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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最后的陪伴者教我的道理

来源:新民晚报 | 薛舒  2020年03月16日08:06

我有一部中篇小说《万事如意》,发表后被转载,杂志编辑的导读颇合我意:老年病房里的人生百态。一边是等待死神的病人,一边是努力生活的护工们。生和死,都难如人意,“万事如意”更像是对人世间的嘲讽。生活在“死亡”气息弥漫的氛围里,人们是否还有追求幸福的能力?

小说讲述的是一群在老年病房里工作的护工,她们的生活,她们的追求,她们的喜怒哀乐。这部分经验的来源,是多年来我常常在老年病房里无奈逗留的所见所闻。

我的父亲在老年病房里住了五年多,他得了阿尔兹海默病。他从逐渐丢失记忆,到慢慢失去功能,最后,他躺在病床上,除了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不再具备一切常人的思维和行为。父亲的生存维持,全数依靠护工,吃喝拉撒,洗漱更衣。这五年,为父亲做护理的护工至少更换了七轮,而我,跟随着父亲,见识了一些护工的生活面貌。

我们总是惧怕死亡,甚而惧怕与死亡哪怕只是搭上边的职业,比如殡葬行业、临终医院,乃至医护工作。在医院里,老年病房的护工,是与死亡打交道最密集的职业,对于那些老病人而言,护工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程的陪伴者。我喜欢与护工聊天,每次去看望父亲,总愿意挤在护工扎堆的操作室里听她们八卦。遗憾的是,她们大多不是上海人,她们口音浓重的语言常常让我难以理解。但我还是喜欢看她们热火朝天地干活的样子,听她们拔着嗓门说话的声音,她们让我感觉,死亡是一件不值得放在眼里的事。她们日日夜夜与将死的老病人生活在一起,倘若没有足够乐观和宽大的内心,又如何能承受老年病房里最常见的永别?

可是有一天,我父亲的第六轮护工小马哭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护工哭。她哭的原因,不是为了某个病人“升天”了,而是,她接到安徽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她患癌症的哥哥去世了。然而她哭,也并不是因为哥哥去世,而是,她要赶回老家参加哥哥的葬礼,这需要立即动身,可她不知道是否还能赶上当天的长途汽车,并且,也不知道该如何快速把自己的病人托付给别的护工。从接到老家打来电话的那一刻起,局面超出了她的把控能力,于是她哭了。

接下去,整个老年病房的护工和家属都行动起来,有人替她上网查询长途汽车的班次,有人拿着她的手机替她网上购票,护工们自觉分配她的病人,她急着装行李,却不知道要装什么,最后把两个塞满泡菜的密封盒装进了拉杆包。她拖着行李一路碎步跑出老年病房的时候,依然保持着哭哭啼啼的样子,我想,她还沉浸在无能为力的伤感中。可是,即便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她依然记得要把她的泡菜盒带回老家。

是的,护工们用乐扣做泡菜、腌萝卜,用微波炉蒸南瓜、煮玉米,在食堂提供的统一餐食之外给自己加餐。她们还利用睡前的一丁点儿时间织毛线袜,刷手机淘宝,买花花绿绿的打底衫,她们很少买外套,因为她们必须穿制服,好看的外套没有用武之地。她们在极其有限的空间和条件下力求扩大生活的自由度,那是属于她们可以把控的幸福。

三天后,小马回来了,她送走了因病去世的哥哥,回到老年病房,继续她热火朝天的护工生活。我没有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悲伤的余痕,她还是那个爱大声说话,整天嘻嘻哈哈的女人。大概,于她而言,面对死亡是常态,而赶上那场为死者送行的仪式,才是更有意义的。

“万事如意”的核心在于“如意”,什么样的“意”,才是符合我们内心所求的?老年病房里的护工们让我意识到,让死亡变得“如意”,正是她们在做的工作。那些被“死亡”威逼和包围的生活,也依然有着可追求的幸福,或许微弱,也同样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