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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0年第3期|海飞:醒来(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0年第3期 | 海飞  2020年03月17日06:33

你完全可以相信,每张照片都深藏密码。看得懂的人一定会看懂。

——陈开来

杭 州

1941年12月24号 23:05 春光照相馆门口

陈开来那天踏着积雪,去河坊街魏安全家里给他的爷爷拍八十九岁寿星照,这是他最后一次出工。从明天开始,他要同春光照相馆老板李木胜分道扬镳。在这天的下午他们激烈地吵过一架,陈开来站在鹅毛一样飞舞的雪片中间,在照相馆门口破口大骂,李木胜你一天到晚说是我师父师父,你都三十六岁了还没有老婆,你还有脸当我师父?

柜台里的李木胜愣了一会儿说,师父跟老婆有啥关系?

陈开来冷笑一声说,那我问你,我师娘呢?你把工钱给我结了,老子同你势不两立。

那个大雪纷飞的午后,陈开来扬言,我一定把照相馆开到上海,开得比你的破店还要大十倍。那天壮阔的飞雪落入了他的后脖颈,不由得让他感受到一丝丝的凉意。然后陈开来像袋鼠一样跳上一辆黄包车,陈开来要去河坊街魏安全家给他爷爷拍寿星照。魏安全在伪杭州市政府谋了个职,看上去苍白而消瘦。他的话不多,只会弯下腰给那个老年痴呆的爷爷请安。陈开来那天喝掉了一斤绍兴黄酒,兴奋地拍了一些照片,顺便看了一会儿唱堂会的嵊县班子唱越剧。他看到有一个戏子在寒冷的冬夜穿着戏装望着透着红光的灯笼,突然觉得这个戏子的眉眼周正得令人惊讶。他喜欢上了她笔挺的人中。

然后陈开来哼着小曲回到了春光照相馆,远远地,他突然看到了照片一样静止的画面。一群打着绑腿的矮脚日本兵一言不发地拿三八大盖对着照相馆的大门,大门半开半合,其中一扇关着的门上都是弹孔。一会儿,一条不会叫的狼狗从开着的那扇门洞中拖出了血肉模糊的李木胜。老光棍李木胜像被遗弃在雪地中,他勉强抬起一颗软绵绵的头颅,突然远远望见了站在一条小弄堂口的陈开来。陈开来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一样,胸前挂着一只照相机。他看到一名日本军官的指挥刀在呛啷的拔刀声中,缓慢地爬上了李木胜的肩膀。李木胜笑了一下,他大声唱起了《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河景,耳听得城埠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找来的兵……他突然伸出双手,一把抓住了刀身,并且把自己的胸口送向了刀尖。噗的一声响,雪地里就泼下了一大摊滚烫的血水。

这时候照相馆的屋檐落下一蓬雪来,纷纷扬扬地撒在热气腾腾的李木胜身上。雪地里那一抹艳红的血,看上去像怒放的一丛触目惊心的鸡冠花。陈开来看到李木胜像一只漏气的皮球,身上的许多血洞在汩汩冒血。而他口袋里掉出的一把红酸枝木手柄的放大镜,斜插在了雪地里,像一面僵硬的旗帜一样,在灯光下发出冷冷的光,灼痛了陈开来的眼睛。他看到李木胜的手中还握着一把打光了子弹的手枪。他的目光很呆,远远地望着天空。天空黑压压的,又一场大雪大概是要压过来了。然后那条狼狗像一块飞起来的毯子,矫健地向那一蓬热辣辣的红雪盖了过去。

从陈开来的角度望过去,能清晰地看到一名日本兵一直用刺刀对着一个女人。女人软倒在雪地上,她烫过的头发像一棵黑色的包心菜一样,镶嵌在洁白的雪地里。而不远处的一辆车里,一个面容苍白的青年缓慢地放下车帘,腼腆地笑了一下,看上去他的嘴唇十分干燥,这使得他不停地舔着嘴唇。他对身边的一名日军少佐十分清晰地说,相信我,我不知道情报内容,但是这个叫李木胜的照相师,小名叫春光,一定就是一个被呼唤醒来的人。

他有没有同伙?

我只负责把底片交出。

少佐看了一下表,他打开车门,沉重的军靴落在了积雪上。在咯吱咯吱的声音里,他向日本兵们挥了一下手。

像看一场电影一样,陈开来看到日本兵大步地冲进照相馆。他们搜索了整个照相馆,带走了一些装有各种照片的纸袋。最后少佐朝一名年轻的士兵看了一眼。呛啷一声,士兵打开一颗91式手雷,扔进了照相馆。一声巨响中照相馆冒出浓烟,接着燃起了一场大火。那天陈开来站在弄堂口一片冰凉的黑暗中,望着日本兵把李木胜抬起来扔进一辆卡车。卡车在一辆小车的带领下,顺着望不到头的雪路远去。

万籁俱寂。

然后陈开来看到的是一个继续飘着雪的空镜头,他看到雪地里那个吓傻了的女人抬起脸,她正是租住在照相馆楼上庆德公寓二楼东边间的舞女金宝。金宝站起身跌撞着仓皇地离开了照相馆的门口,陈开来向前走了几步,捡起雪地上插着的那把红酸枝木手柄放大镜。然后陈开来抬起头,用放大镜看着从天而降的密集的飘雪,突然觉得天空中除了看上去像鹅毛一般大的飘雪以外,还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他想起了李木胜唱的《空城计》,我正在城楼观河景……那是李木胜经常唱的京剧片断,但是这四句话里第一、二、四句却是各唱错了一个字,分别是河、埠、找。这样想着,陈开来收起放大镜,飞快地奔向了照相馆后门的河埠头,他四处张望了片刻,蹲下身伸手向河埠头的石缝摸去,一会儿摸出了一个油纸包。他把油纸包匆忙地塞进怀里,然后很快地消失在春光照相馆门口。一切安静下来,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还在继续下着。

在落雪的杭州火车站广场,陈开来终于坐在了热气腾腾的馄饨摊边。他觉得在魏安全家吃下的夜饭已经完全被消化掉了,所以他有些饿。就在他用汤匙舀起一只馄饨的时候,那个顶着一棵包心菜头发的女人突然坐到了他的身边,并且用手一把拉过陈开来面前的馄饨。她大口地吃了起来,说今天是她生日,怎么就那么晦气。陈开来这才认出这是照相馆楼上的租房户金宝,也就是被日本兵用刺刀逼着的那个“包心菜”。金宝边吃馄饨边不时地抱怨着这鬼一样的天气。她是在杭州中美咖啡馆舞场里跳舞的,她说我一个跳舞皇后,要是脚关节被冻坏了那可怎么办?

在陈开来清晰得如同近在眼前的记忆中,那天他们上了同一趟火车。金宝把自己的身体靠在车厢板壁上,说,我是要去上海闯世界的,我上海的朋友多得跟牛毛一样。喂,你姓啥?

我姓陈。叫陈开来。

金宝撇了撇嘴说,你这个人,我只问你姓啥,我又没问你叫啥。

在火车咣当咣当的声音里,陈开来一点儿也不想讲话。他紧紧地抱着照相机和胸前衣服里塞着的油纸包,觉得一九四一年的冬天实在是让人有些累。金宝后来就安静了一会儿,她点了一支烟,美美地抽了一口,然后对着火车外深重的飘雪发呆。后来她把烟蒂弹向车窗外,小而精细的火光闪动了一下,悄无声息地落向车窗外宽阔而冰凉的雪地。这时候她斜了陈开来一眼,低声说,我奶奶说,我就跟姓陈的比较般配。

1941年12月24号 22:13 中美咖啡馆舞场

昨天那个平安夜的夜晚,金宝和铃木歪歪斜斜从中美咖啡馆舞场的后门溜出来,是勾肩搭背地走向回家的路的。铃木的头发全白了,他剃了一个干净而精神的板寸头,但实际上他只有四十岁。乘着一辆小客船从水路到达武林门码头后,他就迫切地跑向了舞场。他十分热爱舞场,他觉得离开舞场自己简直是活不下去的。事实上他确实没有活下去,在中美咖啡馆舞场里跳舞的时候,一个烫了头发的舞女风情万种地同他跳舞。最后他甩脱了两名保护他的日本便衣特工,带着金宝从后门溜了。他差点儿错误地认为这是一场雪夜的私奔,两人打着酒嗝踩着一地的雪,歪歪扭扭地走向金宝家。

冷风和些微的雪花灌进铃木的脖子,这让他不由得更加亢奋起来。他对着深不可测的天空异样地怪叫了一声,仿佛在等待一场世纪末的狂欢。他们走向公寓房那漆黑的楼道时,铃木分明十分清晰地看到楼下春光照相馆灯火通亮。

那天铃木把瘦骨嶙峋的自己脱得精光,像一只春天的田鸡一样跳到金宝身上。金宝看到皮包骨头的铃木时,担忧他那把骨头会不会散架,果然只一歇歇的工夫,铃木撑了撑腿,翻着白眼死去了。金宝一下子慌了神,她一把推开皮影一般单薄的铃木,迅速地套好衣裳,穿上了温暖的棉旗袍。就在她跌跌撞撞冲下楼去的时候,刚好看到驻杭州城的日军正在围捕李木胜。一名日军将仿佛从楼道绵长的黑暗里吐出来的她一脚踹翻在地,然后明晃晃的刺刀就抵在了她的胸前。在随后响起来的噼里啪啦的枪声中,惊恐万状的金宝一直把自己的头深埋在雪地中。她十分担心,哪颗流弹要是调皮地钻进了她的头颅,那么她就得在这个平安夜上西天。

日本兵在照相馆门口撤离之前,那名少佐军官缓慢地走了过来,抬脚用军靴勾起了她的下巴,然后抽出杉浦式手枪,抬起枪口顶在金宝的脑门上。金宝整个人随即像是受凉一样不停地抖动起来,在她抖动的过程中,少佐手中的枪咔嗒响了一下,原来枪内没有装子弹。最后少佐恶作剧地笑了,他把手枪插回枪套,带着所有日本兵像蝗虫一样离开。而金宝也像是一只从雪地里冲天而起的麻雀,连滚带爬仓皇地离开了春光照相馆门口。

后来,她在杭州火车站广场碰见了照相师陈开来,并且自说自话地吃掉了他的一碗馄饨。把碗中最后一只馄饨塞进嘴里的时候,她抬眼看了一下灰暗的天空,又斜眼看了一眼一脸蒙的陈开来。很显然,他们这对楼上楼下的邻居,突然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将要踏上同一趟去往上海的火车。

1941年12月24号 22:13 春光照相馆

也是在铃木和金宝从中美咖啡馆舞场后门踏着积雪偷偷溜出来的时候,李木胜正在春光照相馆的暗房里工作。那会儿他吊儿郎当的伙计陈开来被他派去河坊街给魏安全老不死的爷爷拍寿星照。当一张西湖边的风景照被洗出来时,李木胜有些小小的激动。只有他自己晓得,蛰伏了整整二十三个月零八天的自己,被组织唤醒了。他看到横躺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断桥的照片,照片上传达给他的信息,来自于西湖边一棵树上的小黑点。通过放大镜,能看到被放大了的小黑点中蕴含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信息告诉他:前往上海,开一家照相馆为掩护,会有上线来找到他,并且协助上线完成夺取“沉睡计划”的任务。同时,附上了接头暗号。

有很长一段时间,李木胜手中拿着放大镜久久地呆坐在桌子前。他的胸中奔涌起仿佛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潮流,汇聚在一起冲撞着。他手中的放大镜,一直放在抽屉里,曾经被陈开来看到过。陈开来问,你洗照片,要放大镜做什么?

那时候李木胜白了他一眼说,你晓得祝枝山吗?

陈开来说,祝枝山不是唐伯虎和文徵明的狗肉兄弟吗?他怎么啦?

李木胜说,我同他一样,眼睛老花。

那时候陈开来平静地摇了摇头说,你骗鬼,你要是三十六岁就能让眼睛老花,那我二十六岁简直就是瞎了眼了。

现在,李木胜就用这把放大镜发现了一堆召唤他醒来的秘密文字。这让他想到了下午特别漫长的时分,确切地说是下午两点二十八分,一个穿着青色罩衫的年轻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叫陆小光,他要洗一张照片。填好单子付完钱,他照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李木胜并不认识他,但是他却看到了李木胜恶狠狠地对一个胸前挂着照相机的年轻人说,有吃有喝,你还要怎么样?你既然当我的徒弟,你干活就不要挑三拣四。你以为在杭州这样的城市活下去很容易?

年轻人就是陈开来。陈开来愤怒地说,不是杭州城活下去不容易,这个世界哪儿活下去容易了?另外,再次纠正你,你不是我师父,你只是我的老板,你的技术连我都不如。

这时候陆小光看到李木胜一张气歪的脸。

接着陈开来又大吼一声:今天我是最后一次给你出工,从明天开始,老子不干了!以后等我开了一家更大的照相馆,我雇你来给我当照相师。

陆小光离开照相馆向前走去,离开的时候他不由得笑了一下。他想,明明年纪和自己差不多,怎么就那么不成熟不牢靠呢?这个漫长的下午,陆小光觉得他应该要找点儿事情做。后来他去了一家妓院,在妓院里他被密探侦查到了,最后秘密送到日军驻扎在杭州城运河边洋关的宪兵队。

接着,夜色笼罩了杭州城,陆小光望着宪兵队里的日军少佐青光光的脸,终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我说。这个寒冷的冬夜,白雪泛着清冷的光,春光照相馆很快被包围了。因为李木胜的拒捕,一排子弹外加一颗手雷,让春光照相馆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

1941年12月25号 00:17 逃亡路上

当陈开来按照李木胜唱错的三个字“河埠找”,从河埠头的石板缝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后,开始了一场雪夜的狂奔。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突然觉得这个紧紧贴在心房的油纸包像是一个价值连城的宝贝,或者是一颗危险的定时炸弹。他觉得他应该离开杭州,到上海去,有一个声音仿佛从夜空中掉下来般,在他的耳畔不时地回响着。

陈开来向着杭州火车站飞奔,他觉得自己的喉咙痛得仿佛是被撕开了似的。杭州的风中他想起了三十六岁的老光棍李木胜,事实上,陈开来一直没有正式地认过李木胜当自己的师父。在他眼里,这个李木胜无趣而呆板,并且自己只是在照相馆谋一份差,自己的照相技术并不比李木胜差。至少当年南京保卫战的时候,他在南京新民报馆当记者谋职,胸前挂着一架报馆配备的珍贵的徕卡相机,在噼里啪啦的枪声中冒死当过一次“战地摄影师”。那时候他眼里都是血红的惨烈景象,四处都是死去的人和将要死去的人,激发起他不要命地按下快门的冲动。一声炮弹出膛后的呼啸声就在他茫然四顾时响起,如果没有一个叫杜黄桥的国军独立营营长一把按下他的身体,陈开来应该早就被炸得四分五裂了。在陈开来晃荡着脑袋,拍打自己身上落满的尘土时,他被杜黄桥狠狠地踹了一脚。杜黄桥吐出一嘴的黄土说,知道你会死,但你不能赶着死啊!

那只珍贵的徕卡相机,就是在那场战火离乱中丢失的。他跪在一堆即将熄灭的火边,手中摸着照相机的吊带,号啕大哭起来。那天他闻着焦土的气息,心疼得胃都开始不停地冒起了酸水。他觉得他丢掉的不是照相机,而是半条命。

陈开来后来终于跑到了火车站的广场,他在越来越旺盛的灯火面前停下了脚步,但他仍然在不停地喘着气。而另一边,舞女金宝也在马路上像一阵风一样疯狂奔跑,她身上那件开衩到大腿上的棉旗袍在寒风中显得异常轻盈。所有的故事,像电影一样在往前行进着。在杭州火车站的一个馄饨摊上,她抢过了陈开来面前热气腾腾的一碗馄饨,热火朝天地吃起来。于是陈开来果断地认出,这个烫着头发的女人就是金宝,在照相馆门口被一名日军宪兵用刺刀逼着的“包心菜”,也是常年租住在春光照相馆二楼的舞女,爱钱如命,精明市侩。每天三更半夜回家,上楼的时候,跑调的歌声和噔噔噔的高跟鞋声总是把睡在楼梯下房间里的陈开来吵得火冒三丈。在陈开来掀开被子大骂一场后,她总算是学会脱下高跟鞋拎在手上,赤脚上楼。

这一切都将因为李木胜被杀死、照相馆被烧毁,而不可能再重演了。陈开来的目光从金宝挂着一小片馄饨皮的嘴角收了回来,他抬眼看到车站广场昏暗的路灯光芒中,仿佛又飘起了细小的雪。他眼睁睁地看着小雪压在原来的积雪上,仔细地想,李木胜真晦气。

1941年12月25号 14:39 庆德公寓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房东钱三耷拉着眼皮被叫到宪兵队一名日军少佐的跟前,一起出现的还有两名在中美咖啡馆舞场没有看好铃木的特工。金宝家的门是这天的上午被打开的。除了铃木的尸体之外,一无所获。两名特工相互对望了一眼,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神色。他们十分清晰地记得,铃木是带着一只随身的公文包的。现在这只公文包不见了。而少佐却好像对这一切都显得索然无味,他只是不经意地看到了阳台上像旗帜一样的短裤和胸罩,因为天冷的缘故,被冻得发硬,简直可以拿起来砍人。那天铃木的尸体被一辆车子运走,运走之前,少佐站在他的尸体前,望着安详得如同睡过去的铃木。他的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甚至看上去他的脸色仿佛还有些红润。少佐对着铃木的尸体认真地说,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最好是死在战场上,可你死在了女人的床上。

在那辆运载铃木尸体的卡车开走以前,少佐戴着白手套一晃一晃悠闲地从庆德公寓二楼金宝的房间走到了楼下春光照相馆门口。就在他要上车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两声沉闷的枪响。那时候他的手刚好落在运尸车的车门把手上,他没有回头,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愣了片刻以后,他打开车门上了车,轻声对驾车的日军说,走吧。他们自找的。

车子在雪地上压出两条车轮的印记,然后慢慢消失了。在昨天夜里李木胜死去的地方,两名保护铃木的日本特工倒在了血泊中。他们用随身携带的手枪干翻了自己,热辣辣的血混合着脑浆划出一道抛物线洒出去很远。他们自杀是因为铃木带在身边的“沉睡计划”的重要性,所以他们觉得,无论如何他们都没有活着的可能性了。

这是一九四一年冬天,经历着兵荒马乱的杭州街头略微有了圣诞节的气息。和这洋节相呼应的是,偶尔有几声分不清是鞭炮还是枪响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少佐的眼里,车窗外充满寒意的景物不时地后掠,杭州水汽氤氲,萧瑟得很。这让少佐的眼神中充满了伤感,他突然有些想念远在奈良的家乡。

1941年12月25号 01:00 火车上

时间回到平安夜后半夜的杭州火车站。陈开来和金宝仓皇地挤上一趟开往上海的火车,车内外的温差让陈开来感受到车厢内有酸臭味的热气。车顶仍然有零星的雪在飘落着,陈开来突然觉得这趟临时加开的火车像一只巨大的硬壳甲虫。然后,车子徐徐开动,陈开来将自己的身体靠在车厢板壁上吁了一口气。他觉得他的人生从昨天开始有点儿像一场梦境,这时候,他看到了前面一节甲等车厢的连接门半开半合,有几名便衣在车厢内来回走动。陈开来轻声说,好像有大人物在前面一节车厢里。金宝抬眼望了望那节车厢,车厢内空旷而干净,她看到了一个女人坐在工作台前的半个背影。

金宝撇了撇嘴说,大人物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就是玉皇大帝坐在里面,老娘我也不会怕的。

火车潜行在杭州与上海之间的雪夜,所有的湖泊与田野往后缓慢地退去。在暗淡的车厢灯照耀下,陈开来走向和甲等车厢连接处很近的厕所。他终于有机会打开油纸包,仔细地查看“河埠找”找到的内容。油纸包里有个笔记本,笔记本里有两组照片。一组是曾经让李木胜获得过摄影大奖的“西湖三景”,分别是“苏堤春晓”、“断桥残雪”以及“雷峰夕照”,只是“断桥残雪”这张照片残缺了三分之一。同是照相师,陈开来可以感受到李木胜拍摄这组照片时的浓厚情感。另一组明显是中日战争爆发后拍摄的,西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西湖,苏堤上种满的是日本军队挖去中国桃花后大片大片的樱花,异常刺目。而更为重要的是,凭陈开来的判断,笔记本中还有一张断桥照片是刚刚洗出来不久的。

就在陈开来打开厕所门走出来的时候,突然被一个人拎了起来,扔进甲等车厢里,车门随即合上。这时候陈开来看到把他扔进车厢的是一个白净的短头发女人。女人看上去很精干的样子,一双眼睛冷得像块寒冰。她叫崔恩熙。崔恩熙迅速单腿跪压在陈开来身上,检查了他所有的随身物,然后她走到那个大人物身后,弯下腰去轻声说,厕所和他的包里都查了,没有武器。应该是个照相师。

坐在工作台前的大人物点了一下头,她一直都在专注地翻看着一堆资料。在她点头以后,崔恩熙把一堆东西扔在了陈开来的面前。

陈开来大叫起来,照相机摔坏你会赔吗?那是我半条命,你这简直是在谋财害命。

崔恩熙盯着陈开来看,慢慢地,脸上浮起了笑容。

陈开来说,你还有心思笑?

崔恩熙的嘴角牵了牵说,你再说一句,照相机我扔出窗外去。

陈开来没敢再说话,他捡起地上的照相机,挂回到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大人物的背影上。这个女人现在扔开了一堆资料,正在工作台前翻看着一本书。陈开来侧过身努力地看到了书名,上面写着:飞鸟集。女人并没有回头,很轻地说,让他走。

陈开来后来坚定地相信,一定是因为他在厕所里的时间过长,引起了大人物保镖们的警觉。而他们首先要查的,就是武器。那天陈开来看到了大人物长长的蓝色呢裙,以及裙子下面一双黛染霜花高跟鞋。他突然觉得这个女人像一件精美的瓷器。

崔恩熙从嘴唇间迸出一个字来:走!

陈开来又看了一眼大人物的背影,晃荡着走出了甲等车厢。火车仍然在咣当咣当地前行,如果从天空中俯视,可以看到冬天里行进的火车车顶,像一条冒着白汽的长蛇。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0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