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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3期|刘仁前:村小

来源:《朔方》2020年第3期 | 刘仁前  2020年03月03日08:33

爸,我回来了。

柳春雨忐忑不安地跨进院门,朝屋内喊了一声。他是被妹妹翠云从劳作的田头叫回家的。翠云叫得急,他农具都没来得及拿,就急匆匆地赶回。翠云被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见了香元支书,还不赶快问好!柳安然对进入堂屋的柳春雨说,口气颇为严肃。

香元支书好!柳春雨这才发现,自家堂屋大桌子上首,坐着香元。香元依旧披着那件标志性的半旧不新的蓝咔叽布中山装,手捧青花瓷茶杯在喝茶。柳春雨的鼻腔里,顿时充盈着一股龙井的清香。他知道,这是父亲待客时才用的,平时只喝普通的绿杨春。这礼遇,也就在柳安然这里才有。就连香元自己家里,也不准备茶叶。公社和县上来人,要用茶叶,便是从代销点二侉子那里现取,记账。

香元支书突然造访,蓬荜生辉,不知有何指教?柳安然私塾坐馆出身,一开口文绉绉的,略显酸腐。他边给香元杯中斟茶,边询问。难怪柳春雨在田头问翠云,父亲着急召回有何事,翠云回说不知道。原来,父亲自己也不知道香元的来意。

对于像柳安然家这种成分高的,香元支书亲临,多半不会是什么小事情,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柳安然小心谨慎地照应着,心里做好了接受教育的准备。

不瞒你柳老先生,我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看来,香元今天心情不错。刚才,柳安然给香元斟茶时,只见他手指轻叩桌面,以示礼节;同时,示意柳安然在大桌子另一侧落座。言语间,应了老先生一句文辞。

香元跟父亲拽文时,柳春雨只有立在一旁聆听的份儿。这时,只听得香元正式对柳春雨道:从明天起,你不用再干农活了,到村小给孩子们上课。经大队革委会研究,并报公社同意,让你担任香河村小代课教师。

天上掉下的馅儿饼,竟然掉在了柳春雨的头上。柳春雨做梦都不曾想到,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让柳春雨去村小担任代课教师,连柳安然都颇感意外,这怎么可能呢?

村小,是农村不完全小学的简称,属泛指。香河村小,位于龙巷西部,与大队部毗邻。主校舍四大间瓦房内,是那种带外走廊的,乡间不常见,设有两个复式班。走廊下面是一块大大的操场,空无一物,连个篮球架子都没有。想有篮球架子,也太奢侈了。那时的农村小学,能有几张砖砌的乒乓球台子,就不错了。篮球架子,公社中心小学才会有。

香河村小再简陋,一面国旗还是有的。国旗没有专门的旗杆,绑在操场顶头另一座房屋的茅篙上。这座房屋,便是村小孙老师的办公室、宿舍和厨房。柳春雨去了之后,就跟孙老师在一间办公室办公。

孙老师瘦高的身材,鼻梁上架副近视镜,看得见旋纹,度数不低。他是城里插队知青,被公社选中担任村小教师的。在香河村小,孙老师属于那种校长兼校工、上课带打钟的角色。两个复式班,一三年级复式,二四年级复式,虽说每班只有二十来个学生,但全压到孙老师一个人头上,蛮够呛的。这些小学生,皮得很,被村民们呼之为细猴子,足见其顽皮。孙老师一直在公社教办室主任跟前叫苦,不见效果。又不停地在香元支书跟前叫苦,两个复式班靠他一个人,实在应付不了,教学质量肯定得不到保证。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就这么混下去,也对不起每天轮流管饭的学生家长!

香元觉得孙老师说得在理,亲自跑了趟公社教办室。结果,争取到了一个代课教师名额。只不过,代课教师工资由大队自行解决。毕竟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多支付一个人的工分,算不得什么。香元一口应承下来。代课教师的报酬,在公社层面解决是工资,在大队层面解决,就是工分。两者没本质区别,殊途同归。

其实,香元是物色好了代课教师人选,才跑公社教办室的。这也叫有的放矢,不打无准备之仗。他头脑中,摆布着一着棋。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

村小一三年级复式班教室里,柳春雨站在黑板前,指着自己的板书,让一年级的小学生跟着念。他在给一年级学生教《我爱北京天安门》这篇课文。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几只雏燕似的小学生,跟在柳老师后面咿呀学语。

一时间,稚气的童音在课堂回响,让当老师不久的柳春雨心生感动。多年之前,他也是从这所村小走出去的。那时,就是两个复式班。现在,自己竟成了这里的教师。

复式班教学,讲究的是搭配。首先是课目搭配,主要是将几门主课搭配好。就村小而言,主要是每个年级的语文和算术两门课。一三年级复式班,通常一年级语文,三年级算术;抑或一年级算术,三年级语文。二四年级复式班,与一三年级复式班课目搭配上相仿佛。其次是课堂教学动与静搭配。这里有两个层次:第一层次,两个年级之间的动与静要搭配好,不然相互干扰,老师的课堂教学无法展开;第二层次,每个年级自身的动与静同样要搭配好。一味地动,抑或一味地静,均不是理想的课堂模式。动,势必需要老师介入,只在一个年级动,显然会顾此失彼;静,需要学生有很好的自控力。静的时间过长,那些小学生就会不耐烦,甚至扰乱课堂秩序。这中间,教师必须要调节好。

柳春雨在村小教一三年级复式班,包班。包班,是当时农村小学常见的教学管理模式。开头几天,孙老师没让柳春雨上讲台,而是让他先听课,熟悉复式教学程序,了解一三班课堂情况。孙老师夹着书本,拿着摇铃,站在走廊上一摇:叮当,叮当——柳春雨便和学生们一块儿,坐进他即将任课的一三班。他坐在教室最后头,望着孙老师在讲台上手舞足蹈,还时不时训斥不守纪律的学生。

一三班的细猴子发现他们班来了个大个子,觉得蛮好玩的。这大个子怎么跟一帮细猴子一块儿念书呢?几个好奇心重的,转身想和柳春雨交头接耳,被孙老师点名站到墙角,鼻子靠墙去了。这让柳春雨脸上有些挂不住。细猴子们还没有和他交头接耳,犯不着严到这种地步吧?其实,柳春雨心里嘀咕的是,孙老师应当跟学生讲一讲,他柳春雨是香河村小新来的老师。让他身份不明地和一帮细猴子坐在一起听课,蛮难为情的。

好在几天之后,孙老师让柳春雨走上了讲台。柳春雨给一三班上的第一节课是语算课。顾名思义,一年级语文,三年级算术。

坐在教室后面,几天的课听下来,柳春雨大致了解到了复式班教学的基本套路。这不,考虑到三年级学生自觉性要稍好些,柳春雨先出几道算术题,让三年级学生做题。再给一年级学生上语文课,讲《我爱北京天安门》。开讲之前,柳春雨先轻轻地哼唱了一遍。这不是他小时候唱过的歌吗?三年级细猴子听柳老师唱《我爱北京天安门》,觉得难听得很,想笑。

三年级同学,安静做作业。柳春雨指了指偷笑的学生。这句话他本来不会说,跟孙老师后头学的。孙老师后来跟他解释,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介绍他的身份,就是想让他了解一下一三班真实的课堂纪律,哪几个是调皮捣蛋的,便于以后多加关注。再者,让与他讲话的学生罚站,也是便于他接手后好严格管理。照此处罚时,学生不会再有怨言。孙老师的一番良苦用心,说得柳春雨怪不好意思。

这会儿,一年级头二十个小学生,歪着头认真听唱,这让柳春雨很满意。于是,柳春雨用提问开始了《我爱北京天安门》的讲授:同学们知不知道天安门在哪里呀?知道。在北京。有几个小学生抢着回答。这不是问的废话吗?《我爱北京天安门》,这天安门当然在北京。柳春雨这样一想,又问了第二个问题,北京又在哪里呢?不知道。有几个小学生头摇成了拨浪鼓。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有聪明的小学生说出了很远很远。

说实在的,柳春雨没有去过北京,当然也不知道北京的确切方位。但有一点他是知道的,毛主席在北京。毛主席经常向全国人民发最高指示。有一个时段,柳春雨想弄清爽最高指示究竟有多高,是不是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就是最高?天安门城楼真的很高很高?这些都是柳春雨心里的想法。他觉得最高指示太神奇。村子的大喇叭差不多天天都在播送最高指示。有时深更半夜被大喇叭吵醒:全体社员们注意啦,全体社员们注意啦,现在广播最高指示,现在广播最高指示。这样的时候,往往是香元支书来个开场白,紧接着播放县广播站的播音。

既然,连你柳春雨都不清楚北京在哪儿,就不能再在这个问题上绕圈子。给一年级小朋友们介绍介绍天安门吧!

介绍天安门不难。课本上有天安门的画图。柳春雨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给小学生们讲着。其时,没有启发式教育一说,柳春雨这样做,纯粹是他自己的创造。他直观地想,让小学生在认字之前,先了解一点课文的意思。之后,再讲生字,一笔一画,容易记。对于他来说,上课,越省事越好。

若干年后,启发式教育风行。这是一个乡村代课教师所想不到的。

柳春雨被香元支书选中,担任村小代课教师,着实让柳安然颇感意外。他家成分高,且与香元家一不沾亲,二不搭故。照理,这馅儿饼,不会掉到柳春雨头上。他刚开始,还真没想到那一层。

柳安然柳老先生书愚了不是?成分高,要分怎么看。不就是在私塾坐馆吗?那跟地主剥削阶级还是有着本质的不同。你老先生,这是肚子里墨水多,有知识。虽然有人说知识越多越反动,我们贫下中农对革命知识,还是需要的。在香河回乡知青当中,称得上一表人才的,也就是你们家的柳春雨。他可是接受的革命知识,跟私塾坐馆那一套无关。至于说一不沾亲,二不搭故,这是现在。现在一不沾亲,二不搭故,不代表将来一不沾亲,二不搭故。有句话怎么说的?事在人为。一切都在香元摆布的棋局之中。

受香元委派,李鸭子再次登上柳门,为支书家千金水妹说亲。

这一阵子,柳家倒是好事连连。李鸭子刚跑了趟杨家庄,在一家之主柳安然要求下,为柳家老大柳春耕说媒。杨家庄的杨家已经给出话来,要望人。这就好,没有一开始就碰上个铁将军把门。要是此门不开,那就没文章可做。杨家既提出来望人,做亲的意愿还是有的。

老二柳春雨,才当上村小的代课教师,李鸭子就又登门,说是香元支书看中他做自己的乘龙快婿。

在黑菜瓜、陆根水他们一帮小伙子看来,柳春雨也是走了狗屎运,好工作刚落到他手上,现在天仙似的水妹子,又送到他家门上。气人不?可气有什么用?搬砖头砸天吗?黑菜瓜他们几个也是只顾着羡慕嫉妒恨,没想到水妹这天仙,在柳春雨手上,弄不好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别忘了,琴丫头跟柳春雨可算是青梅竹马,他俩相好已经不是一两天。村上风言风语,也是有的。年轻人处对象,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处得过了一些,其他人也不好多言多语。有句俗话怎么说的,好肉早晚烂在自家的锅里。

现在有些麻烦。这李鸭子登门,嘴上说是替水妹说亲事,实质上就是来传达香元支书的旨意。至此,柳安然才恍然大悟:香元原来下的是这着棋!

问题出在柳家父子身上。老二柳春雨,与琴丫头正好热火干柴似的,恨不能天天在一起。水妹再天仙,柳春雨也没眼睛瞧,他心里满满地装着琴丫头。眼睛一睁,最想见的是琴丫头;眼睛一闭,躺在床上,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在想琴丫头。琴丫头,已渗透进了柳春雨的骨髓。

年轻重情的柳春雨,对李鸭子的说亲,几乎没有半点迟疑,便一口回绝。与他的干脆利索正相反,老父亲一如面对支书香元,对李鸭子礼遇有加,一个劲儿打招呼说,容老朽再思忖思忖。过两天,我来听老先生的准信。李鸭子连蒙带猜,认定柳安然口中的思忖二字,怕是再想想的意思。

柳安然反复权衡的结果是,与香元家这门亲不能结。水妹姑娘,无论人品、相貌,都是香河一带上数的,无可挑剔。又是支书家千金,照理更是锦上添花。然而,水妹这支书女儿的身份,在其他人看起来锦上添花,在柳安然那里却成了悬崖峭壁,高不可攀。他一个旧时文人,成分本来就高,怎么能跟堂堂的支书家结亲,变得桌子板凳一样高呢?这攀龙附凤的事情,如若他柳安然做了,一世于心难安。况且,他家柳春雨跟三奶奶家琴丫头一路来一路去,已经好成一个人。香元也该有所耳闻才对。如此,只能拂支书香元的一番美意。

在李鸭子听起来,柳安然这个老夫子,真是读书读成了书呆子。如此好事,李鸭子本指望办成之后,让香元在功劳簿上,为自己记上一功,日后遇到难事,也好向香元开口。现在倒好,大功没记上,香元一发火,倒变成了大过一桩。李鸭子想象着,香元听她说完柳家父子的回复之后,一定铁青着脸,要么一言不发,要么火烧屋梁,蛮怕人的。

香元这一关,究竟怎么过?别看李鸭子做起媒婆来,能说会道,满嘴跑火车也从不脸红。眼下,如何给香元回话,确实让她发愁。

春雨哥。

小琴。

春雨哥,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

小琴,这辈子我只爱你!

那你不许做支书家女婿,要做小琴的丈夫。

傻丫头,我决不做什么支书家女婿,只做你的丈夫。小琴,现在就做!

月上柳梢。喧闹了一天的龙巷,愈益沉寂。村小一三班教室里,柳春雨应琴丫头之约而来。他知道,琴丫头肯定听到李鸭子为水妹说亲的事,心里不踏实,要跟自己当面交谈。真是个傻丫头,难道我的心,你还不清楚?

自打那次菜花地里,柳春雨第一次叫出琴丫头小琴之后,琴丫头便认定,自己这辈子就是春雨哥的人。她愿意被春雨哥有力地呵护着,火热地亲吻着。她当然也感觉到,春雨哥这匹未上缰绳的牡马,再狂野,也愿意停歇在她茂密的草原。

柳春雨知道,自己从琴丫头那里,不仅获得了纵情驰骋的疆场,还体会到了一个战士的荣光;琴丫头,不仅激发起了他海底探寻之好奇,还在他经历了波涛汹涌之后,将他引泊到那片温馨迷人的港湾。他俩的水乳交融,让琴丫头身内的那朵莲,醉人怒放;让柳春雨体内的那条龙,蓬勃升腾。两个年轻的生命,超越了彼此,融入了彼此,散发出青春的华光。

这会儿,柳春雨与琴丫头的幽会,渐入佳境。

在那个以贫瘠著称的年代,能获得一份宝贵的爱情,实在是幸运。然而,柳春雨和琴丫头,并没能将这份幸运进行到底,令人扼腕。两个有情人,只能抱憾终身。此为后话。

在村民们眼里,柳春雨郎才,琴丫头女貌,这郎才本就该配女貌。柳春雨与琴丫头,他俩再般配不过。一村人都盼望着他们这对有情人,能终成眷属。

非也。这一村人中,并不包括一个重量级人物:香元!柳春雨与琴丫头在香河上演的爱情故事,被香元冷冷地看在眼里。

在香元看来,他家姑娘水妹,嫩葱似的水灵秀气,长得并不比琴丫头差。水妹还担任着村赤脚医生,不管怎么说,要比琴丫头打缝纫机强得多。再要论起家庭条件来,那有如秃子顶上的虱子,明摆着。琴丫头家烈属家庭的荣光,已经被琴丫头的二哥享用。要不然,二侉子当兵回乡也不会被安排开代销点。现在,她家也就是每年建军节,县人武部会发张烈属家庭的红纸飘儿,如此而已。水妹家可就大不同也。作为香河大队最高领导者,香元直接决定着整个香河上千口人的命运。就柳春雨而言,再一表人才,香元不用你,你只能老老实实地在生产队务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关于这一点,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了,很有必要。

给你个代课教师做,就是看看你是否识相。识相,什么都好办;不识相,香元自有对付不识相的办法。有些话,香元现在不愿讲在明处。

迂腐,真是迂腐!不仅迂腐,还不识抬举!香元在自家堂屋里,听了李鸭子登门柳家的前后经过,重重地敲着桌子,脾气发得有点大。李鸭子站在一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抖抖活活地,有些下不来台。

柳春雨没爽快答应李鸭子的说亲,香元倒是有所预料。年轻人,无非是尝到了某些甜头,一时半时松不开口,倒不算什么难事。只要没去公社登记,事情就可更改。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我香元看中了,即便结为夫妻,也有的是办法拆散。倒是柳安然,这个老愚夫!叽叽歪歪了半天,竟然说出不愿攀龙附凤这样的混账话。我香元都没嫌弃你家成分高,你倒跟我玩起清高来了。看中你家老二,也就是村民们常说的,买猪不买圈的意思,其他还图你家什么?

常言说,女配高亲。现在我都放下架子,让李鸭子主动跑到柳家门上说亲,不就是怕你们觉得高攀不上,不好意思先开口吗?说起来,你柳安然也是见过世面的,稍微动一下脑子,也能想到这代课教师一职,不给张三,不给李四,为什么偏偏给了你家老二?我的前任王支书,凭什么能当上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工作是一方面,我香元干起工作来,自认不会比他差。但有一点,我比不了。人家王主任肚子里墨水比我多,我只是个大老粗。我当然不想我的子孙也跟我一样,这才看中了你家老二。想想看,我们家水妹,哪是个嫁不出去的姑娘?

果真不识抬举,那就别怪我香元!

香元支书亲自到村小检查工作,让孙校长和代课教师柳春雨很是忙碌了一阵。顺便说一句,村小多了柳春雨做代课教师之后,孙老师就名正言顺地当起了孙校长。

前一天,孙校长就从公勤员蔡和尚那里得到消息。孙校长便和柳春雨分了工,他们分别带领各自班级的学生,主要是三四年级学生,先打扫各自教室内的卫生,之后再共同清洁那块长方形的操场。这操场上空无一物,也不全是坏事。至少现在清扫起来,没什么障碍,方便得很。

柳春雨本不想这么快就和香元面对面。毕竟李鸭子登门说亲时,他没答应,见了香元也不知说什么好,想想蛮尴尬的。

孙校长对此事也有耳闻。香河弹丸之地,消息传得快。孙校长知道柳春雨的态度后,劝他不要回避。这种事情,回避是回避不了的。迟面对,不如早面对。有话,当面说开,也就过去了。自己不去面对,就始终有把剑,悬着。显然,现在在剑下候着的,不是香元,是他柳春雨。孙校长的友情提醒,让柳春雨态度改变,从老父亲那里拿来了上次款待香元的龙井茶。孙校长对此很高兴,村小本身没有什么办公经费。有些开销,只能孙校长自掏腰包。现在,柳春雨如此知趣,孺子可教也。

既然是检查村小工作,孙校长的工作汇报要听一听,两个复式班也要看一看。不过,香元支书听和看的过程很快,似乎有些潦草。让孙校长觉得,香元此行,意不在此。果然,香元直接对孙校长讲,请孙校长照应一下两个班级的学习秩序,他要和柳老师谈一次话,时间有可能短,也有可能长。

孙校长领命而去之后,柳春雨便在他和孙校长的办公室内,与香元面对面了。尽管他大概知道香元会跟自己谈什么,但还是有点儿紧张。他知道,自己现在在香元眼里,已经是个不识抬举之人。说实话,他对水妹倒不反感,望上去蛮顺眼的。要是没有琴丫头存在,或许他真的会考虑应承下这门亲事。谁也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在香河能成为香元支书的女婿,是不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现在,他确实割舍不下琴丫头,而另攀高枝。那样的话,把琴丫头伤得就重了,她肯定不能承受。把自己变成陈世美,柳春雨自己也会鄙视自己。

想到此,柳春雨似乎有了些底气,主动给香元斟上了茶。

知道我专门跑一趟村小,想跟你说什么吗?香元吹了吹茶缸里浮着的茶叶,喝了一口。是柳家的龙井。这也是个信号。看来,柳家也不是完全不在乎。

不知道。

那好,我来告诉你。李鸭子把你和你父亲的态度,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了。你可以回家告诉你父亲,我很不高兴!不只是很不高兴,而且很生气!很生气,你知不知道?一想到迂腐的柳安然,妄想在他香元面前摆清高,香元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站起身,手指柳春雨,口气颇严厉:我不管你跟琴丫头是怎么回事,你应该清楚,水妹哪一点也不差琴丫头,只有比琴丫头强。你的代课教师,今天可以当,明天或许就可能不当,全在你一念之间。

柳春雨顿时感到,不值得跟如此霸道的香元,谈自己跟琴丫头的感情。这样对琴丫头,对他俩的感情,都是一种玷污。

香元见柳春雨似乎想开口,一时又开不了口,紧接着道:回去,回去想好了再告诉我。说着便往室外走,出门时丢下句:你应该清楚,在香河,还没有哪个能跳得出我的巴掌心!之后,跨门而去。

一直注视着办公室动静的孙校长,没想到香元支书与柳春雨的谈话结束得如此之快。他不知道,香元到村小来,只是想给柳春雨一个最后通牒。

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回,香元真的信了。

眼看着柳春雨与琴丫头打得热火朝天,自己的最后通牒收效甚微。香元咬牙切齿了:你柳春雨看起来是不撞南山,不回头了?那么我们就只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就在一方依然故我,一方暗里发誓的情况下,冒出了个第三方来。这第三方一出现,便掀起了轩然大波,令风云大变,让香元看到了事情的转机。尽管这转机来得有些残忍。

这第三方究竟是何方大神?乃农技员陆根水是也。平时循规蹈矩的陆根水,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把琴丫头给奸污了。据后来陆根水跪在三奶奶家门口,向琴丫头求婚时所言,他喜欢琴丫头有几年了。只是琴丫头眼睛里只有柳春雨一个人,从没给过他机会。他实在无路可走,只好选择霸王硬上弓。不论琴丫头怎么恨他,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能够跟琴丫头生活在一起,让自己好好地爱她。

陆根水的横空插入,让柳春雨与琴丫头这对情侣劳燕分飞,爱情故事终结。兴许有人猜测,这不是给水妹带来机会吗?香元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香元所想。何故?前些时候,也是李鸭子出面做的媒,杨家庄的杨雪花此时放出话来,她看中的是柳家老二柳春雨。这无疑给原本浑身火烧火燎的柳春耕,从头到脚泼了盆冷水,凤凰顿时成了落汤鸡。柳春耕自觉颜面扫地,再难在香河立足,羞愧之下离家出走。

柳春耕这一离开,让香元的棋盘上,又多出了几手棋可下。香元心想,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你柳安然柳春雨父子,应该比我这个大老粗懂才对。现在,柳春耕离家出走,不亚于临阵倒戈。天平已经向我倾斜,你们应该识相才对。

多事之秋,诸事不顺。几个月当中,因柳家兄弟亲事而引发的变故,一桩接一桩。

半路杀出的陆根水,替香元搬掉了琴丫头这个拦路虎。谁曾想,又节外生枝,冒出一个杨雪花来。令香元很是不爽。

为宝贝女儿的幸福未来,更是为自己子孙的幸福未来,他香元脑汁绞尽,也在所不惜。必要时,丧失一点天良,那又何妨?自己年过半百,这辈子,也只能如此。水妹可不一样,一朵花才开。身为父亲,他有责任,有义务,让女儿这朵花开好,开艳,香飘万里。

遗憾的是,香元的这番苦心,做女儿的未必领情。一直以来,香元在香河一带以花和尚著称,水妹耳朵里闲言闲语也听得不少。至于香元和来娣子相好,几乎是公开的秘密。水妹日益生长的逆反心理,确实拜她父亲所赐。这也是她一心想走出香河的潜因。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在县人民医院进修的水妹,来了个未婚先孕,挺着大肚子,回到了香河。

这个丫头,让香元的脸都丢进了太平洋,丢脸丢大了。堂堂大队支书,平时都是指手画脚说人的,连自己的姑娘都没管教好,落给人家一世的话柄。这让他在村上还怎么抬头?说实话,就是自己和来娣子在大队部偷情,被老婆巧罐子逮到,香元也没觉得多丢人。哪个男人不是偷腥的猫?他香元搞个把女人,也不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旁人知道,无非说自己小老二泛嫌,管得不严。村民们茶余饭后,多了些谈资而已。

水妹作为一个姑娘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人家会笑这家的门风不正。水妹这一辈子,就有个疼指头挟在人家门缝里,被人家指指点点。往后的日子,能好过么?

这刻儿,水妹和母亲关在房间里哭成一条声。巧罐子边哭边骂,报应,真是遭报应!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香元你带的好头。

事到如今,你个瘟婆娘,少说这些没用的。水妹啊,你这是比要老子的命还狠!你索性死在外头算了,何必回来现世报呢?堂屋里,香元成了一头暴怒的狮子,不停地转圈,不停地狂吼。满堂屋,他找不到一件让自己出气的物件。也不是一件没有,堂屋大桌子上就有一对喜鹊登梅的铁壳子热水瓶,崭新的。掼下来嘭嘭两声响,肯定够劲,也能杀气。可这么掼两下子,好几块钱就扔下水,响声再大,有何用?香元舍不得。

出再大的事,日子总得过。香元心里懊悔,自己蛮中意的柳春雨,再无可能做自己的女婿。在香河回乡知青这个鸡群里,香元认定柳春雨是只鹤。现在,眼睁睁看着这只鹤飞离自家门庭,香元咽不下这口气。

巧罐子和水妹再哭闹,家里再乱成一锅粥,只不过是一时的。这些,不在香元考虑的范围内。发过一通火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时,几口大前门香烟猛吸下去,香元吐出一股长长的烟柱,来了个深呼吸。

一个重大决定,在香元头脑中酝酿成熟。

不出柳安然所料,香元还是借柳春耕的离家出走,来了个一石三鸟。柳春耕成了不光彩的外流人员;柳家成了不光彩的外流户;柳春雨不光彩地离开村小,返回生产队务农。

正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原本对柳春雨羡慕嫉妒恨的黑菜瓜,终于时来运转,接替柳春雨,美滋滋地当上了村小代课教师。这人也怪呢,黑菜瓜当上代课教师没几天,村上再也没人喊他黑菜瓜,而是开口闭口地叫他谭老师。

村小,从此再没有了柳春雨的身影。

刘仁前,生于1961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理事、泰州市文联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散文集《瓜棚漫笔》《楚水风物》等多部,作品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长篇小说《香河》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搬上银幕,入选温哥华国际电影节、开罗国际电影节等。获紫金山文学奖、全国青年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特别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