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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0年第3期|葛水平:流水

来源:《山西文学》2020年第3期 | 葛水平  2020年03月11日08:04

1

75岁的恶人赵城时带着一张宋朝古琴朱致远款仲尼式琴“春雷”从江西前来。

一张断琴。

弦断四十年。

赵城时对于四十年前的那个决定似乎已无情绪,或许是叫岁月被动地默然了,只剩下一个心愿,把琴安放在此处,垂老的无辜的目光就该坦然地对这个世界合眼了。

一路上他很奇怪,自己对自己都很陌生。两个人老到这般火候,人际关系却出现奇迹般的和解,大概真是上天的旨意,无论人情还是地理。有那么一种现实的存在,摆在面前的过去时时再现,要他承认,要他明白,要他醒悟,往事似乎已经烙进了记忆里。

对古琴藏家来说,视琴如命,远远胜过金银珠宝的说法是毫不夸张的。江西的赵城时所藏的“春雷”,是一床宋代名琴。桐面梓底周身漆黑光泽鉴人,腹款“皇明宗室云和道人亲造”,蛇腹断纹清晰精美。可惜琴身在第五徽处折断了。

老友见面分外眼热。

杜抗生第一句说:“你像混蛋一样老得让我认不出了。”

两位暮气沉沉,土气盎然的脸,互相打量着。一切都败给了岁月。

杜抗生接过旅行箱,赵城时连回敬对方一句话也想不出,起码应该像狗一样条件反射,反问一句吧。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同笑的效果本无二致,也许他们的笑容准确地被对方收到了。

赵城时重重拍了一下杜抗生的肩膀,说:“笑到最后的还是你。”

两个人的心里有一股热从胸口泛到鼻腔,鼻头酸刺了一下。

杜抗生从卧室取出一块绿色金丝绒单子铺在工作台上,四十年没有打开旅行箱,四十年后在此打开,拉链拉开,古琴被轻放在台布上。

赵城时看着杜抗生做这件事。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最明显的标记不要说头发稀少两鬓的斑白,两眼浑浊总是散发出逃不掉的泪光,泪却没有掉下来。再看琴,杜抗生觉得自己由一个爱情的殉难者变成沧桑的承受者和虚空的观察者。他感觉到了时间如何消失,又如何被光吮吸,此刻他理解了长歌何以当哭。

2

杜抗生父亲——是“中国大百科全书之父”杜玉明。这位中国的“狄德罗”以高尚的品德、辉煌的业绩,在世人心中筑就了一座永不消逝的丰碑,也给后人留下了难以释怀的印象。他的第一个儿子杜抗生于1937年11月20日出生于日军炮轰上海的战火中,当时已开展地下工作多年的杜玉明寄志抗日,为这个大儿子取名为“抗生”。

在杜抗生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杜玉明很忙,每次见父亲和来人聊天,听到谈话中的父亲知识面十分博大,尤其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理解,甚至通晓外国文学和现代文艺。那时,正逢抗日战争时期,上海已经沦为孤岛,杜玉明的身份是中共地下党文化总支的书记。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工作是在看京剧、越剧、电影、话剧、音乐、美术中完成,打掩护的人是杜玉明的母亲和杜抗生。年幼的杜抗生经常在祖母的牵手中随着父亲去看戏、听音乐会,时间中那些古典音乐戏剧熏陶反倒带给他幼小心灵莫大的滋养。

大约是1955年的一个冬日午后。杜抗生由父亲牵着手去往五马路中乐店,18岁的儿子该学一门手艺了。店掌柜的样子如一根柴禾,目光也是杜抗生见到的最冷漠的目光,如同死尸。看着走进店铺的父子俩,店掌柜没有多余的话,眼睛中没有一点光亮,机械地拿过来他的乐器一一摆放在柜台上。杜玉明要儿子在众多的乐器中挑选一面自己喜欢的乐器。柜台上放着琵琶、二胡、京胡、萧和笛子,店掌柜似乎是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尝试着弹拨和吹奏了各种乐器,杜抗生在惊恐中最后选择了琵琶。

父子俩付钱走出乐器店,身后的店掌柜说话了:“还有一床古琴,叫春雷,你收了吧。”杜玉明一时没有明白,店掌柜说:“我要死了,也许就在明天,你若喜欢就拿去,可再救我一日。”

父亲不容杜抗生停下脚步,用力拽着他走,走出门父子俩长长出了一口气,门让父子俩得以喘息,得以逃生。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内心的逃亡,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眼睛的重要,在众多的乐器中,店掌柜那双眼睛溢满了死亡气息。

杜抗生拉着爸爸的手说:“他真要死了,或许买了古琴可以救他一日。”

杜玉明紧紧握了一下儿子的小手,没有回头张望,也没有停留,寒风袭来,背上的乐器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响声。

杜玉明说:“这是一个一律的世界,只有一条路,换多少鞋子走的还是那条路。对他来说多一日少一日终点都是一样。”

杜抗生听不明白爸爸的话,但是,他知道乐器店的掌柜要死了。那眼睛很像死鱼眼,无声,似乎就要瞬间即逝。杜玉明停下脚步,儿子看见的一切是对的。店掌柜吸毒,已经病入膏肓,也许就是瞬间的往生。

停下的脚步再一次响起,父子俩一前一后往一个方向走。

一个星期天下午,父亲杜玉明领着儿子到国乐大家卫三乐先生的府上,杜玉明想让儿子拜卫三乐为师,卫先生是琵琶大家,儿子既然学艺,就得找一位好老师。跟着卫先生拜师学艺人很多,包括他的女儿卫央,一个骄傲的小公主。

学习琵琶过程中,杜抗生发现琵琶并不是卫先生的最爱,而是中国文人四艺——“琴棋书画”之首的古琴。不论到哪教学或演出,无论演奏什么,他都是古琴不离身。每逢排练完毕,卫先生在众弟子的邀请下演奏上一曲,指随心动,有一种内心的狂野出逃。

一曲而止,被留在空虚边缘的学生散开,走在回家的路上,脚板竟无一点印迹可寻,甚至有学生和卫先生说:听罢卫先生的古琴弹奏真想让自己自焚重生。

这个学生不是杜抗生,是一个叫赵城时的学生,他也是卫先生的学生,也学琵琶。

赵城时的父亲是生意人,上海只是他的寄居地生意场,衣锦还乡是生意人的梦想。

赵城时把自己的感觉说给卫先生,卫先生的解释是:“弹琵琶是为了表演给别人听的,是演艺。而弹古琴是给自己听的,是为了养性,同时也悦人,陶冶性情。”

杜抗生第一次知道了古琴是涵养性灵的妙器。他的脑海里想起来乐器店店掌柜的眼睛,还有那张叫“春雷”的古琴。他把这个消息透露给赵城时。杜抗生不知道这个消息对赵城时来说简直就是及时雨。他愣在那里倾听着,尔后便是耳鸣般的寂静,赵城时相信命运从来都是眷顾有钱人的。

赵城时撇下杜抗生往家走,他迫不及待要见到自己的父亲。

见到父亲的愿望很简单,杜抗生的一番话勾起了赵城时沉淀在心灵深处的记忆,他很激动,甚至下意识掐了掐大腿,明明有痛的感觉,那就是说,不是在做梦!

他想起父亲说过:“在上海,钱一定要和文化沾边儿。”

赵城时能够和卫先生学琵琶,主要是因为卫先生的女儿卫央。儿女亲家不是小事,虽然赵家有钱,但是钱还放不到卫先生眼里,他的眼睛里放着一床古琴,是那种真正的古。曾经有一次饭局赵城时父亲流露了想和卫先生做儿女亲家,卫先生和赵城时父亲说:“你若拿一张宋代的古琴做聘礼,我家卫央就是你们赵家人。”

赵城时急匆匆和父亲往琴行里走,琴行门挂着锁。旁边的店家说,有几日不见开门了。

又一个冬日的午后,杜抗生抱着琵琶在卫先生的院子里徘徊,说不上是为什么事徘徊。他18岁了,正是驮着思索和梦想的年龄,未来很遥远,遥远到想想都可笑。因为学艺,很久没有去剧场看演出了,剧场里光明和黑暗分开的那一瞬间,总是暗藏着什么。

人生是不是就暗藏着一分为二?比如那些演员,一半在台上,一半在台下。年轻的演员嘴上无毛,年老的演员胡须好长。剧场,真是让人落入圈套的地方啊,跟着哭泣,跟着欢笑,所有的人情风暴一样,一半左,一半右,随着曲终人也星散。

此时杜抗生的手里有三张戏票,他想不出喊谁去看,三张,三个人。一分为三。

这时候,杜抗生看见了卫央走过来,怀里抱着图书,学生装,阴丹士林蓝上衣,黑裙子,两条黑漆漆的辫子青蛇一样挂在胸前。卫央的眼睛不大,两条柳叶眉毛很黑,白净的脸上,有一股沉静,远远的溢着笑容很轻盈地走过来。

冬日的暖阳虽然温暖着杜抗生,但是,突然的他觉得冷风凄冷,俗不可耐地跺起了双脚。大概他跺脚的样子很滑稽,走过去的卫央回转身笑了一下。杜抗生也笑了一下。

笑是一道老天的旨意。

卫央停下脚步从杜抗生手里抱过琵琶,寻找着坐到旁边的过厅椅子上。

卫央弹拨琵琶时用了绞弦、大幅度推拉和轮指等手法奏出战马嘶鸣、刀光剑影、人马浴血厮杀的战争场面。这样一个表面平静的女子,竟然有足够的情绪去碰触丝弦。

杜抗生惊讶得张大了嘴。卫先生的这个女儿他很少见到,似乎是上教会学校,很少见,一见便对自己停留下来徘徊有了一个着落,心情深处的自己有无法触及的惶恐,怕失去什么似的想上前说话。

卫央弹罢曲子手托琵琶递给杜抗生,然后嫣然一笑走了。

身后的人心情此起彼伏着,以后会遇见她吗?以后,他看着走到无人了,抬头望着天空,心,如那苍白黯然的天空,那是掩藏了不知多少的鸟儿飞过的痕迹。

杜抗生往前跑了几步,脚跟的震动,引起鼻梁上的眼镜像一只休眠的虫动弹了一下。摘下眼镜拎在手里,继续跑,兜里有三张戏票,有一张一定要一分为二到卫央手里。

听到跑来的脚步声,卫央停下来,回头,看见是杜抗生,有些惊讶地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跑来。

那么近,心情此起彼伏着层出不穷,手里捏着戏票,从潜意识里想到,假如人家拒绝呢?送给百分之百不会拒绝的人,喜欢看戏的人才对。一时,自己对自己都陌生了。

看着脸红且有话想说的杜抗生,卫央说:“你还有事吗?”

杜抗生把手里的戏票捏得紧紧的,潮热的气息条件反射般投射到脸颊上,然后红着脸说:“你的琵琶弹得真是好。”

卫央莞尔笑了一下说:“你也可以弹得很好呀,相信自己就会有好的结果。”

杜抗生说:“你以后可否指导我弹琵琶?”

卫央笑了,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师傅,难道学徒比师傅还要强?”

杜抗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对方的话让自己很难对答。

卫央等不来回答,再一次笑了一下骄傲地转过身走了。

杜抗生紧闭了嘴,整副神经交给风照管,尴尬得只剩下了耳朵眼里远去的脚步声是活物。

很无趣,很懊恼,很对自己的行为不屑。五官似被冻住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怀抱琵琶走在大街上,听见有人喊他,他停下脚步张望,对面走来的是同学赵城时。皮肤黝黑的赵城时踩着马路牙子,左摇右摆漫无目地走,看见杜抗生时迅速快走几步跳到他面前来。

街道两侧楼群林立,一群麻雀起起落落,在寒风吹皱的天空希望渺茫地寻找人间吃食。

杜抗生觉得刚才有一段切入自己生活的内容,马上就散空了,如同飞走的麻雀,没有痕迹,却隐约感觉,心被什么,抽中轻轻的一鞭。杜抗生掏出戏票顺手撕了两张给了他,叫赵城时晚上随便喊一个人去看戏。

3

上海金城大戏院也叫黄浦剧场,上海人嘴里一直喊它叫:金城大戏院。戏院观众厅设1780座。剧院夜戏演出的是《孟丽君》。杜抗生先到了戏院,从幕布后看到有演员在走台步。他们眉毛勾到鬓角,眼睛吊到眉梢,脸涂红,腰缠细,说话时抑扬顿挫。一方舞台把现代人拼命想缩小的生活夸张得很大,呵出来的音又细又长。

陆陆续续的观众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们仰着脸左顾右盼。能感觉到许多双眼睛在寻找什么,充满了含蓄隐晦的期待。在剧场里,所有说话打招呼的人都受到了某种暗示和鼓励似的,真是看客的心理。尤其那些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外面披着大衣,在人群中她们很自然的脱掉外套,灯光下裸露出来的胳膊大腿都好像面团一样,包括脸蛋在内到处都肉嘟嘟的,更有甚者还学西洋女人露出半个乳房。每一张脸上弯弯画一道千篇一律的细眉毛,感觉十分不自然。至于头发,一定是烫成卷的,然后戴上个发卡什么的,把光光的额头亮出来。就算有刘海,也像是发际线内的一排毛刷。

杜抗生绕着剧场发现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到自己的座位左边空着,赵城时还没有到。

杜抗生老早就看过周旋、舒适主演的电影《孟丽君》,这一次看戏等于是重温这部影片,来一个戏剧和电影比较。电影和戏剧同样是讲述了元代才女孟丽君为救被陷害的未婚夫皇甫少华,女扮男装,上京赴考得中状元,并屡建奇勋,十八封相。有一天元成帝识破孟丽君是一位绝色女子后想纳为后宫妃子,孟丽君宁死不从。最后在太后的帮助下,救忠除奸,与皇甫少华终成佳眷。

戏是老套故事,把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变为可能。电影中的孟丽君让杜抗生心动,将来找对象就找周璇这样的女子。可这样不普通的女子可不是满世界都有啊。

铃声过后戏要开始了,左边的座位还是空空。

杜抗生突然觉得不应该送给赵城时这两张票,浪费了,一个商人的儿子充其量也就是附庸风雅一下,不会认真来看,还不如喊自己的两个妹妹来看。电影演播开始约有二十分钟时,赵城时带着卫央携带着一股冷风弯腰躲过顶棚上的光柱坐到位置上。

杜抗生惊讶得呲开嘴笑,算是回应,扭头盯着银幕时心里却泛出一股酸。一个商人的儿子,还在母亲腹中待产的时候父亲又娶了小,跟着脾气暴躁的父亲长大,生命也曾充满了愁苦和挣扎。他居然能够请了卫央来看演出,最早的送票人本该是自己啊,怎么就易手了呢?

这一场戏看得杜抗生心里七上八下,身子几乎没有动过。舞台中的唱腔把他的部分思绪碎成一小段一小段,甚至害怕自己某一个动作过了引起对方不适应。也许是自己太拘谨了,旁边的赵城时反倒不时扭头和卫央相视而笑。

真是没有什么可以缓解杜抗生精神的极度紧张。

时间过渡如此漫长,以至于幕布合上,戏结束了,他依然有好几分钟习惯性地贴在座位上。

赵城时说:“走啊,难道你也入戏了吗?”

杜抗生不好意思盯着卫央笑了一下,站起身跟随所有人的脚步向前移动。豁亮的光就像把一个人的内心的不安晒了出来似的,人与人紧挨着的黑暗交界处,他看到赵城时拉着卫央的手,一双黑手拉着的一双白手,白手白得十分耀目,黑手看起来很脏。

走出剧院,街道上的冷风吹过来,杜抗生看到一个肥胖的中年人,个子不高,颧骨明显,黑肤,走路急速,戴着一顶礼帽,他看不清对方眼神里的意思。他穿着呢子大衣,在大衣领口下的第三颗扣眼上搭挂着一条发亮的怀表链。他是赵城时的父亲,他开着车来接儿子和儿子的女同学。张口说话时一口黄牙,他招呼赵城时跟着他走。赵城时要杜抗生一起走,杜抗生推脱有事要他们先走。

家中有汽车的人不多,有汽车也是一种身份。

卫央决定和杜抗生留下来一起走,赵城时说:“夜里上海寒风吹来更容易感冒,你父亲还等着我们回去呢。”

卫央不好解释什么,回头给了杜抗生一个歉意,羞涩地和他招招手钻进轿车,车身抖动了几下,车轮转动一溜烟走了。

杜抗生走在大街上,或许是不自觉,或许就该是命运的牵手,他走到了五马路中乐店。琴行关了门,门两边贴着一副白联子,并不对仗,意思却是明了的。上联写:千里之外菊花台桃花朵朵开;下联写:十面埋伏黄金甲秋天不回来。

琴行的掌柜果然死了。

驻足期间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一身白衣裙装的女子怀抱一床古琴,看见杜抗生说:“你买了这张古琴吧,它叫春雷。我需要钱埋葬我的父亲,我父亲借下了好多债,我得偿还。明天这张古琴就易手了,我以前见过你,你父亲买得起。”

女子说罢轻坐在琴行的门槛上,古琴放在双膝上,女子开始弹拨。泛音的轻灵清越,散音的沉着浑厚,按音的或舒缓或激越或凝重,在不知不觉中浸润着人的心田,但一切又似乎是淡淡的,可是它会停在那里,不时地从心里浮上来,飘散,回旋。当然,它也有汹涌澎湃之时。

《流水》中七十二滚拂营造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之境。

杜抗生想起了老师卫三乐,心情莫名其妙开始激荡。

静夜的街头,琴声是死亡的阴影下轻吟着的春曲。还有什么更能表达一个女儿对父亲最有意义的追悼呢?这个女子的血液里一定奔流着人世间的真情遗传,尽管她的父亲死在一种不光彩的岁月里。

杜抗生说:“我现在没有带钱,明天一早会带着钱来。一早,早在其他人之前。”

月光下“春雷”漆色奇古,断纹,琴声润透清丽洪亮。杜抗生伸手轻抚琴身,真是叫人爱不释手啊。再看女子的脸,月影下洁净而又恣肆,眼睛里有泪水充盈其中,不禁心有戚戚。“乐与时去,悲亦系之”,一个习琴女子,好端端的因了父亲活着时的好恶,人生急转直下,兴尽悲来。

杜抗生不忍多看,急速转身离去。

一早,阳光有些浑浊,杜抗生因为起迟了,又因为昨晚回家晚没有来得及和父亲商量买琴的事,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睡过头了。急忙起床洗漱去见父亲,父亲已经出门,他又急见母亲。母亲听了他的叙述,认为学琵琶的人怎么好再学古琴?执意不容许他买。

杜抗生往琴行走,快速的脚步有些凌乱。边走边想着昨夜的情景,月影下的女子,比他可能要大几岁,说不上好看,因为古琴就有了一种高雅的癖好。癖好的养成需要环境,但归根到底是与琴的品性连在一起的。

杜抗生突然迫切想得到那张“春雷”,那么景慕,甚至觉得自己的情感中带着露珠一样晶莹的意向。

就要走到琴行了,没有带钱的人想得到一床琴,说来是一个笑话,但是,他坚信能够得到。

琴行外搭了灵棚,守灵的人中没有那个女人。

杜抗生跑上前和看上去有些身份并主管丧葬事情的人说:“我是来买‘春雷’古琴的。”

那个人说:“已经被人买走了。”

杜抗生问:“什么人买走了?”

那个人说:“月娴的丈夫。”

杜抗生迟疑了,独自嘟囔了一句:“她叫月娴?”

那个人说:“她的丈夫姓赵,江西商人。就在早上,他带着月娴和琴一起走了,赵商人留下钱埋葬月娴的父亲。他的父亲抽败了他的家产。赵商人比他父亲更狠,人琴双得。”

杜抗生此时真想试验一下服药的幻觉。麻醉使人通向永生的虚幻道路,心灵轻快起来,肉身舒适起来,是不是没有了时空?杜抗生哭了,嚎啕大哭。没有人认为他在哭一张破琴,更多人认为他在哭死去的琴行掌柜。

杜抗生走在南京路上。满大街行走的女人,穿着像样一点的,她们的生活重心是社交和爱情,一个个像一株株向着热闹开放的向阳花,需要外界不停地滋养和浇灌,不然,便径自萎谢了。女人在追求爱情与关注的路上,真是有点儿神经质和任性的,她们偏激,膨胀,自恋,和不计后果的行事方式常常让她们陷入困境。但是,这些女人是没有气质的,气质就是由一些癖好生成的,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在某些审美趣味上与众不同,说起来是十分庸常的。

他看着女人们和卫央和月娴比较。

那么谁有能力买走“春雷”并带走了月娴?

4

春天,或许很短暂,没有来得及感觉春风吹来的畅快,夏就来了。

二十岁的卫央和二十三岁的赵城时要在夏天定婚,定婚仪式在卫先生的院子里,也算是卫先生的一次雅集。

清幽的院子里开着三角梅,白色、粉红色的三角梅扯出很长的枝蔓,有些招摇。院子里的雅集虽不能如山林那样“畅叙幽情”,在短暂的敞亮的人间觞咏“幽情”,无疑更富有个人化的寓意,也就更能让人动容。卫先生的雅集是为了女儿卫央而设,虽然看上去很松散又缺乏自然,但程序却有一种神秘感。

卫先生身穿青衫长袍,仙风道骨,眉宇间带着祥和与安谧。小心翼翼怀抱一床古琴,环视所有来宾,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溢在脸上。而她的女儿卫央则不同,脱掉学生服穿着碎花旗袍,也许是受西方短裙影响,旗袍衣长缩短,袖口也相应缩小,显得更合身。

旗袍演绎得卫央千姿百态、楚楚动人。

江南女子的雅致,大都会小姐的精巧,繁华下的世故聪慧,上海女人的丽质和旗袍的剔透完全融于一体。小小年纪却有着上海女人特有的精明,看上去对一切是那种都特别拎得清的样子。更像一棵枝蔓清晰的白桦,从不轻易发散无谓的枝丫。又像一株绚烂的郁金香,纵然光彩照人,却无刺无害,不争抢别人的光华。也许人世间那么多华丽的烦恼和奢侈的忧伤,都不会降临到她头上,因为感性和理性,自带化解功能,这真是难能可贵的两全。

赵城时则仰着黝黑憨厚的面孔站在学生中间,虽然没有和卫央站在一起,脸上却明显有一副高人一筹的样子。也许是妒嫉,怎么能不妒嫉呢,卫央是谁,那可是国乐大师卫三乐的女儿,士大夫情调家庭,多少权势窥觑已久,能和卫央定婚,一定是有越过常人的胆识和才气。对于赵城时,杜抗生从心里是不屑一顾的,心里隐约有些黯然,或是不服气。想着,如若对卫央有任何负心行为,他的拳头都不是吃素的。

美人卫央啊,你喃语蜜意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杜抗生。

卫先生有点不舍得放下怀中的古琴,环视着他的学生,用洪亮的嗓门说:“今天是小女卫央和学生赵城时的定婚日子,双方家长已经有过私下里的仪式,但是,小女卫央定婚,是她人生从一个里程到另一个里程的续接。我请学生们来参加小女的定婚仪式,是想让你们知道人的一生精神上的享受当跃居于物质奢华之上,你们每一个相遇者都应该重在个性上。个性,不是承老庄之学说,论说养生、才性、佛理等等,是仪态、形象都朝着优雅徐缓的方向走。今天我还要告诉我的学生们,从今天起我将放弃教你们琵琶,你们在我这里的学业期限已满,有想继续深造的可另择师傅,找有意教琵琶的老师延续你们的学业。从今天起,我本人只弹古琴,你们在雅集过后各自回家吧。当然喽,想学古琴的可以继续留下。”

学生们不知道卫先生到底因为什么要如此之说教?

卫先生说:“同学们,看我手中的古琴,长约三尺六寸,正好是一年三百六十天。古琴,最初只有五根弦,内合五行,金、木、水、火、土;外合五音,宫、商、角、徵、羽。不过,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讨伐昏庸纣王,又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因此,古琴也合称文武七弦琴。现在我将用小女卫央定婚聘礼宋朝古琴‘春雷’弹奏一曲‘流水’,以表得琴之心之激动之情和不再教学之歉疚之意。”

杜抗生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月娴的宋琴“春雷”买者,原来那江西赵姓商人是赵城时的父亲。

商人,永远都在做一桩买卖,算计着不亏本的生意。

自己恐怕这一生对月影下永远眷恋的缘由,依据之一就是那一曲《流水》了。

一曲令人心神向往的弹奏,屏气聆听:仿佛那是从洪荒深处传来的苍凉悠远的召唤,让杜抗生惊悚;又如缥缈轻曼的风,从前世吹来,轻轻地揉抚今生的心灵,熨帖着尘世间的浮幻。心灵里久违的宁静和优雅,竟在这古老的吟哦传唱中复活了。沉醉之中的琴声戛然而止,就在余韵袅袅,缭绕不绝之际,苏轼的诗词涌上心头,杜抗生不禁大声朗诵起来:

“蔼蔼春风细,琅琅环佩音;垂帘新燕语,苍海老龙吟!”

卫央看着杜抗生,发现少年的杜抗生,此刻脸颊上全部铺满了泪水。

杜抗生的烦恼不仅是琴的烦恼更有对未来命运的烦恼。

卫先生弹奏完毕,学生们上前依次抚摸“春雷”,12个金徽尚存(只缺第十三徽),断纹清晰,叩击板面,声音古朴松透,非一般平庸等级。

卫先生翻过琴背,上面刻有两行阴文鎏金隶书楚辞体诗句:“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广寒之秋,万古流兮”。

文字镌刻十分俊美。

赵城时突然快走两步站到卫央身边,看着所有人笑着说:

“各位同学,我在翻读琴书古籍时常留意有关“春雷”的片言只语。时日不负我,终于探得它的‘身世’。原是杭州玛璃寺住持芳洲法师所藏的两床琴中的一床。元人张伯雨有“春雷琴诗并序”称曰:‘……其春雷之谓欤芳洲所蓄,琴体制合古篆铭特佳,近代所希有,因发其义赋诗一章……’《琴史续》引《春雷琴图题咏》的记述则更为详实:‘……四方贤士过西湖之上,必往访之。芳洲对客拭此琴,蛇腹绚烂光彩射几席,手拂指调,响振林木,清越高亮……’类似内容在《西湖志》上也有记载。而我所收藏的“春雷”琴正符合了记载中‘体制合古’‘篆铭特佳’‘清越高亮’等特征。查悉芳洲法师为元初时人,那么‘春雷’琴当为宋琴无疑。”

一床宋琴换做了卫家的女婿。

杜抗生脑子一片迷茫,迷茫来自灵魂,不知道是走失还是迷路。他想起《诗经》第一篇《关雎》里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眼睛里再一次泛出了泪水。

这一切卫央都看在眼中,所有的学生中唯独杜抗生的双眸流露出来的情感对接了她的心扉,有点寂寞,有点美好,阳光映在他的脸上,轮廓分明,头发有一点自然卷,很无望的样子,在人群中少年的他显得那么无助。

也许是怕自己失态,甚至没有和自己尊敬的卫先生道别,杜抗生急速离去的身影在同学中十分显眼。

他是故意的,可故意给谁看呢?

此时的黄浦江上,蒸腾的岚气滚扭在一起,白中透紫,紫中又泛青;真是像热恋中的情人的梦一般,此情此景,杜抗生不知道该和谁慷慨陈词。一种深深的针锥之痛扎在心里,难以拔除。眼前的城市、街道、楼房和人影,都显得魔幻憧憧,诡秘莫测。

杜抗生认为自己是喜欢卫央的,爱比青春来得更早。他认为是商人的计谋占了上风,始终没有想过自己还是一个孩子。自己给自己画了一块饼,虽然遂意,却不能充饥。甚至觉得社会是一张网,自己无端陷入了命运的怪圈。

街道两边的法桐,叶子葱郁而招摇,点缀在晴朗的高处,生命的活力与辉煌,都在这里汇集,城市以它春华秋实的正常时序,迎接着每一天到来。远远近近的堤岸,零零星星的行人,许久之后,杜抗生的气息平和多了,这时候天空和江水有一种酣冥的醇芳,人世间的愤怒被江水流动缓解了。

杜抗生想,既然老师不再教琵琶,我这一生也不会再学琵琶。

5

1957年春天,风对于熟悉又陌生的大地是什么?是各种花朵的盛开,是季节的精神,是草根生命的绽放。20岁的杜抗生在这个春天将要离开上海了,是举家搬迁。因为爸爸杜玉明将要调往北京文物管理所工作。全家人都在准备搬家前的准备。杜抗生找了空隙去看望卫央。

此时的卫央已经是赵城时的妻子了。杜抗生去看望卫央只能是去赵家。在赵家门前徘徊了很久,想不出正确的理由来,或许用“道别”才是最好的理由。

第一次走进赵城时的家门,穿过院落,一个穿了棕红色格子长裙的女人站在院子一角的阳光下,一头浓密蓬松的黑发,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

是月娴。岁月滋润得月娴少了月夜下的清秀。杜抗生站在月娴身边,他希望能够认识他。月娴正眼都没有瞄他。如果时间能停留在那个月夜多好。

赵城时在屋门前朝杜抗生招手。

杜抗生迎上去指着远处的月娴说:“她是弹流水的月娴?”

赵城时说:“她是一个疯子,什么东西不能在她手里,在手里就撕,钱也撕的疯子。”

是什么把一个女人变成了疯子?听赵城时这么说,想来那真是一个无力挽回的月夜啊。

杜抗生看见了卫央,她的鼻梁上居然架起了金丝眼镜。有道是“一个美眼一圈金”,正是此时女人赶时髦流行的装饰。卫央笑盈盈地走过来,杜抗生有点一下认不出来。有一股植物香型的味道袭来,仔细闻是鸢尾滚珠香水的味道,和母亲用的香水味道一样。

卫央如一大束鸢尾花站立在赵城时身边。一身葱绿格子旗袍,眼波流转间沧桑湮灭,举手投足时岁月回溯,恍如葱茏少女,丝毫没有岁月疲态的痕迹,只是比学生时期,她要更风韵的,且处处透着优渥生活淬出来的精雅韵致,真是要做足了一辈子的美人了。

没有等说话,家中保姆抱过来两个哭叫的孩子,卫央伸出双手接住一个,想必是卫央的孩子,此时她脸上母爱泛滥。另一个保姆正犹豫着,赵城时要保姆抱着去找那疯子。

疯子是月娴。

杜抗生惊讶得张大了嘴。

此刻有一个少年本不想窥探的秘密动机被窥视了,世界上没有哪个角色,能这般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只有婚姻。他似乎浏览到一个无法说清却讳莫如深的感情世界,女人的生育,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兄弟。

幸福在脸上,难道生育让她们更幸福?他想不明白。

卫央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似乎是该喂奶了,她抬头和杜抗生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告别,抱着孩子进了更深处的卧室。

外面的月娴不知道因为什么胆气十足的样子,她不抱孩子,裹紧了裙袍,瞪着眼睛要保姆走开。她踩在棕黄斑驳铺张了一地的法桐叶子上,从地上拿起一个空木盆,用一根干柴敲着盆底“嘭嘭嘭”响,她开始收不住自己的声音笑,笑很恐惧,笑着还咿咿呀呀唱。儿子在保姆的怀中也跟着笑。一个挑着扁筐装着水果的中年男人站在赵公馆门前吆喝。月娴跳起飞一样跑过去,此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出两个彪形大汉冲上前架着月娴往回走。

赵城时大声喊:“把她按在草地上,不听话给她一个耳光。”

保姆已经把孩子抱走,地上放着一个筛子,里面似乎放着各种豆子。彪形大汉把月娴架到小凳子上,让她捡豆子。

杜抗生自言自语说:“她果然是疯了?”

赵城时气喘吁吁跑回来说:“她和一个店伙计偷情让我父亲发现了。没有骂她也没有打她,是尊严叫她疯了。”

杜抗生想,尊严可以叫人疯掉,那也是内心有尊严的人才可以啊。

杜抗生说:“我是来道别的,我父亲去北京工作,举家北上,以后上海就不回来了。再回来怕也是物是人非。我来是和两位同学道别一声,以后去京有什么事尽管去找我,等到了京城,落脚了,我会写信回来。”

赵城时说:“哦,是好事呢,也许我们会回江西老家,社会不利于经商,也说不好会去北平,啊是北京。”

看见卫央没有出来赵城时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卫央,也可能你是精神层面的喜欢,你们读书人家庭的子女性格都纠结。哈哈哈,我才是人生赢家。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如若不是‘春雷’,恐怕卫央父亲我们的老师也不会把他女儿许配我。我的岳父更是人世间的精神导师,精神层面的追求者,很容易做出出格事情来。可生活是生活,精神是精神,人性的真实就应该不断向生活妥协。”

杜抗生说:“不多说了,也许去了京城还会找到像‘春雷’那样的古琴,那时,我不会放弃。当然更希望能够遇见那些不热闹,却和自己有话说的朋友。再见了老同学,善待你的妻子,柴米油盐中出不了艺术家。”

此刻卫央抱着一张焦尾琴走出来,盘腿叠加在地毯上,她说:“今日别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我弹一曲送你北上,请抗生同学选一曲要听的曲子。”

杜抗生赶紧盘腿坐下,同学一场从没有听过卫央弹古琴,也是迫切想听,却也要很慎重的选曲。

杜抗生说:“白居易《清夜弹琴》诗所云:‘月出鸟栖尽,寂然坐空林。是时心境闲,可以弹素琴。清泠由本性,恬淡随人心。心积和平气,本应正始音。响余群动息,曲罢秋夜深。正声感元化,天地清沈沈。’可说是具为琴人追求形而上学思维的表征。不过,我哪里敢要求弹什么,只凭卫央同学随心所弹。”

赵城时听他这一番话,虽然没有任何情感泄露,但是,听者自然可以听得明白。便说:“诗句是为表达思想情感而存在的,歌曲是配合语言的咏唱而形成的,乐器的演奏是依附于咏唱的,而音律的规范则是为了谐和乐器演奏的曲调。我建议你弹一曲《关山月》。”

卫央思忖了一下说:“我喜欢崔珏的《席间咏琴客》:“七条弦上五音寒,此艺知音自古难。”

在他们的对答中,一曲《流水》,从缓慢的散板、清澈的泛音到疾速的滚拂,一切开始回归生命的本真。

一层层上叠,一层层上推,推到悬崖边上猛地跃下,滚拂连续不断,江河翻倒。水,无色无味,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无所滞,它以百态存于自然界,于自然无所为也。水为至善至柔,包容万物而与世无争。

一曲流水弹毕,保姆抱着月娴的儿子进来说:“嫂夫人,太太让你喂奶给小公子,那个女人依旧不让孩子吃奶。”

赵城时说:“不吃就饿他。”

似乎是卫央乐意为之的事,她示意保姆抱过孩子来。卫央起身抱过月娴的孩子进入深处的卧室。

赵城时气急败坏说:“赶快找奶妈,真该死,这他妈叫什么事啊。”

杜抗生压着一腔情绪,低头告辞走出客厅门,走过月娴身边。停下脚步,自问一声:“生活对女人不公平。”又自答一句,“生活是不是自古就这样啊。”

他回头再一次告别,发现卫央已站在屋檐下。他用足劲挥了一下手,转身噙着泪离开。

就让自己停留在一种放弃里吧,在她认为最美好的时候安静退场,也许因此守护了一种美丽的永恒,一份唯一属于自己的美丽,也是在告别中完成了一次涅槃。

一路上杜抗生乱想着,脚步也显得凌乱。嗓门发颤发堵,有一种抒情诗般的相思,想把前前后后对卫央的认识回忆一遍,尤其想到的是刚才的《流水》。大量滚、拂的手法,水流裹石之声,形象地描绘出汪洋浩瀚、急湍奔流的气韵。二、三段泛音点出山涧小溪潺潺、瀑布飞溅的各种泉声。四、五段表现万壑之泉由细流出山汇入洪流,并渐有汹涌之势。自六段起,水流汇入浩瀚汪洋,急流穿峡过滩,形成惊涛骇浪、奔腾难挡的气势,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品格。七、八段为高潮之后的余波,忽缓忽急,时放时收,渐渐平复。第九段以杳渺徐逝的气象终曲。

人间难得一知己。多少起起落落的复杂心情,杜抗生很准确的在讳莫如深的感情世界找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阵风刮过来。喉咙吸进一股干涩的沙土,他迎风大吼一声,沙尘满嘴,他蹲在地上连咳嗽带吐号啕大哭了一场。

深切的孤独也许只能用哭来倾诉,最痛苦的离别,应该是诀别,自己的顾自多情,全不由己,于是,他要收藏于心,尽管卫央已是他人的妻子。

6

火车离开上海带着全家人北上,车轮的“咣当”声越来越密。

对未来,杜抗生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上海,就像自己的手掌,闭上眼睛,也能分得清纹理。南京路上炫目的广告和霓虹灯,各种各样商品的浓墨重彩,尘世里形形色色的诱惑比老子的时代当然大得多,好在尘世里许多东西不能让他恬静,一切都别了。也许只有对一个陌生地方的向往才不会让他此时唐颓,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情愫在胸口弥漫着,一路上看着窗外,夕阳无限好啊,可自己为什么如此难过。

渐渐被火车甩在身后的上海看起来干爽利落,大朵的云,盘旋在天空,晚霞从云缝中射出来,也许尘世里的风景才能叫人惊艳。但是,他此刻满脑子都是卫央弹琴的影子。啊,亲爱的卫央。一想到卫央,他就感觉到自己不那么孤独,不那么贫乏了,甚至可以说是幸福的。四下里张望,发现欣赏窗外风景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在昏昏欲睡。此刻他能够回忆,在火车上,卫央如一道极大的暖流电中了他的心念,并让他快乐或者惆怅。

居家落定在北京东南部,朝阳门南小街西侧罗圈胡同。罗圈胡同呈南北走向,多曲折。北起史家胡同,南止干面胡同,东邻朝阳门南小街,西靠西罗圈胡同。胡同北口路东有一小庙,说是清朝刘罗锅子(刘墉)的庙。庙侧有一家元宵店,常见一外地中年女人用冰糖核桃红绿丝油面拌馅儿,再用木板拍得实实的,用刀切成小方块放在大簸箕里,里面预先搁置了元宵粉,一面摇,一面在馅上洒水,方馅儿就摇成了圆圆的元宵了。

女人个子矮小,头发稀疏,看见杜抗生走过来,常拘谨得像陌生人。她木然的表情只说两个字“几碗”。杜抗生喜欢带着妹妹们去元宵店吃元宵,有时吃后也要带一些回去,老板娘用纸包好,上面放了红纸印的字号,喜庆得很。他十分喜欢红纸印的字号,能够看到一点生活中的喜色。

元宵店女人有一对双胞胎男孩,憨傻,肤色黑,头发糟乱,两个男孩常坐在门外的长条凳子上看街道上走过的人群,凳子腿长,坐在凳子上的男孩脚够不着地,只能悬在凳子上晃荡,四只脚上的鞋子破旧,露出的脚后跟是紫色的,似乎是去冬留下的冻疮。两个人的袖管因为擦清鼻涕又不常洗衣裳被涂抹得明光锃亮。

傍晚的时候杜抗生路过元宵店,发现女人的孩子们竟然有五六个,大孩子是儿子,接下来是女儿,大儿子白天带着妹妹去乞讨。傍晚孩子们围着劳累了一天的元宵店要吃要喝,那对双胞胎儿子依旧坐在高凳子上,他们似乎已经吃饱喝足,四只脚吊在半空晃荡。一同晃荡的还有周围的黑暗,有种突然逼近的陌生感让杜抗生很快形成了对该特定场所的深刻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