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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0年第2期|孙睿:阳历年 

来源:《青年文学》2020年第2期 | 孙睿  2020年03月10日07:35

岳母这回蒸饭给电饭锅里放的除了大米,还有红豆,一掀盖儿,吓我一跳。

试想,新郎以为自己娶回个貌美肤白的新娘,也把自己和洞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结果一掀盖头,看到一个麻子脸。会怎么样?

我正身临其境。

岳母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了。前天她是把大米和小米放一起蒸的,说这叫二米饭。我知道。我在同学单位的食堂吃过。我喜欢吃纯的,什么就是什么。我还吃过白面和棒子面掺一起蒸出来的馒头,既没有馒头的松软,也没有窝头的芳香,整个一个猪八戒照镜子——两头儿不是人。

蒸二米饭那天,我媳妇告诉她妈,也就是我岳母,说任何东西,您姑爷都不爱这么掺着吃。很庆幸媳妇能替我说话。我凑合吃了一碗二米饭。

结果当天晚上,岳母熬粥,小米和大米放一块熬的。我媳妇说,中午不是告诉您了吗,他不爱掺着吃。我岳母说,嗨,我以为他只喜欢吃大米呢,所以熬小米粥的时候特意抓了两把大米。我又凑合喝了两碗二米粥。

岳母特意来北京给我和媳妇做饭。我是䞍等吃饭的,又是姑爷,没有发言权,做什么吃什么。我媳妇也是䞍等吃饭的,她是女儿,可以对亲妈指手画脚。她说,记住了,不是大米和小米的事儿,是别掺着吃。

我清楚地听到岳母说,知道了。

于是,昨天以为能吃到香喷喷的白米饭,打开锅盖,看到的却是“山河一片红”。

我问,妈,您蒸饭了吗?

岳母说,蒸了,下面呢,上面是我放的胡萝卜。

我扒拉开一块胡萝卜,看到下面白花花的米饭。

岳母说,胡萝卜是给孩子蒸的,大人也能吃。

岳母说的孩子,是她外孙子,也就是我的儿子,现在六个月大,母乳为主,刚添辅食。专家建议,刚一开始的辅食,可以是米粉、苹果泥、胡萝卜泥。所以岳母在蒸饭的时候,又往锅里塞进一层胡萝卜块。——想来也是煞费苦心,在电饭锅工作的时候还要想着不能彻底把饭蒸熟,也不能在米上面还有水的时候就把胡萝卜放进去,那就成煮胡萝卜了。总之,在岳母的精心计划下,米饭和胡萝卜终于都蒸熟了,且没有烂。可是胡萝卜汤已经渗透到米饭里,我打小就不喜欢胡萝卜那味儿。

岳母说,吃点儿胡萝卜好,小孩都建议吃。

媳妇又替我说话了,他又不是小孩。

岳母说,大人更应该多吃。

媳妇说,从认识他那天起,你见过他吃胡萝卜吗?他比别人矮了吗?瘦了吗?——都跟您说了,蒸饭就是蒸饭,什么都别掺。

岳母说,行——知道了!

于是就有了今天的红豆饭。

媳妇又说,我都说三次啦——别掺!别掺!别掺!

岳母说,没掺呀,我就是想做纯豆饭!

岳母来了三天,没顺顺利利吃过一口白米饭。我可以忍,我的胃不可以。我说,我吃红豆过敏——我自己煮点饺子吧!

我打开冰箱,取出速冻饺子,进了厨房。

厨房吸油烟机的声音很大,我还是听见媳妇说,他吃什么都不过敏,他是不愿意撅你面子。

孩子三十九度二。脸蛋粉红。半夜去的医院。急诊大夫问最近辅食吃的什么,岳母说早上米粉加胡萝卜,上午一顿母乳,中午米粉加胡萝卜,下午一顿母乳,晚上米粉加胡萝卜,临睡前又喝了一顿母乳。

开了退烧药,还有小儿健胃消食片。大夫说,你家孩子是积食,吃得太多了。岳母说,每次没喂多少。大夫说,半岁小孩的胃才多大——小儿不怕饥和寒,就怕饱和暖。岳母问,吃多少算合适?大夫说,如果已经低烧,一点不喂都行。岳母又问,那穿多少算合适?大夫指着我说,他爸穿多少,他就穿多少。

回到家,先喂孩子药。六个月的孩子会吃奶,不会吃药,得用吸管灌。媳妇发明了一个方法。她抱着孩子,我在一旁载歌载舞,吸引孩子注意力,让他冲我笑,出其不意,媳妇把带药的吸管放进孩子嘴里,一挤,药水射入口腔。然后让孩子仰壳儿待着,药也出不来,自动流进咽喉。

几次之后,孩子知道我一扭腰甩胯就没好事儿,紧闭小嘴,不再看我。岳母及时掏出手机,播放洗脑神曲《小苹果》,孩子又笑了,药顺利灌入腹腔。烧退了。

这歌是岳母舞蹈队演出的曲目之一。她退休后参加了当地老年舞蹈队,每日排练,风里雨里,不亦乐乎。这次赴异地演出交流,途经北京,在我家逗留歇脚,顺便帮着带几天孩子。听说《小苹果》的创作者喜欢吃苹果,每天一个,对身体好,他一定想象不到,写出来的歌,丰富了退休妇女的生活,也有助于婴幼儿吃药。

药吃完,孩子折腾出一身汗。我说,把棉坎肩脱了吧?岳母说,不行,出汗了,不能着凉。媳妇说,大夫说了,他爸穿多少,他穿多少。我正穿着半袖。岳母说,冬天哪有穿半袖的。媳妇说,你得看屋里多少度。她扫了一眼温度计,显示二十六。媳妇说,夏天二十六度不光穿半袖,还得开冷风呢,把棉坎肩脱了。说着就要动手。岳母赶紧抱着孩子回屋了,好像我们要抢她孩子似的。

孩子姥爷要来,也就是我的岳父。这是计划好的事情。他会把今年剩余的两天年假用完,再加上周末和元旦,一共五天,来京欢聚。正好岳母也在北京,这将是我们全家人第一次聚齐。以前每年也聚,但没这么齐过,因为老二今年才出生。老二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发烧的孩子,是个儿子。老大是闺女。

姥爷买的是周六一早的动车票,头天晚上收拾完行李,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外孙子和外孙女了,幸福地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半夜被冻醒,鼻子不通气,换到床上睡。我媳妇也就是他闺女怕他第二天睡过头,赶不上火车,打电话叫他起床,听他鼻音重,问是不是感冒了。姥爷实在,如实复述。闺女让他量量体温,五分钟后汇报温度。体温计上显示三十八度一。闺女说,票退了,先别过来了,别再传染孩子。

姥爷赶紧吃药、验血,给化验报告拍照,发到我们的家人群里,说C反应蛋白指数正常,体内没有病毒,只是受凉发烧,不具传染性,想订下午的票再来。

我媳妇说刚烧起来的验血数据不准,体内正处于动态变化中,现在不高,不代表一会儿还不高。昨晚着凉的时候,免疫力已经遭到破坏,病毒侵入,体内免疫功能启动,和病毒交战,导致体温升高。战斗才刚刚开始,谁赢谁输还不好说,万一病毒赢了,就会出现呼吸道发炎的情况,从嗓子、到气管、再到肺,越往下越严重,凡是呼吸道的炎症,都具传染性。这几年抚养孩子,去过各大小医院,我媳妇已经成了发烧感冒专家。

姥爷只得作罢,打开行李箱,把给外孙女买的烧鸡酱肉熏肝放进冰箱,狂喝白开水,加速排毒,等待病愈。还上了一个每小时提醒喝一次水的闹钟。

老大平时跟着爷爷奶奶住,在城里上幼儿园,接送方便,周末跟我们。她今年四岁半了,上中班。女孩懂事儿早,因为能吃又长得高,在小班的时候被选为班长,这个职位自动被带到中班。班长的主要职责是帮老师给小朋友发玩具。

每周我和媳妇会带老二回趟爷爷奶奶家,让爷爷奶奶跟老二玩会儿,我俩也能跟老大待待,陪她画会儿画,练练学校教的英语。这周没回去,老大不让,她说你们别来看我了,弟弟发烧了,别传染我和爷爷奶奶,我要是发烧了,就去不了幼儿园了,老师该让别的小朋友发玩具了,我就不是班长了。

姥姥是圣诞节那天到的北京,这趟还没见到外孙女,也没见到爷爷奶奶。虽然每年都见,已不见外,出于礼数,爷爷奶奶还是有必要接待一下,于是约定周日带老大来我家,到时候在外面吃顿饭,爷爷买单,谁也不用干活儿,能多歇就多歇一会儿,别弄得那么狼狈。

姥姥这几天累着了。老二发烧后脆弱,半夜必须抱着才能入睡,一放下就醒。姥姥抱了两个晚上后,眼眶发黑,鼻子开始不通气。第三个晚上,媳妇和她轮着抱,每人每班两小时,天亮后孩子的精神终于见好。

我半夜赶稿,一个网剧让我元旦前交头五集剧本,每晚只睡三个小时,感觉再熬下去,也离生病不远了。

媳妇那儿也不消停,在网上买了大麦茶,喝这个回奶。老二发烧后食量减少,吃不了多少母乳,而媳妇的奶水是按照孩子之前的食量分泌的,开始胀奶。胀严重了,听说会得乳腺炎,她还好,只是胀得有点发烧,脸红扑扑的。岳母问她,你喂奶怎么还喝酒呀?

媳妇开始每天猛灌大麦茶,以前都是吃烤肉的时候才喝,现在每喝一口,总感觉自己身陷已打烊的韩国烤肉店。

家里处处危机,媳妇没办法不对这个世界格外小心,这是千里之外的姥爷理解不了的。

周日上午有人敲门,以为爷爷奶奶带着老大到了,开门一看,姥爷正站在门外,咧嘴笑着。

媳妇说,这回真把奶气回去了。

姥爷说,我鼻子已经通气儿了!

媳妇说,您怎么不听从组织安排呀——现在老小都脆弱,被您传染了怎么办?

姥爷说,我都吃了一只烧鸡了,肯定是没病。

姥爷放下东西,自觉洗手洗脸,然后去抱老二。

姥爷说一共就五天假,已经过去了一天,哪怕争分夺秒,他和外孙子也只有四天相处的时间了。媳妇说您就那么着急呀,再有不到一个月过年了,到时候你们来,或我们回去,不就能见着了吗?姥爷说,你还不如一竿子给我杵到我外孙子结婚。

爷爷奶奶带着老大也来了。换鞋的时候,媳妇问老大,猜猜咱家谁来了?老大猜,圣诞老人吧,他给我带什么礼物了?媳妇说,给你带了烧鸡酱肉熏肝。老大说,圣诞节都过去好几天了,他怎么才来呀?

姥爷抱着老二出现了,老大扑了过去,姥爷以为老大要跑进他的怀抱,赶紧俯身迎接。老大正好够着姥爷胳膊里的老二,说,弟弟,听说你病了,奖励一张贴画。老大手里拿着一捆贴纸,揭下一张“乔治”的,贴在老二脸上,老二被戳疼,哭了。姥爷赶紧颠腾老二,哄他开心。老大给自己贴了一张“喜羊羊”。“乔治”是动画片《小猪佩奇》里的猪弟弟,老二属猪,老大属羊。

爷爷提醒老大,叫姥姥姥爷了吗,老大这才发现姥姥姥爷在这屋里,冲他俩笑笑,叫完,奖励了每人一张“超级飞侠”。

本来计划好了出去吃,姥爷带来的吃的太多,人聚齐的热乎劲儿还没过,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不如就在家吃”,随后又有人附和,于是真就在家吃了。

爷爷炒了俩青菜。肉是现成的,姥爷带来的熟食。摆桌的时候不见奶奶,一会儿奶奶拎着一袋饺子皮儿和肉馅回来了,接风的饺子送行的面,要给姥爷接风。她爱包饺子,跟有人爱嗑瓜子一样。

开吃前,就白酒还是啤酒的问题,岳父和我媳妇又产生了分歧。媳妇的意思是喝点儿啤的得了,孩子爷爷平时也喝啤酒,不怎么喝白酒。岳父的意思是喝白酒才叫喝酒,欢快气氛的浓度这么高,酒精浓度也得高点儿。孩子爷爷对儿媳妇说,你爸到你家,想喝什么酒就喝什么酒,我陪着。我媳妇说怕姥爷又喝多了,上回老二满月酒,他就吐人家一车。岳父说今天喝完不坐车,吐不了,还有一个必须喝点的理由,之前不老说我有炎症吗,白酒才能杀菌!媳妇说,那都别多喝,就二两。爷爷说,我喝一两,那一两给姥爷。

入座,倒酒。老大看见了盘中食物,拍着手说,哇,圣诞老人,太赞了,给了我这么多礼物。

姥爷嘿嘿嘿傻笑。

老大把盘子往姥爷面前推了推,说,姥爷你吃点儿吧,这是圣诞老人给我的!

姥爷笑得更开心,说,你好好上幼儿园,明年圣诞老人还会来看你。

我媳妇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不是吃了一只烧鸡吗,这只烧鸡哪儿来的?

姥爷说,我又买了一只。

我默默尝了一块,确实没有在冰箱放久了的那种味道。我知道媳妇在看着我,我没有迎接她的目光,冲那个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老二只长了四颗牙,坐在婴儿车里,看我们七个有二十多颗牙的人吃饭——当然,他爷爷的真牙可能不到二十颗了。姥爷拿着鸡腿在老二面前比画,老二真的伸手去抓,全桌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老二身上。老大说,姥爷,专心吃饭,别瞎逗。

自打老二出生,老大自动会用潜台词和人交流了。

老二不甘被冷落,把小车里的玩具往外扔,再度吸引大家注意。大人给他捡回来,他又扔,扔完还咯咯笑。

大人们说,这孩子,鬼头儿!

老大说,你们好好吃饭吧,我照顾弟弟,我给弟弟捡。

捡回来的东西刚放进去,又被扔出来。

老大撂下筷子,来到小车前,郑重对老二说,弟弟,不许再扔了,再扔姐姐就不喜欢你了!然后学幼儿园老师的样子,双手叉腰,居高临下。

大人们劝老大赶紧吃饭,不用管弟弟。老大重获大人的注意力,满意了。

一瓶一斤的白酒喝完,姥爷启开两瓶啤酒,先给爷爷倒上,又给自己倒。

媳妇说,您不说白酒杀菌吗,怎么还喝啤的?姥爷说,你不是让少喝白酒吗?老大也不让再喝,说,姥爷你少喝点儿!姥爷说,要不你明天别上幼儿园了,请假在家和姥爷玩吧!老大说那不行,她要好好上幼儿园,不让圣诞老人失望。

奶奶起身,去煮饺子。姥姥及时放话:瓶中酒,饺子马上上桌!

奶奶给老大捞了六个饺子。姥姥说,太多了吧,别积食。奶奶说,不多,里面都是馅儿。我说,多。我从老大的碗里夹走两个饺子。老大不干了,扔下筷子,要哭。我说少吃两个饺子能保持身材苗条,你不是还想学跳舞吗?老大又把碗里的饺子拨给爷爷两个,说,爷爷,你就吃吧,肚子都那么大了!

饭后,老大老二像往常一样,都要来个午觉。媳妇奶睡老二——一边喂奶一边哄他入睡,我陪着老大。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在客厅聊天,剥着姥爷带来的栗子。

姥爷说这栗子是他们那远郊区县山上的,哪儿的栗子也没有这个栗子好吃,爷爷说这栗子不行,个儿太小,比起北京怀柔的栗子差远了。爷爷问姥爷明年什么时候退休,姥爷说明年七月,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到时候在当地就能享受去公园免费的福利了。爷爷说北京的老人坐公交车都能免费,姥爷说不可能吧,北京户籍人口四分之一是六十岁以上的,公交公司那不赔钱吗?爷爷说对呀,公交公司一直有政府补贴,等你在北京办了老年证,我带你坐车转转北京。姥爷说,我可不占北京政府的便宜,咱俩可以骑自行车转。爷爷说我骑不了自行车,前列腺不好。姥爷说,正常,老年人都不好。爷爷问,你的怎么样?姥爷说我还行,我还没到老年。

两人越聊不到一块却聊得越欢。

老二哭醒了。都说小孩有神通,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所以睡着睡着觉经常哭醒,被吓到了。老二一哭,给老大也弄醒了,我也就跟着起来了,带老大去“寻找冬天”。

这是他们幼儿园留的作业,冬天来了,让家长带小朋友感受冬天,采撷冬天元素,做成手工,带到幼儿园。上季度做过“寻找秋天”,当时捡了几片小区里掉下的银杏叶,还有不知道什么树上的小红果,贴在纸上,拿到幼儿园。听老大回来说,全班做得都差不多。我说明年再做的话,爸爸带你去香山捡红叶做。老大说,香山吗,那树叶不都是香的啦?

小区位于东五环外,老二出生后,我搬离城里,住到这儿,生活成本变得更低,隐隐有点儿离群索居的意思。小区绿化不错,楼间距超大,种了各种树,但是到了冬天,都变成光秃秃的树枝,就像人老了,都只剩下老样儿。老大呼出白气说,爸爸,冬天真难找呀!

是呀,我总不能捡点儿雪花贴纸上,再说天上也没下雪。我带着孩子在小区转来转去,脑子里冒出一句歌词: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的眼睛里……那冬天呢?

我领着老大回家的时候,爷爷奶奶已经走了。本来说好了带老大一起走,明天好上幼儿园。不知道后来怎么聊成了:明后天给老大请假,多跟姥姥姥爷玩两天,等周三过完元旦,再送幼儿园。

媳妇很是气愤,说都是中午那点儿破酒闹的,以后再这样,别来北京。

老大劝她,妈妈别生气,如果老师让别的小朋友发玩具,不让我当班长了,我也不哭。

我和老大捡了几个蜗牛壳回来。这就是我俩寻找到的冬天。我把蜗牛壳用透明胶带粘在纸上,告诉老大,蜗牛在冬眠,等夏天来了,它就醒过来了。我想象着到时候蜗牛从壳里探出头和身子的样子,身上缠着胶带,寸步难行,不一定会像绑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倒跟我的现状很像。

媳妇喂着老二,突然一声惨叫,啊!——他咬我!

媳妇一张嘴,苦水直往外喷,似乎在向上帝申诉。

老二退烧后,不好好吃奶,上下各两颗牙,好像雪茄剪,卡住她妈的乳头——咔嚓就一下。

姥姥笑了,说所以当妈的才伟大。

媳妇说你这是无知,现在笑,就是鼓励他下回还咬,这时候应该掐他屁股,让他长记性。

已经打着酒鼾的姥爷从沙发上醒来,说谁也不许掐我外孙子屁股!

媳妇说,你俩就纵容他欺负你们闺女吧!

姥姥说,这可不叫被欺负,当年你咬我的时候,你姑她们就按着我,我想推开你的嘴都推不开。

媳妇说,她们愚昧,你无知。

姥爷说,怎么能那么说你姑她们呢?

姥姥说,她们就该说!

我在别的房间赶稿,听到声音走来客厅慰问被咬的媳妇,他们都闭嘴了。

我前年写的一个网剧今年刚播完,年底了,参选网站举办的年度十大剧集,我把投票链接发到朋友圈,岳母看到,转到她的朋友圈,帮我拉票,还转到她们舞蹈队的群里。我发朋友圈不是为了获得更多票数,只是表示这一工作到此结束了,做个总结,让大家知道我这两年不出门都在家干了什么。岳母发朋友圈则是为了帮我冲进十佳,不一会儿,她的微信就噼里啪啦响起来,都是问她怎样投票和告知已经投过票的。她们舞蹈队秩序井然,管理有方,她是队长,投过票的都向她汇报。一听到她手机响,我就紧张。我说妈不用拉票了,就是个意思,不用当真。岳母戴着花镜,瞄着手机,眼珠从镜框上方仰起,看着我说,刚才统计了一下,从我这儿过的,有三百多票了。

实实在在的数据。

岳母爱吃土豆,我从冰箱取出四个,晚上准备给她炒个土豆丝。

当土豆丝吃完,我准备刷碗的时候,岳母又掏出手机看票数,我的那部戏已经有二十多万票,位居第二十三,一共三十部剧参选。岳母看完没说什么,我想她现在应该了解什么叫互联网了吧。

晚上,老大又发烧了。病因不详,家庭内部总结,不外乎三条。一是下午外出寻找冬天的时候着凉了;二是午饭和晚饭吃多了,今天吃饭的人多,每人让她多吃一口,加一起就多吃了一碗;三是被传染。

姥爷说,肯定不是三,是也不是我干的,我没病。

媳妇咬牙切齿地说,真被我说中了!

姥姥说,你爸要能传染,他自己怎么不发烧?

媳妇说,他刚退烧,但体内还有病毒,非着急来,来了就裹乱!

姥爷说,也有可能是因为吃多了。

媳妇说,那还不是因为你带了那么多吃的,你一个劲儿让她吃?

姥姥突然说,要是下午出去的时候冻着的呢?

媳妇说,咱俩给她穿的衣服,那么厚,能冻着吗!

姥姥说,那保不齐,一刮风,凉着了,或风里正好有病毒。

媳妇又问我,在外面你给孩子脱衣服了吗?

我说,我有病啊,我脱她衣服干吗?

媳妇说,真没脱?

我说,你可以问孩子。

媳妇问老大,爸爸下午在外面给你脱羽绒服了吗?

老大扇动着长睫毛,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不是发烧了?我觉得我现在就是“寻找冬天”的作业,你们把我交给老师吧!

老二发烧开的药,老大也适用,加上老大以前发烧开的药,媳妇都找了出来,堆在桌上,分门别类,嘱咐出现什么症状吃什么药,然后带着老二去睡了。她必须让自己休息好,一旦老大高烧不退,到时候去儿童医院跑上跑下都是她的事儿,她不能让自己烧起来,得保证正常体温产生母乳喂养老二。二胎妈妈,步步惊心。

姥姥姥爷单独一间房伺候老大,时刻关注体温。我打开电脑,养家糊口,同时两屋跑,端盆倒水,车钥匙放在门口,做好再去看急诊的准备。

十二点左右,媳妇睡眼惺忪地过来看老大。老大头上粘着退热贴,摸手挺热,让人揪心,量了体温,三十八度四。姥姥姥爷建议吃点药,媳妇坚决不给吃,当妈五年,熟知小儿发烧三十八度五再吃药的准则。姥爷说就差零点一度,吃吧。媳妇说,考五十九分,就差一分,能算及格吗?姥爷说,看孩子这样我难受。媳妇说,怕难受你就别来。姥姥说你俩说来说去的,能退烧吗?我说,老大现在能睡着,说明不是特别难受,休息好了有助于恢复,咱们该干吗干吗,别打扰她,有劲留到需要的时候使。各自散去,各行其是。媳妇留下一条铁律:超过三十八度五吃药,超过三十九度去医院。

凌晨两点,我听到老大的房间有动静,透过门缝,看到姥姥姥爷正在擦拭昏睡中的老大,一股酒味儿飘出来。床头小桌上摆着一瓶“四特”,是朋友送的那瓶。

我急忙进屋小声阻拦,说不能用酒擦。姥爷笑嘻嘻地说,这酒可好了!

我关严门,说明为什么不能用酒擦。酒精会透过幼儿的皮肤进入体内,造成酒精中毒,严重可至休克或死亡。局部擦拭过多,还会造成皮肤烧伤。我悄悄接来一盆温水,再次关好门,姥姥姥爷重新擦拭温度并没有下降的老大。她浑身散发着酒味,被人摆布,浑然不知,俨然一个小酒鬼,醉倒在路边。

看着姥姥姥爷在台灯下笨拙地操作着,我没有叫醒媳妇,她若知道,必将大发雷霆。

凌晨五点,一片寂静。我去老大屋里看了一下,她正躺在姥姥姥爷中间睡得安稳,我轻轻关上门,也回屋睡觉。写了一晚上,头晕脑涨,一挨枕头便昏睡过去。

九点多的时候我被欢闹声吵醒,走出房间,老大老二和姥姥正在客厅的儿童围栏里玩。能笑得把我吵醒,说明风平浪静云散天晴。

老大见我出来,叫我快过去看看。她把昨晚为她准备的那些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药盒当成积木,搭了一座房子,问我好不好看。我摸了摸她的脑门,比我手还凉。

媳妇说饭在电饭锅里保着温,随时可以吃。我问,老大退烧了?媳妇点点头,说烧起来得快,退得也快,应该就是积食,注意吧,元旦还一顿饭。

昨天说好了,元旦欢送姥姥姥爷离京,在外面吃午饭,吃完直接送他俩上火车。现在吃顿饭,跟排雷似的。

十一

我刚把早饭端上桌,门铃响了。孩子奶奶来了,很意外。

更意外的是,爷爷没来。姥姥姥爷率先问出这个问题,奶奶轻描淡写说,他有事儿。

奶奶心不在焉地抱了会儿老二,又浮皮潦草地跟老大亲热了会儿,然后揪着我的衣服说,去你屋,跟你说点事儿。

我早就等着这句话。她拎着包跟我进了屋。

关好门,我说,说吧。我妈说,你爸太为老不尊了,昨天回去后,有个卖保险的小丫头,她也不检点,上咱家卖给你爸保险,左一个叔叔右一个叔叔,叫得那叫亲,你爸还给她沏茶,气得我看不过去了,胸口闷,就去医院开药,大夫让我做个CT,正好也年底了,都在医保里,我想那就做吧。今早去拿结果,片子上显示我有肝囊肿,离开医院我直接就来你这儿了,我有病了,你爸还这样!

我妈的这段话信息量有点儿大。我问她现在想怎么办。我妈说,管管你爸!我说,我怎么管,在家您不管她,还给他腾地方,您这不是傻吗?我妈说,我一管我俩就吵架,一吵架我胸口就疼,你说他能吃能喝的,买什么保险呀,就是被那小丫头鬼迷心窍了,现在该你出面了。我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但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我妈捂着胸口说,又疼起来了,一提到你爸,我就有点上不来气儿,有时候带着后背都疼。我说,您先把检查结果给我看看。我妈从包里掏出CT片子和诊断报告,都是术语,我也看不懂。我说现在还疼吗,我妈说出门前还疼,她特意吃了心绞痛的药,现在好点儿了。我问这是哪家医院照的CT,我妈说是社区医院。我问大夫怎么说,我妈说大夫建议她去更好的医院再看看。不用这个大夫建议,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妈平时没事就去社区医院看病拿药,跟去超市一样自如,感冒发烧也就罢了,真是肝脏的事儿,还得去三甲医院。

听说我要带孩子奶奶去看病,媳妇也要跟着去。路上,在车里,我妈又把经过跟我媳妇复述了一遍。再次听完,我获得一个新的信息点——我妈的胸口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疼了。可她偏把“我爸”和“胸口疼”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说,并人为制造出一种因果关系。这是她获得“被人重视”的一贯风格。

媳妇在车里挂上二环内的一家三甲医院胸内科的专家号。去哪个三甲医院对我们来说都差不多,只不过就这个医院还有专家号。专家看完我妈的片子说,没事儿,囊肿不到两厘米,这岁数的人常见,不耽误吃不耽误喝,回去吧。好不容易看一次专家,我妈不想刚坐下就走,指着片子上的小黑块说,那您说这个囊肿怎么去掉呀,它不会发展成别的吧?专家知道我妈的意思,说您放心,它变不成肝癌,我们临床这么多案例,肝癌患者基本都得过肝炎或肝硬化,您没这俩病吧?我妈说,没有。专家说那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就当没照过这片子。我妈仍有不安,指着胸口说,可是我这儿确实疼呀!专家说,建议您去看看心内,我这儿敢肯定地告诉您,肝囊肿不会让您胸口疼。

媳妇又在自助机上挂心脏内科的号。第一次看,专家号已挂满,媳妇建议直接去问问大夫,能不能临时加个号。到了诊室门口,排队等着,媳妇又看了眼手机挂号,不知道是有人退号,还是两个终端放号不一样,竟然有号了。前面还有七位患者,我们坐在椅子上等。

我趁机给我爸发微信,问他买保险是怎么回事。他说需要买,于是就买了。还说打算夏天去趟西藏,这是他一直的愿望,都这岁数了,再不去就去不了了。我问他打算跟谁去,他说问过你妈,她不去,我打算自己去。我说,去那儿不怕出点什么事吗?他说所以才买了保险,受益人是你。我说怎么就想起去那儿了?他说他快七十了,明年夏天不去这辈子就没有去的可能了,等老二会走了,就离上幼儿园不远了,每天接送还得是他的事,再加上老大上小学也需要接送,到时候就更走不开了,而且去西藏的旅游团也不爱接待七十岁以上的老人。

我把这话跟我妈说了,我妈暂时没说话,她需要消化一下。前面还有三个患者就轮到她了。当前面还剩一位患者的时候,我妈对我说,你说,你爸不会为了把他和卖保险小丫头的事儿说得合理,就编了这么个去西藏的说法吧?我说,您要是什么事儿都这么想,哪科大夫也治不了您的病。

心内科大夫看完片子,又听我妈说完症状,也觉得我们挂错号了。这次我妈在描述病症的时候,又透露出新信息,就是当胸口疼的时候,换个姿势就能减缓疼痛。大夫说,您这跟体位有关,应该看胸外科。我妈不相信是外科的事儿,她认为心里憋屈就该看心内科,一定让大夫给好好查查。大夫说可以给您查,但医疗流程我得先跟您说清楚,先在这儿做个心电图,有事的话,就继续留在心内科往下检查,再查就比较麻烦了,要静脉注射心脏造影剂,对身体有损伤。如果心电图没事,大夫建议去胸外再检查,查不出毛病,再回心内,回来后接受的检查,依然是注射造影剂后做心脏CT。我妈说,先看看心电图吧。

心电图做完,一切良好,只是有点儿供血不足,这年龄的人常见症状,也算正常。大夫说,那就去胸外吧。我妈仍不相信自己的病不应该不在这里解决,大夫说趁现在没下班,您抓紧看完胸外,如果那边也查不出问题,您再回来。

胸外科的候诊区已经空空荡荡,该看病的已经看完,号也没了。媳妇问大夫能不能再加个号,可能是没到下班时间,待着也是待着,大夫还真给加了。我妈坐定,边掏片子边讲述症状,大夫听她说完,接过片子看了看,微笑着问,您平时干什么重活儿累活儿吗?我妈认真地想了想,好像平时真干过似的,然后说没有。大夫说您这个,就是抱孩子抱的,肌肉拉伤。这一结论让我和媳妇也一愣,老二才半岁,按说没多沉呀,不至于的。大夫进一步解释,说您看您换个姿势就不疼了,这就是肌肉的事儿,养两个月,别抱孩子了,两个月后再疼,您再来找我。然后开了一管十几块钱的药膏,诊断结束。

折腾了六个多小时,拿着一管药膏走出医院,虽然没有成就感,心情倒轻松起来。冬至刚过,快六点了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夜色温柔,路上车水马龙,街边灯火万家。

十二

一年的最后一天来了。今晚就要交稿,我去咖啡馆赶工,知道完不成,能赶出多少是多少。

中午,催问的电话准时响起,制片人问我写得怎么样。我说尽力了,写不完也没办法。他也知道我俩孩子。他说,他也要过新年,希望我能在新年到来之际不要给他带去“噩耗”,哪怕是有一丁点儿喜庆的消息也好。我说,顶多晚两天交稿,顺利的话,明晚给你。制片人说,这算个好消息,新年快乐!

我没说谎,我确实尽力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没闲着,一刻也没停止思考那些准备要写下来的东西。现在,我需要的是属于自己的完整时间。

我在咖啡馆吃的午餐和晚餐。家人的微信群没有动静,说明一切正常,各司其职,各尽其责。我熬到肩膀酸疼,离开了咖啡馆。

还算顺利,这年的最后一天貌似平稳收尾。回家后,姥姥姥爷和孩子们都已经睡了,媳妇打破了这个平静的局面,她以一个近乎光头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

我问怎么了?她的表情既有些得意,又透露着委屈。下午她和姥爷大吵了一架,起因是老二总哭闹,姥爷认为是孩子没吃饱,病一好,食量就大了,而我媳妇刚喝了几天大麦茶,奶少了,供不应求。姥爷要喂孩子辅食,媳妇没让,说宁可饿一两天,也别再积食上火发烧了,昨天从老大那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姥爷就一直抱着老二,哄他,这事儿就过去了。媳妇睡了个午觉,起床看到老二后——老二嘴边挂着没擦干净的米粉糊,火冒三丈。媳妇问姥爷,你是不是喂他米粉了,姥爷说没有。媳妇说那这嘴边是什么?姥爷看遮掩不过去了,只好承认,说不忍心看孩子挨饿。媳妇说现在什么年代了,哪儿还有挨饿的事情,不给吃是为了健康,你们挨过饿的人总觉得给肚子里塞满东西才舒服是吧,孩子要是再病了,你带着去医院啊!姥爷说我带就我带,这回我给孩子抱走,我提前半年退休,和她姥姥在家看他!老大闻声赶来,问那我呢,我跟着妈妈还是姥爷?姥爷说你妈不给你们吃的,你们都跟着我。媳妇说你就是头脑简单,以为给一口吃的就是对孩子好,落后!姥姥不愿意听了,替姥爷撑腰,说你不就是在北京上了大学留在北京了吗,我们怎么就落后了?媳妇说这不是北京不北京的事儿,是你们的观念,气死我了!这么大人,喂完孩子还撒谎!姥姥说你还气着你爸了呢,不让你爸来,来了不让喝酒,不让这个,不让那个,你爸喂个孩子还得偷偷摸摸,喂完了还不能承认,你看你把你爸都逼成什么样儿了!你小时候也是你爸这么喂大的,不也挺健康的!媳妇不理解做了错事的人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说,你们就逼我出家吧!

说完媳妇摔门而去。听到老大还在身后问,姥姥,什么叫出家呀?

这一切,都是在我出门时发生的,我在不至于演变到这么激烈。

媳妇再回来的时候,就变成这个样子。我是除理发师外第一个看到她变成这样的人,姥姥和孩子们都睡了。

媳妇跟姥姥姥爷吵了这一架也挺好,总比跟婆婆吵要好。生老大的时候,我就听过如何疏导当产妇的妈妈的心理压力课,老师说刚当妈的都一时拧不过个儿来,心情压抑,何况是二胎妈妈。其实媳妇早就想剃个光头,老大吃奶的时候,总揪她头发,那时候就想剃,下不了狠心。现在老二吃奶,也揪她头发,男孩劲儿大,不管不顾,跟小牛犊子似的。她跟我说过不下三次,想把头发剃光,反正未来半年也喂奶,不需要社交。我支持她,但她自己总犹豫,有一次都坐在理发椅上了,理发师问她怎么剪,她说只剪短一点儿就好了。

我摸了摸媳妇支棱着青楂儿的脑袋说,这下满意了吧,他们帮你实现了心愿。

她说,小点儿声,别让他们听见!

我说,怎么没彻底剃光?

她说,那真成出家的了。

十三

元旦如期而来。我开着那辆已经跑了五年的七座车,去接爷爷奶奶。姥姥姥爷抱着老二坐在第二排,媳妇带着老大坐在第三排,副驾驶的位置给爷爷留着,第二排也给奶奶留着座位,人齐了后去吃那顿筹划已久的午餐。

餐厅早就订好了。是个十人的包间,订的时候接线员问我几位?我说八位。她说那好吧,订给您吧。现在当我们落座后包间服务员问我人齐了吗?我说齐了,她数来数去只有六个大人的时候,显然有些失落——六个大人毕竟没有十个大人吃得多。

媳妇开始点菜,先点了一个猪手汤,下奶。老二病愈,食欲大了,她的奶又跟不上了。这让我想起了小学数学考试里常出现的那类题,单独开进水管,三十分钟能放满一池水,单独开放水管,四十五分钟能放掉一池水,问进水管和放水管一起开,池子里的水多长时间能满?

为了弥补昨天的不快,媳妇特意点了两个姥爷爱吃的菜,毛血旺和椒麻鸡,他口重。最后还点了一个很不搭配的土豆丝。媳妇只是对服务员报出这些菜名。姥姥姥爷听到后紧绷的神情也有所松缓。

今天早上姥姥和姥爷看到他们的女儿那一头长发在争吵后变得比他们外孙子头发还短时,似乎想起女儿昨晚出门前说的那句话,两人沉默了。除了出门前给两个孩子穿衣服时有些交流,到这时候基本无话。

媳妇的这个形象也给她喂奶造成一定困难,半夜喂奶,老二是迷迷糊糊吃的,早上老二睁开眼,刚要吃奶,看到是这么个人喂他,吓哭了。我抱着老二哄了很久,老大也安抚老二,说没关系,那人就是咱们妈妈,只不过她的头发没了。最终还是因为太饿,或者是婴幼儿对奶的味道有记忆,老二还是张开嘴,倾情地吃了起来。这时候老大问了媳妇一个问题,妈妈,你是女生,为什么要留男生的发型呀?媳妇说,没人规定男生女生必须应该什么发型,将来你也可以留短头发,弟弟也可以留长头发。老大说,啊,那不乱了套了吗?——“乱了套了”这个词,是她跟爷爷学的,爷爷看《国际新闻》的时候总爱说这句话。

爷爷奶奶不知道媳妇为什么弄了个“毛寸”,刚上车的时候还老问,媳妇说没有为什么,就是新一年了,有个新气象。爷爷说,蛮好,清爽!

上菜了,爷爷拿起白酒,开玩笑问儿媳妇今天白酒的指标是几两。姥爷说不喝了,再喝闺女头发就彻底没了。爷爷似乎明白了这个“新年新形象”背后的故事,故意说,彻底没了好,以后就能一直喝了。爷爷给姥爷倒完,又给自己倒,边倒边说,自己打算好好锻炼一下身体,入夏后去西藏玩一圈。我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爷爷或许不知道,在座的大人们都已经知道了,或许他也知道,但还是要自己宣布出来。相当于通过这个形式,对我妈说:你不去没事儿,你就放心地让我去吧!

气氛过于严肃了,媳妇故意跟爷爷说,去西藏不用锻炼身体,身体越好越容易缺氧。我和媳妇去过西藏,回来后我俩结了婚。那时候我缺氧,头晕眼花,呕吐心慌,被送进医院,她一直守在旁边。

没有在推杯换盏中解决不了的事情。气氛很快恢复至媳妇有头发之前、老二发烧之前、爷爷买保险之前的样子了。——不喜不悲,不阳光灿烂,也不雾霾连绵,不浓酽,也不寡淡,像杯刚泡好的绿茶。

中途老二哼唧了几声,姥爷坐不住了,又去抱。我和媳妇接受的育儿理念是,不要在孩子刚发出需求信号时就满足他,长此以往,不利于身心健康发展,进入社会受挫后没人满足他,容易做出过激行为。正确的方式是延时满足,让他熟悉不被满足的感觉,然后再帮他实现。这个理念我们在老大出生后就强调过,快五年过去了,姥爷依然做不到。无所谓了,要不是姥爷这几天玩命抱着老二,我也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赶剧本。也许姥爷走后,老二会有一段不适应,那是他需要克服的,一个男人,怎么总能让人抱着呢,虽然这个男人只有六个月。

奶奶站起来,接过老大,让姥爷踏实喝酒。她说撕裂的肌肉晚两天康复也没关系。老大指着桌上的手撕鸡说,你们说的肌肉撕裂是这个吗?爷爷给老大讲了什么叫肌肉撕裂,说这是奶奶总抱弟弟造成的。老大说不对,弟弟出生后,你们都抱弟弟,没人抱我,奶奶就每晚睡觉前抱我一会儿,奶奶的肌肉肯定是我给撕裂的,我比弟弟沉,还比弟弟劲儿大!老大觉得做了“好事”一定得留名。

姥爷加了一块肉递到老大嘴边,说,好宝宝,吃一口。筷子没停稳,又改口,说,算了,少吃一口吧。筷子改变方向,最终伸进自己嘴里。

门开了,服务员端来白米饭。

十四

去车站的路上,老大问姥姥姥爷,下次你们来是什么时候呀?姥姥说,春天吧。老大说,行,等蜗牛露出头,春天就到了,我就告诉你们可以过来了。姥爷说,蜗牛不露头,姥姥姥爷还不能来了是吗?老大说,它不露头就说明春天还没到,你们得说话算数。

我看时间尚早,给姥姥姥爷留出取票进站的时间绰绰有余,便减慢车速,抵达车站前可以多聊会儿天。

姥爷问老大,车上几个男生几个女生,老大伸着已变得细长但依然像藕节的手指点了点,说男生四个,女生也是四个。姥姥问,那一共是几个人。老大掰着手指算了算,无法得出答案,又重新伸着手指数了数,说,八个!手闲着的人都给她鼓掌。

突然老大说,不对呀,爸爸的车是七座的,怎么能坐八个人呢?姥姥说弟弟没有占座位,他还小,在我怀里。老大说那弟弟也不能不算人呀,又告诉我,爸爸你小心点,别让警察叔叔看见。姥爷问警察叔叔拦住爸爸可怎么办,老大说,那就把弟弟扣下呗,谁让他是最后来咱们家的。姥姥问,那你不想弟弟吗?老大说,想,等警察叔叔下班了,让爸爸再来接弟弟。话音未落,我一个急刹车,前面有人闯红灯跑着过马路,大家都在责怪那人不守交规,只有弟弟露出四颗牙,笑了。

快下车的时候,姥姥不忘掏出手机关注网剧投票。今天凌晨已经锁票,姥姥说得了四十六万多票,排名十五。我说,挺好,稀里糊涂,中不溜儿。

不进站的人和准备进站的人道别,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但每回还是要说。欢声笑语中,姥姥姥爷走出我们的视野。

下一站,送爷爷奶奶和老大回家,明天老大还要上幼儿园。到了爷爷家楼下,依然停在那个位置,依然是那些嘱咐的话,这回多添了一句:“二〇二〇年了,你又大了一岁,更要听话呦!”

然后在老大“知道了,爸爸再见,妈妈再见”的童声中,车门关闭,互相渐远。

媳妇长舒一口气,解开衣襟,让老二叼住一乳,问我,将来咱俩又是爷爷奶奶又是姥姥姥爷,会跟咱家这四位一样吗?

我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看着她竖立的“毛寸”,笑了。她说,这没什么可笑的。

我说,我笑当初的选择怎么那么巧,买了这辆七座车。

孙睿:一九八〇年生,祖籍北京。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作品发表于《当代》《人民文学》《收获》《青年文学》等杂志,已出版长篇小说《草样年华》系列、《我是你儿子》系列、《背光而生》等。参与编剧电影作品《一步之遥》,导演电影作品《草样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