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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3期|简默:信仰如灯(外一篇)

来源:《朔方》2020年第3期 | 简默  2020年03月16日22:52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在林芝机场,巴桑是欢迎我们的地接导游。他也是我下飞机第一次踏上西藏的土地、面对面接触的第一个藏族同胞。

此前我没接触过藏族同胞。我只是在银幕和荧屏上看见过他们,他们就像眼前的巴桑一样,最突出的特征是那张黑乎乎的脸膛,这是他们站得高离天近,太阳激情照射时间长留下的烙印。沿着这张脸,仿佛沿着八廓街上那条转经道,你可以走进西藏隐秘的内心,走进它幽暗如古寺的黑夜。你才惊讶地发现,这儿白天永远比黑夜多。我到西藏转上一圈,去了一些网红地方,恬不知羞地脱口而出转,这是我日常生活中的语言表达。他们也转,却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行动表达,是表达他们坚定信仰的简单仪式,也是他们每天雷打不动必做的功课。面对他们,我为我的转感到脸红,也觉得羞惭。这是因为,我的转是一个泡沫,充斥其中的是浅薄的好奇、亢奋甚至炫耀,一捅即破,像空气消失于空气中。

我从西藏回来,周围的亲友看见我,异口同声地说我晒黑了。这是高原阳光一天天地喷射如瀑后留下的印记,它是暂时的。只要我在室内待够一定时间,像躲猫猫似的躲着太阳,就会恢复本来面目。而对他们,却如胎记,追随一生,无论如何,脱换不得。同样是因为这张脸,使他们中许多人看上去外表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

在西藏十日,巴桑陪了我们十日,直至将我们送上返回内地的航班。有关这十日与巴桑交往的一些细节,我曾在《缤纷藏胞》中有所记录,这里不再赘述。听与巴桑同住的汉族司机师傅说,由于一天到晚地陪同我们,巴桑不能像在家一样转经朝佛,但他仍坚持每天早起晚睡、跏趺诵经。每当走进那些寺院、圣湖和圣迹,我总看见他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口诵六字真言。碰到那些不辞辛苦、一路磕着等身长头的同胞,他都会慷慨解囊布施给他们,类似的布施早已经成为他自觉自愿的行动。初到西藏,我对啥都好奇。在松赞干布故里,我问巴桑这儿为什么竖立着这么多玛尼堆,巴桑答因为大狗叫了,小狗也跟着叫。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他只是想用形象的语言告诉我一个浅显的道理,但我总觉得他这么说有点儿不尊重人。随着我对西藏、藏族同胞和藏传佛教逐渐深入地了解,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和可笑。藏族同胞尊重生命,他们从不吃狗肉。在西藏的土地上,只要有人的足迹,就有狗的踪影,它们当中有许多是被放生的,没有人去伤害它们,只有它们自己为了领地和爱情而不惜相互争斗撕咬,沾上一嘴毛,渗出殷红的血迹。还有,那些玛尼堆,其实不少都是内地游客到西藏旅游,觉得有意思,模仿着随手垒砌的。因此,巴桑的话就含了幽默风趣在里头,是藏传佛教的善因结出的善果。

来到拉萨,在大昭寺广场,在八廓街上,我看见密密匝匝的藏族同胞,面朝大昭寺磕等身长头。现在是冬天,正是朝佛季节,他们从各地风尘仆仆地赶来,聚集在广场上。矗立的经幡柱换了崭新的经幡,煨桑炉正煨着今天的第一炉桑。他们五体投地在斑驳的千年石板上,就是在佛的脚边。我跟随着他们,沿着顺时针方向,环绕着八廓街转经。他们手持转经筒,轻轻地摇动,与空气额头相触,搅起一小片风,风中传诵着六字真言。这些转经筒大小不一、姿势各异,有的体形大,或斜倚在肩头,看上去有些像扛;或一条布袋斜系在身上,就插在袋中,都方便随时转动。它们与他们形影不离许多年了,浸润了他们的体温和气息,成为他们身体和信仰的一部分。他们将编织袋裁剪开来,穿在身上,在脚步的间隙磕着等身长头;路上人太多了,都朝着一个方向,汇聚到一起,就成了洪流,但依然不紧不慢。这就是西藏的生活节奏。在这儿极少看见奔跑的藏族同胞,也基本看不见行色匆匆、疾步如飞的他们。一位藏族老人,脸上写满沧桑,头戴毡帽,身穿过去式样的藏袍,左手捻着佛珠,右手扯着一根拴狗绳。绳子末端分开五股,拴了十条小狗。他这样牵着它们转完了经,正在回家路上。狗们乖顺地往一个方向走,他低头爱怜地盯着脚下的它们,胸中涌起无边的慈悲。相比之下,我的脚步太快了,简直称得上疲于奔命。我超过了他们中的一个又一个人,仿佛唯恐落在后头,却总有他们在我前面,我泄气了,沮丧了。他们仍旧目不斜视,转经、磕长头、口诵六字真言,不紧不慢……

一位藏族母亲,领着两个小女孩,约莫六七岁。她们仨都身穿长围裙,腰系布带,手套木板。由于担心被转经的人流冲散,两个小女孩各有一根绳子一端连着手中的木板,另一端系在她们的母亲身上。一大两小三个信仰者,心与心一起跳动,像一条大鱼和两条小鱼,俯冲向被阳光晒得有些烫手的石板,一路游弋印下湿漉漉的形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十几岁,小的女孩四五岁,男孩身背双肩包,一条红绸绳一端系在双肩包的右背带上,另一端拴在女孩腰间。他们应该是兄妹俩,都穿着围裙,手上套着木板,男孩赤着脚,一个等身长头磕下去,女孩随即磕下去,缓缓地起身,系了系腰间的绳子……

上述这些,是我在大昭寺前和八廓街上看见的。类似情景每天都在这儿上演着,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当作了自己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转经路上碰到这些,他们往往会自觉自愿地布施。他们是离神最近的人,额头中间那块尘土,证明着他们仍在尘世之中。

在布达拉宫后头,那条转经道上,我恰好走过。面前的转经筒借助惯性,兀自骨碌碌地转动着。前面的人已经走远,不见了踪影,后头的人尚未跟上来,只有转经筒与空气的摩擦声,嗡嗡地响在寂静的午后。转经筒边挂着饮料瓶,里面盛着菜油。转经人手持的转经筒干涩了,可以随时拿过瓶来滴上几滴油,也方便信众随时给墙边这些转经筒添加油。拉萨冬天的早晨,空气仍有些清冽。随着天色越来越亮,转经朝佛的信众也越来越多。到八九点钟阳光已均匀地洒遍全城,整个拉萨飘浮在了柔和安宁的光影之中。信众们掀开厚实的藏式门帘,走进大昭寺广场边的甜茶馆。这些甜茶馆装饰朴素,一张张藏式矮脚木桌相互挨在一起,最多四五排桌子,坐满二三十个人,卖些甜茶、藏面、藏包等简单食物。喝茶吃饭的大多是拉萨本地人和各地来的农牧民,他们一天的烟火生活由此开始。他们脸膛黝黑,藏袍老式而色彩单调。男人看上去粗犷、剽悍甚至狂野,但面对面坐在一起时,却互相谦恭地微笑。没有人大声咀嚼、随地吐痰或肆意说笑。大家各吃喝各的,小声地交谈,甜茶馆里气氛祥和安静,如在家中,完全不像是在公共场所。即使是在寺院、农贸市场、服装市场这些人多的地方,直至在人潮汹涌的八廓街,也听不到来自藏族同胞的喧嚣。他们只是安静和善地生活,认真专注地转经、磕长头。他们人手一串佛珠,一颗一颗地捻着,诵着六字真言,秩序井然。无论是在转经筒边挂油瓶,还是在甜茶馆、寺院等人多的地方保持安静,都体现了他们利他的文化价值观。他们做任何事情,都以不妨碍和影响他人、为他人提供方便作为底线。我家附近有一家土菜馆,馆名叫六个菜,食材地道,口味也不错,就六道菜做得最拿手。在三白落地、水泥地面的大厅里,摆开十几张矮脚四方木桌,环桌一圈马扎张开。来了朋友或家庭聚会,我喜欢去这儿,但去着去着我就不去了,主要是因为太吵太闹了。你想想看,一个大房间里,摆着十几张桌子,座无虚席,有点儿像乡村的流水席,如果安静地各吃各的倒罢了,要命的是大家都有强烈的说话欲望,说着说着声调就不自觉地提高了,吆喝、嬉笑、猜拳、行令盖过了饕餮和咀嚼,甚嚣尘上的声浪冲上屋顶,几乎就要将屋顶掀跑了。我和坐在我对面的人声嘶力竭地说话,却只看见彼此的口型,以及激烈滚动着惊雷似的喉结。这一刻,我油然想起了在拉萨甜茶馆的安静时光,我为骄傲自负的内地人而感到羞愧。

等到在各种各样的场合,接触了一些藏族朋友,我对他们有了更多更深的了解。藏传佛教的日常精神,贯穿于他们生活的点滴中,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上。无论何时何地,你遇见他们,他们总是一脸淡然,面含微笑。即使是面对苦难,他们也如此,不嗔不怪,不怨不怒,波澜不惊,心平气和,仿佛这些苦难与自己无关,不是他们正在承受和忍受的。行走在藏区,只要你能够到的地方,就能够看见他们的身影,面对面地与他们相遇。当你模仿着他们,冲着他们蹩脚地说出扎西德勒时,他们会自然流利地回应你扎西德勒,有时他们也会主动抢着对你说扎西德勒,叫你猝然感到来自这片土地的热情和美好。我理解的是,在藏族和其他民族之间,扎西德勒是世界语言,从每个人的口中,吐出它的发音和声调都不同,可以由此判断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但实际上它已经跨越了地域、民族、历史和文化等差异,成为架设在藏族和其他民族之间、引领大家走近藏族俗世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桥梁。一位援藏干部对我说,凭借一句扎西德勒,在藏地就有吃有喝有住,可以走遍藏地无难事。这其实说的还是藏民族的热情、淳朴、善良、好客等道德修养。

那年冬天,我在作家次仁罗布家过藏历新年,近距离地感受了他们的生活。塔角(挂经幡)、卓索切玛(五谷斗)、孜卓(酥油花)、碟嘎、隆过(彩色羊头)、鲁普(青稞苗)等等,这些色彩和形状各异的必备用品,使藏历新年充满了有板有眼的仪式感,以及绵延传承至今的丰富内涵。我被安排坐在了客厅沙发最中间的座位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油炸面食、糖果、水果、饮料等,次仁兄和他的亲人们,走马灯似的给我倒青稞酒,劝我喝干。他们无不微微哈腰,面露微笑,左手掌心向上贴近酒杯,右手攥着酒壶,不断地给我添酒;如果不添酒,他们也会不时地站在我面前,向前送出双手,掌心向上,同样微微哈腰,面露微笑,劝我吃面食、牦牛肉等。直到一碗藏面端上来,这一切才算结束了。而此时在他们热情洋溢地劝请下,我已经喝了不少青稞酒,太阳穴鼓突起来,头也有些胀疼。他们的礼节,他们的涵养,集中反映在他们待人接物时的言谈举止上,自然流露在每一个细节中。在藏区的公交车上,你基本看不见老幼病残孕专用座之类的提醒,在他们中间,年纪小的自觉礼让年纪大的,年纪轻的主动照顾年纪老的,早已经蔚然成风成习惯,根深蒂固于他们的头脑和日常生活中。那些孩子和年轻人从小便明白,他们这样做了,到他们年老时也会得到相同的尊重和照顾。这是榜样的熏陶和示范,也是道德的约束和养成。在拉萨街头,我亲眼看见一位年轻的藏族母亲,俯下身子,亲吻自己臂弯中的孩子。请注意,她不是在亲吻孩子的脸蛋或额头,而是亲吻着嘴唇,轻轻地,像是怕惊扰了孩子;孩子睁大眼睛,领受着这从天降临的爱——美妙如乳汁的爱,一脸平静和幸福。那一刻,我感动极了。我理解这个普通平常的动作,蕴含了一位母亲对自己孩子真挚深沉的爱。出生并成长在这样的氛围中的孩子,他们懂得爱,更懂得如何在给予别人的爱中,丰富和延长自己的生命。因此,尽管藏区生存条件艰苦而恶劣,他们的穿着也不够光鲜,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像桃子,但他们内心安宁,活泼快乐。他们与周围的草地、帐篷、牦牛、藏狗、白塔、经幡、雪山浑然一体,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触动了我的心灵。

我曾看过一部西藏题材的电影《唐卡》,里面的藏族妇女们边打阿嘎边唱歌的场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穿过银幕,我真切地触摸到她们整齐划一的劳动节奏和快乐。她们感染了我,让我恨不得与她们一起劳作一起唱歌。我是真的想不到在如此枯燥繁重的劳作同时,她们仍有精力和兴致如此快乐从容地唱歌。他们喜欢休闲娱乐,爱将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得丰富多彩、有滋有味。在扎什伦布寺僧房的黑框窗台上,立着一个个花盆,还有各种塑料桶和铁皮桶,里面都种着花草,偶见一丛一丛的灌木。它们都是寺院喇嘛种的。当初种下它们时,没人管它们开花不开花,他们只是心生小小的欢喜。昨晚他们浇足了水,今早有两盆开出了红的花和黄的花,米粒般细碎,他们敞开两扇窗户,进门一眼就能望见。在藏区不同的地方,一年到头,有各种各样的节日,如雪顿节、望果节、香浪节、亮宝节、萨嘎达瓦节等等。这些节日,深深地扎根于他们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习俗之中。他们与自己的父母亲、兄弟姊妹和亲友一道,赛马、射箭、赛牦牛、表演藏戏、跳锅庄舞、转山等,尽情地安享劳作之余的丰盈和欢欣。他们懂得享受生活。高原的夏天,天黑得晚,时光静悄悄地从他们身旁溜走。他们的生活节奏像一只蜗牛,慢条斯理地望着月亮爬行,周遭鲜花盛开,各种气息冲撞搅拌到一起,仿佛无数蜜蜂在热烈地嗡嗡鸣叫。他们结束了过林卡,沐浴着最后一缕夕阳回到了家。从五月到八月,坐车奔跑在藏区,我时常看见在公路一侧,在水边,在树林里,在草地上,他们约上亲朋好友,扎起帐篷,搭起灶具,摆上青稞酒、饮料和水果,唱起藏歌,跳起锅庄舞,欢快地娱乐。

他们有着明确的金钱观。他们当然希望自己的物质生活能够好一点,但他们同时认为钱挣不完,够用就可以了;为了挣更多钱,却叫别人不高兴,是会遭报应的。我理解这除了有通常意义上的知足常乐外,还有不受金钱的羁绊、物欲的束缚,从而保持身心的安宁、坦然与自在。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我曾看过一个小视频,拍的是在海南藏族自治州一个小镇所做的社会小实验:两个主持人一次次地有意将钱包掉在街头,一次次地被来往的路人发现,又一次次地交到主持人的手中,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藏族同胞也有汉族同胞,无不一脸平静,含着微笑。这个藏区小镇,笼罩着藏族文化的强大气场,潜移默化着这儿各民族的人们。大家捡到钱包都不要,体现了自己精神的富有和人性的善良。类似经历我遇见过。那年春节期间,我在甘南藏族自治州碌曲县的吾屯下寺。我外面套着过膝的羽绒服大衣,里面穿着西服,我掏出钱包买门票后,顺手将钱包插入西服内袋中,谁知却插空了,钱包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地上;待我走进寺庙,一个藏族同胞追撵上来,将钱包还给了我。我的同伴也经历过手机失而复得的事。那是一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价值自然不菲,他因为忙于摄影,手机掉了也不知道;有个中年藏族同胞捡到了,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没人来认领,他便循着手机中的联系人,联系上了远在几千里外的同伴的妻子,通过她又联系到了同伴的同伴,将手机还给了同伴。待到我们乘车自贡巴寺返回,路上有三位藏族妇女招手请求搭车。在藏区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形,大家一般都会停下车子搭上他们,有座位他们就坐下,没座位他们便站着。这次车上还有座位,她们挨着我们坐下了。坐了没多远,她们到站下车了。然后,我们当中的一位发现自己的手机没了,几乎所有人都怀疑是她们仨中的一个人偷走了,也的确她们仨中的一个人和他并肩坐在了一起。只有我不相信,说不会是她们偷的,但我又拿不出证据说服大家。我所依据的就是我对她们以及她们的信仰和文化的了解,还有那两次失而复得的真实经历。直到此刻,我仍坚持自己的认识,我仍拿不出任何证据,但我就是相信她们,就像相信我自己。

在吾屯上寺前,喇嘛们跳完羌姆后,信众开始布施。四面人山人海,中间留出一个大空,信众站在寺庙前,搬出一捆一捆的钞票,面额有大有小,一律拆去封条,向空中抛撒。天气不错,阳光灿烂,风淡云清。饶是如此,钞票仍飞得到处都是,我看不见有谁捡了塞进自己兜中,而是递给来回穿梭着接收钱的两个小喇嘛;两个信众提着编织袋,帮着往里面装。我也捡起了几张,轻轻地放进了探到我面前的袋中。那一刻,我竟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充实。

所有这些,都关乎藏族同胞的日常生活,都直指他们的精神世界,都因为他们有自己强大的信仰支撑。我说信仰是有味道的,那就是酥油的味道。藏族信众有向寺院奉献酥油的习俗,用于点亮千万盏灯。浓郁地道的酥油气息弥漫在寺院的角角落落,氤氲如祥云缭绕。他们的信仰在其中扎根生长。在他们眼里,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不仅仅是在黑暗里少了一盏酥油灯……

郎木寺的桑吉

雪继续下着,落在树梢上、屋顶上、石板地上,寂静无声。

地上一层雪,像撒了面粉或石灰末,凹处厚,凸处薄。一阵风扬长刮过,凹处的雪变稀变薄了,凸处赤裸裸地,露出了石头的灰白面目。一道道车痕顺着山势蜿蜒向上,一直通向寺院。坡上祥和大白塔白得耀眼,塔前两个藏族妇女在磕长头,她们面朝白塔,一人身下卧着一块木板。木板像是量身定制的,恰好容得下整个身体。两只藏靴整齐地放在木板左边。在这样的天气,仿佛不赤着脚,不足以表达内心的虔诚。

我站在畅通无阻的寺院门前,给桑吉打电话。桑吉是一位藏族“80后”小伙子,家住郎木寺下的红星乡。他白手起家,挣了一些钱后,买了一辆微型面包车,既当司机又当导游。在旅游旺季,他每天带着天南地北的游客,白天去草原骑马,到帐篷里吃藏餐,瞻仰寺庙,徒步往返郎木大峡谷,一边走一边讲解;傍晚带领游客爬山看日落;晚上陪游客参加篝火晚会;半夜和游客一起站在旷野上望星空……他热爱本民族文化,经常在互联网上发布一些帖子,主要针对那些初次进入藏区的游客,这些帖子对他们动身来到藏区前起着类似于扫盲的作用,来后也具有指导意义。我偶尔读到了,觉得中肯而实用,就跟他联系上了。在来郎木寺的车上,我给桑吉发了微信,他回复他在红星乡的家里,让我到后给他打电话。现在是旅游淡季,游客稀少。桑吉无事可做,就在家里猫冬,侍奉父母亲。

郎木寺其实不是一座寺庙,而是一个藏区小镇的名字。它的前身是达仓郎木,达仓藏语意为虎穴,郎木意为仙女,合起来就是虎穴仙女。虎穴之中何来仙女?这个疑问将伴随着桑吉的脚步得到回答。郎木寺镇一肩挑两省,位于甘肃碌曲县和四川若尔盖县交界处。一条叫白龙江的小溪自镇中穿流而过,江北岸是四川的格尔底寺,行政区划归属若尔盖县红星乡;南岸即我此刻站立的赛赤寺,隶属碌曲县郎木寺镇。两地划江而治,两寺隔江相望,中间是屋舍建筑、道路水系,连片蔚然而成集镇,约定俗成叫郎木寺。

趁着等桑吉的空儿,我跟在几位藏族妇女后面,走进一排长长的转经廊。转经廊的两头都是敞开的,除了一个挨着一个的转经筒,别无他物。我学着她们由左边进去,顺时针方向转,再从右边出来。大大小小的转经筒有彩色的,也有金色的,描绘或浮雕着吉祥图案和六字真言,筒内满腹经文。转经筒轮盘的铁质或木质手柄,被信众之手摸得发亮,转动起来吱吱呀呀,呼呼地搅来了风,就像风吹动垭口悬挂的五色经幡一样。在那些彩色大转经筒的水泥基座上面,趴着一只只黑猫,它们头朝廊里,尾巴向外顺着基座软软地耷下,动作悠闲而随意,其实它们一动不动地趴在这儿已经许多天了。它们的身体变得僵硬了,干枯了,但皮毛依然轻盈柔软。在它们上头,转经筒一次次地转动着搅来了风,一次次地将它们的皮毛吹出一个个旋涡。它们也一次次地得到超度,在诵经声中播撒吉祥。

我感动于藏族同胞对待生命的态度。在他们的心目中,众生平等,任何生灵都值得和需要去敬畏。关于这样的认识,在我随后与桑吉的交谈中也得到了强化。我也养过猫,在领它进入我家之后,一直到它所谓老死,它再也没迈出过那扇唯一进出的门,成为我家唯一被圈养得没了自由的生灵。我看见它一有机会就蹲坐在每一个房间的落地窗前,它向往的当然不是诗和远方,它没有这么浪漫的想法。它不错眼珠,眼巴巴地忧伤地望着孩子们扎堆热闹地玩耍的楼下,望着小区围墙外来来往往的人和车辆,心里想的除了自由,还是自由。但它想要的自由,我不可能给它。即使它自己会乘着电梯下楼,谁又能确保它不会迷路?因此还是圈养着它吧。我首先为它起了一个名字,给它安排了一个窝,然后拿出提前买好的猫沙、花样繁多的猫粮,像照顾一个孩子一样照顾它。我做这些事情,只为了在我的生活中,将一只猫训练成一个垃圾桶。垃圾桶?没错,我的情绪的垃圾桶!当我高兴时,我希望它也跟着我高兴,甚至加深加重我的高兴;当我失落和悲伤成河时,它的垃圾桶功能真正显现出来了,我希望它能给我以安慰、调适、娱乐、捧逗、宣泄等等,弥补我情绪的溃坝。到它不得不离开这间以人居名义的樊笼时,自进入这个家它第一次出门,却是躺着出去的。而我只是随意选个角落,挖几锨土,潦草地埋掉它。它在时光的忽略下,一点点地被土和虫蚕食掉。藏族同胞和那些猫朝夕生活,它们也见证着他们日复一日的信仰。他们随时可以敞开门放生它们,给它们广阔无边的自由。当它们安详平静地永远离去,它们像他们一样,在经幡和转经筒之下,在六字真言中,同样得到了超度,身心追随着风和经文飘上了往生的极乐净土。与他们相比,我为我对它的粗暴占有和自私调教,而羞愧不已。

走出转经廊,站在一排排藏式沓板房前,对面是白雪点缀的绿色群山,西边是像大火烧红的丹霞地貌,向东是绵亘的山脉……恰在此时,手机响了。桑吉和他的微型面包车,已经在郎木寺镇等我。

到郎木寺镇,不能不到郎木大峡谷。

近几年,我到过许多藏传佛教寺院,它们分属于不同的教派,但从未有一座寺院像格尔底寺一样,有一条河流贯穿寺院中间,我说的是白龙江。桑吉是个优秀的向导,这是他的本行,进入寺院就像到了自己家,对每一座建筑、每一个细节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他带着我,伴着哗哗流淌的水声,向峡谷走去。头顶上的乌鸦在叫,短促而密集,仿佛中间没有歇息。白龙江叫江而非江,流经此地更像一条溪流,我探手试了试,水是温的,水面上氤氲着水蒸气,像笼着薄纱。三五一群的藏族同胞,正在水边洗浴、背水。除了水声,听不见其他动静。峡谷两边的松柏苍翠地敞开内心、伸展手臂,迎迓从天降临的雪花。在洁白雪花的映衬下,松柏也显得愈加翠绿了。寺院佛殿小而精美,分散在一面平缓的山坡上,除了几座经堂大殿,都是僧房。一座座藏式沓板房,石棉瓦铺就的屋顶上,大大小小的石头压着一块块木板,篱笆土墙围起了小院。两边岩壁上印着一个又一个痕迹,都是天然形成的,有绿度母,也有和气四瑞等,看上去都栩栩如生,像浮雕出来的。还有一些高僧大德修行后留下的印迹,更是信众心目中的圣迹。我看见藏族同胞经过这些地方,或以额头轻触,或先用手摩擦一下它们,再撩起藏袍,摩擦自己的肚子、后背或其他部位。桑吉说这样做可以避邪,他们认为有些细菌感染的疾病要去医院看,而有些疾病就不用去医院了,要来这里治疗。我问桑吉,这样治疗有用吗?桑吉说心诚则灵。

路上经过一个山洞,不大也不深,可容身数人。钟乳石在时光的注视下,仍然慢慢吞吞地生长着,我们的肉眼是察觉不到的。侧耳谛听,有水滴落在水汪中的啪嗒声,紧凑而悦耳。这洞叫钟因洞,洞中接近地面有一条缝隙,形似倒过来的U形,从这头贯穿到那头,一次只能钻过一个人。一些信众在排队等候。桑吉鼓动我去钻,我说我有点胖,怕钻不过去,桑吉说他有个朋友比我胖多了,都钻过去了。轮到桑吉了,他仰面探进缝隙,伸直身体,然后缓缓地翻过身子,从那头钻了出来。据桑吉说以虔诚之心钻出此洞,能够为自己减轻罪孽,避免进入三恶道,完成从前世到今生的转变,寓意祛病延年、去祸增福。一位藏族妇女领着一个孩子站在一边,桑吉又鼓动那孩子去钻,孩子也顺利地钻了过去。桑吉曾带领一群内地游客来过,其中一位女游客口无遮拦地说她没罪干吗要钻?桑吉反问她会不会生气?她说当然会;桑吉问她吃不吃肉?她哑口无言了。这同样与信仰有关,据此来看,谁的身上没有罪孽的因子?谁又不是原罪的根源?

逆着溪流继续向上走,岩壁上画着佛像,刻着六字真言。走着走着,左侧有一个石洞,旁立的石碑赫然镌刻着仙女洞,洞口簇拥着五色拉布泽(神箭),扎根岩壁的树上系着哈达。入口扁平低矮,弯腰进去,洞里宽阔,迎面撞见信众点亮的一盏盏酥油灯,照耀着一尊婀娜如人形的钟乳石,面前献满了哈达。这是一尊天然形成的吉祥天母像,理所当然地受到信众的顶礼膜拜;在它四周垒着许多玛尼堆,燃尽的经文灰烬仍存。他们点起酥油灯,是在为家人也为自己祈福。洞中每一处平整的地方,都摆着一盏盏酥油灯,藏族妇女们手持油瓶正在为这些灯添加酥油。明亮的灯光,霎时让阴暗冰冷的洞穴变得温暖的同时,也照亮了解脱轮回之路。关于此洞的来历,一说是老祖母郎木居住过的洞穴,是圣地中的圣地;另一说是郎木寺早先漫山遍野生长着繁茂古老的森林,林中奔走着许多老虎,石洞因此得名虎穴。桑吉说是莲花生大师曾到这儿降服老虎,以佛法点化它为善良可亲的仙女,这也符合郎木寺的前身达仓郎木的含义。仙女洞外的地下泉水喷淋而出,有一眼泉水叫洗眼池,汩汩涌出,四季不停。据说喇嘛看经文把眼睛看累了,到这眼泉前俯身掬水洗一洗眼睛,顿时神清目爽,疲累一扫而光。几个藏族妇女掬水洗涤着眼睛,我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温和的水接触到眼睛,轻松舒适。

走着走着,白龙江渐渐地变小变细了,水依然清澈见底。再走出一段路,水跟我们捉迷藏似的,躲到岩石里不见了,仿佛这条溪流本就无源。我仔细寻着,凝神听着,也没发现水的一点踪影和一缕呼吸。只见黄色、白色和蓝色哈达缠绕在几块石头间,旁边立着一个个小玛尼堆。崖壁上苔藓葱茏鲜活,枯草灌木相对冷清孤寂。就在这中间隐匿着一线泉水,不露声色地流淌到下端,积起一汪水。一年到头就是这么一汪水,清亮灵动如那些小喇嘛的眼睛,一眼了然水底的沙粒和大块石头,靠拢着水的苔藓愈加青翠欲滴。一块藏青色石头上刻着白龙江三个字,旁边有玛尼石,石上刻着佛像和六字真言;水中也浸泡着玛尼石,同样镌刻着六字真言。藏族同胞对神山圣湖的崇拜,延伸到了眼前这条小溪流。这儿便是嘉陵江主源之一的白龙江的源头。白龙江的水正是从这儿悄无声息地涌出后,与其他泉水汇聚成小溪流,流出郎木大峡谷;水势渐渐地变得浩荡而湍急,卷起千堆雪,继续流过草原和峡谷,最终奔流入长江。一路哺育了两岸的人,也滋养了郎木寺,宛转生动,风情万种。

桑吉说原来从洗眼池到白龙江源头之间,有一片海子,水深六七米,大人们怕危险,叮嘱自己的孩子不要靠近它。格尔底寺的喇嘛们在学习佛法之余,到这儿游泳,他们喜欢从山上一头扎进水里。桑吉他们也偷偷地滚着汽车的内胎去游泳,这片海子曾经是漂满他们笑声的乐园。后来,偌大的海子变成了眼前的小溪流。桑吉言语间颇多惋惜和留恋。桑吉感慨道,那时外国人真多啊,他们爱在大峡谷找块平坦的地方露营,许多喇嘛跟着他们学会了英语,能够与他们对话交流。这时,我听见头顶有人拖长声音高呼:索,索,索!(藏语,意为神保佑我胜利)循声抬头望去,对面山顶上,一个藏族汉子正将风马抛上天空,抛向山涧,这些正方形的白色纸片,中间印着一匹马,四角印有狮子、老虎等四种神兽,藏语叫隆达。隆是风,达就是马。桑吉说藏族同胞凡撒风马必要大声吼,而且风马飞得越高越好,就连进入刚才的仙女洞也要仰天大吼,这都是在呼唤神灵。我问桑吉刚才进洞为什么不吼呢?他说怕吓着我。在藏族同胞的心中,风是一匹无形的马,借助风能够将神谕和福祉传送到各个角落。别看风马又小又瘦,没有重量,其实承担着藏族同胞的祈福与期望。他们将纯洁的风马从山巅一把一把地抛撒,世界上所有的风仿佛都集中到了这儿,这些风一齐鼓起腮帮子猛烈地吹啊吹,风马高高地飞扬起来,那么轻盈,那么稠密,像是下了一场大雪。区别在于雪下着下着就无声地落地了,风马却被风托着举着,或者说它们腾着风驾着风,翻着跟头,变着花样,上下翩飞,就是不肯落地。这对他们当然是吉祥的神谕。他们油然高诵六字真言,随风飘散得很远很远……

在藏族同胞的朴素认知中,自然界到处都有神圣、殊胜和奇异之处。比如回来的路上,经过的这个许愿洞,它在高高的岩壁之上,就那么狭窄的一条裂缝。几个藏族妇女俯身拣了小石头,扔向那条裂缝,边扔边许愿。有的人幸运地扔了进去。没扔进去也不丧气,拣了继续扔。而山顶上供奉的五世格尔底活佛肉身舍利,则给了我另一种震撼。肉身舍利供奉在一座小院中。这是一座极普通的佛堂,像许多类似的佛堂,如果不是门口有人在磕长头、院中有人在转经,而且他们这样一磕一转就是一天,你也许会忽略这座小院。我放轻放慢脚步走近,透过玻璃罩,看见活佛涂着金粉的面部,他嘴角上扬,很慈祥的样子,流露出淡淡的微笑。我不敢直视他,轻轻地看一眼,立刻低下了头,但那笑容已然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里。我不知道桑吉和我看见的是否一样,还是只有我捕捉到了活佛惊鸿一瞥似的微笑。我终究没鼓起勇气问桑吉,大概是因为每个人内心的期许都不一样吧。

路过一口龙潭,潭中空空荡荡。我问桑吉藏族同胞为什么不吃鱼?桑吉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藏族同胞看见钓鱼的人要阻止,他们自己到农贸市场买了鱼放生。藏区的很多鱼,都是开饭馆的四川人和重庆人从老家长途贩运来的。这我相信,也得以亲见。在冬天的拉萨龙王潭边,我就见过两个藏族同胞一个捏着装满鱼的塑料袋,另一个双手捧着鱼,喃喃着什么,也许是六字真言,之后他扬起手,活蹦乱跳的鱼从他手上划一道弧线,落入水中,欢快地游动。他们表情平静,可以看出内心安详而满足。桑吉说江河湖泊是鱼最多的地方,也是龙的居所,藏族同胞视鱼类为龙族。一般而言,藏族人家一年只宰一头牦牛,通常是在十一月,宰前要到寺庙花钱请喇嘛为它念经超度,要用圣水为它祈福。在藏区行走,我感触最深的是,藏族同胞崇尚万物有灵,尊重一切有生命的东西。比如在去往日喀则的路上,我们停车下来拍照。路边一个不知名字的村庄前,一棵大树冠盖如云,郁郁葱葱,至少见证了几百年的孤独与兴衰。树下一根又长又粗的树干被刨去皮,横放在那儿当了座椅。男女老少坐在上面,他们将手轻轻地搭在膝盖上,像时针搭在分针上,小声地交谈着。也许在他们看来,一棵树承载不住岁月的重负,自己轰然倒下了,他们收回了它,不是将它交付火焰化作灰烬,而是物尽其用地摆放在了那儿,让它继续以另一种形态活在尘世,普度众生。

我在羊卓雍错遇到几个藏族年轻人,他们向我兜售所谓从湖里打捞上来的手串、绿松石等。桑吉听了,平静地对我说藏族同胞中好人坏人都有,这要看个人的修行。这儿的草原和山麓,自然地生长着名贵药材独一味和贝母,还有被炒得几近疯狂的冬虫夏草,它们都是有生命的。挖冬虫夏草,要一直在草地上趴着,一步一步地爬着走,拨开草丛找到它时,它只露出一点点小尾巴。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小动物和植物都会被压在身下,生死未卜。因此,挖冬虫夏草罪孽比较深,活佛不准挖。但仍有个别藏族同胞去挖,还将自己的草场租给别人,别人再雇人在草场上挖冬虫夏草。结果当然很糟糕,严重破坏生态环境。无论哪个民族,都要有信仰。信仰是有力量的。有了信仰,人才能够自律,才能够真正与自然和谐共处。

我和桑吉说着话,不觉间来到大经堂前。格尔底寺的喇嘛们正在广场上跳羌姆,为几日后的默郎大法会做准备。他们两个人一组,戴着不同的面具,次第上场表演,姿势轻柔舒展,充满了美感,看上去像舞蹈。我将这感受说与桑吉听。桑吉纠正我说,羌姆从创立开始便与舞蹈没有一点关系,它不是什么娱乐节目,而是一种类似于开法会、晒大佛的宗教仪式,所以不能说看羌姆或欣赏羌姆。藏族信众是在朝拜羌姆。羌姆是沟通鬼、神、人的载体,它逐一表现和展示的是人死后,灵魂与肉体分离,灵魂来到阴间看到和遇见的一些东西,教化信众不要恐惧死亡,死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该怎样就怎样;要在今生好好地修行,多做善事,以求得来世福报。桑吉从小就跟着父母亲朝拜羌姆,听他们讲这些;有时他一个人来朝拜,静悄悄地站在一旁,听长辈们讲。格尔底寺的跳羌姆过程完整,各个环节紧凑,好像一出藏戏。跳羌姆的主体必须是寺院的喇嘛,重要角色甚至要由活佛本人担任;喇嘛们借助每一次跳羌姆,为信众祈福并修行自身。在格尔底寺所在的阿坝地区,藏族信众认为,跳羌姆能够使人和神灵沟通,也能够与亡灵搭桥相见;跳一次羌姆或朝拜一次羌姆,都可以增加许多功德。我理解跳羌姆基本上属于公共服务,每到各个宗教节日,各寺院各跳各的,在晒佛台前跳,在大经堂前跳。在哪儿跳,哪儿就成了欢乐的海洋,信众与游客摩肩接踵,难分彼此,大家可以瞻佛朝佛,求得神佛的福佑;也可以娱乐消闲,解得日常的劳苦。大概我说得有道理,这一次,桑吉没有反驳我。

信仰如血液流注在桑吉体内,他怀着一颗敬畏之心,每个月都要洗澡后去护法神殿朝拜。这一天,他不能吃葱姜蒜等。他认识的藏族同胞中没有一个不信佛的,他的父母亲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有时会因为桑吉吃大蒜而嫌弃他。在他家中也的确找不到一粒大蒜。藏族谚语说,就算是大经堂着火了,也不叫吃了大蒜的人去救火。我理解这是因为吃了大蒜,口气不好。佛教的清洁精神,也拒绝大蒜浓烈而挥之不散的气味。桑吉围绕着护法神殿,手捻佛珠,一圈又一圈地转经;面朝福佑自己家族的护法神,磕着一个又一个长头。他做这些时,仿佛不知疲倦,从早到晚,一天就这么悄悄地过去了。一直到藏历新年初一,桑吉不吃肉,也不去游玩,继续来此朝拜、转经、磕长头。转经和磕长头,都是同一个动作的单调重复,似乎没有尽头。桑吉欢喜以这种原始机械得近乎笨拙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虔诚与礼敬。是根深蒂固的信仰,赐予他充盈坚定的力量,让他的内心充实、平静和安宁。

转经朝佛的藏族信众越来越多,一不留神,我和桑吉拉开了距离。桑吉已经和一个摄影爱好者吵上了。起因是他碰到了同村的熟人泽仁,泽仁跟着奶奶来寺院转经,他正在和泽仁说着话,这个摄影爱好者冒失地让泽仁让一下,他要给奶奶拍个照,不等他应答,就举起相机冲着老人的脸摁下快门。桑吉不乐意了,掏出手机,凑到那个摄影爱好者前也拍他的脸,那人愤怒地说,你干吗拍我?桑吉说,你能拍我们,我当然也能拍你。两个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上了。我拉开了桑吉,他嘟囔道,我真是服了,凭什么啊?人家跟你素不相识,干吗要拍?和许多藏族同胞一样,桑吉反感游客,当然也包括摄影爱好者,不经允许就拍正在转经和磕长头的信众。今天这种情形,他遇见许多次了。他也一次次地掏出手机对着对方拍摄,边拍边说别以为藏族同胞不懂什么肖像权。每次逢到这种事,双方都不欢而散。我和我的朋友,未经对方允许,也拍摄过转经和磕长头中的藏族同胞。听了桑吉的话,我脸上发烧。这些年,在藏区行走,我看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许多从内地蜂拥而至的游客,不尊重藏族同胞的习俗和文化,无所顾忌,随意拍摄。在塔尔寺,在拉卜楞寺,在大昭寺等重要的寺庙,在各种宗教节日和佛事活动的场合,都有这样的现象。有时候,真真假假的摄影爱好者比信众还多,咔嚓咔嚓地拍个不停。

有人质疑桑吉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会不会觉得枯燥和厌烦?桑吉说不管他走到哪儿,走得有多远,魂牵梦萦的始终是这里的蓝天白云,这里的草长莺飞,他不厌烦。桑吉觉得做这些事情最有意义的是,每天都能够认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交到各种各样的朋友,而他们中的大多数,他都会真心将他们当作朋友。但他们中有些人出言无忌,用自己的价值观去搬套藏族同胞的价值观,用世俗的眼光去评价寺庙和喇嘛的生活。叫桑吉这个喜欢贝克汉姆,会唱所有周杰伦唱过的歌曲的“80后”感到羞愧的是,他曾经引以为豪并万分放心的土地,如今渐渐地也施入了农药和化肥。这样的土地,还能生长出芬芳的青稞和纯正的蔬菜吗?这些贵比黄金的土地,还能养育一代一代的藏族同胞吗?现在,郎木寺镇到处以发展旅游文化产业、提高经济收入的理由,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开发建设。高大的塔吊林立,水泥和钢铁冷漠的气息充斥天空,大楼遮住了天空蓝与白和谐的容颜。许多地方污水横流、垃圾遍布,格桑花越开越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桑吉们,还能找回那个曾经的梵天净土吗?我们默默地垂下头,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