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散文百家》2020年第2期|王族:油灯(外一篇)

来源:《散文百家》2020年第2期 | 王族  2020年03月03日07:27

现在没有人用油灯了。油灯伴随人类数千年,电甫一出现,油灯的使命便黯然结束。

一次,看到新疆的油灯舞,突然觉得油灯的光芒并未彻底熄灭,留在人们心目中的,是永远留驻的温暖。油灯舞源于哈密,是维吾尔族历史悠久的男子舞蹈,在和田、库车等地也有流传。表演时,先准备一只平底陶碗,碗内盛清油和九根棉花灯捻,舞者双手各拿一根小木针,将九根棉花灯捻一一点燃。随后,场内照明灯全部熄灭,舞者仅靠头顶油灯之光,和着“赛乃姆”那流畅欢快的节奏进行表演。

油灯舞是由早年祭奠祖先功德的仪式演变而来,油灯内的九根灯捻,分别代表新疆历史上先后出现过的九个“王国”,即地处现伊犁一带的乌孙,吐鲁番的高昌,库车的龟兹,喀什的疏勒、喀喇汗王国,和田的于阗,以及焉耆、楼兰、叶尔羌汗国。

历史能够留存,是因为曾留下了传奇故事,而用油灯的九根灯捻代表西域的九个王国,油灯便也获得了被人记住的机会。

我到新疆当兵后,见到了油灯。

在叶城当汽车兵的那两年,我跟随连队沿新藏线上的昆仑山去过几次阿里。新藏线的第一险关是库地达坂,有十余个环绕的急转弯,看一眼都觉得险恶,开车行驶更是紧张,驾车者要不停地左右打方向盘,不论是上达坂还是下达坂,最后都是一身大汗。有时候过往车辆多,排一天队也过不去,熬到天黑,便只好把车停到达坂下,准备第二天早早地上路。有的人着急,凌晨四五点便开车上路,开到达坂下天已大亮,可从容翻越过去。

过了达坂喘口气,才发觉肚子饿,也只有这时才顾得上吃几口早饭。一次,我们一头钻进库地乡的一户人家,本想要一点热水喝,不料赶上他们家煮羊肉,于是每人得到一碗羊肉汤,里面还有几块羊肉和恰玛古,我们把馕泡进去连吃带喝,着实惬意。吃完才发现屋里仅有一盏陶瓷油灯亮着,其微弱的光芒不足以照明。我们是汽车兵,有的是汽油,便想以赠送汽油的方式答谢他们的羊肉汤,不料他们一家人都摇头,原来那盏油灯中用的是菜籽油,他们担心汽油不安全。

细看那油灯,它表面光滑泛光,包浆细腻,尤其是色彩显得颇为鲜艳。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觉出一股沁凉感,便心想这东西虽然流落于山野,但仍是上等佳品。

与一家人闲聊,得知此油灯已经在他们家传了三代,听说库地乡快通电了,他们希望油灯在第四代人终结。问及油灯是否费油,答曰不费,一公斤油用一个多月,一年仅五六公斤油足矣。我因为困惑他们白天点灯,便又问,白天晩上都点灯吗?他们回答,都点,而且点着后从不熄灭,有时候几年都亮着。他们见我疑惑,便又说,不点灯不行啊,不然外面是白天,屋子里是黑夜;外面是黑夜,屋子里就是比黑夜还黑的黑夜。我为这样的长明灯惊奇,不料男主人说,这不算什么,在麻扎达坂下面的一户人家,生的一堆火已经连续燃烧了几十年,他们家每天都有人专门负责往火坑中添柴火,有时候把一根木头塞进去,一天一夜不管。这等奇事,着实让我震惊,我想去寻那户人家,无奈无法改变行程,只能打消念头。

女主人为了让屋里亮一些,用铁丝拔了一下灯芯,屋子里陡然亮了很多。她说,有一次一只老鼠碰翻了油灯,她担心油灯会被摔坏,便赶紧捡起来细看,好在是有年头的东西,居然无一丝裂痕。油灯无碍,但老鼠却遭了殃,它因为身上沾了油,跑过火坑时引火上身,顿时化做一个翻滚的火球,惨叫着在地上乱窜,最后变成了一团惨不忍睹的焦糊物。

如此古老的油灯,有故事实属正常。

我们离开那户人家,行之不远就到了昆仑山上有名的“三十里营房”,此地自古皆为兵站。民国时,有一国民党军队驻守,与当地百姓时有摩擦。一日,一对男女成婚,军队长官用枪逼迫,欲由他“检查”新娘是否处女身。新娘不从,一声枪响,新娘弟弟毙命。是夜,人们愤怒放火,让那军队葬身火海。随后,举村迁徙,去雪山后避仇。

又一军队到达,却屯垦种田、牧牛羊,不损村民宅屋,并时常传出话语:先前部队有错,他们将严谨纪律,与百姓保持和睦,希望村民返回。其时已入冬,山中有声者为北风,无声者为落雪,除此别无他物。村民忍耐不住,加之相信那军队话语,遂一一返回。于是和平相处,友好相待。后在一夜,那军队却突然屠村,男女老少皆被杀戮,被烧成焦物。

那军队后被遗忘,多年无人问津。后人民解放军上昆仑山,他们因不知外界变化,以为解放军是他们着新装的同盟,遂对着解放军感叹:何时换了军服,却不通知我们一声?

他们被解放后,或遗散回家,或又入人民解放军。有一人却不回,留在三十里兵站,烧火做饭数十载,后在八十高龄下山,不久便去世。他临终前说出实情,他当年被国民党强行拉壮丁入伍,走时家中有妻,但昆仑山气候恶寒,冻坏了他的生殖器,他无颜见妻,便在昆仑山躲了一生。

昆仑山上有不少很传奇的事情,要说此事,可算是传奇之最。

我们下山路过那户人家门口,男主人认得我们的车,招手让我们停车,让我们进屋去喝水。他一边招呼我们一边收拾东西,准备送走我们后去山中放羊。我看见他将一个油灯放进了行囊中,便问他在外放羊油灯吗?他说,他有时候放羊,便带一盏油灯在身边,为的是在野外露宿可照明。问他带的是这盏老油灯吗?他点头,又接着为我解惑,留在家里的是另一盏油灯,年程比这盏少一些,但也是老物件。我能想象出一位牧民在旷野中点起一盏油灯,羊群围绕在他周围,度过漫漫长夜的样子。对于一盏油灯,我们喜欢它的古老和沉默,而使用者,注重的则是长年累月对它的依赖。那是生活,生活中的温暖总是来自依赖。有了那样的依赖,白天可以不疲惫,夜晚可以不寒冷,然后听风听雪度日,倒也自在。

男主人在外遇到过危险,仍是油灯在危急时刻救了他。一个夜晚,几只狼围住他,用发着绿光的眼睛盯着他,羊群在他身边惊恐乱叫,却被狼眼中的绿光压得不敢动一下。狼本应该攻击羊,但却只盯着他,他便明白狼的目的是先把他咬死,再去攻击羊自然不在话下。他情急之中想到狼怕火,便将油灯点着,放在自己面前。狼被灯光刺得惊骇乱叫,后退数步不再近前。

人与狼开始对峙。他有了希望,油灯燃一天一夜不成问题,狼一定熬不了那么长时间。他坦然坐着不动,对狼看都不看一眼,羊群也慢慢安静下来,依偎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到了天亮,有牧民骑马经过,狼群受到惊吓窜离而去。他吹灭油灯,终于松了一口气。

一盏油灯有如此传奇,着实让人感动。

我们因为要赶路,便与那家人告别,出门时又看了一眼那盏油灯,不知何故,觉得它闪出的光芒更加明亮了。

之后每次经过库地达坂,大家都会去那户人家,喝一碗羊肉汤,说些山上的故事。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那盏油灯始终在身边亮着。

烛 台

有一句谚语:夜空中有星星,毡房里有烛光。

这句谚语出自遥远的年代,当时人们的生活条件有限,只能用自制的蜡烛照明。人们白天放牧,晚上遇到避风的地方,便扎下毡房,点起蜡烛,或做一顿简单的晚饭,或吃一些自备的食物,然后吹灭蜡烛,让疲惫的身躯进入睡眠状态。

古时的人们,钻木取火后首先解决的是炙烤食物,后来又寻找点燃后易于照明的植物,以求在漫漫长夜中有一丝明亮。沙漠中有一种植物,名曰“查克”。此物易生长,有高有低,但都较细,与沙漠中常见的红柳、沙棘和梭梭等极为相似,都是耐旱之物。奇怪的是,查克不长树皮,光裸着树身。人们诧异,树无皮怎可存活?但它们迎风雪,逾寒冬,却无一受损。更为奇怪的是,查克的枝干,确乎有洇湿水分,却一点就燃,比枯槁枝丫还易燃。人们每将查克点燃,便见其升起火焰,但却无烟。不仅如此,还经久不息,很利于照明。

我原以为,现在的人只有在偶尔停电时,才会用蜡烛,除此之外便很少使用。其实不然,新疆人对蜡烛之钟爱,远远超出我的想象。

在库车县的塔里木乡,便为人们重视蜡烛而吃惊。顾名思义,塔里木乡一定离塔里木河不远,事实上有不少人家就在河边,人少的时候,在院子里便能听见塔里木河的流淌声。

那次乡政府联系了一户人家,为我们宰了一只羊,杀了两只鸡,还从塔里木河中捕了几条鱼,要好好招待我们一番。我们没吃过塔里木河中的鱼,便对那鱼议论纷纷,不料男主人说,鱼有啥好吃的,他们天天吃呢!他认为我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应该多吃鸡肉和羊肉。他太热情,本能地把我们和他做了置换,认为他不喜欢的,我们也一定不喜欢;他喜欢的,我们一定会喜欢。在这偏僻的大河边,人家有如此一番心意,着实让人觉得温暖。

等羊肉鸡肉和鱼肉都端上来,我们以为可以开吃了,女主人却连声阻止我们,等一下,等一下,吃饭之前的一个事情,要先做一下。说着,她端出一架烛台放到餐桌中间,然后一一点上蜡烛,才示意我们动筷子吃菜。屋内有明亮的电灯,为何还要点上蜡烛?女主人说如果只有羊肉,那就是一个菜,不开灯也能吃;如果有羊肉又有鸡肉,那就是两个菜,就必须开灯吃;如果有羊肉和鸡肉,还有鱼,那就是三个菜,不光要开灯,还要点上蜡烛,才能吃得有意思。仔细琢磨她的话,便明白她实际上在表示,她把我们当成了尊贵的客人,所以餐桌上一定要有蜡烛。

那顿饭吃得颇为严肃,那几根蜡烛影响了气氛,总让人觉得某些讲究就在眼前,吃要有吃相,坐要有坐姿,说话亦要把握好分寸。

大家边吃边聊,不由得就聊到了蜡烛。男主人说,要说蜡烛的好处,只有开商店的买买提最清楚,他每天卖出去多少蜡烛,那些蜡烛被派于什么用场,他肚子里的一本账清清楚楚。买买提的商店不远,我们得空便可以去问,但眼前雅致的烛光,仍吸引人想探究更深的话题。于是问男主人,人们在吃饭时点蜡烛的多吗?他问我,有没有发现一个现象,但凡进入少数民族人家,地上铺的是地毯,墙上挂的是挂毯,桌上铺的是桌毯,如果餐桌上没有放烛台,那女主人一定不称职。以前没有电,人们在烛光下吃饭、读书、议事、做买卖,老人给小孩讲故事,女人给男人做衣服,等等,可以说烛光就是生活的力量。

曾经有很长时间,人们都自制蜡烛,一次做够一年的用量,才可让四季的夜晩不被黑暗吞没。因为蜡烛使用频繁,便就有了烛台,南疆喀什的土陶烛台就到了北疆,北疆的木质烛台也到了南疆。各种各样的烛台和烛架,在家中等待主人把蜡烛买回,在夜幕降临时燃起烛光。对于人们而言,那不仅仅是光明,同时也是温暖。后来通了电,用蜡烛的人便慢慢少了,但在吃饭方面讲究的人,仍然青睐蜡烛,久而久之烛台便成为餐桌上的必备物。

从他的话中可听出,虽然现在蜡烛的地位不如以前,但每家每户都还有烛台,蜡烛也是常备,至于怎么用,则是每家每户的秘密。

第二天,去买买提的商店,他说一个塔里木乡,一天大概需要十根蜡烛,这个量不算多,他一次购进一箱蜡烛,要半年才能卖完。问他,那十根蜡烛都被用于何处?他说,有的用于吃饭,有的用于照明,还有的他就说不清楚了。说不清楚的事,一定在我们未知的领域,或是意外的惊喜,或是让人一眼便可看明白,但却需要忍受的生活沉重。

临出门时,买买提问我要不要烛台,他说着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型陶瓷物,我一看是出自喀什的东西,且有些年头,便将其买了下来。当晚在塔里木乡政府的宿舍,我用那个烛台点了一根蜡烛,看了十几页书,记了一段日记。去年翻开那一年的日记本,读到记录当时买下烛台的文字,在末尾却附了一段文字:“是夜,就烛光读书,为一鬼故事惊骇。收书欲就寝,地上有蚁类移动,觉不祥。”至今已记不清当时的情景,所以这一段文字,连同十余年的岁月,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时间就是这样,有的东西,始终像石头一样压在你身上;有的东西,被遗忘后便从未想起。

譬如那个陶瓷烛台,我带回家后,就从未想起点过蜡烛。

王族,现居乌鲁木齐。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出版有散文集、诗集、长篇散文、小说集、长篇小说等50余部。曾获第9届“八一文学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新疆青年创作奖、冰心散文奖、在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天山文艺奖、华语文学传媒奖提名等。有作品翻译成英、法、俄、日、韩等文字在海外发表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