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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疫谭

来源:文艺报 | 张学东  2020年03月04日14:20

疫情日甚一日,年味彻底不再,不管人们愿不愿意,一个前所未有的不走亲、不访友、不聚餐的萧条春节,就这样到来了。终日宅在家中,最渴望的就是好消息,幸而无望中,总算在电视上看到那位80余岁的南方老者,正以他一贯的耿直和果敢,道出疫情会人传人的事实。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老人那忧思疲倦的双眼,在接受采访时几番被泪水打湿,作为一名年迈的院士,他发红的眼眶叫人心疼。

既然节日只能封闭在家中,我又重读了描述瘟疫的名著《十日谈》和《鼠疫》。薄伽丘在写1348年佛罗伦萨的霍乱大爆发时说:“不知是由于天体星辰的影响,还是因为我们多行不义,以致天主大发雷霆,降罚于世人,瘟疫夺去无数生灵性命……”这段话读起来依旧令人齿寒,看来任何时代的天灾无不勾结着人祸汹涌而至。我少时在乡下生活,七八月夜间的打麦场,简直就是蝙蝠的天堂,数以千百计的蝙蝠展开双翼,擦着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在夜空中自由飞翔,它们吱吱叫着,尽情捕食蚊蛾之类有害昆虫。大人们总是不忘告诫我们,说千万不要去招惹或伤害它们,为了引起顽劣孩童们的重视,父母们还谎称,如果用小手去抓捕那些蝙蝠,再拿手摸一下自己的眼睛,从此就会双目失明。记忆中,我们小孩掏过麻雀捉过蚂蚱逮过青蛙也淹过耗子,可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去碰蝙蝠。表面上看,这个禁忌像一道幼稚的符咒,可也是底层民众敬畏自然的最好例证,连目不识丁的农人尚且知晓敬畏这一物种,奈何新世纪已过去了20载,聪明的我们反而不明白了呢?

阿尔贝·加缪则描述了发生在阿尔及利亚奥兰小城的那场鼠疫。主人公里厄是一名具有担当精神和良知的医生,当他第一次在诊所楼梯口碰见死老鼠,以及接下来诊所看门人因发高烧淋巴结和四肢肿胀直至死亡后,他便敏感地觉察到一场可怕的灾难已经降临,于是,他试图劝说省府有关人员,希望能够尽快对疫情引起重视并采取措施,可那些人均以无知和冷漠对待医生的预判,天真地认为鼠疫已经消失了近20年,眼下很可能只是一种热病,如此一再推诿和观望,终于使这座城市被瘟神牢牢抓住,无奈之下,上峰才决定封城。作者如是写道:“封城最突出的后果之一,是人们突然面临事先毫无思想准备的分离,他们在车站的月台上说了两三句叮咛的话后拥抱道别,满怀着人类愚蠢的信心,以为过几天或至多过几个星期肯定又能见面了……”

文学诉诸于世界的灾难故事不胜枚举,譬如《智利地震》《失明症漫记》《霍乱时期的爱情》等,之所以细说上述作品的原因,其一,它们都曾给过我无比巨大的阅读震撼;其二,此刻再读之,即便胆怯如我的人,或许亦能从中汲取一些生的勇气和活的智慧。说到生存智慧和勇气,我不能不提及一部外国文艺影片《危楼愚夫》。故事讲述一名叫迪马的房管科管道修理工,因为某夜接到临时维修的电话,于是匆匆入户进行检查。迪马发现事故远非水管爆裂这么简单,随后他先后几次下楼上楼并爬到楼顶上,在仔细巡查了这栋旧筒子楼后,他确定这栋建于几十年前的老居民楼,墙体早有两道自上而下的大裂缝,而且,楼基严重塌陷,整栋楼随时将要倾倒。于是,迪马开始连夜上报有关部门,甚至找到了主管的市领导,不料这些公职人员正在为该女领导庆祝生日,他们彻夜狂欢豪饮无度。迪马位卑言轻,加之各方利益冲突,始终无人愿意搭理他,更没人想去挽救那楼里的几百条底层性命。一意孤行的迪马差一点卷入因上层利益群体博弈而进行的谋杀,就在他仓皇携妻儿准备连夜出逃之时,良知和责任让他重返事故现场,他决定一层一层爬楼,一户一户敲门,只为唤醒那些或沉睡或烂醉如泥的民众尽快撤离危楼……故事的结局寓意之深令人扼腕:当所有人被叫到楼下后,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危楼将要倒塌的事实,这些愤怒而愚顽的居民将好心的迪马一通拳打脚踢之后,又重新上楼睡觉去了。

也许有人说,这只是一部电影。没错,它就是一部电影,可它更是一部了不起的寓言。既然是寓言,就可能会映射我们的现实生活,因为真正的艺术家的灵感,无不来自现实世界和世态人心。而活生生的现实也再次告诫我们,《危楼愚夫》的故事还在上演。相信这些天来,没有哪个名字比李文亮更让人揪心,因为他仿佛现实版的迪马,他要做的事大概就是那个维修工要做的。按理说,基于专业性质和分工不同,管道工只管维修差事,至于楼房会不会倒塌,其实与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那天,我在书房宣纸上沉痛地写下两行字:

青松临古道,

白月满寒山。

事实上,我脑子里想的最多的还是鲁迅。先生曾说,“他走进了无物之阵,但他举起了投枪”;先生说,“路,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岀来”;先生还说,“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众所周知,先生毕生最艰巨的任务,便是要唤醒那些沉睡在铁屋中的即将窒息的民众,或终其一生都在苦苦寻找一剂良药以治民愚。

中国古老的生存智慧便有“飓风过岗,伏草惟存”。我已无从验证李先生是否谙晓此理,但我更倾向于他是知道的,他知道自己是小草,他真的不想做什么英雄,我相信他脑海中连这样的一丝闪念都没有过,他所拥有的是他的善良、坦诚和勇气。

要说今年过年最大的特色,就是大多数人跟自己的亲朋身处不同的两座城市,只能彼此遥祝了。如此,又让我想到那部脍炙人口的《双城记》来,查尔斯·狄更斯在开篇写道“……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我们拥有一切……”

此时此刻,推开南窗通风,空气中有了和暖的泥土复苏的气息,一切都将过去,一切也必将过去,这辈子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静静地等待春暖花开,等待起死回生,等待奇迹出现,因为我坚信战胜病魔指日可待。但与此同时,难免又生一些忧虑,假设,仅仅是个假设,有朝一日,人们又遭厄运,或是再来上一次教训,瘟神选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为它们的藏身之地,那时的你我是否记得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