

普勃利乌斯:(激动地)不是这么回事。图利乌斯!我没想吃……

图利乌斯:(两手支撑在浴盆中欠起身体)这只鸟也可能再也见不到这种甜点了,这你想过吗?

[普勃利乌斯垂头丧气,走近窗户,用指头敲打鸟笼。

普勃利乌斯:乌-啾-啾-啾-乌……

[金丝雀没有回应。

普勃利乌斯:乌-啾-啾-啾-乌……现在怎么办呢,啊?我们等着吃午饭吧,啊?(自言自语)虽说这午饭,他们那里总是些熟食,好让胃部活动起来,每次都想吃,好让我们活得更久些,坐满刑期,一次也不便秘,是啊,是啊,计算机,我把你放了吧?(静场)图利乌斯!

图利乌斯:什么事?

普勃利乌斯:把这鸟儿放了吧?

图利乌斯:好吧。

普勃利乌斯:可它毕竟会唱歌啊。

图利乌斯:去你的吧。

[静场。普勃利乌斯走近电话,拿起话筒拨号。

普勃利乌斯:是执政官先生吗?我是1750号囚室的普勃利乌斯•马克卢斯。您知道吗,我们这里有一只鸟。是的,金丝雀。是这样的,可不可以来点小米或者大麻籽……是的,是的,最好是小米。什么-么?要算进我的份额?我的第二道菜要减去一百克?好吧……唉,就这-这样!是的。我不同意。(扔下话筒)见鬼!

图利乌斯:怎么回事?

普勃利乌斯:该死的电梯!……瞧见了吧,它按规定运行,不多也不少……他说,我的第二道菜要减掉一半。执政官说的。这个混蛋。

图利乌斯:我们今天第二道菜吃什么呢?

普勃利乌斯:(按下床头的遥控器按钮,迅速查看屏幕上的文字)吃鸡冠。

图利乌斯:鸡冠炒什么?

普勃利乌斯:炒辣根。

图利乌斯:不错。

普勃利乌斯:一辈子吃一回。

图利乌斯:他们是施虐狂。

普勃利乌斯:尤其是执政官。

普利乌斯:不关执政官什么事。问题全在这部电梯。往下运大便,往上运食物。比例严格。永动机……我真想知道是从哪儿开头的。

普勃利乌斯:什么意思?

图利乌斯: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普勃利乌斯:这我要去问上帝。在末日审判的时候问。

图利乌斯:野蛮人。

普勃利乌斯:我是开玩笑。

图利乌斯:反正是个野蛮人。所有教权主义者都是野蛮人。甚至连怀疑者也是。尤其是他们。把电话递给我。

普勃利乌斯:给你。(把话筒递给图利乌斯。)

图利乌斯:喂。执政官先生。我是1750号囚室的图利乌斯•瓦罗。您为什么要把我和一个野蛮人关在一间囚室里呢?他信上帝。更确切地说,他不信。但这也就是信上帝。委员会看走眼了吗?这个人不是罗马人。是的,出了差错。没了,没有其他投诉了。就这样!执政官先生,您是一坨臭大粪。我要向元老院投诉。是的,我会找到办法的。(挂上话筒。)

普勃利乌斯:他说什么?

图利乌斯:他说,毫无办法。他说,信仰不是标准。没有信仰也不是标准。

普勃利乌斯:什么叫标准?

图利乌斯:他说,就是置身帝国境内,再加上选择的缺失。也就是无处可去。他说,根据最新法令,该标准适用于所有哺乳动物。

普勃利乌斯:我跟你说了,他是个混蛋。

图利乌斯:不,这与执政官没有关系。这全都是卡利古拉皇帝搞出的名堂。他认为既然他们同名,他就能……再加上,各个委员会也全都垮了。他们把一匹马牵进元老院民权委员会。这匹浅黄色的马叫塞扬努斯。我承认我们的元老院一直很有代表性。人类历史上最有代表性的元老院。最终是应该有人来捍卫动物的权益……可是民权!那匹浅黄马强调,计算中心在提比略时代获得的数据已经过时了。

普勃利乌斯:什么意思?

图利乌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就是这样规定的,在所有的时代,在法老时代,在古希腊,在罗马,在基督教时代,在穆斯林那里,在亚洲人那里,等等等等,在所有的时代,每一代都有大约6.7%的人被关进牢房。

普勃利乌斯:这也不算太多……

图利乌斯:不多不少……以这个数据为基础,提比略一劳永逸地制定了我们的囚犯数目。这真是一项真正的司法改革!是吗?可提比略走得更远。他把这6.7%的比例缩减到3%。因为他们那里刑期不同。比如在基督徒那里,10年期很普遍,也有25年的。总之,提比略取了一个中间值,他取缔死刑,颁布一项法令,根据这项法令,我们大家……

普勃利乌斯:我们大家都属于这3%?

图利乌斯:是的,根据这项法令,这3%将终身坐牢。无论你是否犯罪。这也是一种税负。元老院自然支持这项法令,民法委员会也组织了一个监督小组,以防发生有组织的逮捕行为。如今,这匹浅黄色的马塞扬努斯却在搅浑水,坚持要重新审查计算中心的数据。

普勃利乌斯:用什么方式审查呢?

图利乌斯:我不清楚。可能就是叫上几声……(学马叫)民-民-民……权-权-权……(静场)他们那里到处都是电子翻译器。宇宙程序的副产品。让他们见鬼去。

普勃利乌斯:那么它认为比例应该提高还是降低呢?

图利乌斯:我不清楚。可能是降低,它在充当自由派。

普勃利乌斯:这倒不坏。

图利乌斯:(高喊)这有什么好处?!这有什么好处?!

普勃利乌斯:怎么啦?……这里会变得更宽敞……要不然到处都堵满了大粪……

图利乌斯:就算是没堵满,那也还是大粪!有谁需要牢房里的宽敞呢?你自己想一想!牢房里的宽敞!你可别把牢房当成私家住宅了。

普勃利乌斯:(沉思地)这再简单不过了:把住宅变成牢房,把牢房变成住宅。

图利乌斯:说的是啊!

普勃利乌斯:得了,图利乌斯,别急!元老院未必会听它的。

图利乌斯:(阴郁地)很有可能。它在利比亚打过仗。立过功。此外,他们都爱疯了自由派……卡利古拉在听他那匹马演说的时候开心极了。

图利乌斯:谁开心?是他还是他那匹马?

图利乌斯:有什么区别呢!我的托加 呢?

普勃利乌斯:你把它扔那儿了。(手指图利乌斯的小囚室)你要是洗完了,可别放水。(开始脱衣服。)

图利乌斯:野蛮人,节约上瘾了。

普勃利乌斯:我?我要是节约……我要是节约,也只节约时间……要说上瘾,整个罗马都迷上了水管。更确切地说,被水管弄的心神不定。你以为我不清楚?台伯河早就完了,我们都有功劳。我们的水管很出色,水量充足!不依靠台伯河。这是物理学!连通器!关键是过滤系统。(钻进图利乌斯的浴盆)就像一位诗人所说的那样:“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胡说八道!完全可以踏入。(很享受)啊-啊-啊……H2O……瞧,水不多不少……除了蒸发的……还有你擦干身子时擦掉的……也未必……毛巾会送去清洗,把吸掉的水再吐出来……我相信,我们的铁塔水压还很稳定。

图利乌斯:据说很稳定。

普勃利乌斯:我还相信,有人曾在这水里洗过澡。这水里能感觉到……不是那种亲切熟悉的味道。

图利乌斯:卡利古拉可能洗过。

普勃利乌斯:提比略也洗过。

图利乌斯:塞扬努斯也洗过……

普勃利乌斯:要是过滤器会说话就好了……(静场)我老婆也在这水里洗过……还有你老婆。

图利乌斯: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普勃利乌斯:没什么……孩子们也洗过。水,到处都有水。住宅里有,牢房里也有。我说,是连通器。

图利乌斯:连通器有人有,有人没有。

[静场。

普勃利乌斯:这事很奇怪。图利乌斯,我知道会出这种事。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我们大家全都知道。再说,我父亲没坐过牢。爷爷也没做过牢。可我还是没想到。我成了家,有了孩子……

图利乌斯:瞧,普勃利乌斯……这只能说明,我们的委员会高瞻远瞩。

普勃利乌斯:(惊讶地)怎么讲?

图利乌斯:就是说,他们等你有了后代之后才让你坐牢。大约就是在你对老婆感到厌烦的时候……就是在一切都失去意义的时候。在“终身”这个单词获得意义的时候。不会提前……毕竟是计算机。

普勃利乌斯:是啊。高科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