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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往事》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吕舒怀  2020年03月13日09:44

作者:吕舒怀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1月 ISBN:9787541155635

小白楼往事

温少云温少爷坐在犹太人布曼夫开的莎卫饭店门外冰冷的台阶上,背靠僵硬的大理石墙壁,喘息艰难而急促。他估摸自己活不了多久,等夕阳没入利顺德大饭店楼顶后面,就挨到他该咽气的时候了。

不知何时刮起凛冽的西北风,卷起尘烟和纸片,在温少爷的眼前打旋。小白楼依然繁华如昔,路灯早已燃亮,昏黄的灯光混淆于茫茫的暮霭中。平坦的马路上奔跑着形形色色的轿车、胶皮车,行色匆匆的路人中有英国人、法国人、俄国人、德国人,还有穿着华贵的中国人。街对面幢幢小洋楼,被落日的余晖叠映成怪模怪样的,无数个雕着花饰的窗户闪烁亮晶晶的灯光。

下午的时候,温少爷脚上的一双皮鞋,被一个拾茅蓝的中国人扒走了,那是他身上*后的值钱东西。当时温少爷并不肯束手待毙,打算用脚蹬开那骨瘦如柴的脏老头儿,可惜他一点儿气力也没有,眼睁睁瞧着拾茅蓝的顺利脱下他的鞋,拍拍上面的灰尘,掖进竹筐里,慢悠悠走开。温少爷想,那人一定当自己是“倒卧”,横尸马路没人管。

一阵香甜诱人的气味飘过来,有位俄国老头儿拎个篮子,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叫卖:“面包哩——面包哩——”温少爷想象俄国老头儿篮子里装的是甜面包夹火腿肠,过去他不喜欢吃这种廉价的东西,温少爷经常光顾德租界的鲁诺饭店,在那儿才能品尝到真正的西式大餐。如今,倘若有一只甜面包的话,他就能活命。可是温少爷身无分文,只能等死。

他已经五天水米没沾牙。五天前他只身逃到小白楼时,浑身上下精力旺盛很有力气,蛮可以偷点儿什么或者抢点儿什么,即便不偷不抢也能装要饭的讨点儿什么吃的。温少爷偏偏不愿意这么做。依他的禀性,五尺高的汉子活得体面,死得尊严,决不可行苟且之事。就像他爸爸,本可以苟且偷生,为了尊严却选择了上吊自杀,还拽上了他妈妈。

咸鸭蛋黄模样的太阳,半个坠落到利顺德大饭店后面。温少爷明白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只能用分秒来计算。同时,他隐约感觉死亡的麻木感开始从脚趾沿着大腿向腰部蔓延上来,很快就会彻底淹没他全身。再以后,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还有他曾经历过的荣华富贵和一夜间的破败,仿佛烟云一样转瞬即逝。什么都不存在了,什么都消失了,连同他自己。想到这儿,温少爷很超然世外地闭上眼睛……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觉奄奄一息的温少爷,他睁开眼睛,一辆洋马车停在莎卫饭店门前。马车夫拉开车门,从车上跳下一位肥胖的俄国将军,他一边捋着沙皇尼古拉二世那样的“八字胡”,一边呜哩哇啦地冲马车夫大声吼叫。当时马车夫正奔到马车后面卸一只笨重的皮箱,胖将军的吼叫令他改变主意,又跑回车前拉开门,搀下一位俄国女人。那女人很年轻,惊人的美丽,她走下马车,恐惑地睃巡四周陌生的一切。

俄国将军昂首阔步地踏上饭店台阶,他发现了温少爷,冲羸弱的中国年轻人吼了一嗓子,意思是骂温少爷:猪猡,你挡了我的路,给我滚开。温少爷听不懂俄语,而且他没有气力挪开。这位流亡将军火了,在他的国度里平民百姓那敢违背他的意愿。所以他对温少爷吼个不停,温少爷无动于衷,眼里涌满无辜的神情。胖将军就怒不可遏了,抬起脚,给了温少爷一下子。温少爷就像破麻包一样滚到台阶下面,额头跌破个口子,淌出鲜红的血。

走在后边的俄国女人尖叫一声,疾步奔过来,蹲在温少爷跟前。从狐皮袖筒里伸出手,摸摸他受伤的前额,用很温软的话音安慰他。温少爷听不懂女人的话,但女人怜悯的目光和柔情抚摩温暖了他的心。温少爷忽然觉得活着很好,很有意义。

饭店大门里面传出胖将军的呼叫,白俄女人顿时慌乱起来,她匆忙掏出一把铜子塞进温少爷手心,随后跟着拎皮箱的马车夫进了莎卫饭店。

温少爷紧紧攥着手心里的铜子,陡然感受一股力量,一股来自天外的力量。

夕阳彻底没入利顺德大饭店后面,夜“呼啦”一下子掉落下来。

温少爷没死,他依旧坐在莎卫饭店的台阶旁,大口大口嚼着甜面包夹火腿肠。他花去俄国女人给他的九个铜子,买了俄国老头儿沿街叫卖的面包。过去他讨厌的吃食,如今成了维系生命的东西。剩下的那枚铜子,他揣进怀里,摁了又摁,摸了又摸,生怕不小心弄丢了。

在温少爷以后的日子里,那枚铜子几乎与他生死与共。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天津卫的小白楼很出名,也很特别,原先属于美国租界地,后由英国人托管。它位于九国租界的中心,成了华人和洋人杂居的地界。尤其1920年之后,被苏联红军驱逐的白俄纷纷流亡到中国,其中一部分人由哈尔滨逃到天津,便陆续在小白楼定居下来。

当时小白楼*有名的鞋铺叫作“华德美”,温少云是“华德美”鞋铺的少爷。

鞋铺可以理解为现在的皮鞋专卖店,那时的鞋铺又不同于现在的专卖店。那时的鞋铺不光卖鞋还做鞋,前边是店,后边是工厂。

“华德美”鞋铺早先在北门外的估衣街,高台阶宽门脸儿金字牌匾,在那条当时天津*繁华的商业街显赫一时。老掌柜温青山经营有方,他瞄准天津女人们赶时髦追潮流的心理,专做女士皮鞋。鞋样是专门从洋人那儿淘换来的,手艺秉承津门鞋业老字号“德华馨”传统手工技术,制作精良,可谓鞋之上品。温青山懂得一个道理:物以稀为贵。所以一种样子的女鞋,他只做大小型号的一套,绝不成批生产。这样,哪位女士买了“华德美”的皮鞋,同型号的就此一双,走到马路上绝看不到重号重样的。温掌柜还有一手更绝的——选样订货,谁来鞋铺定做,一种样子就做一双,做完便立刻将鞋样子毁掉。谁定做了“华德美”的皮鞋,就等于买了绝品,从此独步天下。

温青山独到的经营秘诀,使“华德美”女鞋名噪津门。不论老城里豪门大户的贵媛、千金,还是居住在五大道的民国达官显贵的大太太、姨太太,甚至九国租界地的洋夫人、洋小姐,无不趋之若鹜,或坐轿车或乘马车或让胶皮车拉着,从四面八方赶到估衣街,以购得一双“华德美”皮鞋为荣。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助长了温掌柜的野心,他又把目光瞄向小白楼,那个连接着英、法、德、美、俄五国租界的核心地带,在温掌柜眼里几乎就是个聚宝盆。1922年春天,温青山将“华德美”迁到小白楼,果然买卖好得一塌糊涂。商道忌贪,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温青山关键时刻忘记祖辈的教诲,因贪图一笔大买卖,结果弄得人财两空,家败身亡。

那年刚进暑,东北皮厂的老客户郑富贵来天津看望温青山,顺便带来个好生意。军阀张宗昌刚刚上任直鲁联军总司令,忙着扩充兵马,要订制一批军靴,数量巨大。温掌柜顿时动了心,一万双皮靴,简直就是千载难逢的财运!他挽留住郑富贵,当夜设酒席招待。酒喝到酣处,郑富贵说,做军需不同做商,不但要保质保量,还要按期交货。一万双军靴必须在三月个之内完成。温掌柜一边赔着笑脸敬酒,一边拍着胸脯保证:那是当然,三个月内一定交货,绝不让仁兄为难。郑富贵又说,张总司令招兵买马,筹办军需,资金一时紧张,订金暂时给不了,等军靴交货之日,货款全部一次性付齐。不知当初温青山酒喝多了,还是被这巨大的诱惑蒙昏了头,竟然满口应承下来。

郑富贵离开后,温掌柜马不停蹄地进料、招工人。单说进料吧,万双皮靴的皮子就需要大批货款。他抵押了“华德美”,又从同行借了五千大洋,招进一百多名工人日日连夜赶制,终于在三个月后做出一万双军靴。交货那天,郑富贵来了,验货装车整整忙一天。约定好晚晌在郑富贵住的客栈结款。掌灯时分,温青山带着账房先生走进客栈,哪料到人去楼空,郑富贵早已跑没了影儿。温青山这才明白上当受骗了,登时口吐白沫,晕倒在客栈门口。

温掌柜连气带惊,一病不起。“华德美”归了人家,欠下的巨额债务无力偿还。温青山拿脸面比性命看得还重要,既然祖宗的家业败在自己手里,欠钱还不了,那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选择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在房梁拴两个绳套,拉着温少云他妈一块儿悬梁自尽了。

等温少爷从北京的大学堂赶回家,才明白一夜之间从天上掉地下,他已经是个无家无业、分文没有的穷光蛋。

人的命有时很贱,两个面包就能兑换。

1924年那个小白楼的黄昏,温少云吃了两个俄国面包,便从死亡边缘爬了回来。他能站起来、能走动,有力气了,可是他依然没有饭辙。也就是说明天太阳露头的时候,他仍将饿肚子。谁又会再施舍他铜子,延缓他的残生呢?

夜色阑珊,小白楼的夜晚比白天喧嚣,比白天五彩缤纷。洋楼的每个窗口都亮着灯光,如满天繁星。店铺饭馆人影幢幢,远处“蓝扇子”公寓那边传来性感的舞曲。不夜城的小白楼充满诱惑和欲望。

温少云迈开赤脚,执意要离开莎卫饭店,他的念头很单纯,不想让那位善良又美丽的俄国女人明早一走出饭店,就看到他这饿殍。他尽量走远一些,死到一个白俄女人看不见的地界。就这样,温少云走上马路,他的身体仍旧虚弱,走起路像风中芦苇那样摇晃。很快,他的脚步急匆匆了,影子一般飘到十字路口。

忽然,拐口出现一辆胶皮车。夜雾蒙蔽下,拉胶皮的没有瞧见温少云,温少云也没发现胶皮车。“咣”的一声,双方撞个满怀,温少云被撞出一丈多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拉胶皮的赶紧撂下车把,车上坐的人跳下车,一起跑到昏迷不醒的温少云身旁。拉胶皮的用手试试温少云的鼻息,又抬头对坐车人说:“周老板,他没死,还有气。”

被唤作周老板的人蹲一旁呼叫着温少云:“先生,先生,您醒醒……咦,这不是温少云少爷吗?”

温少爷撞得不轻,脑子里一片空白,忽听有人叫他名字,他强撑开沉重的眼皮,面前蒙蒙眬眬晃动个人影。

“温少爷,不认得我啦?我是周宝祥……”

熟稔的名字,牵起过多的回忆。温少云眼缝里滚出一串清泪,他大呼一声:“周伯伯……”随之扑到周老板怀中。

周老板让车夫将温少云搀扶进胶皮车,他扒着车帮,说:“温少爷,我听说温老掌柜、老夫人双双走了之后,就派人到处踅摸你,想不到今儿个晚上在这儿碰见少爷。真是天意呀。”

温少云神色黯然:“周伯伯,您别再称我少爷。如今我家破人亡,成了丧家之犬。”

周老板“扑哧”一声笑出声:“少爷言重了。糖哪儿甜,醋哪儿酸,我周宝祥懂。当初若不是温老掌柜周济我,我一个穷伙计,怎么能开得起鞋铺?”他手指拉胶皮的说,“今儿个是该着扛着,我坐上这么个棒槌拉车的。本来去马场道鲁府,给那位下野的督军的少爷送皮鞋。他拉我东转西转,像是鬼打墙,竟转不出小白楼,这不就碰见了你,说明我跟少爷有缘。闲话少叙,这双新皮鞋那鲁少爷没福气消受,归少爷你穿。然后我领少爷先去华清池烫个热水澡,再去恩义德吃涮锅子。”

温少云忽然固执起来,他说:“周伯伯,我不吃涮羊肉,我吃西餐。”

周老板一拍脑门儿:“人老糊涂哇,我怎么忘了少爷爱吃西餐。走,先奔华清池。”他驱使着拉胶皮的,说:“你这棒槌再走错道,我扣你三斗红高粱。”

雪花飘起来的时候,天色才算真正暗下来。烫过澡、换上新西装的温少云,简直像换了个人,与生俱来的高雅气质和英俊容貌,俨然就是个货真价实的阔少爷。他和周老板面对面坐在鲁诺西餐厅靠窗户的桌子旁,可以隔着玻璃窗眺望外面寂静的雪景。餐桌点着蜡烛,摇曳的火苗散发着温暖,大厅那边有个洋女人在弹钢琴,舒缓的旋律荡漾过来,仿佛醇过的美酒。

温少云一改往时的斯文,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周老板吃不惯西餐,总觉着亮光闪闪的刀叉往嘴里捅很危险。他笑眯眯地端详温少云的吃相,一边说:“少爷,你对以后有打算吗?不如先去我那‘宝船’鞋铺委屈些日子,将来你遇到好机会,再另谋高就。”

温少云鼓鼓囊囊的嘴说不出话,只是频频点头。

周老板这才松了口气。

酒醉饭饱之后,温少云从怀里摸索出白俄女人送他的铜子,拿叉子给那枚铜钱钻眼儿,使了半天劲儿,手划破条口子,才钻出个眼儿,又用绳子串起来,挂脖子上。周老板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温少云一脸神圣地说:“周伯伯,你别问。这叫天机不可泄露。它是我的护身符,到死我都戴着它。”

年轻轻的冷不丁提死干吗?周老板心底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两年后,温少云成了“宝船”鞋铺的账房先生。

温少云不像旧式账房先生那么老土,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帽,鼻梁子上架副茶色水晶眼镜。他完全一副新式打扮:笔挺的西装,三接头牛皮鞋,乌黑锃亮的中分头,再加上他天生的一表人才,乍看像外国洋行做事的高级职员。“宝船”鞋铺坐落南市,南市一带娼寮密布,一些妓女闲着没事时,打着来鞋铺买鞋的幌子,专为目睹这里俊俏又时髦的账房先生。她们一踏进鞋铺,眼睛不够使地东张西望,不看鞋专找人。温少云坐柜台后面的小屋理账,门虚掩,只露他的侧影。妓女们边叽叽嘎嘎地说笑,边冲温少云挤鼻子弄眼。温少云不理睬,她们就说些挑逗的话,话很糙很露骨。温少云气急了,使劲儿摔上门。妓女们还不知羞地“咯咯”一阵笑,随后作鸟兽散。

周老板并不以为然,却惹恼他的独生女儿周天娇。那天,她趁周掌柜不在的时候,闯进鞋铺,径直奔入里间小屋,一手叉腰一手拍桌子,跟温少云叫板:“你就是我爸爸雇来管账的?”

虽未见过面,温少云早有耳闻,周掌柜的女儿可不是善主,从小不学做针线活儿,也不读书识字,却喜欢舞枪弄棒。周掌柜一味地娇惯,言听计从。十五岁那年,周天娇独身到沧州学武,三年后回到天津卫,周掌柜不知宝贝女儿武艺学得精不精,周天娇当场给他表演一通眼花缭乱的拳脚,说:“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往后那帮杂八地们敢来捣乱,我一个人能把他们全打得屁滚尿流。”鞋铺伙计私下议论说,周家小姐不光武术高,人长得漂亮,性子刚烈,简直就是当代红线女。温少云听了,如清风过耳,今天他见了真人周天娇,漂亮是漂亮,脾气也够蛮横的。

周天娇多蛮多小也是主子,所以温少云站起来,欠欠身,说:“是,周小姐。”

“天么天来店里的那帮浪窑姐是你招来的?”周小姐逮理不饶人。

“小姐你说错了。我没招引任何人。”

温少云不卑不亢的态度,招惹起周天娇的蛮性子。她说:“还没人敢顶撞我。我说你招的就是你招的,过去那帮窑姐怎么不往咱鞋铺里钻?瞧你这身打扮,说中国人不像中国人,说洋鬼子不像洋鬼子,我看着堵心。”

“周小姐,请你出去。我该记账了。”温少云冷若冰霜地说。

“嚯,你轰我?!这是我的家,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温少云忍无可忍,把抽屉一关,说:“你不走我走。”他绕过周天娇朝外走,正好和进来的周掌柜碰个照面。周掌柜见温少云脸色铁青,一旁的女儿噘着嘴,顿时明白发生过什么事。“天娇,不是跟你说过嘛,不许你来这儿瞎闹。”周天娇也委屈,说:“他欺负人。”周掌柜对温少云赔笑脸说:“少云哪,你别跟她一般见识,都是我宠惯了,宠坏了。”周天娇一把将她爸爸拽一边,说:“您真是越老越糊涂,明明我受了委屈,您还替外人拔闯。”周掌柜这回真急了,沉着脸呵斥女儿:“没大没小!少云的父亲是我的大恩人,没他老人家哪有咱周家的今天。往后你得管少云叫哥哥。”周天娇头回当外人被父亲骂,像蒙受天大的委屈,泪珠止不住滚落出来:“我就不认他这哥哥!”说完,一跺脚,奔出鞋铺。

晚间,“宝船”鞋铺打烊后,温少云拎个提琴盒走出来,他准备坐胶皮车去小白楼。

忽然,背后有人叫他,是周天娇。“喂喂,你去哪儿?我跟你去。”

温少云不想理这个疯丫头,顾自停马路边等拉胶皮的。

周天娇一溜小跑追上来,话音带着哭腔:“喂,哥,温大哥,我认你做大哥还不行?”

温少云有些不忍,转脸冲她笑笑。周天娇立刻高兴得像只麻雀,活蹦乱跳地跑到温少云身边,挺诡秘地说:“温大哥,我盯你好多天啦。知道你天天拿这个洋胡琴,去小白楼什么什么娜歌舞厅。”

温少云没吭声。他每天去小白楼的真实目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

周天娇所说的“什么娜歌舞厅”,实际是指小白楼很有名的“圣安娜”歌舞厅。

“圣安娜”歌舞厅在当时由白俄和中国人共同经营的光陆电影院的前楼,舞厅规模很大,伴舞的舞女大多是蓝眼睛、黄头发、白皮肤的白俄少女。负责伴奏的是一支庞大的乐队,温少云就是其中的小提琴手。

暮色褪去,夜色浮上来。胶皮车将温少云和周天娇送到光陆电影院门前。眼见穿着考究、神态自负的洋人和中国人川流不息地往里走,周天娇心发怯,揪住温少云的衣袖说:“我怕,在外面等你吧。”温少云故意逗她:“你身怀绝技,武艺高强,打遍天下无敌手,还会怕吗?”周天娇听出温少云的揶揄,说:“去去,来这儿又不是打架的!进去就进去,有你在,我不怕。”说归说,逗归逗,温少云还是叮嘱这位任性的小姐:“舞厅是很讲规矩的地方,我领你进去之后,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少乱说乱动。等我演奏完了,我请你去吃西餐。”周天娇仿佛听话的孩子,乖巧地点点头。

舞厅内人如过江之鲫,舞曲响起前,衣着光鲜的男人们和珠光宝气的女人们端坐吧桌四周,优雅地品着洋酒,相互搭讪着。周天娇被温少云安排在一个角落里,她真听话,一动不动地坐那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乐曲响起来了,她知道里面有她温大哥弹奏的,真好听啊!像河水流淌,似鸟儿歌唱,仿佛天上飞下来的。四周的男男女女纷纷站起,携手飘向舞池。蓦地,周天娇惊恐地睁大眼睛,然后又用双手捂住发烫的脸……

拉罢*后一支曲子,温少云匆匆收拾好小提琴,拎手里就往外奔。这时跳舞的人几乎散尽,他在原先的角落并没有找到周天娇的踪影。温少云站原地四处张望,随后就喊:“周小姐,天娇,天娇!”没人应声。坏啦,周天娇随着散场的人群走出去了?平时不大出门的周小姐别迷了路。温少云赶忙奔出光陆电影院。

天色已晚,马路空阒寂寥。细雨不知何时落的,给凄凉的夜增添几分寒冷。温少云举目四顾,猛然发现周天娇蹲在马路对面的一家店铺门口,双手抱着肩头,犹如一只受伤的小鸟。

“天娇——”他叫一声,冲过马路,本想安慰她,不料周天娇霍地站起,抡着小拳头就捶他:“都怨你,让你领我来这种鬼地方。”

温少云很懵懂:“什么鬼地方,这里是歌舞厅,交际娱乐场所,是让人开心快乐的地方。”

周天娇依旧怒不可遏:“你瞎说八道,你糊弄我!什么舞厅,黑灯瞎火的,男男女女搂一块儿,哎呀,恶心死我。这儿是洋窑子。”

温少云想,反正也和她解释不清楚,就笑着说:“行行,往后你别跟我来。”

“我不来,你更不许来!”

“为什么?”

问得周天娇羞红了脸,她略显迟疑,说:“温大哥,你来这儿不就为多挣一份钱嘛。我让我爸爸给你加薪水。”

温少云神色突变,心里沉甸甸的。“我天天往小白楼跑,不为挣钱,是为寻找一个人。”

“谁,女人吗?”

“是不是女人不要紧,要紧的是她救过我的命。”

“哦。她长得美吗?”

温少云所答非所问:“她的心肠好。”

望着温少云一脸迷惘,周天娇暗自生气:哼,男人都这副德行,见着长得好的女人,跟丢了魂儿一样。“温大哥,那你非得老往这儿跑?”

温少云说:“是啊,直到我找到她那天为止。”

周天娇无奈,低下头说:“我要跟着你找她行吗?”

温少云未置可否,脱下西装披在周天娇的头上,说:“雨下大了。我说话算话,带你吃西餐去。”

两人共撑一件衣裳挡雨,温大哥离自己这么近,周天娇觉着一阵温暖和感动。忽然,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驶过马路,溅起点点水花,几乎溅到他俩身上。温少云猛抬头,发现轿车的车窗玻璃上映着一张俄国女人苍白的脸,那张脸是那么熟悉。两年前,这张脸与自己近在咫尺,散发着怜悯而慈爱的光芒。两年中,他天天在梦中梦见这张脸,和她说着无穷无尽的话。

黑色雪佛兰一闪而过,温少云久久伫立雨中。

周天娇惊叫起来:“温大哥,你怎么流眼泪啦?”

温少云依然凝望轿车驶去的背影,喃喃道:“我可遇见她了,她还在小白楼。”

鲍熙昆出现在温少云面前的时候,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鲍大公子,你怎么找到我这儿?”

鲍熙昆哈哈大笑,说:“温兄,甭说找你个大活人,就是大海里找根针,我也不费吹灰之力。”

鲍熙昆敢吹这么大的牛,自然有他的道理。鲍熙昆的父亲曾为北洋政府的财务次长,混进过内阁,不幸下野后,隐居天津卫当了寓公。即便如此,鲍家仍富可敌国,手眼通天。当初和温少云在北京的大学堂做同学时,鲍熙昆追求一浙江商人的女儿,给人家肚子搞大,又一脚将人家踹了。这位江南小美女含羞跳进什刹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年轻的生命。小美女的父亲不依不饶,要跟鲍熙昆打官司偿命。末了,鲍熙昆的父亲用钱轻而易举地摆平这件棘手的案子。

虽是同学,温少云与鲍熙昆素无往来,他从心里厌弃鲍熙昆这样有钱有势却无德无才的纨绔子弟,当然不清楚为何鲍熙昆突然找上门来。

温少云问了,问得很明确,问鲍熙昆找他有何贵干。鲍熙昆说他在鲍府待腻了,拉上老同学出去玩玩。温少云知道他所说的玩玩是幌子,一定另有目的,便谨慎地拒绝说自己给东家当差,身不由己,恕不奉陪。鲍熙昆一听,油光粉面的胖圆脸拉得老长,说:“人穷志短啊!当年燕京大学的风流才子,如今熊成这样?什么东家,狗屁!赶明儿我叫警察局的人把鞋铺封喽。”温少云深知这位鲍公子犯起浑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担心平白无故给周掌柜添麻烦,连忙拾掇起手里的活儿,推搡着鲍公子离开鞋铺。

看样子,鲍熙昆真是闲着无聊。坐进轿车后,他一会儿提议去茂盛道的泰安俱乐部打台球,那里有他爸爸的股份。一会儿又说到马厂道赌赛马,说出来之后自己又摇头否定:“没意思,没意思。要不我领你开开洋荤,到‘蓝扇子’公寓玩玩?”温少云听说过“蓝扇子”公寓,在小白楼一带无人不知,表面上是舞厅,实际是妓院,里面的舞女大都是白俄少女。温少云不愿意去那种地方,蹙蹙眉说:“我陪你出来时间太长可不行。”鲍熙昆误会了他的意思,说:“不就怕丢了你那倒霉的差事嘛。等哪天我跟我们老爷子说说,由他出钱趸下个鞋铺,让你当大掌柜的。”温少云还想解释什么,鲍熙昆显得不耐烦,招呼司机说:“走,走,去‘蓝扇子’。”

很明显,鲍熙昆属于“蓝扇子”公寓的常客,他昂首阔步走进去的时候,坐两旁椅子上的舞女们纷纷朝他扬手帕打招呼。鲍熙昆脸上荡漾着得意的笑容,侧过头对温少云说:“怎么样?还是洋娘们儿漂亮吧?个个跟天仙似的,我就喜欢这一口。”鲍熙昆说得不错,舞女们年轻漂亮,身材高挑,湖水般的蓝眼睛,凝脂似的皮肤,个个身穿宫廷式晚礼服,袒胸露臂,仿佛一群花蝴蝶在舞池里飞来飘去。

小舞台上正表演脱衣舞,舞女们随着音乐扭腰摆臀,将身上的衣饰一件件摘掉,*后脱得一丝不挂……灯光猝然熄灭,幕布落下。

鲍熙昆目光四射,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群“花蝴蝶”,搜索一番后,目光暗淡下来,他叫过管事的,问:“喂,丽莎小姐怎么不在?”管事的指指二楼,悄声对鲍熙昆说:“先生,丽莎小姐现在有客。您是不是挑一位别的小姐,她们都是很出色的。”鲍熙昆根本不搭理管事的,嘴里嘟哝句脏话,拽起温少云就往外走。“少云兄,咱不在这儿玩,没意思。喝酒去吧,我请你喝‘50号’红酒。”

所谓“50号”红酒,是俄国人安德烈也夫家族的酒窖品,当时在俄租界和小白楼一带的上层社会风行一时。鲍熙昆拉着温少云进了一家西餐厅,点了一瓶“50号”。呷着酒,温少云忍住性子听鲍公子倾吐相思情:“你今天是没眼福哇,愣没见着丽莎小姐。我鲍熙昆也算见识过女人,从未拿女人当回事,过眼烟云而已。可一见丽莎把我迷死了,才明白天下竟有这等绝色佳人。相比之下,‘蓝扇子’剩下那帮女人,统统算是丑八怪。”

鲍熙昆滔滔不绝,温少云越听越腻烦,不时瞅着窗外的天色。白云蜕变成红云,暮霭弥漫了街景。鲍熙昆窥察出温少云的心思,收住话头,招呼侍应结账。结完账,二人朝外走,鲍熙昆又说:“你瞧着,哪天我用钱把丽莎赎出来,给我做姨太太。”

温少云瞥一眼鲍熙昆踌躇满志的样子,心想那个叫作丽莎的女人将要逃离狼窝,又进虎口。

餐厅外边马路沿周围是一溜摆小摊的,其中有中国人,也有落魄的外国人。温少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蓦地被一位肥胖的俄国老头儿吸引住目光。外国老头儿衣衫褴褛,白发蓬乱,浑身散发着烈性酒的气味。他面前铺着一席地毯,地毯上放着银质的器皿,还有胰子一类的日用品,一看就知道是俄国的原装货。鲍熙昆拽了温少云一把,说:“快走,瞧那外国老要饭的身上多脏多味儿。他的东西你敢要?”

其实,引起温少云注意的不是那些银质器皿,而是胖老头儿的面容,好像在哪儿见过。尤其那人蓄留的沙皇式的胡子,唤醒温少云的记忆——

怎么会是他?!

温少云在白俄老头儿面前蹲下来,故意凑他很近,以便端详他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同时也希望对方认出自己。没错,就是他,那个两年前在莎卫饭店门前像踢破麻袋一样踢自己的俄国将军。尽管岁月和贫穷摧毁了他的面容,但目光中残留的骄狂和傲慢,让温少云记忆犹新。

一旁站着的鲍少爷有些不耐烦:“温兄,又不是漂亮女人,你搭理他干吗?快走哇。”

“鲍兄先行一步,我遇到一位久违的老朋友。”温少云催促鲍熙昆赶紧躲开。

鲍少爷很听话,带着一脸的不屑钻进汽车。车开起来时,他从车窗探出脑袋,冲温少云喊:“哪天你去我家,让你开开眼。我新踅摸件好东西,勃朗宁手枪,烤蓝漆,象牙把……”汽车卷起一团尘土飞驰而去,他的话音渐远渐逝。

心怦怦剧跳。温少云竭力压抑心中的激动,用和缓的口吻对俄国将军说:“你还认识我吗?”

落魄将军抬起头,很不经意地瞟瞟他,摇摇头,指着地毯上的东西,笨拙地吐出一个中国字:“买?”

温少云实在想让对方辨认出自己,好继续打听出他所*想知道的人。“你仔细想一想,前年在莎卫饭店门前,我们见过面的。”

将军根本不愿多想,他暗自咕哝句俄语。温少云听不明白,从对方鄙夷的神态上猜度,那话的意思是说,我堂堂的俄国将军,怎么会认识你这个中国佬。不过,他仍旧指指摆卖的银器说出两个中国字儿:“便宜。”

温少云不指望什么了,他直接问道:“你的夫人呢?”

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故意装蒜,将军把他肥硕的大脑袋扭到一边,不再搭理温少云。

尴尬,难言的尴尬几乎压迫得温少云透不过气来。他不能放弃,否则将永远难遂所愿。温少云从兜里掏出块大洋,丢到地毯上,说:“这钱归你,你的东西我不要。请你告诉我怎么能找到你夫人?我想见她一面。”

将军抓住大洋如获至宝,赶紧揣进怀里。这回他听懂了温少云的中国话,抬起头,盯视温少云好半天,浑浊的眸子里混杂着淫邪和轻蔑。随后,他哆嗦着手,从地摊底下摸索出一张寸宽的纸条,在上面写下一溜字,丢给温少云。看样子,他经常这么派送类似纸条。

温少云急切地抢到手里,见那溜歪歪扭扭的中国字是这样写的:“起士林餐厅,二楼。”他瞧不明白,打算跟将军问清楚。此时,将军已急匆匆收拾好东西,卷起地毯,佝偻腰,向马路对面的一家酒馆蹒跚而去。温少云唤他几声,他置若罔闻,根本没入耳,眼下只有酒馆里的俄斯克烧酒能勾住他的魂儿。

薄夜湛蓝,月如金钩。温少云忽然想起一首古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迈开大步,朝着起士林餐厅的方向疾奔。好在道不远,拐过一条马路就到。餐厅外灯光绚丽,贵客盈门。温少云步入前厅后,顺着楼梯上到二楼。今晚食客满座,温少云选择靠外廊的角落坐下,举目四顾。悠扬的钢琴声是从一楼大厅传过来的,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郎弹奏着肖邦的《小夜曲》。四周的食客们个个西装革履、吃相斯文,乐曲中没有掺杂丝毫杂音。

蓦地,温少云发现二楼另一头端坐位白俄女人,穿着黑色晚礼服,面前放杯红酒,她不呷,也不去碰它,手托香腮,向这边凝望。温少云只觉着一阵昏眩,血往头顶上涌。不就是她吗?两年前赠给他十个铜子、救他一命的女人!怎么如今沦落成陪酒女郎?

温少云朝侍者打个招呼,叫他把穿黑礼服的女人请过来,侍者应声而去。温少云望着侍者的背影,心中掀起无尽的波澜。

女人悄无声息地在温少云对面落座,一阵似曾相识的香气迎面扑来,温少云感到久违的温情。

她变了,并不单指她的容貌,她依旧两年前初次相见时那么楚楚动人。也不是说她的气质,她依旧那么高贵和骄傲。是眼睛变了,曾经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变得浑浊,曾经飘荡在里面的怜悯变成了冷漠。关键是她丝毫记不得面前的男人,只当是一般的客人。所以她提议要瓶酒,酒的价格决定她陪酒的酬劳。

温少云懂陪酒规矩,他招手叫来侍者,要一瓶“50号”红酒,并点一份俄式西餐。他知道别的客人只点酒,不会点别的。陪酒女郎么,陪客人喝点儿酒,乐呵乐呵就得了,其他奢望甭想。

侍者俯身斟酒的时候,温少云问她:“请问,您怎么称呼?”

女人一怔,显然她听不懂中国话。但很快她聪敏地猜出温少云问的是什么,于是用蹩脚的俄汉混成语说:“玛丽雅·卡拉耶夫娜。”多么动听的名字啊,两年间他曾在梦中无数次想象着她的名字。

玛丽雅·卡拉耶夫娜冷峻的脸庞浮出一丝微笑,意思很明显,邀请他一同就餐。温少云说:“我吃过了,您请。”怕她听不懂,又做个补充手势。

玛丽雅·卡拉耶夫娜用俄语说句客气话,便顾自吃起来。温少云心疼地想,她恐怕很久没有来这种地方享受一顿美餐了。她那摆地摊的肥胖丈夫有人光顾赚点儿小钱,把自己灌个烂醉,丝毫不会顾及苦难妻子的死活。否则也不可能怂恿她去起士林餐厅做陪酒女郎。虽说落魄如此,女人的贵族气派毫无减弱。你看吃西餐的模样:使用刀叉时有条不紊,切牛排时细致入微,咀嚼时不动声色,整个用餐过程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用餐毕,她拿餐巾抹一下嘴角,然后挺直脖颈靠在椅背。

侍者撤去刀叉和碟盘。温少云宛如刚刚欣赏完一幕艺术表演。

温少云抿着红酒,蕴藏心底的千言万语已按捺不住。他一字一顿地对玛丽雅·卡拉耶夫娜说:“玛丽雅小姐,您记得我吗?”

玛丽雅小姐听不明白,迷惘地盯着他。

温少云焦急起来,他解开衣扣,从怀里掏出那枚用铜子做成的护身符,举至玛丽雅眼前:“您一定认得它,是您送给我的。”

温少云举止急切,令玛丽雅戒备地往后一闪身,茫然地摇头。

温少云边指自己边指她,连说带比画:“两年前,我饿倒在莎卫饭店门口,您给我十个铜子,救了我的命。您还摸过我头上碰破的口子……”玛丽雅见他指着自己的额头,以为让她摸,便伸过手抚摸。她摸到的是一条伤疤。

她的手已不如两年前那么柔软,粗糙得像张砂纸。温少云的心抽搐成一团,两年间她遭受了何等的磨难?从贵族沦落为风尘女郎,从天堂坠入地狱,谁来拯救她?

温少云落泪了,男人会常常表现出同情和怜悯,但形式大不相同。温少云的怜悯是悲壮的,沉重的泪珠就是证明。

他突然做出一个连自己都吃惊不已的决定。

温少云第二次要了红酒,点名“风帆”,他的设想很好,既然玛丽雅听不懂中国话,那么可以拿酒的牌子给她一种暗示。这个暗示包含他庄重的诺言。

侍者用托盘举来一瓶“风帆”牌红酒,为温少云的高脚杯斟满,因为玛丽雅杯中的“50号”尚未饮尽。

温少云一饮而尽,接着又倒了一杯。他对玛丽雅,实际是对自己说:“玛丽雅小姐,当初您救过我。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们中国人讲究知恩报恩,我一定要报答您。”

近在咫尺的玛丽雅小姐木头人一样,明知她听不懂,他执意说下去,重复多了,玛丽雅会理解的。“玛丽雅,原谅我直呼您姓名。您现在的处境叫我看了很难受,我要想方设法搭救您脱离苦海,离开这肮脏丑恶的地方。请您相信我。”

温少云喝尽第三杯红酒,有些微醉,但意识还很清醒。“您理解我说的话吗?不理解也没关系,懂我的心就行。瞧这瓶酒的牌子——‘风帆’。我救您出去之后,用船,用大轮船送您去英国或者美国。您会一帆风顺的。”

侍者凑近玛丽雅的耳畔嘀咕几句什么,玛丽雅神色慌乱起来。侍者又转过这边,装作给温少云的酒杯添酒,温少云一把推开他,说:“去,滚一边去,我自己会斟。”他给自己又倒满一杯。

侍者并没有滚开,反而俯身告诫他:“对不起,先生,那边有客人招呼玛丽雅小姐。”

温少云勃然大怒:“什么浑蛋客人,叫他也滚,滚远远的。”侍者觉着他已醉了,不跟他计较,冲玛丽雅挤挤眼,退到一旁。

玛丽雅站起身,向他道别。

温少云慌了:“别别,先别走。我不会耽误您的生意,就听我说完*后一句话。人人都有尊严,富人有,穷人也有,得意时有,倒霉时更有。求您相信我,我会兑现我的诺言,不管多么难,我一定把您送出去……”

玛丽雅耐心地听罢温少云的肺腑之言,嘴角浮出一抹浅笑。随后,她用所有中国人都能听懂的话一字一顿地说:“救我离开吗?需要钱。五千大洋。你的没有。谢谢。你的好意。我明白!”言罢,玛丽雅转身离去,头都没回一下。

温少云惊愕不已,原来玛丽雅能听明白他的话,这就足够了。他翘首望去,此刻玛丽雅坐在另外一个男人身边谈笑风生,便扬起酒瓶,将瓶中所有的液体一股脑儿地倒进嘴里。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他瘫倒在椅子上。

至于过了多久被周天娇弄醒的,温少云实在说不清楚。迷迷糊糊中,有一条柔软而有力的臂膀搀扶他,一步步挪出起士林西餐厅。料峭的冷风一吹,温少云酒醒几分,睁开一瞧自己躺在周天娇怀里。他挣脱了几下,一个大男人被女人抱着算怎么档事,可惜他身子软得像摊泥,脚底下踩的像棉花,根本站不稳。一折腾,胃里翻江倒海,酸臭的秽物喷涌而出,喷了周天娇一脸一身。

“瞧你们男人都这副德行,高兴啦,别扭啦,就灌猫尿,灌了猫尿就撒酒疯。”周天娇没好气地边数落温少云,边使劲儿推他上了一辆胶皮车。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温少云彻底清醒过来,他猛然觉着周天娇出现在起士林西餐厅很令人生疑。

周天娇将他摁在胶皮车里,嗔怪地说:“鞋铺大半天不见你人影,我爹和我谁放心?你就是投河溺井,上吊抹脖子,也事先告个信儿啊!我爹派我出来找,我跑遍小白楼,累个臭死,才在这个洋酒馆找着你。白费我们爷俩一番苦心,原来温少爷在这儿跟个洋娘们儿打茶围哪。”

温少云板起脸说:“周小姐,别瞎说。哪有这么回事,我又没去逛窑子,和谁打茶围?”

周天娇比他理直气壮,手一指起士林西餐厅的大门,说:“你和她!你瞅那洋娘们儿还站那儿依依不舍呢。”

温少云顺着周天娇手指的方向回首望去,见玛丽雅伫立西餐厅阳台上,朝他们这边眺望,眼光噙含的内容复杂而深邃。

温少云拜访老同学鲍熙昆,并非要见识他那把烤蓝漆、象牙把的勃郎宁手枪。他真正目的是打算张嘴管鲍熙昆借钱,借五千块大洋。

过午这段时光,鞋铺冷清得很,没几个顾客来买鞋。温少云跟周掌柜告了假,趁周天娇没来缠他的工夫,抽身溜出鞋铺,雇辆胶皮车,直奔法租界马厂道的鲍府。

坐在胶皮车里,温少云一个劲儿地犯踌躇。借钱舍脸不怕,可他跟鲍熙昆关系浅,会不会白张这个嘴?俗话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向玛丽雅小姐许下重诺,弄钱赎她逃离苦海,然后送她去大不列颠或者美利坚,那么别说舍脸,就算舍命,也决不可食言。何况玛丽雅对他有恩在前,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玛丽雅赠送的十个铜子,让他喂饱了肚子,活活救他一命,这恩比天大,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怎奈他家道中落,当个账房先生能挣几个铜子?攒一辈子都凑不齐五千大洋。唯一的辙就是借,找像鲍熙昆这样拿钱不当钱的阔少爷借。

胶皮车停在一幢洋楼前,四周高墙围绕,铁门紧闭。温少云付过车费,摁响铁门的电铃。大门开条缝,闪出个管家模样的人,他上下打量温少云一番,客气地问道:“先生,请问您找谁?”温少云说:“我姓温,是鲍公子的同学,前来拜访他。麻烦你禀告一下。”听说找大少爷,管家立马变得笑容可掬:“您稍候,小的去去就来。”

管家进去不久,大院内传来鲍熙昆高腔大嗓:“我说呢一大早喜鹊喳喳直叫,心里琢磨该是哪位贵客临门?想掉大天,愣没想到是温少爷光临。”鲍熙昆一露头,伸手拉住温少云往院子里拽,眼睛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好多天睡不着觉吧?天么天想着一眼我那支勃郎宁手枪。在北京上学时你就喜欢摆弄枪,还跟外国教官学过打枪,枪法又好。嘿,那玩意儿在我手里整个儿一聋子的耳朵——摆设。”温少云顺坡下驴,说:“鲍府家藏稀世珍宝多不胜数,从不对外示人,你舍得让我这个平民百姓开开眼吗?”鲍熙昆佯嗔道:“你我谁跟谁,别说让你开眼,你喜欢我就送你。”

二人说着话,已走进鲍少爷的书房。鲍熙昆从橱柜抱出个樟木匣子,掀开盖儿,揭开黄缎子的包裹,一把勃郎宁手枪显现出来!真是把好枪!温少云不禁暗自惊奇。烤蓝漆枪体瓦蓝瓦蓝的,象牙枪把还镶嵌一颗红宝石。温少云拿在手中,爱惜地抚摩良久。

“爱不释手了吧?”鲍熙昆一旁揶揄道,“今儿个我不能白让你开眼,你得让我开回眼。学校那帮女学生个个传你是神枪手,能百步穿杨,你当着我的面练一回。走,去后花园练枪去。”

鲍府的后花园不比皇家花园小,园内奇花异草,树木葱郁,凉亭曲廊,小桥流水,宛如南方园林。鲍熙昆举枪瞄准,照着池塘里的游鱼搂了一梭子,光溅起朵朵水花,一条没打中,惊得红鲤鱼四散奔窜。鲍熙昆把枪交到温少云手里,承认自己不行,让他打几条给他看看。温少云不忍心射杀池鱼,鲍熙昆就说:“你是佛心,不杀生灵,那就打我。”说着,他从树枝上揪个鸭梨,站到四五十米开外的墙根,放头顶上,说:“神枪手,来吧。只要你打中梨,才说明你不是吹大梨。”温少云心里有根,凭他的枪法,这么近的距离是击不中鲍熙昆的,他故意吓唬鲍少爷:“我手一哆嗦,一枪毙了你怎么办?”鲍熙昆说:“你毙了我我认命,你打中鸭梨,要什么我给你什么。”温少云想起那五千块钱,双手端稳枪身,平心静气地瞄了好半天,一扣扳机,子弹脱膛飞出,把鲍熙昆头顶的鸭梨击个粉碎。鲍少爷不鼓掌,不喝彩,捂住裤裆蹲地上。温少云赶紧奔过去,问他怎么啦。他痛苦地说:“别提,我尿了一裤兜子。”话音未落,两人哈哈大笑。

再度回到书房,温少云心里一直惦记借钱的事,却羞于开口。吓尿的鲍熙昆忽然来了精神,他诡秘地对温少云说:“你知道沙皇吗?就是被赶下台的尼古拉二世。”温少云只关心怎么借钱的事,沙皇八世跟他也没关系。鲍熙昆很得意地说:“看你孤陋寡闻吧。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在租界地全传遍了。尼古拉二世的亲侄女就眯在小白楼一带舞女中间,陆副总理的公子、福亲王的孙子、宁总长的外甥,还有孙督军的小儿子,一个个都到处踅摸这位外国公主……”

温少云无动于衷,鲍少爷的秘密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鲍熙昆急赤白脸地说:“你是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他们想当洋驸马!不行,我得抢在这帮家伙前面,先找到这位洋公主。洋驸马我当定了。”

不知为什么,温少云脑海里浮现出玛丽雅的丽影——她高贵的样子很像一位公主。

鲍熙昆依旧沉浸在他的美梦里感叹道:“人家沙皇的侄女,过去比咱大清朝的格格牛多了。谁料到时运不济,改朝换代,咱们的格格照样有吃有喝,北洋政府花钱供着。沙皇的公主可倒了血霉,愣逃到天津卫小白楼,落魄成舞女。别以为我多么富有同情心,我这人连良心都让狗吃了。我是气不愤,五大道那帮小子,跟我比谁的老子官大,跟我摆阔。我认栽,比不过他们。现如今他们蓝了眼珠子找俄国公主,这回我不能栽他们手里!”

温少云越发忐忑不安,他担忧那些纨绔子弟所追逐的猎物正是玛丽雅小姐。“鲍少爷,你们寻找的俄国公主姓什么,叫什么?长得什么模样,究竟在小白楼哪家舞厅?总不会漫无目的地瞎找吧?”

“温少爷,你说的这些,我一概不知。嘛叫肉埋饭,金埋土。那位公主像个大金元宝,埋在小白楼的风月场中不露白。不光我,那帮小子同样是瞎猫乱撞死耗子。”蓦地,鲍熙昆哈哈笑起来,说,“前些日子陆军牛次长的公子听人说,皇宫酒吧的女招待就是那位公主,顾不上问明底细,敲锣打鼓地娶到家,纳为三姨太。后来弄清楚,女招待根本不是什么公主。爷们儿是白俄军官,叫苏俄红军打死了。牛公子娶了个白俄寡妇,空欢喜一场。”

温少云心思紊乱,如鲍熙昆所说的那样,天津卫那群阔少爷恶狼似地追寻俄国公主,说不定哪天就扑住玛丽雅。必须尽快地弄到钱,将玛丽雅送出中国。该向鲍少爷张嘴了,再顾脸面拖延,玛丽雅的命运就危在旦夕了。

“鲍少爷……”温少云发怵,没说话脸就臊得发烫。

“哈哈,瞧上我这把勃朗宁了吧?小意思,借你玩两天。”鲍熙昆误会了温少云的迟疑。

“不不不,我不借手枪,管你借钱。”话一出口,温少云浑身像散了骨架一般。

“钱不更是小意思?我们家穷得光剩钱啦,要多少?我这就教管家给你拿去。”

温少云怯怯地伸出一巴掌。

“嗨,才五十块大洋,值得哆嗦吗?管家,管家——”鲍熙昆连声招呼管家,温少云赶忙拦住他:“……不是五十,是五千。”

鲍熙昆目瞪口呆:“这么多大洋,你要干吗?!”

“我不能说。”在温少云心中,那个秘密比他命更重要。

这时,管家颠颠跑进书房,鲍熙昆一挥手,把他轰出去。脸色阴沉地对温少云说:“你张嘴一借就是五千大洋,老同学,这可不是小数目。我家趁钱,也得花到明处。你不说明干什么用,我就把钱给你。拿我当冤大头吧?”

“别逼我,我真不能说。”温少云惶窘到极点,不敢抬头直视对方。

“算啦,算啦。你不便说,我别找讨厌。那我只好送客了。”鲍熙昆摆出一副绝情的样子。

温少云转过身朝门外走两步,又停住,问:“跟你说,你借钱给我吗?”

“差不多。”

听到肯定的回答,温少云无奈地说:“我借钱救一个人。”

“女人吧,白俄女人?”

鲍熙昆竟然猜得那么准,令温少云十分吃惊:“你怎么知道?”

“哼,温兄这么矜持的君子,落魄到这步田地,也琢磨当洋驸马呀。”鲍熙昆满脸不屑。

温少云打算解释,他跟鲍熙昆这帮阔少不同,他只为报恩,根本不想凑热闹,抢着当洋驸马。但是,鲍熙昆不容他说下去,冷笑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哇。我又多出个竞争对手。温兄啊,烙饼怕翻个儿,假如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下,有人跟你争同一个女人,你能借钱帮他?”

“不,我们俩不是争同一个女人。我营救我的恩人,你要娶公主,两回事。”

鲍熙昆眼珠转了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怎么知道你救的女人不是我要得到的女人?不如这样吧,明天你把她领出来让我见见,不是俄国公主,我立马借你。如果是,对不起,那女人就归我了。你敢吗?”

事已至此,温少云明白他犹豫不得,于是他答应鲍熙昆:“好吧,一切由你,只要你别食言。”

鲍熙昆十分爽快地说:“明天晚上鲁诺餐厅见!我请客。”

说不清是欣喜还是疑惑,温少云竟然忘记告辞,便脱身走出鲍府。

没料到后来懊悔食言的倒是温少云。

第二天傍晚,他孤身一人赴约,没有带去玛丽雅小姐,他根本不愿让玛丽雅蹚这浑水。当然,温少云也有不知道的。他心急火燎地叫上一辆胶皮车,奔向鲁诺餐厅时,他身后紧紧追随的另一辆胶皮车上坐着周老板的女儿周天娇。那天从傍晚开始,发生许多吉凶未卜的事,对于温少云来说,那是个多事之夜。

这些日子温少云行踪诡秘,已经令周天娇生疑。女人关心的都是眼么前那些事。她以为她的温大哥肯定被洋窑姐迷住了,迷得魂不守舍。说不准哪天染上杨梅大疮,就算悔青了肠子也晚三春了。黄昏时,鞋铺尚未打烊,温少云鬼鬼祟祟溜出来,坐上胶皮车便匆匆而去。周天娇决计偷偷盯梢他,一旦发现温大哥去洋窑子,跟那些洋窑姐混在一起,她就出手,将洋窑子搅个地覆天翻,彻底断了温大哥的歪念头。周天娇主意已定,不禁暗中摩拳擦掌。当后来她发觉温少云所去的地方不是什么洋窑子,而进一家洋饭馆时,周家小姐却有些茫然无措。

温少云踏进鲁诺餐厅那刻,鲍熙昆早已候在那里。他叫满一桌子饭菜,还要了瓶“50号”红酒,专等温少云领着美女公主到来。失望和尴尬在所难免,温少云光杆儿一个人戳立他面前,鲍熙昆心存一丝侥幸地问:“温兄,那位玛丽雅小姐没和你一块来吗?”

温少云表情严峻回答:“鲍少爷,我没让她来。我管你借钱,没必要牵扯上外人。”

鲍熙昆一听就恼了,做了一宿的美梦顷刻间化为乌有,他怎么不恼羞成怒:“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借钱为救她,她极有可能是我追求的目标。我总不能傻到为成全你,而坏了我的好事。”

鲍熙昆无意间暴露出他的用心,更加坚定温少云不让玛丽雅出现是对的。他说:“讲老实话,我不想让我的恩人成了你们这些阔少爷的玩物。钱借不借随你,人你绝不会见到的。”

温少云越这样,鲍熙昆心里越发痒:“温少爷,话可说绝,事别做绝。老兄,金屋藏娇,也让愚弟沾点儿光。我只要见一面你的玛丽雅,五千大洋立马归你。”他淫邪的笑容,令温少云感觉恶心。他说:“鲍少爷,钱我不借了。”说完,他扭头就走。鲍熙昆仍旧不死心,从背后拽住他呵斥道:“姓温的,你说话不算数,翻脸不认人,可别怪我对老同学不客气!”

温少云以为鲍熙昆虚张声势,凭他那废物样,根本奈何不了自己。谁料到旁边桌子站起两名壮汉,虎着脸,手骨节掰得“嘎嘎”直响,拥过来围住温少云。温少云怒目瞪着老同学:“你想干什么?”鲍熙昆嘻嘻地笑,说:“要钱要命,你自己挑吧。”

危机时刻,早在一边看得不耐烦的周天娇凭空而降,她果然在沧州练就一副好身手,闪电般地三拳两脚,把两个壮汉打出丈把远。周天娇一耳光扇得鲍熙昆晕头转向栽倒在地,她顺势骑他身上,说:“贼胖子,看你往后敢跟我温哥过不去,我就把你废了,废成太监。”鲍熙昆连连求饶:“女侠、大姐、姑奶奶,您高抬贵手哇。”此话提醒了周天娇,她站起来,手在衣襟擦拭两下,挽住温少云的胳膊,说:“真不值得脏了我姑娘的手。温哥,咱们回家。”

走出鲁诺饭店,温少云有些心神不宁。周天娇安慰她说:“温大哥,别怕,有我,看谁敢欺负你。”

温少云想笑,他忧虑的仍然是从哪儿弄到一笔钱,拯救玛丽雅逃离苦海。

“回去吧。”温少云怏怏不乐地说着,和周家小姐坐上一辆胶皮车。黑暗里,忽然拥过来几个要饭的,数双肮脏哆嗦的手伸过来:“先生,小姐,行行好吧……”温少云从怀中摸索出几个铜子撒给他们。其中的一双手缩了回去,自语说:“这,这不是温少爷吗?”

温少云一惊,闻声瞧过去:“小蔡!”他一眼认出叫他“温少爷”的小蔡,过去在父亲的“华德美”鞋铺当伙计。

小蔡“哇”的一声哭起来,泪水像蚯蚓一样,在他脏兮兮的瘦脸上爬出两条沟。“温少爷,可找到您啦!”

温少云跳下胶皮车,把小蔡拽到一边,询问他怎么沦落成要饭的。温少云父亲死后,“华德美”鞋铺虽然换了主人,但小蔡依然在那儿当伙计,总不至于没饭辙吧?温少爷关切一问,激起小蔡满腔仇恨,他瞪圆血红的眼珠说:“少爷,您记得一个人吗?郑富贵?”

怎么记不得他——郑富贵——那个坑骗了父亲、造成他家破人亡的仇人!

“就是这王八小子,拿坑老掌柜的钱盘下‘华德美’鞋铺。他不做鞋也不卖鞋,跟俄国人做皮毛生意。他发了大财,却把鞋铺的老师傅和伙计都轰出来。有的去了别的鞋铺,有的回了老家。做鞋的靳师傅得了痨病,躺在南市‘三不管’等死,我没能耐没辙,只能要饭了。”

温少云仰望天空,紧紧攥着拳头。世上有两种仇恨不共戴天:杀父夺妻。绝不能放过郑富贵!

他招呼拉胶皮的,先送周天娇回家。然后拉住小蔡,说:“走,带我去看靳师傅。”

饭馆熄火了,戏园子散场了,妓院红灯笼摘掉了,马路人静了,南市的夜异常深沉和寒冷。

路边一个烤山芋的炉子里发出阵阵咳嗽声,过不久,靳师傅从炉里爬出来。几乎天天如此,卖烤山芋的收摊灭火离去后,靳师傅钻进里边,靠炉子的余温度过寒气逼人的冬夜。几天来靳师傅高烧不退,咳出的痰带血,他隐约感觉自己活不多久。一直等着小蔡要饭带回点吃的,从晌午一直盼到天黑,仍不见小蔡的踪影,靳师傅实在忍不住饥饿的折磨,自己爬出炉子,想踅摸些什么填肚子。茫茫冬夜,哪儿找得到吃的东西。靳师傅奄奄一息,爬出炉子容易,再爬进去难,费尽*后一点气力,也没爬进炉子,结果昏倒在马路当央。等温少云和小蔡赶来时,他已咽了气。

之后温少云将靳师傅埋在父母坟旁,小蔡一边烧纸一边发狠:“靳师傅,我拼了小命也要替你报仇。我要把那姓郑的绑了票,杀了,剁成肉酱……”

小蔡的话无意中提醒温少云,对啊,何不绑票郑富贵?这样不仅能从姓郑的身上弄到急需的那笔巨款,还可以替含冤死去的父母,包括靳师傅报仇雪恨。于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计谋已在悄然酝酿。

阜昌洋行买办郑富贵有个习惯,每天绝早出门不坐汽车也不坐胶皮车,遛着弯儿去洋行上班。他住在海大道,离洋行所在的董事道只有三里多路,走上一刻钟就到了。

深冬时节天亮得晚,五点多钟光景,天色如墨染,遥远的东方天际乍露一线微弱曦光。郑买办踱着四方步走在宽敞的海大道上,呼吸着清新空气,心情格外好。这几年他撞了大运,好事一桩连一桩。先是顺利蒙骗得手温青山的巨款,然后巴结上俄国贵族巴图也夫,简直像是巴结上了财神爷。巴图也夫在天津卫属于赫赫有名的人物,贩茶砖、贩皮毛、开洋行、搞房地产发了横财,郑富贵攀上他之后,财运亨通,当买办、买豪宅、纳小妾,从一个倒腾皮毛的小贩,摇身一变成了天津卫的巨贾。郑买办怎不得意?在那个冬晨,得意忘形的郑买办当然意想不到一场致命的灾祸降临到他头上。

郑富贵走到海大道拐角,猛然感觉身后一辆汽车急速驶过来,引擎声打破了凌晨的宁静。海大道上有谁比他起得还早?郑富贵纳闷儿的工夫,汽车跃过他身畔,刺耳的刹车声惊觉了他。郑富贵转身想瞧个究竟,忽见车门一开,跳下一高一瘦两人,蒙着面。绑票的!郑富贵情知不妙,掉头就跑。肥胖的身子拖累了他,那两人架住他的胳膊,用力往轿车里面拽。郑富贵张嘴要喊叫,高儿个的拿出条手帕,捂住他的嘴。呛鼻子的药味迷昏了他,很快郑富贵便不省人事了。

等郑富贵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农家柴房的秫秸堆上,双手被绳子捆绑,眼睛蒙着黑布。黑布有些透亮,影影绰绰能分辨对面站立一高一瘦俩人影。

“少爷,少爷,他醒过来啦。”话音出自瘦人之口。

高个儿并不搭话,默默逼视着近在咫尺的“肉票”。反而令郑富贵更加恐惧,他扑倒地上,连连磕头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你的命很贱,连狗都不如。”高个儿装腔作势的话语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隐含某种仇怨。

在此危急情形下,郑富贵承认自己猪狗不如。他说:“好汉,咱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只要留我条狗命,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

“我就想一刀宰了你!”瘦个儿冲口而出,并朝他近前迈了一步。

完啦,这俩人是仇敌,不是绑匪。我郑富贵虽趁万贯家财,可小命要葬送在这荒郊野地。心发虚,身子发软,裤裆顿时湿了一大片。

高个儿比瘦个儿冷静,他说:“郑富贵,你的命在我眼里一文不值。杀你跟捏死个臭虫一样,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你在我手心攥着,乖乖照我们的意思做,兴许我心一软,饶了你。”

陡现一线生机,郑富贵感恩不尽:“你请讲,我一丝一毫不差地照办。”

“很简单,”高个儿说,“我叫你给家里写封信,但必须照我拟好的样子誊写。”说完,高个儿丢下一张信纸,转身离去。

片刻工夫,小蔡戴上头套进屋把郑富贵誊写的家书取来,随手用黑布蒙上郑富贵的眼睛。这是绑票行当的规矩,让当事人认出你的面容,等于暴露你的真实面目。郑富贵也懂这个规矩,一旦绑匪露出庐山真面容,那么就是他们打算“撕票”的时候了。

温少云接过信,果然誊写得一字不差……

家驹吾儿:

见字如面。为父已被人绑架,生命危在旦夕。你务必取一万大洋,于明夜亥时在海光寺墙子河边进行交易。交接暗语为“问:明月几时有?答:把酒问青天。”

吾儿历来孝顺为先,遵听父言,无一悖逆。此事万万不可报告警局,否则为父命将不保矣。切切!

父郑富贵字

反复看过两遍,感觉没多大问题,温少云嘴角浮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小蔡在一旁忽然问:“少爷,谁去送信?”从他苍白的脸色和微颤嗓音里,温少云窥察出他的胆怯。本来么,一个老实巴交的鞋铺伙计,被逼得干这种玩命的勾当,他怎能不害怕呢?

温少云不禁叹息一声,搂住小蔡坐到农家土炕边。他说:“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呀,假如郑家报了警,把你我抓进去,我死不足惜,恐怕连累你坐上几年大牢。我对不起你,蔡师傅。”

一番话,说得小蔡很激动:“少爷,您别这么叫。坐牢、砍头跟您没关系,是我个人乐意。谁叫他郑富贵坑了老掌柜,害死靳师傅的。”

“我本想救一个人,怎奈赤手空拳,万不得已才想出这条道。事成之后,我拿七千大洋救人,你拿三千大洋回老家,买几亩田,娶个媳妇,安安稳稳过日子。”温少云感慨已极,“世道险恶,逼良为娼,逼人为匪啊。”

小蔡问:“少爷救那个人值得吗?”

温少云比喻说:“像你和靳师傅,你们不过师徒之情,你能豁出命来为师傅报仇。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能眼瞧她受苦受罪袖手旁观吗?”

小蔡回答很干脆:“不能!那还算堂堂正正的天津爷们儿吗!少爷,我去送信!”

温少云抬手拦住他,说:“送信危险,还是我亲自去。你看住屋里边那位,想法弄点吃的,别让他饿个好歹。他是咱们的本钱哪。”

他离开农家小院,徒步往天津卫赶。昨晚偷的那辆轿车藏在院后面,大白天的不敢开出来上马路。用脚走,起码三个小时才能赶到市里。

临近黄昏时,温少云疲惫不堪地赶到劫持郑富贵的那条海大道,他散步那样漫不经心围着郑府转两趟,见里边灯火辉煌,寂静如常,观察不出有任何意外情况。这才掏出怀里的信,顺铁门前的信箱塞进去,然后疾速离开。

温少云并没有急于赶回藏匿郑富贵的农家小院,而是去了“宝船”鞋铺。一天一宿没露面,周掌柜一定心生疑窦。

鞋铺亮着灯光,说明还有生意,温少云迈腿走进去,柜台后平时那几个都不见踪影,只有周小姐趴在那儿打瞌睡。温少云不想惊动她,抽身要溜。偏偏周天娇醒了,一嗓子喝住他:“大坏蛋,你往哪儿跑,滚回来!”

温少云克制住自己,冷脸问道:“周掌柜在吗?”

周小姐已然冲到他面前,横眉立目地说:“问我爹干吗?现在我问你,昨晚玩美了吧?搂着你那洋窑姐去哪儿开房间?我爹叫我拿你当哥哥,哼,我压根儿不承认你这个坏蛋哥哥!”

温少云明知缠不过她,不做任何解释是逃不过她这关的。“我昨天回老家给父母上坟。事先跟周掌柜请过假的,周小姐别疑心生暗鬼。”

“骗谁呀!拿我当小孩?”忽然,周天娇眼窝蒙上一层泪翳,“昨天晚上我亲自跑到小白楼起士林西餐厅,等了一晚上愣没见着你的那个玛丽雅。有这么巧的吗?你不在,她也不在。你们准就在一块哪。”

怎么玛丽雅小姐不在起士林?温少云心中一阵寒意袭过。眼下顾不上想别的,周天娇的眼泪和爱怜,打动了温少云,他牵住她的手,说:“小妹,你抬起脸,仔细看着我的眼睛。温大哥真的没骗你,昨晚绝对没和玛丽雅小姐在一起。你相信吗?”

周天娇端详了温少云的眼睛许久,*后点下头。

“我看出来了,那你也没去上坟,对不对?”周天娇自有她聪明的一面。

温少云无法否认,保持缄默是唯一可取的。他拉住周天娇,说:“大人的事不许多问。温大哥饿了,陪我去吃东西吧?”

周天娇立刻又欢天喜地的了。

温少云心急如焚,他为玛丽雅担忧。既然周天娇无意中说在起士林不曾见到她,难道玛丽雅突然失踪了?

他雇辆胶皮车,催促拉胶皮的奔跑着拉他来到起士林西餐厅。塞进车夫手心两铜子,便不顾一切地奔上二楼。果然在玛丽雅平时等候客人的餐桌旁,没有见到她的人影。温少云左盼右顾,冷不丁发现上次那位侍应生恭立暗影里,用一种嘲弄的眼神瞟他。

温少云走过去,问他:“向你扫听一下,坐那边的白俄小姐怎么不见了?”

侍应生不酸不淡地回答:“对不起先生,我们做下人有规矩,不许向客人泄露陪酒女的秘密。”

“轰”地一下子,血直往头顶涌。搁平时,温少云早就跟面前的“下人”发火了。但现在不行,决不能发作,他需要知道玛丽雅的确切去向。于是,他掏出块大洋,偷偷擩给侍应生:“拜托啦。”

钱一到手,侍应生立即变换了一副面孔,谄媚而殷勤:“先生,您是扫听伯爵夫人吗?”

伯爵夫人?玛丽雅小姐原来是伯爵夫人,难怪她浑身上下处处透着一股尊贵。

侍应生继续说:“伯爵夫人已经不在我们这儿陪酒,她去了蓝扇子公寓。”

蓝扇子公寓,那种龌龊的地方。玛丽雅在那里表演脱衣舞?温少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像被刀剜。

为什么?温少云话未出口,已被狡黠的侍应生猜度到。他回答说:“夫人是被伯爵老爷卖到蓝扇子公寓的。伯爵夫人并不乐意去,伯爵老爷领两三个人来,把她连打带拖弄走的。”

“伯爵老爷,那个摆地摊的醉鬼将军?”温少云感觉天旋地转,站不稳脚跟。

“是的。伯爵老爷哪还有心思摆地摊。他天天喝酒,像个醉猫,搂着酒瓶子满大街‘嘟里嘟噜’唱歌,唱完歌又喝,好像对酒比对他夫人更亲。”

温少云不忍心听下去,似乎受苦难的是他自己。他又塞给多嘴的侍应生一块大洋,堵住他的滔滔不绝,然后脚步踉跄地冲出起士林餐厅。

天完全黑下来,暗红色阴云越沉越低,空气中飘散着风雨欲来的腥味儿。马路阒无一人。他等着胶皮车,等了半个时辰,光见拉座的一晃而过,空车却不见过一辆。索性不等了,温少云悬挂的心弦每时每刻都会崩断。他甩开大步,径直向蓝扇子公寓奔去。

巧合的是,温少云在蓝扇子公寓门口,邂逅了鲍熙昆。他正从一辆轿车下来。

鲍熙昆好像忘掉那天在鲁诺餐厅和老同学翻脸的事,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碰见温少云便扑过来亲热拥抱,凑近他耳畔说:“告诉你一件大喜事,我娶到洋公主啦。对对,就是那位尼古拉二世的侄女。你说,我多有福气。”

温少云半信半疑:“真的?”

“是真是假,待会儿你见着她就明白。”得意忘形的鲍熙昆竟然没问温少爷干吗来蓝扇子公寓,他拉起温少云的手,一起朝里边走。

照例的开场脱衣舞刚刚结束,灯光乍亮,一丝不挂的舞女们鞠躬谢幕,观众纷纷起立鼓掌。鲍熙昆惊叫起来:“你快瞧,温少爷。领舞的那位就是。”温少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站一排舞女前边的白俄少女,二十岁模样,棕色头发,娃娃脸,身材丰腴,根本不像公主,倒像公主的侍女。

温少云如释重负,暗含讥讽地说:“多时把她娶到家?这么高贵漂亮的公主,可别让你那帮情敌抢了先。”

“把心放肚子里,我已经交了赎金,签了合约,煮熟的鸭子飞不走。”他嘴叼根烟卷,朝半空吐出一串烟圈,“不瞒老兄,我哪敢把她娶进家,我那老爷子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在南市买间房子,算是外宅吧。赶明儿我就接她出来。”

鲍熙昆的话提醒了温少云,原来赎出这里的女人,还需要签合约才能领人。合约怎么签,人怎么领?他急于了解这些,以便将来领走玛丽雅小姐。没容他开口问,那位侍女模样的俄国公主款款走来,一屁股坐到鲍熙昆的大腿上。鲍熙昆忙着相互介绍:“这位,大名鼎鼎的温少爷,她,尼古拉公主殿下。”温少云欠身冲尼古拉公主殿下客气地点头,那女人回赠温少云一个飞吻。

鲍熙昆大为赞赏:“瞧人家公主,多热情,多大方。温少爷,我办喜事那天,你得来捧场。”

“那是当然。”温少云爽快地应承着,脸赶紧扭向一边,人家二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很让他尴尬。

灯光猝然暗淡下来,说明第二场脱衣舞即将开始。坐在鲍熙昆膝头的公主殿下飘然而去,留下温少云、鲍熙昆俩人终于有了密谈的机会。

当温少云追问他如何从蓝扇子公寓这种地方赎人时,鲍熙昆顿时来了精神。他如数家珍地道出了蓝扇子公寓的内幕——

蓝扇子公寓名义上是会员俱乐部,实际上是高级色情场所。沦落至此的白俄人,大多出身贵族名门,逃亡到天津卫之后,靠带出来的那些钱依然过着奢靡懒散的生活。钱总有花尽的时候,一旦穷得身无分文,他们又不肯卖苦力。男的上街摆摊,女的堕入风尘,成了烟花女。

并非所有白俄女人都肯出卖皮肉,有的光卖艺,譬如脱衣舞女郎和陪酒女郎就属于这一类。尽管如此,她们身陷地狱,毫无自由可言。因为蓝扇子公寓背后由一个黑帮团伙控制着,黑帮头子也是位白俄,叫恰利耶夫,外号“大力士”。他掌握着这些女人的生杀大权,在色情场所混生活的女人们都跟他签署了卖身契,有人想赎谁,钱是一方面,还要看恰利耶夫高兴不高兴。倘若他瞧你不顺眼,就是凑足再多的大洋,也甭打算领走人。鲍熙昆事先了解过细情,当他认定领跳脱衣舞的女人是俄国公主时,先在玉华台饭庄摆下一桌丰盛的宴席,邀请恰利耶夫尝尝中国菜。恰利耶夫生性好酒,也属于酒鬼一类,被鲍熙昆的“茅台”灌得晕晕乎乎,当即签下合约,鲍熙昆才如愿以偿。

温少云一一记下赎人的程序,对于恰利耶夫没怎么往心里去,事后证明这是他犯的一个致命错误。

第二场脱衣舞表演落幕的时候,已将近子夜时分。观众的情绪反而亢奋起来,像粪池里的蛆一样骚动,一个个的眼珠子冒着贼光,紧盯住圆舞台的上场口。鲍熙昆俯身跟温少云咬耳朵:“今晚‘蓝扇子’*后*勾魂的节目就要开场啦。洋妞们轮番上场亮相,由客人挑,谁被挑上,就跟客人走。”温少云不解地问:“去哪儿?”鲍熙昆咧他一眼说:“还能去哪儿?上楼开洋荤嘛。”

话音未落,所有灯光集中照向舞台。一个白俄少女走上来,可能长得丑一些,肥胖一些,无人理会。她灰溜溜地退下去。又一个高挑个儿的登台,很快被人要了,然后一个又一个……

丑恶的交易进行过程里,温少云的心弦一直紧绷。他担心玛丽雅小姐会出现其间。真是怕什么有什么,玛丽雅*末一个登场,雪亮灯光照射下,她显得格外美丽,光彩照人,俏脸上隐含一丝忧郁,更加招人爱怜。鲍熙昆直勾勾瞧着台上的玛丽雅,嘴里喃喃道:“他妈的,这娘们儿我以前没见过,比我娶的那位更像公主。”

台下,几个客人同时抢着要玛丽雅,险些造成不小的混乱……

温少云的心在撕裂,在淌血。他几乎忘记跟鲍熙昆打声招呼,疾步走出令他伤心欲绝的蓝扇子公寓。

外面大雨如注。

温少爷彻夜未归,吓得小蔡一宿没合眼。

早上,风停雨歇,温少云一身湿淋淋地赶回农家院子。小蔡关切地询问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温少云面容铁青,说:“没事,晚上一切照旧。”

天一擦黑,温少云和小蔡悄悄离开荒僻的小院,朝约定的八里台方向赶。离开之前,两人将郑富贵捆个结实,唯恐无人看管,让他偷偷跑掉,那么他们就白费功夫了。

那时的八里台一带,到处是冰窖。夏季来临时,人们为了驱暑纳凉、冷冻食物什么的,都来此处买冰。夏天一过,这里便冷清许多,人烟罕至,成了一片开洼野地。温少云之所以选择八里台跟郑家人进行交易,正是看中这里僻静安全。

两三个小时后,他们潜入埋伏地点。温少云估摸着九点多钟,也就是说再过半个多小时,对方将出现对面河岸。

刚下过雨,岸坡湿滑泥泞。没有路灯也没有月亮,四周漆黑一片,只有墙子河水一闪一闪着波光。

不知过去多久,对面河边出现七八个人影,打着灯笼。他们没有在对岸停下,竟然大模大样地过桥往河这边走来。

温少云见对方人多势众,赶忙喝住他们:“喂,对面的几位兄弟,站住,别往前走了。”

桥上的人立即警觉地停住脚步,冲这边说暗号:“明月几时有?”

温少云就答:“把酒问青天。”

对完暗号,那边人丛中站出一个壮汉,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喊:“对面的爷们儿竖起耳朵给我听好喽,也不扫听扫听这里是谁的地盘,竟敢在我万德庄七爷的碗里扒食?活腻味啦?回去跟你们的爷传话,明儿个乖乖把郑老爷放回来,再摆上一桌酒席向我赔罪。要不七爷我带着弟兄砸了你们老窝,杀你个鸡犬不留。”

温少云恍然大悟,原来郑家人不但不想交钱赎人,反而搬动了黑帮杂八地。他气就不打一处来,索性挺身站起,冲那边喊:“用不着回去传话,我就是头儿我就是爷。老子一直单干,不认什么七爷八爷、混蛋王八蛋的。想让我给姓郑的留条活命,就准备好一万大洋,没钱就等着收尸吧。”

大话压茬,镇住对方。那些人嘀咕一阵,又一个人站出来,朝这边喊:“这位爷别急别恼,都怪在下不懂事。您绑了我家老爷,拿钱赎人天经地义,可怎么着也得见见面,商量商量。那位爷请过来一见。”

小蔡扯住温少云的裤腿,说:“少爷,说嘛您别过去。他们人多,圈住您就麻烦了。”

温少云略加思索,说:“遇事怕不得,我不过去,他们就会冲过来,将咱俩一网打尽。你待着别动窝,听我招呼见机行事。”说着,他迈开大步向桥头走去。刚一上桥,便被那些人围在中间,那个自称七爷的家伙迎上前,上下打量温少云,放狂话,说:“你胆子不小,独来独往。不怕我们把你扔河里喂王八。”温少云微微一笑,答道:“恐怕你们没这个胆儿。不等把我扔进大河,你们的郑老爷就成喂我家的狗食了。”躲在七爷身后穿狐皮袍的中年人插话说:“年轻轻的干吗不好,绑票?我们不为难你,你说出我们老爷的藏身之处,这儿有一百大洋,你先拿去花。”温少云哈哈大笑:“打发要饭的吗?老子我行走江湖多年,做人命买卖从不划价。一万大洋一位,少一个铜子,你们的老爷就得上西天。”七爷听不下去了,一把揪住温少云的脖领子:“哼,你如今在我们手中,先把你小子送上西天,我们再找郑老爷也不迟。”

忽然,温少云吹声口哨,冲河对岸喊道:“弟兄们,买卖不成,抓工夫回去撕票。”那边的小蔡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情况突变,吓呆了郑家一伙。穿狐皮袍的中年人匆忙推开七爷,冲温少云连连作揖:“这位爷足智多谋晃我们,说是自己,原来同伙不少哇。有事好商量,今天全怪我们遇事不周,一万大洋还没凑齐。好汉高抬贵手,明天晚上还在此地交易,您看好不好?”温少云双手抱拳,说:“好,一言为定,咱们后会有期。”趁那些人愣怔的工夫,他迅疾回到刚才的埋伏地。

小蔡见到他,喘着粗气说:“少爷呀,我真替您捏把汗哪。”

第二天深夜,温少云带着小蔡提前埋伏在八里台一处空着的冰窖里。郑家人按时到的,这次来的人比较少,那位杂八地七爷不在其中。显然,昨天他没镇乎住温少云,自然失去了利用价值。隔岸望去,为首一人举着灯笼,紧随其后的是穿狐皮袍的中年人,他手中拎着一只很沉重的皮箱。中年人身边一左一右两个人,他们围护中年人和那只皮箱。

小蔡很兴奋,说:“少爷,那箱子里盛的准是大洋。”

紧要关头,还是小心为妙。温少云让小蔡待原地别露面,自己前去拿赎金。

夜风凛冽,寒意袭人。温少云发觉从未有过的寒冷,自心内往外渗透,情不自禁打个寒战。温少云走向河畔,郑家人迎过来,中年人将皮箱往地上一撂,说:“抱歉哪,这位爷。时间太仓促,少东家东凑西借,才凑了五千大洋。钱您先拿,等放了我家老爷,剩下的五千大洋保证给您凑齐。郑家是天津卫的豪门大户,从来尊奉德义仁信。”

郑家人明显耍花招。温少云瞟都没瞟皮箱一眼。他说:“你们郑家的德义仁信我早有耳闻。两年前郑老爷坑得‘德华美’鞋铺老板温青山家败人亡,天津卫的老少爷们何人不知,哪个不晓?老子信得过谁,也信不过你们郑家。”他踢一脚那皮箱,说,“这五千钱大洋你们原封不动拿回去,跟你们少东家讲,三天之内凑齐一万元则罢,要不就筹办着给他爹出殡吧。”不等郑家人醒过神来,温少云已纵身墙子河畔,消失茫茫夜雾中。

马不停蹄地赶路,后半夜才回到藏匿郑富贵的农家院子。那老家伙睡得跟死猪一样,“呼噜呼噜”打着鼾。小蔡心里窝火,对准他腰眼狠踢几脚。郑富贵号叫一声,在地上滚了几个滚。小蔡就骂:“你们郑家没好东西,说话跟放屁似的。诓了我们爷们儿两回。”

温少云说:“你儿子并不打算花钱赎你,恨不得借老子的手杀了你,他好独吞万贯家财。”

郑富贵完全清醒过来,明白温少云此话的含义,儿子贪财,那么他的老命就危在旦夕,他连磕几个响头,央求道:“好汉别急,别急。我那混小子是比我贪比我毒,我早有防备,没我随身所带的印鉴,他一分钱也甭想得去。我再写封信,看他敢不如数交钱。”于是,在温少云的监督下,郑富贵亲手手书一封信,信是同时写给他儿子和管家的,信上措辞严厉,告诫他儿子不可继续拖延,若明天晚上再不凑足赎金,老父将命丧他人之手。家中所遗财产由五姨太接管,没他的份。另一方面命令管家监督执行,不可怠慢。郑富贵双手捧着信纸,浑身哆嗦如筛糠:“好汉再辛苦一趟,虽说逆子不孝,这次他断然不敢卖乖耍刁。”温少云冷笑说:“姓郑的,这叫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郑富贵作孽太多,才有今天这个下场。”郑富贵听了,不禁浊泪纵横。

温少云和小蔡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温少云忽然说,他趁天黑赶回市里。小蔡不问为什么,他知道少爷是个聪明人,着急往市里赶自然有他的道理。小蔡提醒温少爷多保重。温少云叮咛他一定看住郑富贵,*后关头别出什么岔子。

其实,温少云急不可耐地星夜折返市里,主要是想见一见玛丽雅,跟她详谈怎么赎她出来的事。照目前情况看,郑家人肯定按照郑富贵信中所写的意思办,那么*迟明天晚上钱将顺利到手。俗话说,夜长梦多,钱一旦拿到,就抓紧赎人,避免陡生意外。既然要赎玛丽雅,就应事先通知她,让她有所准备。

凌晨时分的蓝扇子公寓灯熄门闭,不远处的便道牙子上坐个人,头埋进环抱的双臂间,看样子已沉入梦乡。温少云紧走两步,仔细一瞧,是周天娇。他的心骤然紧缩成一团,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可怜的姑娘,她一定是昨晚出来找他,没找着,就在这儿等,等困了乏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他悄悄凑过去,脱下上衣披到周天娇肩头,却惊醒了她。只见她一个箭步跃开,落地时成弓字步,紧握双拳,摆出准备进攻的架势。当她认清站面前的温少云时,情不自禁地扑过来,搂住他,呜咽着说:“温大哥,我可见着你啦。”

十一

片刻,周天娇猛然收敛哭泣,伸脖子朝温少云身后四周张望,问:“她呢?”

“你问谁?”温少云也回头望,马路空寂无人。

“就是那洋窑……”想说“洋窑姐”,半途改了口,“你要救的那白俄女的?”

温少云长叹一声,说:“喔,你说是玛丽雅伯爵夫人吧?我正是来这儿找她。”

伯爵夫人?周天娇头回听到,想往下细问,忽然发觉温大哥的注意力被远处驶来的一辆汽车所吸引。黑色的雪佛兰轿车开得飞快,眨眼间行驶到蓝扇子公寓门前,车停门开,抛下一位貂皮大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遂之扬长而去。

女人低头往公寓里走,温少云从背后唤她:“玛丽雅!”

玛丽雅很不情愿地站定,头依旧低垂。

温少云好像唯恐她瞬间消失,忙不迭地说:“赎你的钱已经准备妥,后天中午你在维多利亚花园等我,我来找你的雇主办理赎人手续。”

玛丽雅光点头,却默不作声。

温少云又说:“告诉我应该找谁?恰利耶夫吗?”

听到恰利耶夫的名字,玛丽雅惶恐不安起来,她说:“不不,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你找阿列娜班主。”

温少云理解阿列娜班主相当于中国妓院的老鸨子,说:“好吧,我知道怎么做,你辛苦一夜,快进去休息。”

玛丽雅闪身钻进公寓门里,像躲避瘟疫那样,头都没回一下。

周天娇气得直跺脚:“什么屁伯爵夫人哪,无情无义,任嘛不懂,你帮她救她,她连个谢字都不说。”

温少云一把拥过周天娇,说:“我救她,实际是完成我的一个心愿,兑现我的一个诺言。”

“温大哥,你没心眼儿,你傻。”周天娇满怀怜惜地说。

温少云抚摸她的头发,说:“你更傻,干吗在这寒冷的冬天等我一夜。如果我不来的话,你不白等一场?”

周天娇羞红了脸:“白等我也乐意。就怪我爹,怕你被狼叼了去。”

温少云一时感动,搂住周天娇的肩头,说:“天娇,你和你爹对我实在太好了。我遭难时,周伯父收留下我,你们待我胜过家人。只是我行事固执,总给你们添麻烦。”

“可不。”周天娇噘起小嘴嗔怪道,“咱们平民百姓就求过个安稳日子,你可好,瞎折腾。前些天往小白楼跑说是找恩人,恩人找着了吧,又闹着赎人家。从窑子窝里赎人得花钱,你有那么多钱吗?你真为她偷去,骗去,抢去?叫我和爹为你整天提心吊胆。”

“好妹妹,作为一个男人为人行事应当有准则,恩必报,言必信,诺必行。既然我答应营救玛丽雅夫人,我就是豁出命来,也不能反悔。等我把她赎出来,送她去国外,完成我的诺言,我就回到你们身边,按你说的那样,过安稳日子。”

周天娇不再吭声,她明白她的温大哥讲信用,说出话来落地砸坑。那她还求什么呢?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温少云心想赶紧打发走周天娇,自己好去郑家送信。他说:“天娇,在马路冻了一夜,你该回家睡觉。别让你爹担心。我去办件重要事,晌午回鞋铺吃饭。”

周天娇很听话,临别时还叮嘱温少云:“温大哥,我和爹等你吃晌午饭啊。”

温少云靠近郑府所在的海大道徘徊很久,发现跟几天前有所不同。郑府进进出出很多人,个个神色慌张,虽然没见到穿“黑皮”的警察,*好谨慎为妙。

有个半瞎的老太太坐在马路口,衣裳破旧,面前放个盛钱的盘子。温少云走过去,丢盘子里十个铜子,说:“老太太,麻烦你把这封信送给对面的郑府门房。”他亲眼瞧见老太太举着信,塞进郑府门前的信箱后,撤身离开那是非地。

他故意绕个大圈子,晌午时分跨进“宝船”鞋铺,周掌柜在后间屋早就准备好一桌饭菜,和女儿周天娇陪他,仨人围着炕桌边吃边聊。周掌柜阅历广,为人沉稳,他不问温少爷这些日子忙什么,只是一语双关地劝慰他,做事要三思。温少云默然领受。

吃过饭,周掌柜撵走女儿,说让温少爷休养精神。周天娇八个不乐意,*终没拗过她爹。温少云在鞋铺小屋美美地睡到黄昏,起身和周掌柜告别。周掌柜紧紧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说:“温少爷,处处小心哪。忙完你的大事,赶紧回鞋铺,我们爷俩儿没你不行啊。”温少云领悟老人的心意,说:“周掌柜,您对我恩同父子,少云将来像儿子一样为您养老送终。”

依依惜别过周掌柜,温少云赶到八里台与小蔡会面。小蔡说:“少爷,怕耽误事,我连晚饭都没吃。”温少云笑着说:“先饿一顿,等拿到钱,让你天天吃炖肉。”

夜里十点钟,郑家人准时赴约,拎来的皮箱子里面装满一万大洋。交接完毕,郑家管事的还有些不放心,说:“好汉,钱您拿走了,我家老爷怎么办?”温少云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今晚你们老爷准时到家。”双方不再多言,匆匆分手。

回到藏匿地,究竟放了郑富贵,还是就地撕票,温少云和小蔡发生争吵。小蔡坚持杀掉姓郑的,为温老掌柜和靳师傅报仇。“少爷,平常我听你的,今天的事不行。郑富贵干尽坏事,丧尽天良,不杀他对不起老爷和靳师傅,更难解我心头之恨。”温少云死说活说,小蔡犯上拧了,就是不听,举着刀子便要冲进里屋杀郑富贵。

这时,温少云发觉院子有动静,他和小蔡大惊失色,难道警察跟踪而来?房门突然大开,周天娇出现在门口。

她怒瞪双眼,冲温少云扑过来,“温大哥,你为那女的,竟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不要命啦?你口口声声说不喜欢她,光为报恩救人,我不信!”

一边小蔡嚷着要撕票,一边周天娇对他产生莫大怀疑,温少云精神近乎崩溃,他不知如何说服面前的两个人。

十二

第二天上午,温少云穿着黑呢子大衣,戴着毛线围脖,坐在英租界的维多利亚花园的长椅上,心静如水地等待玛丽雅小姐。

这是个暖和的冬日,阳光温馨,微风如少女之吻那么柔软。他心情很好,因为过会儿就要了结自己的心愿。

昨夜发生在郊外农舍的风波依然历历在目,在他苦苦劝说下,周天娇明白他的心意,小蔡也遵从他的愿望。饶了郑富贵一条命,死里逃生的郑富贵给他们磕过头,连滚带爬地消失于浓浓的夜色里。温少云将赎金分为两份,其中的一份三千大洋给了小蔡,让他迅速逃离,拿这笔钱回老家买房子置地,从此别在天津卫出现。小蔡含泪而别。剩下的七千,他拎着,牵住周天娇的小手,离开那荒僻的农家院落。

一阵清脆的高跟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响过来,温少云抬头一望,玛丽雅小姐进了花园大门,正朝这边走来。她今天打扮得很华贵,头戴狐皮帽子,身着过膝的貂皮大衣,穿着玻璃长袜的小腿在大衣下摆处若隐若现。她走到温少云跟前,客气地用中国话说道:“温先生,我来了。”然后坐到他旁边。

温少云指着长椅下面的皮箱,换一种称呼,说:“伯爵夫人,那是您赎身的钱,一会儿您领我去见阿列娜班主。”

玛丽雅平静地颔首,随便问了句:“随后我跟你去哪儿?”

温少云迷惑不解:“随后您就自由了,去英国或者美国,随您的愿。路费我已经筹好了。”

玛丽雅犹疑地追问:“不和你回家,做你的姨太太?”

仿佛蒙上莫大的耻辱,温少云心痛不已,他正色地说:“夫人,您想错了。同时您污辱了我的人格。准确地说,当初您救过我,现在我救您,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这叫以恩报恩。希望您收回刚才说过的话。”

沉默。

刹那间,玛丽雅陷入沉默,一种火山即将爆发前的沉默。果然,她哭了,先是无声的,两只手掩住脸,泪水从手指缝隙流淌出来。哭声压抑不住,爆发出来,双肩不停地抖动。温少云有些慌乱,不停摇动她,希望她停住哭泣。

过了许久,玛丽雅才平静下来,她说:“温先生,对不起,我误会您的好意。您是我见过的天下*好的好人。”

一个经历欺凌和迫害的女人,她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世间还有好人和幸运。误会冰释,玛丽雅又说出一桩令温少云感到意外和气愤的事。她说,一位叫作鲍熙昆的中国男人认定她是什么公主,也要掏钱赎她,赎回家做他姨太太。温少云安慰她说:“别去管他。您有选择的权利。”

他们不敢迟疑,连忙带着钱去找阿列娜。肥胖如邮筒似的阿列娜见钱眼开,很顺利地替玛丽雅办好解约手续,然后吻着玛丽雅的脸说:“祝福你,我的宝贝。你遇到了好男人。”

真是冤家路窄,温少云和玛丽雅并肩朝蓝扇子公寓外面走的时候,偏巧同鲍熙昆撞个满怀。鲍熙昆见到他和玛丽雅在一起,顿时明悟几分,挺着胖身子横在他们面前,冷冷地对温少云说:“说破大天,你我还是同争一个女人。”温少云鄙夷地瞥他一眼,回答说:“可你我目的不同,你为了个人欲望,我图的是情义。”鲍熙昆不屑地冷笑:“狗屁,什么情义什么欲望,都不顶用。这地盘恰利耶夫说了算。老同学,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你白费心机。恰列耶夫说了,伯爵夫人是非卖品。我刚刚碰了一鼻子灰。”

温少云以为鲍熙昆唬他,便说:“非卖品也罢,准卖品也罢。我刚办完手续,玛丽雅已经自由了。”

话音未落,从楼上拥下一伙人,为首的白俄个头又高又壮,他摇晃着身躯一步步下楼,木楼板被他踩得“咚咚”直响,他身后簇拥着七八个彪形大汉。鲍熙昆慌忙躲一边,悄声对温少云说:“提醒你,老同学,这家伙就是恰利耶夫,外号大力士,杀个人跟捻死个臭虫那么容易,连眼皮都不眨一眨。”

恰利耶夫扬起下颏,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端详面前英俊的中国年轻人,说:“先生,你赎玛丽雅?”

温少云凛然不惧,他明白此时此刻,任何软弱和退缩都可能败事。“是的,除了我,谁都不能赎走她。”

恰利耶夫仰面狂笑一阵,说:“我这里漂亮的女人有的是,温先生任意赎谁全是可以的,何必单单赎玛丽雅。”

“我就赎玛丽雅,别的都不赎。”

大概没有人敢跟他针锋相对,恰利耶夫沉下脸,说:“你不能赎她,我不容许。先生,你大概要问为什么,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你,玛丽雅是真正的伯爵夫人。懂吗?十分高贵的血统,她留在这里,能为我挣很多很多的钱。”

温少云愤懑不已:“你应该讲究信义。我付了钱,你就该还给玛丽雅自由。”

恰利耶夫一挥手,打手一拥而上,架住玛丽雅。

“信义我不懂,对你们这些卑贱的中国人,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恰利耶夫的狂妄,已使温少云忍无可忍。他傲视着对方良久,随后说:“在我眼里,你才是卑鄙小人。谁也不能阻止我这样做,否则拿我命或者他的命兑换!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充满生死威胁的话语,恰利耶夫却欣然领受。他阴险地笑着,脱下手套,狠狠往地上一摔,说:“很好,我很喜欢这种符合我们俄国人性格的解决方式,我们决斗!”

场面顿时沉寂下来,空气凝结了,掉根针在地上,都清晰可闻。

鲍熙昆偷偷扯住温少云:“决斗是干什么?玩命呀!”玛丽雅是懂得俄国人的这种很彻底的解决方式,她边挣扎边喊着央求温少云:“温先生你不要答应,不要……”

恰利耶夫表现出轻蔑的样子,他假装善意地劝温少云:“温先生,为一个女人不值得牺牲性命。如果你向我道歉、决定退出的话,还来得及。”

所有的目光全集中温少云身上。他以异乎寻常的平静,说:“我接受。”

那边,传来玛丽雅绝望的哭声。

决斗定于三天之后进行。

到*后,鲍熙昆站在了温少云一边,他慷慨激昂地表示:“我是中国人,老毛子算什么狗东西,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们。”不过,他对决斗的后果,充满悲观情绪。他说:“温兄,我挺佩服你的勇气和胆量,敢跟‘大力士’一赌生死。可是我想来想去,到了还得你输。”

当时,鲍熙昆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和温少云正在“宝船”鞋铺的账房里,旁边还有周掌柜父女。周天娇*关心她的温大哥的生命安全,急切地问:“为啥呀,没交手之前,怎么就知道我哥输?”

鲍熙昆说:“周妹妹,你温大哥的枪法我了解,百步穿杨,弹无虚发。一上场就准把那恰利耶夫撂倒,他自己保证还毫发无伤。问题不在这儿,温兄打死了恰利耶夫,等于彻底得罪了老毛子的黑帮组织,他们能放过你温哥,能放走玛丽雅夫人?这叫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

周天娇一听,急得眼窝迸出泪花:“照你说,温大哥只能输,不能赢?那就别去决斗啦?”

“不去又不行啊,”鲍熙昆反正都有理,“外国这种玩意儿缺德,你当场输了行,是汉子,但不能不去。温兄放弃决斗,那还救得成玛丽雅吗?钱白花了,劲儿白费啦。”

周天娇觉着跟天塌下来一样,黑漆漆的,不见一丝希望的亮光。倔强的她光哭,却束手无策。

周掌柜一旁插言道:“鲍先生,您好歹要想个万全之策。不如我将‘宝船’鞋铺抵押出去,也许能兑出三四千大洋,全给那老毛子,求他不决斗、放了什么伯爵夫人。您看这样行不行?”鲍熙昆焦急地打断周掌柜,说:“老掌柜,您老不明白。到这步田地,钱已经没用了。现在是尊严问题,换句咱们中国话,就是面子问题。恰利耶夫要的就是面子。温兄去决斗,当场输给老毛子,等于给他个面子,一切都好解决。”

“我终于明白了。”周天娇满脸泪水,说,“温大哥得去,还得站着挨枪子,那样老毛子就脸上有光,放了玛丽雅。可……”她不顾一切地扑到温少云怀中,呜咽说,“你的命就没了!温大哥,咱不去决斗,咱老老实实过日子多好。”

“对对,”周掌柜说,“温少爷,你先后这么忙乎,也算对得起那位什么伯爵夫人了。老毛子头不放她,是她命中该有此劫。俗话说,救人救不了命。我已年迈,正琢磨把鞋铺传给谁。你来当鞋铺掌柜,小女和我将来正好有了依靠。行不行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温少云,挺身站起来,冲周掌柜深深鞠一躬,说:“您和小妹对我的恩德,我一生难忘。决斗我必须去,男人不能言而无信,让那横行霸道的坏人瞧笑话……”

“哇——”的一声,周天娇恸哭着奔出门去。

温少云低声对鲍熙昆说:“走,到你府上,我去练枪。”

十三

在以后的两天里,温少云始终待在鲍府,没脸见周家父女。其实他根本没练枪。还用练吗?他娴熟的枪法,即使不瞄准,足能一枪击中恰利耶夫的眉心,那号称“大力士”的家伙会像狗熊一般应声倒地。所以,两天来他和鲍熙昆整日饮酒聊天,叙说上学时的旧事。说到酣畅处,二人不禁开怀大笑。

第三天起个绝早,鲍熙昆取出那支勃朗宁手枪,双手举到老同学面前。温少云简单地检查一遍,就和鲍熙昆一起上路了。

墙子河畔一片旷洼野地,晨雾尚未褪去,刚刚萌芽的野草飘散着清香。两人伫立河边,温少云面无表情,凝神深思,鲍熙昆反而显得十分慌张,不时地擦拭额头的冷汗。大约七点钟光景,恰利耶夫晃动着健壮的身躯走过来,后面跟着他的副手。决斗的规矩之一,就是当事人双方都要配副手,一来监督和公证决斗两方是否犯规,另一个作用是哪方人受伤或被打死,由副手弄走。

恰利耶夫走近温少云对面,用挑衅的目光傲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