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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2020年第1期|王祥夫:训练课

来源:《海燕》2020年第1期 | 王祥夫  2020年03月10日07:43

导读:鲍宇的爷爷突然去世,老大为决定肩负起给外孙子鲍宇上课的任务。他希望自己的训练课能让只会生活在城里的外孙成为一个能够适应野外生存的人。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变化,隔辈人之间的生活观念和生活方式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于是这堂训练课就有了特殊的意味——新老观念和生活方式的碰撞;祖孙之间情感的磨合。其实这种“传授”在日常生活中并不鲜见,但是大概谁都没能料到,这堂训练课竟然会如此的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下了一场雪,到处湿漉漉的。

老大卫认为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了,鲍宇的爷爷一去世,老大卫就认为这件事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老大卫那天在电话里对女儿也就是鲍宇的妈妈说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外孙变成一个只会在城市里生活的人,老大卫认为自己必须要把外孙鲍宇教成一个可以在荒野里活下去的人,“以后的世界还说不定是什么样呢,他必须马上学会生火做饭,必须能把自己锻炼成一个敢一下子脱光衣服跳到雪地里去的小伙子,不能再等了,在他去意大利之前。”

鲍宇的爷爷,去世的也太突然了,那天老大卫接完电话就急匆匆赶到了医院,那家医院在河的东面,已经是晚上了,医院走廊里的灯光显得特别的惨白,现在想想,其实那就是一次告别,虽然在那之后鲍宇的爷爷变成了植物人又活了三年多时间,但植物人其实就是死人,只会出气。鲍宇的爷爷和老大卫是很好的朋友,他们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鲍宇的爷爷坐在靠窗子的那把椅子上,老大卫坐在电脑桌这边的椅子上,窗台上的那颗南瓜可真红。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说这个小镇里最近发生的事情,说灰蒿雀又从南边飞回来的事,讨论猪肉怎么会一下子涨到四十块钱一斤?但突然,鲍宇的爷爷,那天,去车站接一个从利物浦回来的老朋友,他在家里先做好了饭,摆好了酒,其实他在出门的时候应该多少吃那么几口,谁都知道鲍宇的爷爷是低血糖,动不动就头晕,但只要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果糖就没事了。但这天鲍宇的爷爷去车站接人是既没吃东西口袋里也没放糖,他接了朋友,和朋友一起上了出租车,还来不及说话,头一歪,人就失去了知觉。

老大卫赶到医院的时候正赶上医生们在急救室里做抢救,天已经黑了。那个心脏起搏器在老大卫的眼里简直就是个打夯机,太可怕了!老大卫看着鲍宇爷爷的那两只脚,起搏器每击打一下,鲍宇爷爷的那两只脚就会猛地抽搐一下。那是两只苍白的不能再苍白的脚。鲍宇的爷爷去世是在他成为植物人的三年之后,也就是前不久的事,这次,老大卫又急匆匆赶到了医院。让老大卫想不到的是鲍宇的爷爷突然醒了过来,居然认出了围在他身边的人,眼睛居然还会动并且转来转去。但时间很短,十多分钟,然后人就不行了。从医院出来,老大卫满眼都是泪,“鲍宇,鲍宇,”“鲍宇,鲍宇,”老大卫能听见自己在心里呼喊小鲍宇。在那一刻老大卫觉得小鲍宇是那么的可怜。

老大卫觉得不能再等,他急匆匆赶来了,在鲍宇去意大利之前他要把鲍宇接到老地方去教他一些事情,住几天,抓紧锻炼锻炼。老大卫喜欢把那个地方叫做“老地方”,其实那只不过是一处红砖砌的老房子,房子的东边是一大片林子。过了林子就是山,房子的西边是一个湖,很大的湖,冬天的时候,不少人会到湖上凿开冰捕鱼。那老房子,还是老大卫父亲留下的,老房子特别好玩的地方是有个地下室,那个年代,人们特别喜欢在自己家里挖地下室,好像不挖就吃了亏似的,地下室的好处就在于到了冬天可以把用来过冬的东西储存在里边,圆白菜啊,土豆啊,胡萝卜啊。老大卫记得有一年地下室里放了很多南瓜,那一年冬天老大卫吃了不少南瓜。

老大卫的名字叫黄大卫,但人们一直都在叫他老大卫。

老大卫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因为那天晚上,也就是不久之前,老大卫和朋友喝了酒,是他喜欢的“黑龙江”牌子的白酒,好多年了,他都没见过这个牌子的白酒了,老大卫还以为这种白酒不生产了。因为这个牌子,老大卫喝多了,结果晚上就犯了病。是心绞痛,后半夜两点的时候他被疼醒了,疼得不停地在床上翻滚,老大卫明白是心绞疼,他挣扎着给自己找了药片,小药瓶就在床头,吃了药,好像是好了一点,但过了一个多小时,心绞疼又来了,老大卫又吃了一片。老大卫做心脏支架已经快一年了,长的实在是漂亮的小陈大夫对老大卫说就先放一个吧,另外那根V字型血管不能放,要是同时放支架,恐怕会互相影响。老大卫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了,他来了,没把心绞疼的事告诉任何人。

“许多事情鲍宇都得必须学会,既然他爸爸教不了他,那么就由我来教他吧。”老大卫在电话里对女儿说。

鲍宇十七了,鲍宇长得跟他父亲一点都不像,也不像他的母亲。

“他到底像谁?”老大卫问女儿。

“我怎么知道他像谁?”女儿笑着说。

老大卫来了,像往常一样从外边进来,换了鞋,大声喊了一下鲍宇,鲍宇马上就从他的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手机。他们都站在客厅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还好像,他们都有点激动,他们每次见面几乎都是这样。其实不久前他们刚刚见过面。“你又长高了。”老大卫对鲍宇说。然后他们就坐了下来,老大卫马上又对鲍宇说:“你不要用手指抠这地方。”鲍宇的脸上,鼻子那地方长了两颗小疙瘩,有一颗已经被抠破了,老大卫不说还好,他这么一说鲍宇的手就又抬了起来。老大卫告诉鲍宇,“鼻子,再往下,包括嘴一直到下巴,这个三角区一旦感染就会有危险,千万不能用手去抠。”老大卫用手轻轻打了一下小鲍宇的手,因为他的手又抬了起来。小鲍宇笑了一下,想说什么,但没说,他站起身,对着客厅墙上的镜子看了看自己,又摸了一下鼻子上的那个小疙瘩。这时候,鲍宇的父亲,也就是老大卫的女婿正在院子里给那几棵树浇最后的一次水,从窗子里可以看到他手里举着一根粉红色的胶皮管子,那是几棵海棠树,树上的果实还在,红红的很好看。院子里的珠颈斑鸠经常会来啄食这些果实,虽然它们不是多么喜欢这种果实,但冬天一旦来临,它们别无选择。

鲍宇转身找出了两个杯子,鲍宇把茶递了过来。

老大卫端着茶杯一动不动看着小鲍宇。

“喝吧姥爷。”鲍宇说。

“许多东西你都要学会。”老大卫说你既然一个人去意大利。

鲍宇不知道姥爷在说什么,鲍宇还在看他的手机,几乎是,从老大卫一进家开始鲍宇就一直在看手机,鲍宇不知道老大卫说的许多东西里边都包括了哪些东西。

“什么许多东西?”鲍宇说。

“许多东西连你爸都不会了,所以他更不可能教你,但我能教给你,必须教给你。”老大卫又说现在的孩子就是缺少这种……老大卫不知道是应该说“教育”这两个字还是应该说“锻炼”这两个字,但老大卫很快就明白是应该用“传授”这两个字。

“现在的孩子就是太缺少这种传授。”老大卫说。

鲍宇还在看他的手机,突然小声叫了一下,“看这双鞋子。”

鲍宇把身子凑过来,老大卫把身子偏过去,“什么鞋子四千多?”

鲍宇的手指在手机上动动动,又让老大卫看另一双鞋,老大卫更吃惊了,这双鞋子的价格居然是一万三千四百。

“还有这么贵的鞋子?”

“我没钱买。”鲍宇说,“我刚换了手机。”

“为什么要买这么贵的鞋子?”老大卫看着鲍宇。

“我会慢慢攒钱。”鲍宇说。

“宝贝,你什么意思?”老大卫说。

“我会慢慢攒。”鲍宇又说。

在那一瞬间,老大卫觉得自己是不是太不了解鲍宇了?是不是该给鲍宇一笔钱让他去买那双鞋子?老大卫看着鲍宇,鲍宇虽然没看老大卫,但他知道老大卫正在看着自己。

“我会慢慢攒。”鲍宇又说。

鲍宇的素描画的真好,他经常把自己的画儿发给老大卫看。

吃饭的时候,外边天已经黑了,对面楼的灯光很亮。老大卫的女儿也就是鲍宇的妈妈用烤锅烤了几个土豆,她只不过是想试试那个看上去又厚又重的烤锅,那个锅是楼上的邻居登门向她推销的,楼上的邻居从去年就下岗了,可她的儿子还在读大学,生活可真够困难的,为此,鲍宇的妈妈向她买了一口烤锅,这口锅可真够重的,但烤出来的土豆真的很好吃。吃着土豆,鲍宇的爸爸也就是老大卫的女婿突然笑了起来,说:“老爸就要开始他的训练课了。”这话是对鲍宇的妈妈说的。鲍宇的妈妈和爸爸同时笑了起来。也许是他们都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说也不该这么笑,他们忙给老大卫夹菜。

老大卫“呃”了一声,又“呃”一声,“够了够了。”

鲍宇站了起来,也给老大卫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老大卫又笑着说:“够了够了,这次真够了。”

鲍宇说他已经吃饱了,其实吃饭的时候他一直没停了看手机。这时他拿着手机离开了饭桌。

“鲍宇——你吃的也太少了。”老大卫回过头对鲍宇说。

“就这样,一直这样,别管他。”老大卫的女儿鲍宇的妈妈说。

“吃饭的时候不能看手机。”老大卫对女儿说。

“那边,生活用品都有吗?”老大卫的女儿说。

女儿这么一说老大卫想起了去年夏天放在那地方的粮食,好像是有一袋大米还有面粉还有挂面,还有半桶食用油什么的,好像还有两颗南瓜,还有方便面。

“也许,早就生虫子了。”老大卫说。

“我估计那些东西也不行了。”老大卫的女儿说。

“我想还要再给鲍宇带几袋奶粉,”老大卫说:“要在以前,一定还要带上猎枪,双筒的,弹药,靴子和厚袜子,现在不行了,谁的手里都没有猎枪了。”老大卫停停又说:“要下雪了,天气预告有雪。”老大卫朝窗外看了看,因为是晚上,根本就看不到外边的天色。“估计有雪。”老大卫又说。听见鲍宇穿过了厨房,开冰箱的声音,鲍宇从厨房出来,回他的房间。手里一瓶牛奶和一个汉堡。

“离上冻还有一段时间。”老大卫说:“湖上了冻就可以凿开冰抓鱼了,多吃鲜鱼对身体有好处,这几天的鱼很肥。”

“你给你外孙好好儿抓几条鱼吃吃。”老大卫的女儿说。

“会的。”老大卫说,用手捂了一下胸口。

“有事吗?”鲍宇的妈妈问老大卫。

“没事。”老大卫说也许自己吃的太多了。

天真是要下雪了,老大卫和鲍宇到了老地方,他们开车用了两个小时。车把城市甩到了后边,又把他们带到了黑色的林子旁边,那林子是一个狭长的带状,在冬季的时候看上去是黑色的,而湖水在这个季节看上去也在由蓝慢慢转黑。秋天的时候,会有许多人来到这里收林子里的那种又小又硬的山核桃,然后再把它们卖给喜欢这种山核桃的人。

“这地方能听到流水声。”一下车,老大卫就大声对鲍宇说。

鲍宇说:“那边不是个湖吗?又不是河?怎么会有流水声?”

老大卫说:“你说的对,应该不是流水声,应该是水声,湖里的水声。”说话的时候,鲍宇已经跳下车进到了院子里,他把用铁条焊的院门用力“哗啦哗啦”推开,老大卫把车开进了院子里。鲍宇此刻已经进了屋,屋里还很干净,就像是刚刚有人住过一样。屋子里很冷,但实际上真正的冬天还没有来。

鲍宇说:“怎么没有暖气?冷死了。”

老大卫说:“有炉子,炉子可比暖气好多了,你要学会生炉子。”

“床单不脏,枕巾也不脏,真好。”鲍宇说。

“上个星期我来过。”老大卫说:“来给后边窗子安玻璃。”老大卫又说:“后面的玻璃不知道怎么坏了,窗台上发现了一只死老鸹,可能是那只老鸹撞坏了玻璃。”

老大卫从门后拎出把斧子,“你明天就用这把斧子劈柴。”老大卫放下斧子,又坐下来。他想给鲍宇讲讲钓鱼的事,十多岁开始,老大卫就在旁边的湖里钓鱼,那时候鱼很多。鲍宇已经知道了这个地方以前是农科所,也已经知道了老大卫的父亲,自己的外曾祖父是农科所的技术员,但鲍宇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在手机上。一进屋他就又开始看手机。

“你现在是一刻也离不开手机了。”

老大卫这么一说,鲍宇就马上把手机放到了一边,但过不了一会儿手机又在他的手里了。“我在看照片。”鲍宇说。来的时候,他们路过那个湖,老大卫带着鲍宇先看了看湖,老大卫对小鲍宇说就在那座桥下自己钓到过一条两尺多长的大鱼。说话的时候他们站在桥上,这是一座很老的木桥,桥栏曾经刷过绿颜色的油漆,只不过现在都掉光了。鲍宇扒在桥栏上看看桥下的水,水是一丝不动,水底铺满了金黄的树叶。“这地方根本就看不到鱼。”鲍宇又用手机往下边看,“但是景色可真够美的。”鲍宇拍了照片,并马上把它们发到朋友圈里去。鲍宇在朋友圈的照片上标注了一句话:景色可真够嘿的。

“明天早上起来你先劈柴生炉子。”老大卫说这是鲍宇的第一课。

“可真够冷的。”鲍宇说我会劈的。

“晚上可能要下雪了,下过雪天气才会冷。”老大卫说。

鲍宇的头发立着,嘴唇有点发紫。

“够冷的。”鲍宇又说,打了个哆嗦。

“晚上你和我躺一起就不冷了。”老大卫说。

“不。”鲍宇说。

“为什么?小时候我老搂着你睡?”老大卫说。

“我大了。”鲍宇说。

“那就两个被子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老大卫说。

“那条鱼足够两尺长。”老大卫又想起钓鱼的事了,“也许不够两尺,但我觉得够了。”老大卫用手一下一下量了一下胳膊,“有我的胳膊这么长,这么大的鱼,不算小了。”

鲍宇把胳膊伸直了,“其实这么大的鱼也不能算太大。”

这时候天上有飞机轰鸣的声音,有飞机飞过去了。老大卫忽然想起了别的什么,说:“以前还有送信的,天天往这边跑,现在估计没人了。这个地方现在太安静了。”老大卫说话的时候鲍宇又开始看手机,“睡觉吧,明天你早起劈柴生炉子。”老大卫说:“煤就在厨房,煤这种东西就是好东西,有了木柴和煤就不怕冷了。”他还想说什么,但他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老大卫出去了,他想出去看一下。

“下雪了,好大的雪。”老大卫在外边大声说。

从外边进来,跺跺脚,老大卫又拍拍自己身上的雪,他觉得自己还想跟鲍宇说些什么。老大卫对鲍宇说:“你不要再看手机好不好。”老大卫忽然又说起这地方当年种南瓜的事来。说外边这一大片地原先种的都是南瓜,南瓜太多了,都把人吃怕了。

“最大的南瓜这么大。”老大卫看着鲍宇。

“南瓜可以做南瓜蛋糕。”鲍比头也不抬。

“主要还是鸡蛋。”老大卫说。

“好家伙,看这双鞋。”鲍宇看着他的手机。

“你怎么总是看鞋?”老大卫说外边雪下大了,明天也许会打不开门了,到时候要从窗子里跳出去,“脱光,跳出去。”

“脱光跳出去?”鲍宇抬起脸,“太夸张了吧?跳到哪里去?”

“跳到雪里去。”老大卫说:“我们小时候都这样,一下雪就这样,我父亲会让我们把衣服脱掉,会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从屋里赶出去。你明天也要这样,洗个雪澡,一冬天就不会感冒了,你必须来这么几回你才会变成一个男子汉,你必须脱光衣服让自己直接跳到雪里去。”

“我会的。”鲍宇说:“不过也许我受不了。”

“我其实早就该教你这些了,现在也许都有点儿晚了。”老大卫说。

“我跟你说,姥爷,我跟朋友来过这里你信不信?”鲍宇突然说。

“我才不信呢。”老大卫看着鲍宇,想听他往下说。

“夏天的时候,我和女朋友。”鲍宇不看手机了。

“你才多大啊,还女朋友。”老大卫笑了起来。

“不信你看看那个床垫子下有什么。”鲍宇指了指床垫。

老大卫看着床垫,这不费什么事,一伸手,老大卫把床垫翻了起来,老大卫“呃”了一声,床垫下边有两片树叶。

“怎么回事?”老大卫说:“到底怎么回事?”

“是她放的。”鲍宇说。

“你说说,是怎么回事?”老大卫有点兴奋了。

“我们来游泳,过来看了一下,就这么回事。”鲍宇说:“没了。这地方我很喜欢,我都可以长期住在这里。”

老大卫看着鲍宇,笑了起来。

“那是夏天,现在是冬天,外边下雪了,你要洗个雪澡,脱光衣服洗个雪澡。”老大卫很高兴鲍宇把这种事都告诉自己。“像我小时候那样脱光衣服一下子跳到雪里。”老大卫嘴里说着这话,心里其实想着别的,想着鲍宇带女朋友过来的事,想着鲍宇的女朋友,长什么样?怎么回事?都发生了什么?

“我该铺被子了。”鲍宇说咱们钻进被子里说话。

“什么说话,你就看你的手机吧。”老大卫说。

鲍宇三下两下把被子铺好了,一张被子是被头朝墙被脚朝外,一张被子横着铺在另一张被子的脚下。“这样可以了吧?”鲍宇说:“我横着睡在你脚下你的脚就不冷了,脚不冷你身上就都不冷了,你老了。”

“鲍宇。”老大卫说。

“姥爷。”鲍宇说。

屋子里确实很冷,他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外边是雪的声音,下雪是有声音的,“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是这个声音,只要静下来,这声音就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躺下后,老大卫突然又叫了一声,“鲍宇。”

手机把鲍宇的脸照的很亮,鲍宇的脸很好看,少年的好。

“鲍宇,你告诉姥爷你和你女朋友的事。”老大卫说。

“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主要是我不想。”鲍宇说。

“鲍宇。”老大卫又叫了一声,但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你老了,这样你的脚就不会冷了,脚一不冷,身上就都不会冷了。”鲍宇用手触摸了一下老大卫的脚,说:“我听见下雪的声音了。”

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外边是雪的声音,下雪是有声音的,“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是这个声音,只要静下来,这声音就像是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呢?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

“睡吧,好好睡一觉。”老大卫轻声说。

“老大卫,你也睡。”鲍宇说。鲍宇喜欢这么叫姥爷。

“鲍宇,鲍宇。”隔了一会儿,老大卫又小声说。

“睡吧,老大卫。”鲍宇又说。

“睡吧,好好儿睡一觉。”老大卫说。

鲍宇那边没声音了。

鲍宇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鲍宇哥哥赶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雪下的实在是太大了,高速公路都封了,没办法鲍宇的父亲只好从另外一条路往这赶。他们从来都没这么急,就像这场雪,多少年了,从来都没下过这么大的雪。鲍宇把电话打过来,电话里,鲍宇像是被吓坏了。鲍宇早早就起来了,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轻手轻脚把柴给劈了,鲍宇怕把老大卫惊醒,所以他去了另一个屋子。鲍宇在另一间屋把柴劈了,然后生着了炉子,生炉子用学吗?鲍宇一边生炉子一边还在心里说。但还真让鲍宇碰上了,那个炉子就是点不着,那黑色的煤块儿怎么也点不着,鲍宇用打火机引着了几张旧报纸,但炉子就是点不着。鲍宇从来都没有生过炉子,鲍宇把煤块儿先放在了炉子里然后才放的木柴,也就是说,煤块儿在下边,引火的木柴在上边。

鲍宇没了办法,他又轻手轻脚回到卧室,他不想惊动老大卫,他想让老大卫多睡一会,既然他睡得是那么香,睡的一动不动。鲍宇又轻手轻脚钻到被窝里去,又去看他的手机,又去看他的鞋子,鲍宇是太喜欢鞋子了,为什么喜欢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鲍宇现在脚上穿的那双鞋子居然会变色,在屋子里是白的,但只要一走出屋子,只要一走到太阳下边,鞋子就变色了。鲍宇继续看他的鞋子,继续玩儿他的手机。看着看着,鲍宇又困了,又快睡着了。但是,是什么,好像是什么猛地推了一把鲍宇,一下子又把鲍宇推醒了。鲍宇毕竟不小了,他觉出不对头了,他一下子坐了起来,但一切都晚了。老大卫在床上静静地躺着,他那样子真像是睡着了,但要是仔细看能看到老大卫的下嘴唇有那么一点往下耷拉,就一点点……

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鲍宇的父母亲和鲍宇的哥哥出现了,还有别的什么人。纷纷的雪中,人影渐次清晰过来。纷纷的雪下个不停,好像是,鲍宇一直在睡梦中,一直就那么呆坐着。只有当鲍宇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他的哥哥出现在了屋子里,鲍宇才清醒过来,才明白过来。

鲍宇本来已经穿好了衣服,此刻他却突然跳起来开始脱衣服,上衣,脱了。裤子,脱了。内衣,脱了。身上只剩下一条小裤衩了。鲍宇光着脚,赤裸着全身,朝屋外跑去,屋外是纷纷的雪,这时天上、地上都是雪,是没膝的雪。

鲍宇喊着:“老大卫,老大卫……”

鲍宇朝屋外跑去,鲍宇跳到了雪里,整个人跳到了雪里,鲍宇又跑回来,浑身沾满了雪。

鲍宇再次喊着:“老大卫,老大卫……”

鲍宇的脸上都是泪,再次朝屋外冲出去。

天上是纷纷的雪,纷纷的雪,纷纷的雪……

王祥夫,辽宁省抚顺市人,现居山西大同,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长篇小说《乱世蝴蝶》、《生活年代》、《种子》、《百姓歌谣》、《屠夫》,小说集《永不回归的姑母》、《西牛界旧事》、《城南诗篇》,散文集《杂七杂八》、《子夜随笔》等。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美、法、日、韩文在域外出版。现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品文选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