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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杂志2020年第3期|范墩子:鹧鸪(节选)

来源:《延河》杂志2020年第3期 | 范墩子  2020年03月12日06:05

1

阿翔躺在那张距窗户不远的木床上,外面风声大作,不断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响声。门框上面那块年代久远的玻璃,也时不时会传来几声长长的哀叹,这可真够吓人的。似有女人在外头嘤嘤地哭,他本想坐起看个究竟,但心里还是过于胆怯,便一动不动地躺着,沉浸在悲戚戚的心绪当中。

妻子躺在他的一侧。当他靠近妻子时,就能听见妻子平静而又安宁的呼吸。算起来,他们的结婚时间也已过十年了,十多年间,妻子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快乐。但仍无法治愈他骨子里的伤感,他睡眠不好,总被一些奇怪的想法折磨,于是,妻子就将他带到这块遥远的林中住下,希望能缓解缓解他的病症。

“还是送我去精神病院好啦。”他总会无缘无故地陷入愤怒。

“听人说,南山附近的林丛非常幽静,我们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吧。”妻子见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就又亲切地安慰说:“改天就走吧,去住上一阵子,听听鸟鸣,看看山景,总会有些改观的。”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妻子,但实际上,他心里无比感动。他甚至差点掉下泪珠来。后来,他就随妻子来林中住下了。

这片密林,位于南山深处,少有人迹,像狐狸、野猪、刺猬等野物,据说倒有很多。林丛傍着山,半山腰上,开着一家规模挺大的客栈,看起来,也有些年月了,他和妻子就住在了这家客栈。这个季节,天气稍寒,生意就显得清冷,他和妻子刚到客栈登记的时候,老板对他们说:“天冷了,生意不好,这段时间,整个客栈就住了一个外地女人,看来也快关门啦。”他看着妻子,笑了几声。

他们住在了四楼。从窗户望出去,视野非常开阔,漫山遍野的树木尽收眼底,许许多多的鸟儿盘旋在半空中,妻子轻靠在他的肩上,感叹道:“这里住上一阵子,可真就快成神仙啦。”他跟着妻子笑。他一直在看那只停在枝头上的花鸟,距他们并不远,他觉得那只鸟挺奇特的,就问:“这是只什么鸟呀?”

“喜鹊吗?”妻子想了想。

“不对,喜鹊的尾巴可要长很多呢。”

“那该是什么鸟呀?”

“鸽子吗?”

“也不对,鸽子可没有这个颜色的。”

接着,妻子叫他下楼,去了那片林丛。或许是长久生活在城市里的缘故,沿途的风景,令妻子兴奋不已,她时而快走几步,蹲在一处草丛旁看个究竟,时而又做出飞翔的动作,迎风奔跑。他的脑袋里尽是那只鸟的样子,那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呢?花身子,尖尖的脑袋,可从来没有见过的呀。

进入林中后,四周就更加幽静了,甚至连鸟声都消失匿迹了。林间的地面上铺着一层干草,显然那是人工留下的痕迹。不一会儿,妻子就跑得没影了,她朝林丛深处跑去了,据说前面有一片盛开的野菊花。不时会有一两只的野鸡尖叫一声,然后从前面的荒草中飞起来,肯定是被妻子的脚步惊到啦。

他在林中走了会儿,心境果然明朗了许多,不过他觉得,再好的景色也无法根治埋藏在他心底的阴郁,也可以说是一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妻子总说,这是现代都市带给他的压力,只要合理调节,就会没事的。可他坚信,这种情绪是与生俱来的,他甚至有时觉得,这是一种厌世情结。

他在一堆干草上坐了下来,那只怪鸟的样子仍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肯散去。“多奇怪的鸟,究竟是什么鸟呢?嘿,或许呀,或许我就是那只鸟变的。”这个想法,把他吓了一跳,冷汗都从脊背上渗了出来。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像那只怪鸟,尤其它站在枝头上的神情,多像啊。

2

妻子仍没回来。等他再次抬头时,发觉四周竟升腾起一股幽灵般的气息,就像有很多人藏在林丛中似的。这时,顺着前方看去,他发现了那只怪鸟,那鸟并没发觉他,悠然地正朝他的方向走来,时不时地还会在地上啄上几口。他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双手轻轻地摁在地上,生怕惊飞了它。

那鸟距他仅有两步之遥的时候,他开始细细地打量起了它。他发现,粗看上去,那鸟长得竟像鸡,但比鸡娇小了许多呢,它的喙非常尖利,头顶长着一层浅褐色的杂毛,脖颈前头是白毛,脖颈后面和全身一样,是花毛,它的眼睛很小,镶嵌在一块黑色杂毛中间,眼珠亮晶晶的,闪着光。

他越看竟越激动起来,他似乎从鸟的眼睛里看出了另一个自己,此时此刻,他更坚信了“或许我就是那只鸟变的”这个想法。兴奋中,他一不留神,胳膊晃动了一下,引起了那只鸟的注意。那鸟扭过脖子,也定定地望起他,很长时间内,他和那只鸟就处于一种非常古怪的对峙当中。

鸟似乎并不害怕,毕竟这是在它们的领地。鸟的眼睛转得很快,谁也不清楚它正在想些什么。他想,或许那怪鸟也看出了他真实的身份,因而才和他一样,长时间地发愣呢。他又为另外一个想法激动起来,他完全可以用手机拍下它呀,回去对照着相片,在网络上肯定能找到它的信息。

他缓缓将左手伸进裤兜,与此同时,那怪鸟也将眼神也停留在了他的手上,他竟然能够读懂那怪鸟的眼神。“我肯定是那怪鸟变的!”他在心里默念着。接着,他缓缓将手机拿出来,那怪鸟继续盯着他看,并未飞走,他急着要调到拍照模式上,心里紧张得不得了,生怕那怪鸟就在这当儿飞走了。

当他举起手机摁动拍照键的时候,手机发出的声音将那怪鸟吓得扑棱棱飞开了。他赶紧将手机收回来,连忙返回到相册里。啊!他拍到了!从照片上看,那怪鸟正要扭头飞走,脑袋稍微显得有些模糊,可并不影响整体效果,它的身体拍得非常清晰。那一刻,他心头竟涌上了一丝久违的喜悦感。

他还在细细地把玩这张照片,不时用手指放大,他在局部中寻觅着什么信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女人哭泣的声音,他转过脑袋,四周并没有一个人。哭声就在他的跟前,好像是从一旁的树干中传出来的,又似乎是从地缝间渗出来的。他敢肯定不是妻子的哭声,他可从未听过妻子有这种哭声的呀。

那是谁呢?隐隐间,女人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略微有些害怕,他站起身,左看右看,并未有人影。哭声却愈发响亮了。就像有一个女人躲藏在他的脊背后面哭泣。他紧紧地捂住耳朵,仍是无法避开这绵绵不绝的哭泣声。于是,他朝林丛前头喊起来。

“肖芳,我们该回去啦。”肖芳是妻子的名字。

“过来呀,阿翔,这里的菊花开得正盛呢。”妻子的喊声从林丛前面传来。

“该回去啦,天冷啦!”

“那好,等等我呀。”一会儿后,妻子从林丛深处跑了出来。

“穿得薄了吧?可真遗憾呀,那边的野菊花开得正好,不过,明天我们也可以一起再来啦。”妻子拉起他的手,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他走在妻子后面,不时还转过身往后看。妻子说:“怎么啦?看见女鬼啦,哈哈。如果你知道那林丛深处盛开着那么多的野菊花,你肯定会后悔你没有去。明儿你可一定要去呀。”妻子并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她又问:“今天你在林中感觉怎么样呀?有没有一种超脱感?这种地方,总能让人静下来的。”

“蛮不错的。”他说。

“那就好。”妻子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