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姜涛  2020年03月16日17:52

作者:姜涛 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1月 ISBN:9787567551183

“村里有个叔叔叫雷锋”

海子离开这个世界,已将近20年了。

在这个时候,一些有心的编者和出版者开始琢磨着要做点什么,我也先后接到几个约稿的电话,都是与海子有关。坦白地说,面对这样的稿约,我是有些踌躇的,虽然当年自己也是海子狂热的信徒之一,也曾为他的写作深深激励,但时间毕竟久了,好像该说的与不该说的话,也都被别人说尽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下笔。在海子离开的这20年里,中国诗歌乃至中国社会的变化,相信是生前的他难以想象的,他的写作与这个时代的“不可通约性”,也更明晰地显现出来。他的“神话”还在不断传诵,但对于大多数成熟的诗歌作者而言,海子不再是写作的一个前提了。或者说,他们不会像海子那样考虑问题、感受世界,他们面对的情感和经验,要局促得多,也要复杂得多,需要不断发明更多样的语言方式,才能予以有限的说明。

作为一个写诗的人,在这么多年里,我几乎不会主动想到海子,在一段时间里甚至还激烈地抗拒他的影响,在内心里认为当代诗歌的展开,已经不再与他有关。然而,作为大学里的一名教师,我又会常常面对一些神情憔悴的文学青年,依然造作但认真地倾吐他们对海子的热爱。我知道这种热爱,几乎是廉价的,不可能帮助他们写出更好的东西,也不意味着他们今后的生活,会一如既往地真挚、纯真,但我又知道这种热爱是需要尊重的,它或许构成了某种道路的起点,在多年之后回忆,还会抱有一份感恩的情怀。如今,在职业和写作中都困惑重重的我,何尝不是这样一个文学青年?

我记得最初接触海子的诗,大概是在1991年的春天,那时刚好有本《倾向》流到我手中,那一期是“海子、骆一禾专号”,登载了他们的诗、诗论,以及一批友人的回忆。随后,诗人西川又到我所在学校做了一次演讲,内容是关于海子的,我恰巧也去听了。那时的西川,还很年轻,但已颇具大师风范,站在讲台上口若悬河,让人觉得头顶仿佛有来自高空的气流吹过。他讲了海子,讲了骆一禾,也顺便讲了讲自己,宛若三位一体,震撼了在场的所有人。具体内容,已模糊不清了,但他提到的海子的两句诗,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一句出自《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牧羊人用雪白的羊群/填满飞机场周围的黑暗”;另一句忘了出处,大概是“高大女神的自行车”。当时西川连声说好,说能见出海子语言的天才,自己听着也觉得好,但究竟如何好,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觉得大气、新鲜,能如此从容地组合词语,所表达的一切如在目前,与此前所读朦胧诗完全不同。

这种最初的印象,其实一直伴随了我对海子的阅读。一方面,我也和所有那个年龄的人一样,为他诗中的激情所折服,也为他有关忧伤、幻想与挫败的表达而动容,但另一方面,我始终偏爱海子在写作中那种随随便便的从容感。海子的写作有教条的、严苛一面,在他的诗论中似乎有这样一句话:“诗歌是一场精神的大火,而不是修辞练习。”当时读后,内心并不真的佩服,觉着话说的爽利,但还是有些空洞。后来也和一个朋友私下交换过看法,他明确地指出:“大火”与“修辞”之间不存在简单的二元对立,这种更精致、更自由主义的看法,让我一下子释然。然而,在诗人的专断之外,海子实际上也是个修辞的高手,你能在他的句子中感觉到他的快乐,感觉到他的亢奋,感觉到作为诗人,他在表达痛苦的时候也无时不在享受着自己的语言能力。记得一句诗在朋友们当中最流行:“瞧,这个诗人/他比我本人还要幸福。”(《幸福一日致秋天的花椒树》)幸福在他那里,是很具体的,就是一个诗人在诗中感觉到的快乐与满足,它比世间的一切还要珍贵。

这种能力有时表现得非常顽皮、孩子气,洋溢着天真的气息,有时则是神经质的,完全脱离了意识的掌控。比如《春天,十个海子》大概是海子最后的作品,诗的下面还特意标出了写作时间:1989年3月14日凌晨3点—4点。诗的前三节,围绕十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展开,句法谨严,抒情满满。但到了最后一节,海子显然写累了,完全没了章法,东跳西跳,从谷物写到大风,最后突然收束在“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完全是没头没脑的一句,他在质问谁呢?其实,也不难理解,在凌晨4点,北方的夜应该还是漆黑一团,但精疲力竭的诗人在恍惚中感到了“曙光”,在倾心于死亡的幻象中“曙光”当然是难以理喻的。海子的确是在乱写,但又真的准确、精警,天机峻利,又歪打正着。在这样的段落中,你总能读到写作中的诗人,他沉浸在语言中,词语也呼啸着擦过脸颊,引起更多词语的哗变。在我们的文学传统中,对于写作特殊状态的夸张,往往到了丧失分寸的地步,因而产生了种种神秘主义的写作哲学。出于一种反拨,当代诗人更多将写作理解成一种工作,一种可以由意识控制的“工作”。但被诗歌折磨过的人都知道,写作在不准确的意义上的确类似于竞技体育,需要身心的全面投入,需要某种亢奋,海子的诗就是这样,所谓“死亡的加速度”,可以理解为这种致命的写作强度。在很多时候,他完全是写“飞”了。在长诗《弥赛亚》的一段,他写到了“青春”,它以火的形式,从“天堂挂到大地和海水”,诗人高喊:“青春!蒙古!青春!”读到这里,我觉得很怪异,为什么在两个“青春”之间夹了一个“蒙古”,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蒙古虽然是海子热烈向往的远方之一种,但“蒙古”这个词本身所能产生的空漠联想,连同它的浑厚声音,在两个“青春”之间恰好也能完美激荡。

有意思的是,这种乱写的态度,并没有导致文体的粗鄙,文字的杂沓带来的恰恰是精巧、准确的风格。收入中学语文课本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可以说是当代诗歌中传布最广的一首,但它的魅力究竟怎样产生,一直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几年前,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尝试解释,他所使用的实际上是一整套最俗滥的日常语言,比如“从明天起,要怎样、怎样”,“有情人终成眷属”等等,这些习语一般被用来表示美好的生活意愿,常见于小女生的日记本和满大街的贺年卡片上,它们所代表的一个幸福平庸的“尘世”,恰好与一个诗人世俗生活的不可能构成反差。尤其是最后一段的“我只愿”三个字,类似于一个扭转身的动作,一下子让“我”从这个世界中分离出去了,一首诗在这里断开了,形成了我们每个人都会面对的悬崖。这种解释或许有点书生气,因为海子并不是按照现代主义的“陌生化”手法来写的,但它还是有一点道理的。这首沉痛的抒情诗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乱写”的,没有遵从一般的抒情体式,拉杂写起,全是日常琐事,但笔笔惊人,实际上在语言风格和传达情绪之间有一种张力,表面上自然,但海子无意中调动了许多语言方式,也调动了我们潜在的情感。记得西川好像说过,海子有一种惊人的“文化的转化力”,他能够将诸多不相干的文化资源、语言资源都包容到自己的诗中,像个巨人一样吞噬一切。

在我的理解这种“转化力”所涉及的“文化”,在根本上与一般意义上的“文化”还有点不同。在诗歌中,夹杂穿插一些古往今来的文化片段,其实并不是什么高明的作风,对于海子诗中的一些所谓“文化”因素,我自己并不是太喜欢。比如经典之作《亚洲铜》,我就觉得不是他最好的作品,有点太“文化”了,把两只白鸽子,比喻成“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就多少显得做作。在我看来,海子的转化力,不只是表现在他对从东方到西方多种文明资源的援引上,更多的表现在他对不同质地、风格语言的自如组织上。如果仔细考察他的语言类型的话,你会发觉其实非常驳杂,在一般熟知的土、水、阳光等元素性语词之外,在他诗中还会经常出现的日常的、乡土的、哲学的、宗教的等多种语言。还有一个潜在的语言资源可能往往被忽略,那就是属于20世纪中国的特定革命话语、意识形态话语,也常常出现在海子的诗中,只不过海子将其“转化”成了自身的诗艺。《祖国(或以梦为马)》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豪情万丈的诗歌,从标题到展开,都是嫁接在以往的政治抒情诗模式之上的,“烈士”、“祖国”、“永恒的事业”等词汇无疑显示了这种联系,“我也愿将牢底坐穿”一句,则直接出自革命烈士诗钞,霎时间擦亮了几代人的集体经验。当然,海子不是在重申以往的革命话语,而是剥下了激情的形式,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将其与古老历史(周天子的雪山),民间演义(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等因素杂糅在了一起。

又比如《五月的麦地》一诗的开头:“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麦地”当然是海子创造的核心意象,梵高式的深度想象、农业社会有关饥饿、粮食的记忆,乃至革命传统中与土地相关的阶级情感,被结结实实地整合在一起。除此之外,“全世界的兄弟们”相互拥抱的场景,对于生于红旗下的中国读者来说也不会陌生,“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团结起来”的想象,其实早已深深刻入我们的脑海。比起他长诗中依赖的宏大史诗模式,这样一些的细枝末节,显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却往往更有一种贴切又乖戾的揭示力。当然,在当代诗歌中对革命传统话语的使用并不鲜见,不过是方式有别罢了:有的是完全沿用,抒情言志大抵还在套路中;有的是以戏谑的态度,故意制造反讽张力;有的则是告别式的,致敬式的。这些诗歌有好有坏,但总的感觉是用力写出的,法度森严,紧张得就如同刚刚经验过的历史。但海子是凌乱的、天真的,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了要害。这种天真最了不得,因为还没有出发,他就已经到达。

文章的开头说到了感恩,可能有点矫情,其实想到海子,更多的还是某种艳羡和惭愧,他在语言方面展开的创造力,可能出于天分,但也和那个年代普遍的文化雄心有关。在这个意义上,我对“诗歌是一场精神的大火,而不是修辞练习”这句话的感受,如今又有点变化。“大火”与“修辞”虽然不构成对立,但海子不是在文学理论的层面上说这句话的,我更愿意理解为对诗人创造力的一种强调。而这种创造力不仅显现在那些宏大、空洞的诗歌抱负上,而且也渗透在微观的语言肌质中。在一个文化丧失自信的时代,这句话咂摸起来,其实仍然有朴素的教化意义。

为了写这篇文章,又拿出翻旧的《海子诗选》,其中的圈圈点点,都记录了当年的趣味。看到有一首,几乎被自己忘了,名字叫《秋日想起春天也想起雷锋》。诗并不很好,但又能见出海子痛心疾首中的顽皮诗意,干脆引用一段,以此结束吧:

春天春天春天的一生痛苦

我的村庄中有一个好人叫雷锋叔叔

春天的一生痛苦

他一生幸福

如今我长得比雷锋还大

村庄中痛苦女神安然入睡

春天的一生痛苦

他一生幸福

2008年3月12日午后

后记

这本小集子中的文章,涉及现代诗与当代诗两个部分。从百年新诗的角度看,原本不必有这样的分别,“现代”与“当代”本是同根生,同在一条延伸又纠缠的藤蔓之上,但背后依托的历史势能,以及相应的针对性,毕竟还是有所不同。

中国现代诗(新诗)自生成之日起,追求“传统”之外心性和语言的解放,其本身就是“五四”前后激进文化政治的一部分,白话自由的书写中,蕴含了新人、新社会的结构性想象。因而,无论抒情、动员,还是疏离、反讽,其主题和想象力的深度和广度,按了闻一多当年的讲法,都来自于20世纪“时代精神”的紧张对峙或呼应。当代先锋诗,则兴起于革命世纪顿挫、转轨过程中“我不相信”一类精神气场,如何甩脱历史的沉疴,利用“词与物”的分裂来瓦解总体性、真实性的规约,倒成了新的动力之源。当然,基本的人文立场和生存实感,依然在语言内部形成牵扯,只不过,历史“颠倒”的惯性太强,当代写者普遍倾向于以“去结构”、“反结构”为结构,总是惦记了要以风格来消解历史,以想象来释放差异,所谓“历史的个人化”、“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等说法,由是成为当代风尚较为恰切的指认。

实际上,在总体性认知“解纽”的年代,历史的“个人化”抑或“稗史化”,之所以能成为诗坛上持久的风尚乃至一种原则,仍不过是“时代精神”一种症候式的显现,也配和了当代文化消费的多样性需求。诗人在历史面前,扮演一种“异端”角色,这没什么不好。问题是,时间久了,“异端”的位置安全又自洽,“人性的,太人性”差不多也就成了“任性的,太任性”,免不了会造成心智的偏枯与文化整合力的缩减。一种可能的表现是,抽离了个我、他者与社会关系的艰苦辨认,缺失了内在的结构性感受,飘飘洒洒的“个人”,反倒容易被成规吸附,落入各种伦理、情感、风格的套路中。这情形,正如钟鸣解读张枣时提到的:要破笼而出的鸟儿,最后被一只只隐蔽的笼子又装了进去。这样看来,能否在社会情感的内部、在与人文思潮、公共领域的联动中,重新安排、强有力地想象“个人”,甚或决定了当代诗的前途可否长远。

回过头来看,自己近十年来拉杂写下的批评文字,大致围绕了这一问题主脉展开。尤其是前几年的若干文章,对焦当代诗在“历史想象力”方面的拓展,观察不同路径上的努力、用心,体知其中的艰难,对于突破限度的点滴尝试,也试图有所褒奖、说明。如今,随了写作与阅读媒介的转变,各路资本的介入,以年轻世代的崛起,当代诗似乎迎来了一次小小的“复兴”。在一片嘉年华的气氛中,总是纠结于这样的话题,并不怎么贴合诗歌的美学正确性,也很有中年油腻落伍之感;另一方面,虽然采取内向辨识的策略,但触及核心问题,又不如有的朋友用思深广,敢于正面死磕,勉强提出的一二主张,也仅涣散停留于一般性的吁求层面。结果不免左支右绌,文字缠绕,小集子起名为“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就意在凸显过程之中亢奋与倦怠的反复交替。

最后,要感谢诗人古冈兄,有了他的邀约,才有机会将这些文字收拢成集,加入“六点”系列。其实“六点”本是老东家,十几年前,我的第一本诗集就在这里出品。现在,绕了一大圈又回来,像是和旧日的师友重逢,欣喜之中,多少还有几分忐忑。

2018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