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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海口老街

来源:海南日报 | 林白  2020年03月09日08:14

置身于这条骑楼老街,像是处在某个南洋城市的深夜,又像布景。巴洛克风格,圆柱、拱窗、拱顶、奢侈的弧线、突起的接缝、浮雕的细部、百叶窗……而人从骑楼下穿行。

它们其实都有百岁了啊!这些骑楼们。如果把它们刷白的外衣去掉,就能直接看到岁月的痕迹了——古旧、斑驳、积年的水痕,多年的青苔,陈年的灰尘,以及墙头横出的一棵树——某年某月,一只鸟在墙缝里拉屎,一粒种子落下了,风也肥,雨也足,阳光更是无限,于是树就生根抽条,枝繁叶茂。

海南开发,自汉始,隋,唐末,五代十国,南宋,一次次移民,一波波开发,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随着“下南洋”热潮,出洋者众,侨汇源源输入,海口空前繁华,成为一座具有南洋建筑风格的海滨城市。归来的华侨带来了新事物和新的生活方式,橡胶、咖啡、南洋化的建筑和语言。1939年日本人入侵海南前,海口拥有了众数著名的商号,最高的五层楼已经建成,邮局、银行、药铺、旅店纷纷建成开业,剧院、教堂、咖啡馆……洋派的建筑列列长街。那时候,海口人喝咖啡就像喝茶一样普遍。他们穿洋装,他们身着洋装打着葵扇走在骑楼下,甚至乡下,也可以见到农人穿着西装干农活——衣服是亲戚从南洋寄回来的。华侨归来,效仿英国绅士,手执文明棍,头戴白通帽,电影《红色娘子军》里假扮侨商的洪常青就是如此打扮。其时教育大兴,二十年代办起了琼海中学,三十年代中学建了游泳池和体育馆。

欧风劲吹西俗浸染,相比内地的沉闷迟重,海南仿佛现代化运动的前沿。

五月的夜晚,我们走在两边是骑楼的老街上,从中山路的这头走到那头(有关中山路,是否与孙中山当年的活动有关联?早期民主革命,曾经依托南洋的思潮、风气、人才及资金,甚至孙中山的形象就是身穿白西服头戴白通帽的形象)。天气有点潮热,下午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热气蒸腾未散,令我想起老家广西的雨后。仿佛是呼应,我突然看到了一种特殊的门——推笼门,那是亚热带地区特有的门,横向的木柱,等距离相间由低到高,以推拉开关,如巨大的木笼。风可浩荡进出,宅院内通风良好;来了贼寇一眼可见,他却进不来。这种推笼门我小时随处可见,现在已经难找了。

沉浸一时,忽然又见一棵大凤凰树立在不远处,这种于我特别亲切无限热爱的树正开着花,在店铺灯光的照耀下适度地明媚着。我想起1975年,中学校园里的两棵老凤凰树,每年夏初,金红色的花朵开满一树,我们的排球在树下咚咚有声,我们尖叫、跳跃、满头大汗……它们早已被砍掉,我已多年不见。现在,眼下,凤凰涅槃般,在海口重生,与我相逢。后来到三亚的南山,看到蓝天下灿灿如火的满树凤凰花,那更是大大的一重惊艳!

夜晚的老骑楼街正待重新开张,它们的咖啡馆已经布好阵脚,眼下尚未营业。街面的摊桌上满堆着椰子,个个有排球大小,青绿新鲜光亮,“这是今天早上才摘的!”五元一个。老板娘用砍刀砍开小口,人人双手捧在腹前,勾头猛吸。天上的甘霖就是这样降落人间的,吸日月之精华,高悬在椰子树上。据说椰子树喜欢人,要傍人而生。若在森林里迷了路,你要迎着高高的椰子树走去,树下一定有人家。而椰子又是长眼睛的,它掉下来从砸不到人。喝完了椰汁,老板娘敲开椰壳,用一角铁器挖出椰肉端上。椰肉以前吃过的,不过是像生花生,比花生略硬,有椰油香。这回的椰肉却大不同——是嫩的,嫩的程度不同口感各异。最嫩的那个,简直就像吃豆腐脑!颤抖抖,滑溜溜,一吸就进肚子里去了。

见之大惊,食之长叹。

灯光疏淡处,传来几声咿呀唱腔。是琼剧,当地的地方戏。有不少人挤在台前看呢。在骑楼中间横了一戏台,下雨就躲在骑楼下,雨住了再出来。挤在人群里伸颈侧耳,听不懂,就算了。一路逛到街的尽头,拐弯,忽然发现,竟是到了戏台的后背,身着戏装的演员们在走动,裙裾摇摇,水袖飘飘,长发垂到腰间。有人在补妆,他们坐在临时搬来的书桌前,电灯牵到头顶,一个男演员,三个女演员,四人对着镜子,描他们已经很黑的眉毛,又用粉刷,补脸上的红妆。弄好了,两人拿出手机,打电话。身上的古装和手里的手机,看上去有些奇诞,“真是穿越啊!”同伴点评道。

而戏声正喧,夜正浓稠。

(写于2013年5月。作者林白,著名作家,原籍广西博白。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林白文集》等。部分作品被译成六种文字在国外发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