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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以不永伤》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蒋峰  2020年03月18日09:34

作者:蒋峰 出版社:北岳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1月 ISBN:9787537842747

我去年十一月特别想杀人,因为懦弱迟迟没有动手。三个星期之后的一次意外让我被摘掉警徽、下了枪,杀人计划不得不延迟,那个人活得比我还好。

我没做错任何事,星期三夜里十一点十四分我在执勤,行至尚志大街路口还有三十四秒的红灯,三十秒、二十九秒、二十八秒,我叼住一支烟准备掏打火机的时刻,有人差点儿把我撞死在车里。

一辆捷达在绿灯来临前对我追了尾,他喝了不少酒,感觉像刚从酒缸里洗完澡出来。事情本应很简单,我也做过交警,测下肇事者的酒精含量,每一百毫升超过二十毫克就扔进拘留所,要是超过八十毫克,就应该到监狱体验两年。因为被追尾的是警车,现场需要稽查协查。我下车坐到马路边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忙,点不了烟,打火机在车里爆掉了。计划搞砸,我很累,那段时间并不顺,各种烦心事,东想西想我睡了一会儿。

车拖走后过来一个稽查,自我介绍说叫高文,说了一堆“都是同行,相互理解”的场面话。我看着他的嘴型,没应声。他问我几个程序问题,我说我八点值班,到三点,这时间是出来透口气。他开始警觉,要我再说一遍。我没回答他,只是盯着他。他俯下身,问我的警号是多少。不用告诉他,他带着资料来的——欧阳楠,警号65707。他像条狗一样在我面前闻了闻,握紧拳头振奋一下自己,指着后车的醉鬼说:“你喝的比他还多!”

稽查喜欢揪警察,因一般的罪抓路人没油水,如果是我们,但凡酒驾,马上扒皮,永久离职,为了铁饭碗,没办法,不惜一切疏通关系。他递给我一张名片,高君,国华汽修厂总经理。

“这是谁?”我接过来。

他举起食指在我面前晃晃,说:“我保证明天就让你扒皮,以后有困难的话,给这个打电话。”

他拍拍衣摆,站起来,照着警官证抄下我的姓名、分局,转身让两个稽查带我去测试。我对那一天的印象到此为止。

2

第二天我应该轮休,昨晚怎么进的家门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宿醉未醒,张队的几个电话我都没接。十点钟他带着稽查高文敲开了我的房门。开门时我呢子大衣里面只穿着平角短裤。张队解释本来想通知我的,打过我电话。我翻开手机看看,四个他的未接来电。我笑着说:“你随时可以来。”然后指着高文讲,“可是这位好像就不方便了。”

高文丝毫没被影响,站在门外出示证件问我是不是欧阳楠。我挡在门前瞪他,说:“我们昨天不是见过了吗?”他点点头,在楼道里跺跺脚。张队摇摇头,让我先开门,放他们进来。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我去换身衣服再回来时,高文已经打开笔记本,问我:“你们家几口人?”

“四口。”

“家庭成员?”

“忘了。”我侧身对张队说,“你饿吗?我去弄点吃的。”

“能看下户口吗?”

张队挠挠头发,劝我:“配合一下吧。”

我看看张队,又打量着高文。他与我对视,我也不清楚自己要什么,一个恳求的眼神?不可能。我低头苦笑说:“我找找看。”我记着户口被我妈放进阁楼哪个箱子里。我做警察后就再没人来我家查过户口,上次用这个还是我和我老婆领证的时候,一年半以前。

翻到后我从楼梯上扔给高文,他接过来吹吹户口本上的灰,打开翻看,向我核对:“王天明是谁?”

“户主。”我回答他。

“上面有写,我问你他是谁。”

“我母亲的丈夫!可以了吧?”

“不好意思。”他说,“你们不是一个姓。”

“没关系,你也没随我姓。”

我能感觉张队在偷笑。

高文抬头盯着我说:“我希望你严肃。你生父的状况如何?”

“不知道,好长时间没给我托梦了。”

“死了?”

“我说,”我有点生气了,“谁给你的权力,让你问东问西的?”

“纳税人,你的薪水是人民给你的,我有权过问你。”

“真你妈扯淡!”

“家人在家吗?”

“不在,出去玩去了。长白山,延吉,他们三个开车去的。”

“你怎么没去?”

“我要上班,这还用问吗?”

他没做反应,问有烟灰缸吗。我说没有。他想想,把烟塞回烟盒。我却给张队一支烟,让他随便弹烟灰。“你有七天年假。”高文打开我的档案,说,“你完全可以一起去。”

“我不想去,行吗?”我自己也点上一支烟,“打听这个有意思吗?”

“没意思,”他说,“我的工作。”

我笑了,我不怪他,他的职责就是站在警察的对立面,也就是一份糊口的工作。算了,都不容易,我尽量配合他:“我和我老婆闹离婚,俩老人不希望我们离,就带她出去玩了,也让我静一静。”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说是我同意不离婚,他们才肯回来。”

“所以你就在值班期间酗酒?”

“就昨天一回。”

“喝了多少?”

“一斤。不到两斤。加上五瓶啤酒。”

“酒量够大的,和谁喝的?”

“自己,老板打烊后陪我喝了点儿。”

“你经常在工作时间内酗酒吗?”

“就昨天一回!”

“走个程序,请把你的枪和子弹交出来。”

“这不是走程序的事。”

“好,我就是要下你的枪!可以吗?”

“枪还在,子弹被我妈收走了。”

他审视着我:“被你妈收走了?”

“是,她怕我杀人。”

他眯着眼睛看我:“你想杀谁?”

“你不需要知道。”

“我有权调查你。”

“我也在警校读了三年,和你一样的学历。”我有些许反抗了,“杀人犯法,随便想想,想什么都不犯法。”

他使用对讲机,原来楼下还有一伙人。他们上来翻查屋里每一个角落。高文与我互相盯着不说话,一刻钟后他们空手归来,对他摇摇头。他合上笔记本,抬头问我:“那么,你和你老婆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没离呢。”

“你们要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我操你妈!”

3

我明白,就算我不骂他,我也当不了警察了。我的罪名是在岗时酗酒并酒后驾车,而且开的还是警车。张队保我没上警员法庭,然而一轮又一轮的谈话,局长往下起码十五个领导,一个一个单聊,审嫌疑人也就这个程度了。

内部处理,即日起欧阳楠同志撤销一切职务。一切,可我他妈的就一个职务!

我摘掉警徽,脱掉警服,他们还跟我要夏装。我把家翻了个遍,也没见着子弹,我把找到的物件连同枪一起还回去。这枪我只开过两次,打死过一个人。那回也是张队争取,将“击中后当场毙命”改为“击中后歹徒继续逃跑,因流血过多而亡”。

星期天,我去局里收拾了一下东西,那天人少,其实就我一个。之后我在家睡了三天,每次醒来都是在洗脸刷牙时才想起来,我已经被扒皮了。我要重新考虑婚姻问题和杀人计划。我要以无业的角度再想想,谁会跟我过下半辈子?

星期三,我和张队吃了个饭,他告诉我现在只是停职,他相信我会有机会立功再回来。我说:“我他妈的不干这行了,立个屁功?去公交车抓小偷?还是去火车站找票贩子?”回到家里我就想,我不该发这种小脾气,我本是奔着道歉去的。几年前就是他把我从交警调到他的支队做刑警。我却做成了这个样子。

星期四,我整理钱包,找出名片,给那个汽修经理打电话,我以为会有份新工作。那边沙哑的回应,像是马龙白兰度饰演的教父。我以前看《教父》就老在怀疑,这嗓子是不是被砂纸磨过?我学了两个月都学不像。他问我警员编号。

“我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知道。”他说,“找我的都不是。”

我告诉了他:“警号65707。”也许这五个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酒驾和离岗?”他问。

“你知道的真多。”

“我帮你复职。”

“你只是汽修经理。”我提醒他。

“你不用管,酒驾十万,在岗酗酒二十万,一共三十万帮你复职。”

我左手握电话,右手把玩着他的名片,高君。我明白怎么回事了:“你是高文的哥哥还是弟弟?”

“你不用管。”

“我得管,因为上次我把你兄弟的妈妈操过了,很可能也是你妈。我今天告诉你,很恶心。”

他应该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比他兄弟耐心多了,没发脾气,没挂电话,说:“筹到钱联系我,上面写你今年二十七岁,还年轻,不然就在商场或银行当一辈子保安吧。”

保安也会让我感到恶心,早上八点半到晚上五点站在银行门口,有客户进来还要介绍—— 如果你取钱,请到左边的自动提款机;如果你开户,请填绿色的表格;如果你买基金,请直接在里面的基金通道办理;如果你抢劫呢,我这没有枪,只有一个电量不足的电棍。那么,请慢用。

我家人不在,我搜罗我能找到的存款,十三万多,不够,而且没有一分钱是我攒下的。我吃着方便面把这些数字加了一遍,把存折又放回原位。

我妈依然三天联系我一回,有时候王总也说两句。我就不让我老婆跟我说话。长白山布满白雪,雾凇很美,仿佛香草冰激凌抹在枝头散发着香味。

“你真该一起来。”我妈说。

“你多拍些照片给我。”

“局里忙吗?”

“忙,特别忙。”

“现在回来合适吗?”我妈试探地问,“丹丹她想你。”

“我不想她。”我说,“我也想你和王总了。”

有几次我差点儿脱口而出我停职的事,阴差阳错岔过去了。但我还是讲出了这句话—— 我又恨她,又想她。我没跟我老婆通过一句话。

有一天夜里我终于睡不着觉了,我离职的第十天。我吃安眠药,三

五片都不管用。我想起那些烂小说,诋毁刑侦的推理故事,都是给几片药就置人于死地的情节。纯扯淡,半瓶吃下去连打个哈欠都费劲。我想每个人,想念每个对我好的人,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给我妈打电话,深夜三点钟,没接。三点半她回给我,我说:“妈你回来吧,我想你了。”

“丹丹也醒了。”我妈说,“她在看着我。”

“让她也回来,”我原谅她了,我把话筒贴在脸上,一时有点哽咽,说,“我也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