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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0年第1期|指尖:在我和我们之间

来源:《星火》2020年第1期 | 指尖  2020年03月09日08:31

我终于拥有了一块吸铁石。黑灰色,扁扁的圆柱形,比二分硬币略大一些,异常光滑。那一刻,我的目光被屋里屋外的铁器吸引,一切可吸之物,成为闪亮的光斑,镜架、门把手、文具盒、割纸刀、鞋油盒、扁担钩、筲箍、铁锹、火钩,还有挂在墙上的一卷上锈的铁丝。最终,我站在大门前,将门扇上的门环吸住。我站在那里,等待有人恰巧路过。他(她)问,你站在外面干什么?那时,我就会像所有拥有吸铁石的小孩一样,将吸铁石高高举到头顶,骄傲地说,看,我有一块吸铁石。乃至想象自己在学校里,被他们团团围裹,张开手,展示这块圆润好看的吸铁石。他们的目光,不,还有薄薄的身体,会变成一些大小不一的铁皮,被我手心里的吸铁石层层叠叠粘在一起。

秋天的风,挟裹着庄稼成熟的味道,香甜,隐约有腥味。循着原路一路吸回去,不舍放过任何一个物件。吸到第三遍的时候,突然发觉,并不是所有看起来像铁的东西都能被吸住的。比如祖母的烟袋锅、茶托,包括她妆奁盒上的锁片,硬币,这些东西天生对吸铁石有种排斥的力量,它们对这种强大的靠近无动于衷。

当我来到学校,更多的人通过各种渠道获取了自己的吸铁石,他们把它吸在文具盒上,一只金鱼的脸上,一朵花上,或者流水中间。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吸铁石,深谙主人所赋予的寓意,仿佛一只只明亮的眼睛,正在巡梭着那些没有吸铁石的人。

这一次,吸铁石又将步跳绳、筲箍、毽子、桃核和沙包们的后尘,把带着芒刺和讥讽的目光,一齐打在水红的身上。像所有笨小孩一样,这世上没有一样技艺是水红能学会的,笨拙和懒惰,成为她的标签和代名词。大人如果骂你,也会拿出水红来刺激,那句话如一句咒语,仿佛下一刻,你就是世上最笨、最蠢、最傻、最丑的小孩。学校里,所有人都在努力摆脱水红,哪怕太阳底下忽胖忽瘦的影子,都被我们逃避着,好像她是某种传染源,一不留神就会将笨拙、邋遢、口吃传染给我们。我们常常带着鄙夷、轻视、厌恶、得意、高高在上的表情看着她。一下课,水红带着妹妹走得远远的,低垂着目光,害怕又小心地坐在石头上。有次海海妈来学校,要求老师给海海换座位,说海海的光头上,每天都窜着水红的虱子。打那以后,水红一个人坐在了讲台下面。我们一直纳闷,虱子又没有翅膀,怎么能从水红的脑袋飞到海海的脑袋上呢?此刻,她坐在我的左前方,佝偻着背,在石板上写字,写了一行,不知是错了还是不满意,伸出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着石板上的字,仿佛要将它们吃下去再吐出来。汗水从她的稻草般的头发中溢出,沿着布满黑垢的脖颈往下流,在那里,有黑黄的沟渠已被盛满,刚流下的汗水只能冲出沟渠,向四面八方涌去。

炎热的夏日午后,院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啪嗒声。那时我刚刚从温河里洗澡回来,不用猜,我也知道,那是一个小闺女在练习跳绳。一遍又一遍,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小脸通红,却不停歇。另一个院子里,有人在不厌其烦地踢毽子,毽子不断掉在地下,她不断捡起来放到脚面,直到她的腿和脚跟毽子之间有了某种默契,才会停下。大人们觉得小孩太过贪玩,会逼迫我们午睡,等炕上的大人睡着,我们又会蹑手蹑脚爬起来,继续练习游戏技艺。晚上入睡前,在炕上不停下腰和倒立,为在人前能骄傲地将双脚搭在墙上。在我们安稳而晴朗的童年,有多少小孩曾为未能熟悉掌握某项游戏技能而烦恼哭泣,却未放弃努力,因为水红。

水红像一条分界线,超越她,远离她,成为我们年少时最大的愿望。我无比虔诚地守着收音机,不只是因为喜欢里面的广播剧、每周一歌、小说连播,还在等待干电池耗完最后一点电。这两节电池,就像态度和身份的符号,也像接纳和认承的暗语,将成为区别于水红的最有力的证据。同学们对我更加热情。男生捡来石头,将电池砸开,电池皮粉碎,黑粉涌出,那根黑色的碳棒,成为我高高在上的权杖。要玩跳房子,借你的碳棒画画吧。要玩憋死牛,借你的碳棒画画吧……来自幼小心灵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所谓的快乐,也不过如此。一夜之间,同学们又玩起了滚筲箍。这才是最难的事,我缠着大人,不停地教,不停地练,但总不得要领。当我气馁,打退堂鼓,水红就成为一种令我无法放弃的动力。终于掌握滚筲箍的要领,并熟练地滚在上学路上。碰到石头,筲箍蹦起来,没关系,铁钩依旧能稳稳地接住它。当第一块吸铁石出现在教室,预示着新的游戏即将开启。大家不约而同开始暗自寻找得到吸铁石的途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方法和来源。小林拥有最大的一块吸铁石。它的力量是吓人的,居然能将课桌那头的小吸铁石通通吸过来。但有一块小吸铁石,却静静地顿在那里,一动不动,人们嘲笑说这是水红的吸铁石。那个拥有它的同学脸色通红,他无奈地摆弄着它,左边,右边,上边,下边,突然,它风一样就射向了大吸铁石。啪,那声音大得,足以让时间凝固。没有人想被孤立,成为露在外面的人。像小溪要流入大河一样,似乎我们生来便是为了融入人群,不被人指点,诟病,成为平凡普通的大众。

马戏团来村里那年,我们已经厌烦了各种游戏,老鹰抓小鸡,捉迷藏,东南西北等等。夏天,老师教我们武术,刀、剑、棍、拳。老师像一个武林高手,带着我们十几个小孩,在五道庙和场院里不停地演练,我们震天的喊声和认真的神情仿佛聚光灯,吸引着全村人的目光。清晨,我们排着队跑步、踢腿;傍晚时分,汽灯燃亮,汗水浸润在一招一式之间。没有人偷懒,拖后腿,当逃兵,除了水红。

水红分在我们练剑组。几天后,我已经拥有了一把小木剑,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将自制的小木剑拿到了练习场地,只有水红手里还是一根玉米秸秆。老师让她找家长削一把木剑。水红缩着脖子,低着头,吱吱地吸着鼻涕,好像没听见。那段时间,水红妹妹的头上突然开始流黄水,走到哪里,总有一群苍蝇嘤嘤嗡嗡地环绕。老师说,这是疥疮,是传染病,你先在家歇段时间吧。水红身后没有了那个小尾巴,更是畏畏缩缩,连走路都要绕到河沟边上,仿佛那里的垃圾和臭气跟她很亲近似的。路过猪圈,她会停下来看,猪在稀泥里打滚,溅起一些灰点子,落在她的鞋上,她竟然缩着肩偷偷笑。我们每天盼望着她能拿着一把木剑出现在五道庙或场院,没有,她从未带惊喜来。她依旧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大大的胖脸上,留着擦也擦不完的汗水。加上她笨拙又易忘,每个招式于她来说,难如登天。老师不断大声呵斥她,乃至在不停地纠正无效后,感叹“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从此,“老鼠屎”代替了她的名字,很多年。

马戏团是上午来的。说是马戏团,其实就是一个河南省的人赶着一辆马车,车上几个笼子里,有鸡,有蛇,有鸽子,兔子,松鼠,一只猴子竟然蹲在笼子上面,趾高气扬地随着马车颠簸,仿佛它才是这辆马车的主人。当真正的主人将马车拴在榆树上,向人群走来时,猴子主人也毫不见外地扭着通红的屁股跟在后面,我们才看清,原来它是被长长的绳子牵着的。我们很少能见到猴子这种动物,来自电影和连环画的猴子形象,显然跟眼前的猴子大相径庭,但它的神情如此熟悉,仿佛五福叔在外村喝了烧酒回来,见谁都说“好”“好”“好”;又像电影放映员走进我们家门,脸上带着嫌恶和厌烦,生怕家里的尘土粘到他的白球鞋上;还像下乡干部背着手站在五道庙讲话,脸仰得高高的,整张脸就剩下两个向下撇着的嘴角和一个横大的下巴。

马戏团很快就被安顿到场院里,猴子先行官拖着长长的绳子,背着手在周围视察。有人给他送来两碗面,他变戏法一样从怀里取出一个白瓷碗,将面条挑了一半端给猴子。我们以为猴子会用筷子吃面,因为它在主人身上来回抓,后来,他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它才停下,返回来抓起玉米面条往嘴里塞。

很快,村里人从田间地头和炕上灶前向场院涌来,将马戏团围住。马车上的笼子已经被抬下来了,锤子、筷子、铁棒、铁丝,摆了一堆。当间桌子上蒙了一块黑布,上面放了两个盆。猴子头上戴了顶红礼帽,提着锣,绕着场地哐哐哐地敲。黄土从蹦跶的蹄下腾起,烟尘弥漫。

他高喊,停。猴子手下的锣便顿住了。只见他点起一团火,手里拿了个铁圈,然后说放鸡出来。猴子便将锣放到地下,调转身子跳到鸡笼跟前,放鸡出来。马戏团的鸡竟然不叫,连叽叽咕咕的声音都没有。它像一只假鸡,在主人的指挥下,奋力地张开翅膀跳起来,从火堆上的铁圈钻出来,又钻回去,又钻出来,又钻回去。

他从猴子头上摘下礼帽,戴在自己的头上,问,父老乡亲,你们想让我变个什么出现?

花。兔子。鸽子。扑克。一碗饭。鸡蛋。

只有小孩会高声将愿望说出,并希冀实现。于是,我们看到从帽子里抓出些什么,扔到桌子上的盆子里,用小棒一敲,出现了鸡蛋,再一晃,就是鸽子,鸽子翅膀扑闪着,又变成了兔子,红眼睛看着你,扣到盆子里,一抓,又变回帽子里了。他把铁丝从左脸颊穿过去,又从嘴里拽出来。他脱掉上衣,露出黝黑的胸脯,然后将砖头放在凳子上,运功,一掌劈下,像刀。一块砖头开裂,两块,三块都成功劈开了。

压轴的是猴子,像大戏到了最高潮部分。先是舞红缨枪。小孩现在都是学过武术的人,看它全无章法,知道在胡耍。中间歇下不耍了,他给它吃了豆子,又接着乱舞了一通。后来吃了豆子蹲在地上不起来,红缨枪抱在怀里,看着众人龇牙咧嘴。他便拿起了鞭子,装出要打它的样子,它便起来又乱舞。又要吃。又给。又吓唬它。如此循环了几次,他边将拴它的绳子往手腕上缠,边将鞭子狠狠地打在它身上。烟尘中,猴子手拿红缨枪去回刺,他拿起一块砖便砸向它。一时间满场子都是紧张的气息,仿佛战争即将开始,一人一猴的对峙,有硝烟的味道。

头顶突然出现许多的苍蝇,嘤嘤嗡嗡地也来看热闹。水红的妹妹剃了个光头站在那里,满头疥疮更是醒目,有的还在流水,有的正在结痂。那片苍蝇,在她头顶,仿佛一片灰色的云,要下雨前的样子。云下,水红正呆滞地看着被呵斥和鞭打的猴子,它在黄土中逃窜的身子,它的瘦灰脸,它没有毛的红屁股。

下午炽热的日光晒着马戏团的马车,那只猴子依旧蹲在铁笼子上,萎靡地低着头。它的身子下面,那些鸡、蛇、鸽子、兔子和松鼠们都静悄悄的。车子从阁洞里穿出去,除了骡子哒哒的蹄声,什么也听不见了。

我们终于长大,虽然胆战心惊,但都很庆幸没有长成水红的样子。不幸的是,这世上,根本不只有一个水红;在另外的地方,在另外的人群里,她正改头换面,以另外的模样出现。真是令人苦恼的事。直到十七岁,我终于明白,我们不是怕成为水红,而是怕孤独,怕寂寞,怕排挤,怕成为令人厌恶的人。

好在每个生命个体,都不是独自的,它是许多生命个体的叠加,提成,锤炼或延续,是生命副本。这种热闹的表相,无形中保护并承认了你的存在,和生而为人的充实。许多陌生人通过你的样貌,成功推测并获取你父母乃至祖先的名字和样子。他们会一眼认出你,说,你长得跟你父亲(母亲)一模一样。在陌生的场合,你遇见更多的人,不单是喜欢或反感,还有一些似曾相识的悸动。在镜子里,你试图找到脸上的父亲、母亲,乃至祖父母、外祖父母,姑姑舅舅,但收效甚微。也就是说,即便是生命副本,携带着来自家族众人的气息和形状,你也随时有被孤立和排挤,被抛弃的危险。

十七岁,我们得到警告,不要轻浮,不要傻笑,要做出端庄娴淑的样子,打毛线,绣花,钩窗帘,学裁裤子,用画粉画出裤片的形状,忐忑不安地拿起剪子。那时候,另外一些名字不叫“水红”却依旧被我们赋予“水红”称呼的女孩,穿着半袖衣服和丝袜,顶着一头电烫过的乱发,在马路上举起右手,拦下车辆,坐上去,跟人暧昧,得到一些诸如口红或丝袜这样的礼物。还有另外一个“水红”,在我要去的地方等候。住在同一间宿舍,做一样的工作,听一样的小说连播,唱一样的歌,看一样的书,唯一不同的是,她恋爱了。总是在半夜被她带回了的冷风吹醒,而早上,她在镜前描眉的时候,会问,这样好看吗?她给他洗衣服,做被子。周末,他用自行车驮着她出门。他们去爬山,看古庙,摘野花回来,插到桌上的酒瓶子里,张扬而瞩目。不久,风中开始传递各种各样的窃窃私语,是麻雀说的,也是乌鸦和喜鹊说的,但有时又是山楂树和木瓜树说的,秋天的夜里,那弯月亮好像也说过,那时她瑟瑟地回到宿舍里,一言不发钻到被窝里。传言中,她是一个轻浮至极的女子,爱世上所有男子,乃至在一些隐蔽的水沟和荒坡还有被她抛弃的死婴。在供销社,她被两个男子爱慕,我亲眼看见她写下了情书,给其中一人的。但第二天,所有人都知道她给两个人写了情书。

在院子里散步,刚栽下的松柏满含委屈,又努力又羞愧。黑犬在远处低吼,喉咙里仿佛放了一个低音炮。作为看门犬,它能看穿别有用心的人,它对准他们,张开大口,按下低音炮的开关。但对我们,它是温驯的。我们给它肉吃,给它水喝,它尾随在我们身后,像一个保镖。就是这样一条熟悉的犬,可以用手拍它的头,可以跟它适时伸出的右前蹄握手的犬,有一天,突然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它像疯了一般朝我们扑来。身边的她吓得大声喊叫,她的喊叫让黑犬更加确定了袭击目标,绕过我,张开大嘴,朝她的小腿狠狠咬去。

在暗处,在人群消失的地方,不只神佛,包括树木和花朵,沟壑和坟墓,都担负着监督和发现的职责,此刻,这条黑犬,无疑是认出了她——一个与大众有异的,凸露在我们之间的人。

这种可怕的提醒让我战战兢兢,我将真实的自己缩回去,又极其大方地将虚假而随众的一面显出来。我跟她们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牌子的手表,星期天,我们骑同样的自行车各自回家。在家里,被邻居问询,一个月挣多少钱?工厂累不累?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要不把邻村那个下煤窑的后生介绍给你,你们处处?

我差一点成为嫁不出去的人,那样的话,我无法不步“水红”的后尘。二十五岁,终于步入婚姻。突兀感得到安慰,不怀好意的问询和靠近消失,疑惑、嘲笑、鄙夷的目光彻底摒弃。所谓的孤独或成就,变得不再重要,只要成为跟别人一样的人,便会平安而貌似快乐地度过时间。若有不甘和苦处,也要掩藏好了,在人前,微笑,做作,假装;在人后,黑夜,疲惫不堪,伤痕累累,揭开疮疤,自我舔舐。在我与我们之间晃荡,在黑夜与白天之间苟且。旅行途中,第一次遇见磕长头的人,他们千里迢迢从西藏来,袍子上布满淤泥和尘垢,头发中满是黄土和沙子。此时此刻,他们似乎把外界的一切,山峰,河流,道路,车辆,季节,气温,人迹都忽略掉了,他们只是在自己的信仰之中,在虔诚的叩拜之中。在那里,他们正在虔诚地为转世之身取得更多的福报。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轮回的过程,而每次轮回,都是走脱我们的一次努力。当我们的肉体消亡,灵魂将抵达他界,在那里,我们也曾祈祷、哀求,希冀托生为人,做唯一的我。那天晚上,细雨迷蒙,我跟同伴合打了一把大伞,在露天剧场看戏,是一折《冥叛》,戏里的胡姓判官,玉帝可怜见他正直聪明,便令其管理地狱印信。他到任的第一天,便对枉死城的赵大、钱十五、孙心、李猴儿和杜丽娘进行了发落。先命四个年龄、穿戴、装扮不同的男子将鬼犯押将上来,一一盘问。问赵大,说你有何罪,怎么滞留在枉死城?赵大说,我也没犯什么罪,就是活着的时候喜欢唱歌罢了。又问钱十五,钱说我也没犯罪,就是用沉香和泥抹了一间小房子的墙而已。再问孙心,孙说我就是年纪小,喜欢去花楼玩。终问李猴儿,猴儿说我是有些罪,因为喜欢男生。一一听完,胡判官便说,我初初掌管权印,暂且就不用刑拘惩罚你们了,赦免你们卵生去吧。鬼犯便问,这个卵是什么卵啊,莫又生在边方去了。胡判官手下人便啐他,还想人身?向蛋壳里走去。原来从冥界到人间,有由卵壳而生,如鸡、鹅、蛇等。由母腹而生,如人、马、牛、猪等。由阴翳湿气而生,如飞蛾、蚊子、蠓蚋等。据说大部分人是化生而来。戏里这几个都没有得到化生的机会,赵大转世成黄莺唱歌去了,钱十五成燕子住香泥房子去了,孙心成蝴蝶采花蜜去了,李猴儿倒成了蜜蜂蜇人去了。

看完戏回去。夜里下雨了,淅淅沥沥,忽密忽疏,每一阵,都敲在清寒的枕边,溅起一串悸动。那些磕长头的人,亦未知走到了哪里,又到哪里歇息去了。他们不惜为“我”在,而走脱“我们”群体,如此虔诚苦修,可存私心?一个人的出生原是件孤独而艰难的事。在冥界,逃脱卵生、胎生、湿生的危险,成功化生为人,所以在降生那刻,用大哭驱散着与生俱来的恐惧,疑惑,也在庆幸自己逃脱成为其他物种的命运,同时也在向人世示威,说,我来也。是“我”,不是“我们”。“我”天生会吸吮,天生会说话,能看见,能走路,能分辨是非,我以为“我”的新生会有一番建树,成为天地间唯一的“我”。

但从未料到,“我”终于要成为平凡而众多的“我们”。

当我们察觉这一事实,已年过半百,尘埃落定。错过了成为“我”的任何一个机缘,最终,带着对“水红”的讥笑,汇入“我们”这个庞大而平庸的群体。我常常陶醉于身边的人不经意地说,你一点也不像一个作家。这句既褒又贬的话中,暗含许多讯息,有嘲笑,有贬低,有谴责,也有心疼,似乎在说失败,又似乎在肯定从众的优良品质。我试图从“我们”之中出列一点,不要太远,就微微歪斜一点,半步,小半步,倘若被发现,你轻咳一声,我马上就能归队的那种。就在这样的心态下,我选择两点一线的生活,做渺小,简单,被人忽略的物种,用别的名字来发表文章,就像真实的我并不存在一样。

比起来,我的朋友似乎比我又勇敢些,她离“我们”的队伍又远了些。她一个人开车进藏出川,满城都是对她的褒贬。她离婚,净身出户,辞掉公职,自己开了文化公司。她的前夫,前婆婆,她的孩子,包括她的父母和兄妹,都将指责的毒剑射向她,说她走在自我毁灭的路上,寻死的路上。

她成为男人们追逐的对象,没有真心,只是游戏的对象。因为欠债,她成为法院的常客。电话里,她偶尔会说后悔,说疲惫。那时,窗外下着雨,话筒那边,沙沙的,让我生出她在哭泣的错觉。

她终于喜欢上一个人,但她却不是他的唯一,他有家庭,有儿女,有父母。她已经四十岁了,没力气再折腾,去苦恼或威胁他,获取一个群体接受和认承的家庭了。她只是需要这种他存在的安心和感觉。我想,她终于还是会失去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我”身。

他们的关系维持了好多年,从她四十岁,到四十五岁。五年,她依旧独自出行,却不会通知任何人。她的公司勉强运作,一会赔了,一会挣了。她低调地出来进去,渐渐被人们忽略包容。从众,无论从心理还是身体,都是最舒适的一种生存方式。

可是,他却生病了。她混在一群朋友当中去看他,他们在向他家人介绍时,说她是顺车来的。他家人也未生疑。而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样,仿佛她是空气,草芥,虫蚁,人群中的人群。而她,用目光抚摸过他的黑发,黑眼睛,高鼻梁,到他的嘴唇,后来又从他的肩一直抚摸到脚面。他的一切都像以往一样熟悉而亲切。她做得很好,从始至终礼貌地微笑。朋友们建议他去北京、上海找名医,她不插一言,用尽力气隐藏自己。那一刻,她想起他说过,如果每个人都像孙悟空一样会变化多好啊。是啊,她想变成一只鸟,守在他的窗前,不,她要变成他床前的一盏灯,一只蛾子,不,要变成他衣服上的一枚纽扣,让他摩挲。很久前,他们曾开玩笑,说要把她变小,放到他口袋里,想她了,就拿出来放在手心里。但她无法变成任何物件,她只是渐渐走出他家门的一群人,跟他没有交集的人。

之后,她努力藏起来,等待他的召唤。可是,没有。电话,短信,微信,微博,都没有,他像失踪了一样。直到有一天,噩耗传来。

她在电话里跟我说,早知道,我还要去看看他的。

我说,看只是一个形式而已。

他离世的消息,让她痛了好久,却没有一滴泪。直到有一天,她在电脑前做完一个方案,随意打开播放器,是男生独唱:

徒追忆

花月证

情人负我

变心负约太不应

相知当初枉心倾

怨句妹妹太薄幸

禅院钟声

深宵独听

夜半有恨人已泪盈……

单曲循环,一遍,两遍,三遍,不知道第几遍时,她突然泪如泉涌,如雨下,整整一天一夜。

再见,她神清气爽,神态平和。她笑笑:从未料到,他竟然被看不见的神从芸芸众生之中千挑万选出来,最终抛弃在地狱的荒郊野外。

我抱住了她。

死亡,是从“我们”之中走脱的另一种方式。对于死亡,我们已经司空见惯。十五岁那年,我的同桌要到国营煤矿上班去,他笑吟吟地跟我说,以后见吧。没有以后,仅仅三天,老师就带来了他死去的消息。后来,我在藏山见证了二十几个人的死亡过程,无痛苦悲伤,短暂地,像风来风走,一切均注定。“我们”群体之中,不断有人被死神召去,水灾、车祸、疾病……我活得战战兢兢,生怕脱离“我们”。但“我们”也并非壁垒森严,刀枪不入,这个群体总是松散的,乃至会崩塌和消失。你很难预料,自己脚下的路有多长多宽。或许我们一直就在被做着某种记号。胎记,疤痕,骨裂,残疾……一点一点,一年一年,那些个记号,悄悄地印在你无法看见和触摸到的地方?想到这里,心下一紧。一切都是命运,当你开始珍惜“我们”这个群体,想成为永远的“我们”,并以此来逃离灾祸和死亡的时候,你才发觉,你已经又走上了从“我们”向着“我”的路途上去了。

夜里,辗转反侧,燥热,心悸,汗水淋淋,寒冷,所有来自身体的不适轮番上演了一遍。快四点的时候,终于睡着了。在梦里,感觉自己变小了,跟一群小蝌蚪在一个小水塘里,淤泥暖暖地擦着我的身体。突然,一股大水涌来,冲散了我们。来不及寻找,又一股大水将我们冲到了大河里。我在水里拼命挣扎,看到隐约天空,看到树木倒影,看到水面的漩涡。正当庆幸终于要抵达水面时,一股更大的水潮涌来,我无力地随着水向前涌动,直到碰到堤坝,可是堤坝也没有挡住我,我被冲出了堤坝。在空中,我看见干裂的淤泥里,许多条蝌蚪正在气息奄奄地蠕动。我的身体徐徐落下,在那里,我跟那些标记黑色的蝌蚪,将走出“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