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内容提要：笔者认为，行万里路是一本大书、一本深度认识世界、认识人生的大书。一个人只有行万里、读万卷，才能在读书和游历的自觉交替之中，心灵不断成长，不断跃越。2015年春开始，《东南大学报》开辟专栏《长北审美记行》，连续数学期刊登笔者记游文字，有教师、同学一个月没见笔者的《记行》就到校报编辑部去询问。笔者听闻深受触动，由是而生集集之想。这里刊登的是文集《长北审美记游》（注：长北《长北审美记游》：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即出请注意书讯。）终篇——以演讲《苦行万里》作为 “境外游”“境内游”“心游”“卧游”“论游”70篇的压轴。

关键词：行万里路 自然 艺术 审美

朋友们，今天讲座的题目是“苦行万里”。为什么不用“旅游”做讲题呢？因为“旅游”早已经被今人用俗、用滥，成为一种消费文化；而以苦行万里的方式，对大自然、对人类辉煌灿烂的文化艺术进行深度认知，有更明确的精神追求和文化指向。

古人所说的“游”，更多的指向心灵放飞。南朝有一个画家宗炳，年纪大了，不能再去游历名山大川，就躺在家里“卧游”。可见，“游”是“上下与天地同游”（《庄子》），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王羲之《兰亭集序》），是“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刘勰《文心雕龙》），是一种高级精神活动。《庄子》说，“乘物以游心”，与当下通俗的“玩”相对照，“游心”强调精神的自由和心灵的放飞。

古人所说的“旅”又是什么意思呢？《<周礼>正义》释“旅”说，“失其本居而寄他方”。也就是说，“游”完全可以居家,“旅”不居于家而在行旅之中。在我看来，与古人的“旅”和旅游的“户外活动”相比，“苦行万里”有更明确的文化指向：以风尘仆仆的行旅生活去观察自然和社会，去感悟艺术，从而获得最大程度的认知满足和最大限度的审美愉悦，实现人生的丰满、学问的提升和心灵的放飞，“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庄子•田子方》）。这样的人生，是审美的人生，是自由的人生。

为什么对大自然和艺术的“审美解读”不能够在书斋里完成，而要强调“苦行万里”呢？书斋里的书是源自现实世界的投射，在某种意义上“嚼过的馍馍”。用行万里的方式，从源头去寻找，能更好地消化书本知识，让书本知识活起来，融入自己的生命，在大自然中陶养出胸襟和气象。

下面我要讲三个问题：为什么要苦行万里、怎样苦行万里以及苦行万里如何改变人生。

为什么要苦行万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语出明代画家董其昌的《画旨》），读万卷书以增长知，行万里路以亲历亲见，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书斋里的书是一本小书，自然、社会和人生是一本大书。将这两本书融会贯通，能让有限的人生，活得丰富而有趣味。

为什么说自然和社会是一本大书呢？沈从文先生的自传，书名就叫《我读一本小书，也读一本大书》。他11岁进入军旅，过起了行伍生涯。小小年纪，混迹在军队里，很容易染上“兵气”“痞气”“流气”。而沈先生，风流儒雅，一身“文气”。他小时候顽皮之极，常常逃学，豆腐坊、造纸坊、染布坊……凡关风俗人情，他都要停步好奇地探究一番。他读了湘西这本“大书”，才能够在日后将湘西写活。一个人“阅尽人间春色”后，再回转身来看自己生长的土地，往往能够对自己的家乡、自己的民族有更准确的体会和认知。现在有些独生子女过于娇生惯养。而花盆里的树需要广阔的土壤，才能长成栋梁之材；笼子里的鸟，要飞向高空才能如大鹏扶摇直上。让孩子多读书、多游历来磨炼筋骨，方能脱胎换骨，展翅翱翔。

纯粹的读书与学历无关，而在于喜欢读、独自读、广泛读，带着问题去读，逮住一本好书就爱不释手地读。家长们与其为儿女择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不如靠近图书馆安顿儿女，不如自己做出榜样读书。你不读书，家里没几本好书，孩子没有养成喜欢读书、一有空就读书的习惯，学校再好，孩子与书仍然是隔膜的。大学是孩子成长路上的好老师，读大学不仅为学知识，更为交师友，广见闻，拓胸襟，长抱负。青年人在大学里“游历”数年，会知道怎样找工作，怎样继续深造，怎样出国留学甚至怎样找到人生伴侣……不需要家长给安排人生，孩子自己也大致心中有数。

游历最好的办法是背起行囊，一个人做扒掉一层皮的远行。画家郁风先生对我说过，“一个人游，才能‘进去’”。她所说的“进去”，不是指买了门票才能进景区，是指“身与物化”，身心完全融入山川境界，进入与历史、与自然的对话，去寻找对人生、对自然、对社会的顿悟。审美鉴赏是孤独的心灵活动，欣赏者应该不受干扰地与大自然、与艺术家对话。只有孤独地、全身心地沉入山川境界或是艺术境界，你才能够体悟到山川自然和人类艺术的无限美妙。

在座不少人看过《男人上路》这部电影。电影演的是一个男孩性格顽劣，妈妈没有办法管教他，只能让远在边疆当司机的他爸把他带走。路上，父亲逼儿子步行三十里，然后自己步行三十里，父子俩将临产孕妇送进医院，父亲还为孕妇献了血，汽车又出了故障……千辛万苦，父子俩最终完成了朋友的托付。“上路”的经历，让孩子在实践中锻炼处事能力，学会顽强坚韧，学会负责任。

真正的学问来自田野。我的书和文章，是田野调查加阅读原始文献的结晶。我谈艺术，也总是离不开跋山涉水的亲眼所见。作为教师，没有自己的生命感动，她口中的就艺术“活”不起来，谁愿意听那样的课呢？将感动自己心灵的东西写给别人看、说给别人听，才能够感动他人，唤醒他人的生命意识。

怎样苦行万里

人生苦短，囊中有限，我们应该用有限的人生，与人类最优秀的文明积累、与大自然最瑰丽的奇观碰撞。因此，远行之前，要精心选择目的地、合理设计线路。时间精力有限，对去了又去的地方、不一定要去的地方，应该尽量放弃。

游历之前，最好有文化准备，先行了解所到之地自然资源、艺术资源的等级品位；到达之后，对所见所闻详细记录；存疑之处，回来查网查书。只有将游历看作“游学”，“活”的知识才能不断增长不断丰富。几十年来，我一踏上旅途便写游记，积累了十几本。每一次回家，我都用大致与旅程同样长的时间爬梳日记，整理照片，将调查有用的资料剔取出来，写成论文或是游记，改正教案，甚至改正过往著作。

苦行境内：

——西行之旅。

我建议孩子少年时期就放他像玄奘取经那样去“西行”，沿“陇海线”“兰新线”再上下“南同蒲”“北同蒲”去远游，挨个去读世界文化遗产和全国文保单位，读第一批全国文物保护单位，读省级博物馆，沿经典线路不断地下车，一路细细地看过去。

宁夏，我首推贺兰山崖画。去看崖画，汽车在大石头堆里滚了几个钟点才进入荒谷，在荒无人烟的山谷里，面对先民创造的崖画，上万年的时空距离一下子缩短了，我感觉到山谷之中飘荡着先民的游魂，我与原始先民在面对面地说话。那满谷的荆棘啊，扎人好痛！我懂得了古人怎么会造出“披荆斩棘”这个成语，懂得了这个成语的分量。

带研究生考察贺兰山崖画（1998）

甘肃，我推举莫高窟、炳灵寺、麦积山、嘉峪关和兰州博物馆。莫高窟展现出从北凉到北魏、西魏，从隋、唐、五代到宋元的绘画艺术和彩塑艺术，汉人、吐蕃人、党项人和回鹘人的艺术都在莫高窟留下了可见的遗迹。炳灵寺169窟，一洞门票300元，三层天梯，洞洞相连。登云梯，攀悬崖，一洞雕绘，囊括数代。如果说大同云冈石窟以北魏前期石刻见长，麦积山石窟则以北魏后期泥塑和宋代泥塑取胜。站在麦积山栈道上回望对面山坡，碧绿、翠绿、浅绿与金黄、土红块块相间，像张起了一幅立体的油画。兰州博物馆集中展现了甘肃仰韶文化彩陶如马家窑型、半山型、马厂型彩陶的全部精华。

陕西我推举西安、黄帝陵和延安。西安值得作十日盘桓，往东线西线看半坡博物馆，看秦皇陵和兵马俑博物馆、茂陵和霍去病墓博物馆、乾陵和乾陵博物馆、章怀太子墓、永泰公主墓、扶风法门寺博物馆等秦汉唐文明遗迹，在市内看陕西省和西安市博物馆。到黄帝陵看黄帝庙和黄陵松树，发思古之幽情。也不妨去延安看看，看一看革命老区七沟八梁的地貌。

云冈

山西好东西太多，干旱的气候和恶劣的交通，使山西最大数量地保存了华夏有形文明遗产，云冈石窟、永乐宫、洪洞上下广圣寺、平遥古城和双林寺、太原晋祠和天龙山、五台山、浑源悬空寺、应县木塔、大同云冈石窟和华严寺都非去不可，我去了五次山西，对那里的艺术遗迹仍然有遗珠之憾。看永乐宫元代壁画宜从风陵渡下火车再转汽车。我自作聪明地在三门峡下车，哪知三门峡根本没有去往风陵渡的汽车，不得不过黄河古渡到运城，转乘五次车船才到芮城。我看到黄河古渡是那样地苍凉悲壮，地表大方大块，大起大落，与江南“山是青罗带，水似碧玉簪”是完全不同的地貌；我看到《李双双》电影里的白杨树林和村庄，明白了山西老农为什么要扎白头巾，风沙灌满了衣领灌了个全身，真是“千里黄云白日曛”！下车苦行，我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与坐在火车上、飞机上看到和感受到的完全不一样。所以，对下车和绕路，我从不后悔。

第一次看永乐宫，可以近距离接触壁画；十年后再去，铁栏杆将人与画隔开了两米多远，画壁前挂起了厚厚的帷幕，感动的程度就大为降低。将纯阳殿腰门打开，正对腰门，照壁上有一幅非常精彩的壁画叫《钟离权度吕洞宾》。汉钟离袒胸露腹，目光炯炯，正劝说吕洞宾入道，身体逼过来了，吐沫星子也喷过来了，完全是进攻造型；吕洞宾文质彬彬，正襟危坐，岿然不动，又是一副坚守型造型。他没动心吗？妙就妙在吕洞宾袖笼里的手露出两根指头在轻轻敲击，他思潮在激烈地翻滚！一动，一静，一武，一文，真是神来之笔！

沿南同蒲线上行到洪洞，下广圣寺水神庙里有多幅元代壁画，有的画着古代冰盒、炭火盆，有的画着古人称鱼卖菜；有一处壁画画的是：11个演员站成两排，舞台上方横幅写着“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大元泰定元年四月”。“大”通“太”，“大行”，就是太行山，“大行散乐”指在太行山一带流动演出的戏班，“忠都秀”是领班演员的艺名。元代女演员往往叫什么什么“秀”，关汉卿的红粉知己叫“朱帘秀”“赛帘秀”，“秀”这个词“死”了几百年，今天摇身一变成了流行语汇。广圣寺琉璃塔是古代留存至今最好的琉璃塔。

平遥有个镇国寺，寺里有座万佛殿。中国传统建筑的老祖宗，一号是五台山南禅寺，公元782年建；二号是五台山佛光寺，公元857年建，从没有落架原汁原味；三号就是镇国寺万佛殿，公元903年建，也是原汁原味。双林寺是中国古代雕塑艺术的宝库，从宋代一直看到元、明、清。罗汉殿里宋代十八罗汉，造型概括，高度凝练。哑罗汉盘腿静坐，眼睛射出的光似乎能够穿透一切，外露的肚皮像在一张一翕地呼吸。我感觉他有太多的话想说。是眼睛的神采、肚皮下奔涌的“气”告诉我，他是哑罗汉。到双林寺，别忘记看天王殿门口明代彩塑四大金刚，看千佛殿明代彩塑“韦驮”。看过双林寺四大金刚，天下寺庙的天王金刚再不必看。“韦驮”脸上肌肉归纳成一块块凸起，力量像要从肌肉里边炸出来！真是力与美的结晶、形与神的结晶！

太原晋祠的宋塑，塑的是一群侍女。什么叫有女可人？什么叫暗送秋波、脉脉含情？晋祠看看，就明白了。宋代彩塑非常凝炼。到了明代，就繁了；到了清代，不仅是繁，而且是纤弱了。太原天龙山的唐代石刻，衣袂轻柔，婉转得像水波生发，真令人难以想象是用石头刻出来的！可惜破坏得太厉害。去五台山少看几个俗庙无妨，却一定要艰苦跋涉到佛光寺和南禅寺，去看中国建筑的老祖宗。浑源悬空寺柱子抖抖晃晃，爬上去，才发现这一根根竹竿般细的柱子主要是为制造悬念；承重的是打进石壁里的木桩。辽代应县木塔造型很雍容，很大气。整个木塔不用一根钉，就经受住了历次地震的考验。为造木塔，砍光了周围大片森林。云冈石窟以北魏早期昙曜五窟石刻大佛为最佳，稍后双窟也极好，迁都以后的零碎小窟则不足代表云冈。华严寺是辽代建筑，斗栱比唐代斗栱略小，却仍然有唐代建筑那样庄严肃穆的气格，寺里有辽代塑像，有北魏文物陈列。我还看了稷山和新绛的壁画。如果说永乐宫壁画有“流水泄地”般的气势美，稷山青龙寺西壁壁画则有“春云行空”般的舒卷美；新绛稷益庙明代壁画场面宏大，生动地反映了明代下层民众的生产生活。

河南，我推荐龙门石窟、洛阳博物馆、洛阳古墓博物馆、关林、开封双塔和王城公园、巩县石窟寺、河南省博物馆和南阳画像石博物馆。看龙门石窟，能抓牢北魏到唐过渡时期的宾阳三洞、武则天时代的奉先寺大佛仔细欣赏，龙门精华也就大体抓住了。洛阳是汉唐陪都，所以，洛阳出土的文物特别丰富，洛阳博物馆一定要去看。关林是关羽陵园，同时又是汉唐石刻博物馆。那里寒鸦阵阵，很有历史的氛围。到洛阳王城公园不单为看牡丹，古墓博物馆复原了洛阳的三个汉墓。汉墓壁画飞扬灵动，像是吸收了天地的灵气，令人为汉代人奔放率真的精神生命感动。开封铁塔建于宋代，不是铁的，而是琉璃的，每块琉璃砖都模塑有飞廉、麒麟等浮雕纹样。繁塔在深巷里，一块砖上模塑一尊小佛像，尊尊都是非常洗练的宋塑。中国文人园林讲求曲径通幽，开封王城公园却沿中轴线对称展开开敞的水面，独有王家气派。巩县有北宋历代帝王的陵墓石刻，有北魏开凿的石窟寺，西1号窟南壁门左右上下三层浮雕《礼佛图》、西3号窟中心柱迎面龛楣两角石刻飞天造诣最高。南阳汉画像石上的图画，完全是从灵府里流淌出来的，天真烂漫，不可模仿。还有，人既到了南阳，不妨顺便看看卧龙冈。

洛阳

山东，我推荐看汉代画像石，看曲阜孔庙、孔林和孔府，看灵岩寺罗汉。山东画像石特别是东汉中期画像石，与南阳画像石是完全不同的审美风范，构图周密安排，人物形象很宽博，很大气，表现出孔孟之乡的礼教风范。东汉晚期，楚文化传播到沂南，沂南画像石在儒家礼教中加入了楚文化的烂漫。肥城、嘉祥、沂南……最好一处处欣赏画像石，如果没有时间逐地考察，起码要看济南博物馆。天下寺庙何其多，看那些俗庙干什么！有些寺庙却是不能不看的，也是看过一辈子不会忘记的。灵岩寺里有27尊宋代彩塑罗汉，其中不乏玄奘、鉴真那样的高僧。

也许很多人小时候救去过北京，而成年以后去看元明清皇家建筑与现代文明的交汇，感受会更深。北京和河北我不说热线，只荐些冷门：东陵、西陵、潭柘寺、法海寺、独乐寺、隆兴寺和响堂山石窟。西陵比十三陵更有帝王陵墓的历史氛围，陵区与世外烟尘隔绝，每一座陵墓都是一个自在空间，整个山谷都参加了祭奠帝王的仪式。东陵则已经被村庄切碎。北京人说：“先有潭柘，后有北平。”当年，我转了三四次汽车才找到这庙，它像阅尽沧桑的老人静卧在山间。白居易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潭柘寺的桃花，真是“山涧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这样与尘寰隔绝的寺庙，已经很难找了。石景山法海寺壁画是明代晚期壁画，与元代壁画相比，力量明显地减弱了，人物变得修长，笔路变得纤细，装饰更加繁琐、更加细密了，连佛袈裟上的小花、狗耳朵里的绒毛，都一朵朵、一根根，非常仔细地画了出来。从北京四惠坐长途汽车到正定，那里的隆兴寺存有中门门楼、摩尼殿、转轮藏阁、慈化阁等一组北宋建筑；独乐寺观音阁以24式巨大的斗栱和木构藻井撑起屋顶，阁内辽塑大佛高达16.08米，装銮衣花原汁原味。聪明的工匠从从大佛肩膀和臂弯垂下了两根风带，其实是两根裹泥的木柱，有效地支撑了如此之高的泥塑大佛，站立千年而不倒塌。北响堂山在邯郸西南百余里的峰峰矿区，路不好找，石窟在半山腰，其中石胎泥塑和大量浮雕装饰纹样，是全国石窟中难得的北齐案例。

——漫行之旅。

一生中，我们有的是时间漫行天下，到祖国广阔的天地中去，到湖南、湖北看荆楚文明，到四川看巴蜀文明，到西藏、新疆、云南、贵州和四川的少数民族地区去。

四川、云南和贵州是文化样式十分丰富的省份，丽江古镇、乐山大佛、大足石刻、三省博物馆、广汉三星堆博物馆和金沙博物馆都是非去不可的。到丽江一定要去听纳西古乐。纳西古乐没有少数民族音乐常有的跳荡旋律，节奏舒缓大气，给人肃肃煌煌、雍和坦荡的美感，丽江远在边陲，怎么会奏响在中原已经邈不可寻的黄钟大吕、大雅正声呢？原来，明初的纳西族首领向中原称臣，朱元璋册封纳西王姓“木”，让纳西贵族子弟世代到中原来，学习儒家的礼仪文化，学习唐宋两朝的古乐。中原文化超常地稳定，周朝的六代舞跳了两千年，一直跳到清代，中原的大雅正声就在纳西贵族之间一代一代流传了下来。镇上东巴博物馆陈列的东巴教文物也值得一看。纳西东巴园里没有真东西，山光水色倒还不错。到乐山除了看佛，更能够看到山岚水色，烟岚横江，水光接天。到大足，我建议重点看宝顶山石窟，充满世俗生活的气息；北山石刻程式意味偏浓，别看漏“媚态观音”“心神车窟”，那是北山石刻的精华。四川博物馆里的汉代画像砖，太精彩、太精彩了！汉代人活得多么自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梁上挂满鸭啊鸡啊还有猪腿，下棋下到手舞足蹈，驾车驾到马四足腾空，完全听任真情迸发！广汉三星堆博物馆非看不可！那些个青铜神器和大型玉器，展现出古蜀国人灵魂的飞扬激荡、想象的大胆奇特、生命的元气充沛！成都金沙文明接续三星堆文明，博物馆无论体量还是文物，都比广汉三星堆博物馆小多了。云南博物馆一半是少数民族服饰，一半是滇人青铜器，人与野兽搏斗的场面，在中原礼乐青铜器上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这一讲里，没有时间介绍朝鲜族高句丽王朝遗迹，西藏、新疆的少数民族文化艺术以及满人入关以前的遗迹——清北陵和沈阳故宫！它们当中有不少已经是世界文化遗产！有兴趣的听众，请听我另外一讲《魂断雪域——我眼中的西藏和西藏艺术》，或是读我演讲集《传统艺术与文化传统》 中《海纳百川》一讲吧。

——养性之旅。

江浙皖水软山温，是明清文人文化最为发达、老来可游可居、修身养性的地方。我生于江苏、长于江苏，最了解江南文化。江苏从汉宗室王墓、南朝帝王陵、南唐帝王陵到明孝陵、中山陵……十朝及其前后各留有文化遗迹，苏州、扬州士大夫文化特别是园林名闻遐迩；浙江杭州作为南宋偏安王朝首都，兼得山水与文化之美；安徽名山与古村镇相伴。人在江南，是有得走，有得泡的。我曾经负责《江苏城市传统建筑环境的现状调查和城市文化个性设计》《江苏名城建筑遗产艺术价值和保护开发研究》等省级课题，主编《江南建筑雕饰艺术》丛书，一处一处，记得非常仔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这其中多本著作。若是外省人，最好先游历天下，有一把年纪再来醉江南。醉江南太早，谨防消磨意志！

——山水之旅。

我国境内山川奇玮、地貌丰富，每一个省风景都有不同，值得我们穷其一生去游历。其中，景点愈老，愈有气场，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愈能天衣无缝地融合。

看山景，我以为境内黄山、三清山、太行山、武夷山、张家界、华山、泰山、崂山、云南石林都不可遗漏，庐山、天池、峨眉山、雁荡山、阳朔兼得山与水之美。黄山峻拔如美男，武夷山温婉如靓女，都可游可居；张家界如刀枪剑戟，森然欲搏人，可游不可居；华山，大物也！一扑入眼帘就是又高又阔的一大片，那是何等地势壮！泰山与庐山都兼得人文、自然双美，庐山因云雾而变化万千，泰山历朝历代帝王去得太多，山也显得严肃有余，灵性不足；崂山仰口景区，人可以从山缝钻到山顶，着实有趣。太清宫松涛阵阵，海浪声声，兼得山海气象。乐清雁荡山与韶关丹霞山都峰奇水美，雁荡山到处奇峰飞瀑，又以小龙湫为最美。道教名山中，三清山磅礴浩渺大气，兼南北诸山之长，西海岸看峰如画，神女峰看峰奇绝，凌空栈道上看诸山沉浮，真有遨游于太虚幻境之感；武当山有金殿等建筑奇观，那万仞绝壁上的紫金城，使不算奇绝的山景变得奇绝；青城山小而幽深；齐云山仅一天门精彩。佛教名山中，到五台山看寺庙，到峨眉山兼看山水与寺庙，到普陀山兼看海景与寺庙，九华山到处葱葱郁郁，更有潺潺流水，古刹入云端。刚刚列入世界自然遗产的武隆天桥地缝，赖天功伟力兼得雄奇与幽深。而名不见经传的辉县南坪乡丹分沟到沙窑乡郭亮村太行深谷，雄强势壮，如狂飙激浪般地撼人心魄！桂林阳朔山、鹰潭龙虎山、肇庆七星岩不可谓不奇、不秀、不美，却未免小山小水，少些轩昂磅礴，少些变化万千。溶洞奇而不美，园林美而不奇，云南石林乃造化绝笔，奇美兼并。看长白山天池，仿佛在天上看瑶池，人有恍若天际冥鸿般的美感。

我喜欢看山的庄重与宁静，更喜欢看水的灵动与智慧。境内看水景，不可遗漏九寨沟、黄龙、黄果树、壶口、三峡还有都江堰。九寨沟的水潇洒到了极致又灵动到了极致，自由到了极致又安详到了极致。每一个在生命中感觉不自由的人，都可以去那里寻找心灵的自由和舒畅。它与黄龙都山水相依，黄龙露，九寨沟藏；黄龙静，九寨沟动；黄龙近乎标本，九寨沟是活着的生命。黄果树瀑布流量不猛，壶口浊浪翻滚但落差不大，不及看尼亚加拉大瀑布尽兴。都江堰将人的伟力化入了自然山水，化得了无痕迹。远远就听见天地之间躁动着一种声音，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人站在竹桥上，看脚下洪水奔腾澎湃，轰鸣而去，你会领悟到，最宏大的生命不在人为，而在自然。看三峡，一定要下船看，千万别一直坐在船上。上游从奉节下船，看白帝城，看瞿塘峡，看万水冲夔门，感受那样一种天摇地动的氛围；到巫山镇下船，小镇比周庄民风淳朴，原汁原味。租条小船游小三峡，最见秀丽幽深。到宜昌再下船，玩三游洞，看西陵峡，亭子建于南津关峭壁，就像大鹏沉浮于一江白露之上。这时候回看三峡，你会感觉天穹之下的山水何其壮美！我第二次去三游洞时，三峡大坝已经建成，洞口造大桥、填峡谷，不复有当年美景。

苦行境外：

刚才我说，境外游优选欧洲及地中海周边。欧洲及地中海周边最不能忘怀的先民遗迹是埃及神庙与金字塔、雅典卫城与神庙。如果说埃及神庙是为神的建筑，似乎有神力相助，似乎超越了人类能力的极限；雅典神庙则立定人间，是为人的建筑，使人感到亲切；吴哥神庙像是要将人带入神秘鬼魆的地下世界。埃及神庙诞生时代早到公元前13世纪左右，雅典卫城诞生时代大致相当于中国战国中期，吴哥神庙的诞生，已经时当中国晚唐到元代。土耳其地跨欧亚，同时拥有希腊艺术、罗马艺术、拜占庭艺术、伊斯兰教艺术遗迹，论艺术遗迹的丰富和兼容东西，论美丽的海滨风光，土耳其实在不能错过。西方自然景观让我叫绝的不多，最不能忘怀的是美国尼亚加拉大瀑布。我建议中国的青年在完成“陇海线”“兰新线”“南同蒲”“北同蒲”之游以后，有条件的话，抓紧环游地中海埃及、希腊、土耳其，然后上行西欧东欧，一个个看列入世界遗产的城市，看作为世界物质文化遗产的教堂，你心里便有了西方文明演进的大致轨迹。有了“陇海线”“兰新线”“南同蒲”“北同蒲”的游学经历，有了环地中海上行欧洲的游学经历，对东西方文化的源头及其交互影响有了最直观的认识，再旁伸别枝，认知其他地域的文化。

东北亚以日本极好地保存了中国唐宋文化且与自然之美融为一体，值得一去再去。南亚的印度，是世界遗产第6大国，仅次于意大利、中国、西班牙、法国和德国但古迹破坏严重，我去了这五个境外国家，对其“世遗”还在继续深入调查。南亚和东南亚自然风光都很旖旎，宗教文化神秘，柬埔寨吴哥窟之外，尼泊尔宗教文化和喜马拉雅山南麓、越南下龙湾等，都值得一游。游东南亚不着急，未老之前来得及。

苦行万里改变了人生

各位，从我的名字就可以看出，父母只不过希望我做一只篷间的燕雀。我第一次苦行万里，是在上世纪80年代南京艺术学院进修结束之后。同学们精心讨论线路赶在5月启程，我则想在学校多待一段时间，约好暑假与两位老师同行。不料，两位老师临时有事不走了。我打电话回家，夫君说：“赶紧回来！”老妈电报紧紧跟上：“速归！”我立刻到火车站买了张去洛阳的站票，一个人沿陇海线且行且下车考察，直到敦煌，从宝鸡换乘宝成线再换乘成昆线，从昆明到贵阳，再到重庆，然后顺江漂流而下，独行了61天。这61天中，我夜行晓游，坐了11次夜车、3次夜船，游遍了沿途12个省重要的艺术遗迹。这61天中，住的是武汉饭店走廊、江陵6毛钱一晚的客栈，吃的是馒头烧饼等干粮，喝的是每天军用水壶灌满的开水，没进饭店吃过一顿饭，还常常不吃中饭。在龙门石窟写生，巧遇扬州籍军嫂，这才留下长途漫游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在宝成线列车上摸壁去上厕所，列车员突然关门，将我半截指头轧进了门缝，指尖掉在了车上。他用盐水替我稍做清洗，就叫我下车去找医院。钻心的疼痛没有阻拦我继续前行的意志。在风州下车包扎，检票员打电话责令列车员立刻回头对我负责，列车员与列车长这才上行，接我住进成都列车公寓。我去省博物馆看画像砖，3天不肯出来。游完峨眉山，继续且走且游且停。在江陵下船，登郢州古城，我想起屈原曾经在这里“太息”，我似乎与屈原神遇了！在九江坐小驳船去龙宫洞，我跟在农夫后面下船，一问，下早了，只能沿江步行到车站再换车往龙宫洞。江边芦荻瑟瑟，芦苇丛中有石碑刻着“古江州”，遥想当年，“江州司马”白居易正是在这儿泪湿青衫，写下了脍炙人口的《琵琶行》，我又与白居易神遇了！一路千难万险，没有一次走错路不是给自己长了见识。路上我3次发烧。当我拖着发烧的身子跨上长江轮，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回不去了！喝水休息，我又“活”了过来。我带着600元考察费上路，这61天中，长途车船费用了227.1元，食宿费用77.6元，游览车船和门票用99元，一共用了404元，回家带了50元食品给老人，兜里还剩50元。今天，旅行12个省的费用何止上万！我的这份账单，或许可以收藏进博物馆。那一次长途跋涉以后，旅行的困难和辛苦再也不能使我后退。

从那以后，我每年最少有三四十天出门旅行。去襄樊看丁村博物馆，公共汽车上，市博物馆长见我是外地人，坦言相告：“四公里大上坡，四公里大下坡，没有公共汽车，你怎么去？”他领我到他家，给我一辆自行车、一顶草帽、一瓶水，我就骑车上了路。他信任并且帮助我这个外乡人，我从此记住了这个好人姓李。到隰县小西天，夜宿荒村，只闻狗吠，早起赶到红砖房的车站，附近乡民拿我当外星人。往洪洞见山坡上一个个黑洞，原来是挖煤工人的“家”。到天水讲课，拿到讲课费我又“溜”到吐鲁番。火车到站，黑咕隆咚叫“大河沿”，还得再坐两小时汽车才到吐鲁番，满汽车的人讲话我一句听不懂，一个汉族复员军人问我，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看石窟、看古迹。他说每一处都离吐鲁番几十里，你有什么办法？眼见同车的法国人钻宾馆去了，我根本不可能有钱包车有钱住宾馆。复员军人叫罗贵华，见我进退不得，把我带到了老红军曹亚民的家。曹老说你既然来了就是我责任了。他找了辆三轮摩托，带着我一处处地看伯孜克里克千佛洞、火焰山、葡萄沟、苏公塔，在他家一住三天。我与曹老成了彼此信任的朋友，两家来往至今不断。长途跋涉给我的感受终身难忘，我领悟到的，不仅是艺术之美，还有怎样做人，怎样助人为乐。

考察高昌古城

就这样，我的人生在万里行程和万卷书斋中度过。每当我在电脑前耕作，精神疲乏了，我会想起一次次壮游探险的经历，我的脑海里翻过一页又一页壮美的图画，人类上万年的历史进程在我胸中鼓荡，一个个历史事件、一个个古人在我心中复活，我的心纵横八荒，上下驰骋，“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孤身壮游改变了我的情感、抱负与胸襟，使我摆脱平庸，使我在挫折面前，变得顽强、坚毅而且坚韧，我从自然和艺术中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认知满足和最高层次的审美快乐。

有人问我，怎么会有苦行万里的动力？从14岁初中毕业就无法走进校门开始，我一步一步苦读书，读完学位，再到成为一名大学老师，个中辛苦，按下不表。试想，一个敢于孤身独行12个省，两个月里坐了11次夜车、3次夜船、断了指头也不肯回头的女人，一个敢于独行于茫茫戈壁、寂寞深山中的女人，还有什么困难能够把她吓倒？作为女人，我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一家人的命运，也用自己的知识参与改变了许多学生的命运，我为我的人生庆幸！

四十年来，我一处一处去看世界文化遗产，一个一个去看全国文物保护单位，一地一地去游历名山大川，走遍了全国所有省、自治区与直辖市，看遍了各省会博物馆，走访了45个境外国家，有的国家一去再去，现在已经进入逐国寻找世界遗产、逐省扫荡盲点的阶段，社科院同行戏称我是“女霞客”。与此同时，我有了30多本著作，400多篇论文散文，我“玩”出了学问，人成了“审美的人”（席勒语），人生成为“审美的人生”。有人会说，我没钱跑呀，我没时间跑呀！时间和金钱就像海绵里的水，看你愿意挤在哪里。看看我当年跑12个省的账单吧！各位，尽量挤些时间和金钱省出来，领略大自然赐给我们的大好河山，领略人类历史馈赠给我们的丰厚遗产吧！（图片由作者本人提供）

长北（1944-），本名张燕，艺术史论家，工艺美术史论家，漆艺史论家，东南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浙江省博物馆聘任专家，中国传统工艺研究会副会长。专著列入国家项目出版有：《<髹饰录>与东亚漆艺》（2018年第四届“中国政府出版奖图书奖”、2017年第六届“中华优秀出版物提名奖”、2016年“江苏省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中国传统工艺集萃•天然漆髹饰卷》；史类专著有：《中国艺术史纲》（2006-2009年“全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研究成果二等奖”）《中国手工艺•漆艺》（2011年“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学术著作奖”）《江苏手工艺史》《扬州漆器史》（1997年“江苏省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论文获1994年“江苏省哲学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2000年“江苏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三等奖”；并获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民间美术委员会突出贡献奖、江苏省文联艺术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