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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不会忘记你 ──追念何申

来源:天津日报 | 宋曙光  2020年03月12日08:58

何申走了,刚刚过了他的69岁生日。这个老何,以他的体格和豁达性格,再写上个10年、20年也应该没有问题,怎么说撂笔就撂笔了,他肚子里的故事,还远远没有讲完呢!近一段时间,报刊上已经很少见到何申的文章了,知情者知道,因为身体的原因,他已经写不了了。

这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以写作为生的人,突然握不住手中的笔,文思停滞,其内心的万般痛楚,只有他本人知道。那段时间,何申常会在朋友圈晒出一些书法作品,我还在想,老何怎么又将兴趣转移到书法上来了?说起来,何申沉浸书法已有多年,且日渐精深, 多年前,他的书法作品就曾经我索稿,多次刊发在《天津日报》文艺副刊上,只是在这个时间段,他较为频繁地习练书法,一定是出于身体原因,为了减轻病痛、缓解精神压力,而采取的一种积极面对、决不放弃的自治疗法。

我和何申相识,始于上世纪80年代,先是通过文字交往,我向他约稿,他应邀写稿,有事了就打个电话、写封信。通过这种文字往来,彼此之间便有了大致印象,于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很有意思。那年,在北京召开全国作协代表大会,我专程赶赴会上约稿,在宾馆的走廊里,我们两人迎面碰到了,我说:“老何,何申!”他说:“你是宋曙光!”就这样,算是有了一面之缘。就在这年的年底,我们组织了一组作家迎新的文章,在副刊发表时需要配发编辑附记,我为何申写的附记中,就用了我们那次聊天时的内容,向读者介绍河北“三驾马车”的近况及何申新一年的创作计划。

何申是我从事报纸副刊编辑工作,给予支持和帮助最多的作家之一,他为人可靠、值得信赖,成为作家朋友。我退休后,蒋子龙先生非常专情地写了一篇文章《曙光──清亮而温暖》,何申看到后特意给我发来邮件:“我看了蒋子龙先生写你的那篇文章,很动人,也写出了我的心里话。从我们相识,你就是默默地为作者的作品辛勤工作,从不张扬,让我十分敬佩。从文章里看,你也已到退休年龄,可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年轻的,真的不希望你离开副刊。”令我感动的是,何申并没忘旧谊,像许多作者、作家一样,仍将新作发到我的邮箱,经过我转交给副刊编辑,继续保持与《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的亲密友情。

每次向何申约稿,他从来就没有拒绝过,有时是编辑出题,有时是写应景文章,他总是答应得非常爽快,而且交稿迅速,你约我就写,不约,有了适合的稿子还主动寄给你。我的邮箱里,就总是存有他的作品。早年写小说时,就听说何申像是写作机器,手写,钢笔字,我还有意存了一份他的手写稿。他亲口跟我说过,他写作从来都是一遍稿,写得快。我觉得,写得快的原因,是他的思维敏捷,脑子快,对于写作一途,他有着超越常人的能力。他的长篇小说《梨花湾的女人》、中篇小说《年前年后》《信访办主任》等,可能就是这样写出来的,他的作品讴歌当代生活,接地气,深受读者喜爱,曾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近两年,他发表在《天津日报·文艺周刊》和《天津日报·满庭芳》版上的作品,都还完整地留存在我的电脑里,成为记忆的存证。他对自己的出生地天津,怀有家乡的眷恋,他写给《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的诸多回忆性文章,讲述的都是乡土亲情、故里往事。他特别看重陆续在“文艺周刊”发表的《城里旧事》《黄家花园旧事》《插队旧事》,他说这三篇文章是“我青少年时期的‘三部曲’,都在‘文艺周刊’亮相了,这是我多年来想写的一组文章,非常感谢”!这些作品既有鲜活内容,又有名家效应,发表后几乎篇篇都会收到读者反响,有想联系作者叙旧的,有写信询问当年的某某现在哪里,还有来自大洋彼岸朋友的反馈。其中《黄家花园旧事》一篇,还被2017年12期《散文海外版》转载。

2018年11月底,我给何申发微信,代编辑约他写两篇文章,一是2019年1月17日,是《天津日报》创刊70周年,请他写一篇“我与《天津日报》”的征稿,二是为春节写一篇带年味儿的散文。他答应“酝酿一下就写”,然后又极为认真地向我询问当年写稿时的一些细节。很快,他的《良师益友》《赶年集 逛年集》两篇文章相继传过来了。他在《良师益友》这篇文章中,特别回顾了我约他到现场采访后写的《身向滦河源头行》,在当年风沙侵扰京津水源地的报道中力拔头筹。他收到刊载有《良师益友》文章的《天津日报》后,很是感激:“文章标题处加了《身向滦河源头行》报影,太好了!再看这小文,没有虚话,都是干货,也满意。一般这类贺文很容易写成一篇客套话,我这次大胆改了一下,现在看,成功。”稍后,又接连发表了他写元宵节和回忆童年小夹袄的文章,见报频率非常之高。

2019年10月,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文艺周刊”举办征稿活动,何申收到信息后回复:“真是心有灵犀啊,昨日我已经给你发去了一篇。谢谢想着我,呵呵。”这篇国庆征稿《同龄人的选择》,刊发在8月22日的“文艺周刊”上。见报的当天上午,他又兴奋地传来一幅书法作品,想在国庆节期间发表。这幅“华诞七十载 山河换新颜”的书法,刊登在国庆节前9月27日的“满庭芳”版上。

我这样详细复述何申在《天津日报》文艺副刊的发稿记录,是想说明他在病重之前的乐观精神,为报刊写了大量文章,谁会想到创作力旺盛的何申,竟会身染重疾!那是2019年12月4日,我给何申发微信:“老何,问好!新年时,来一篇有年味儿的,鼠年。”微信发出后一直未见回信,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两天后,他终于回了:“宋老弟,微信收到了,抱歉,实不相瞒,我得了毛病,一年多了,最近反复,实在没精力写东西,抱歉!”

啊!这个回复惊得我半天回不过神来,心情立刻万分伤感,这个老何,怎么会……这么多年,每次约稿他从没有爽约过,这是唯一的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待心情稍微平复,我回复何申一定要坚强、乐观,战胜病痛,并祈愿苍天保佑,向着美好前行!随后,我查了一下邮箱,还有何申的几篇未发稿件,便迅速编成一个小集,题为《承德三题》,传给编辑希望尽快刊发。何申知道了我的想法,回复说:“多谢老弟!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辈子我也知足了,虽然这病很难战胜,但愿不让它很快战倒我,抖擞精神,忘却病痛,向着美好的2020前进!”

刊登于2019年12月26日《天津日报·文艺周刊》的《承德三题》,是何申写作生涯的绝笔。文章见报的当天下午,我又赶着将刚刚出版的纪念《天津日报》创刊70周年丛书快递给他,在“满庭芳”佳作选中,收入了他的《良师益友》,在“文艺周刊”精品选中,收入了他的《我在1978年前后》。收到样书后,何申特意将全套四本书的封面拍了照片传给我,表示感谢。12月31日,他还用微信发来跨年度的元旦问候。转过年来,已是2020年新春,1月25日,我送去祝福:“老何,新春吉祥,幸福安康!”他立即回过来一串表示感谢的手势。至此,我们的微信联系,永远终止于25日上午10点31分。

面对即将逝去的生命,我们无力回天,空留悲痛。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到一份知己朋友的情义,寄托我们无尽的哀思。在生命进入晚期之时,仍能看到自己的作品面世,这多少会使何申感到一丝欣慰吧!2月21日晚,多位作家朋友给我发来微信,告知何申病逝的消息,这可能是他们知道何申与《天津日报》的关系,所以第一时间通知我。稍后,老同事罗文华君在群里@我,让我为何申写篇纪念文章,并提到那年全国作代会,副刊编辑悉数赴京到北京饭店组稿,就曾拜访过何申。那天晚上,我的90岁的老母亲刚刚过世两天,我的心情还处于极度悲伤之中,正在老父亲身边陪伴,何申去世的噩耗无疑又使我的心情再添新痛。

庚子年伊始,寒风料峭,春意难寻,太多生命离开了我们,留下难以愈合的伤悲。我生命中的亲情、友情,让我有了一个无眠的夜晚。春节后,我还默默祈祷,盼望何申能够挺过当下肆虐的疫情。何申──何老兄,我是要为你写一点什么的,尽管你已无法看见、听到,但我还是要为你留下一些文字,作为我们多年交往的存真。

编辑与作家之间,有的能够结交为朋友,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够成就的,要经过时间的磨砺、品行的考验,双方都要在一个高平台上,你的作品是一流,我们的版面、刊物也要一流,就像当年孙犁先生编辑副刊,编辑对待作者是怎样的态度和要求,对自家版面又是何等的严谨,这些就是我们的传承。静心想想,我们欢迎何申这样的作家,彼此之间的交往就是稿件往来,没有任何的功利,我们甚至都没有在天津相聚过,也就连一次半回的推杯换盏都没有。但是这种情谊又是基于什么呢?老乡?何申是天津人,从天津扎根承德,他始终怀有乡土情结,曾经有过一个机会,何申可以调回天津任职,关于这件事有多个版本,说法不一,还是以他那篇《同龄人的选择》为准:一是身处城市楼房林立的街道,没有了写乡村小说的感觉;二是由他编剧的两部电视剧已经开机,他已“触电”;三是爱人的工作调动难以落实……如此一来,他只能“且把他乡当故乡吧”。

尽管如此,何申又怎能忘记故乡天津呢?他写给家乡报纸的作品,大多以回忆在天津的生活为主,他小时认字,就是从《天津日报》开始。落户塞北,天隔地阻,见到《天津日报》如见亲人。他为人处世,仍以自己还是天津人性格为荣。他曾说,有一年,他到天津办事,专程到天津日报社找过我,未见,很是遗憾。我也曾有个想法:1979年,我随天津作家协会组织的采风活动到过承德,夜宿避暑山庄。之后40年过去,就想着再访承德,请何申尽地主之谊,然而这也就是一个想法,始终没有张过口。

何申的遽然离去,不仅是中国文坛的巨大损失,也使《天津日报》文艺副刊失去了一位宽厚、随和、信赖的作家,当然更是读者的一大损失,他那诚实、鲜活、有趣的作品,从此不会再有更新。老何啊,你使原本一路奔跑的“三驾马车”,少了一匹领头马。在年龄上,何申年长,被谈歌、关仁山敬为大哥。那曾经清脆响亮的马蹄声,自此失去了带有韵律的嘚嘚声,文坛之上,也再无乡音浓郁的“嘚驾”! 2020年3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