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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2期|沈念:天总会亮(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2期 | 沈念  2020年03月02日08:35

石喊坪的春天是跟着瓞绵阴雨来的。雨停日出,野花全开了,空气中蠕动着一团黏稠的气息。风用力拍打也拆不开它的来历。我沿着田埂走过去,抓起一大把刚开的花,蓝色的插在黄焕胜家田口,粉色的分给黄顺发家,最后剩几朵颜色混搭的留给我爹黄定要。但还没走到家门口,我顺手一扬把它们扔到水渠里,流到不知道的远方。

水渠是新修的,水哗哗地流着。我很心疼,好像这些水都是我家的。以前渠没修到家户门口,水压根到不了山坡四周的田地,黄定要只会唉声叹气,碾不出半个屁响。我们时常坐在台阶上,惊慌地听着邻居黄焕胜骂娘操蛋。他的山田要水,他的果林要水,他养的羊要喝水,只有一个办法,去挑。挑水的路又远又窄,泼泼洒洒,两桶水挑回来并作一桶用,于是他整天骂骂咧咧,摔门打椅子,骂水势利眼,骂村干部全死绝。

我倒扣着手,放慢脚步,悠闲地往家走。有段时间,村里的大人小孩喊我“光跃缝纫机”,后来觉得太长,就喊成了“黄纫机”。他们是看我走路的模样像女人踩缝纫机的动作,腿一伸一屈,身体一俯一仰。我路过镇上窗帘店看到过一个中年女子把踏板踩得飞快,缝纫机发出嗒嗒的呼啸声。我在路上疾步,风吹过来,身体会生出轻飘飘的感觉——仿佛也成了一台踩得飞快转动的缝纫机。

黄定要远远地看到我,努力想把背抻直了跟我招手,又无可奈何地弯下去了。他弯腰驼背好多年了,小时候我以为他是想假扮成牛马逗我开心。后来发现他不是装的,就很严肃地问:“谁把你压弯成了这个样子?”他不回答。

我说:“是我吗?”

他连连摇头,然后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那条瘸短的腿。

“你小时候活蹦乱跳的,黄定要看你的样子,那张皴过的树皮脸笑起来像朵快凋谢的大葵花。”我从黄焕胜养的羊群中穿过的时候,他冲我边说边笑。他的笑总让我没来由地打冷战,像是藏着一把寒冬腊月从水底拎出来的刀子。羊群咩咩叫唤着向山坡下走,黄焕胜吆喝着走在最后。“你得了小儿麻痹症,再看看你们家,黄定要前世蛮造业(造孽)啊!”他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羊听的,我却觉得这刺耳的声音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回到屋里,我问黄定要:“人家说你蛮造业?”

其实我是想让他告诉我造业是什么东西。他剜了我一眼,过去他可从没拿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也没生过我的气。他一黄昏没说话,平时我回来后喜欢问这问那的他突然哑巴了。没有了声音,屋里的黑就更像一块冰了,又冷又硬。我猜,黄定要是真的伤心了。

晚上我睡在床上,房间里回潮,墙壁像刚伤心地大哭过,听得到眼泪滴落的声音。黄定要也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喉咙里像卡着一口痰,哧哧哼哼,要吐不吐,真是讨人烦。他性格就这样,一辈子忍气吞声。

路过石喊坪的算命瞎子说,黄定要会得三个崽女,但只有两个的命。瞎子说完扭身就走了,没人在意,黄定要也走了,心里却装了块石头。

我是他的满崽,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在我记事之前死了。有关他的事都是听旁人七嘴八舌拼凑出来的。黄定要听不得我打听哥哥的事,只要提到那个名字,他就会像个孩子般伤心的哭泣。

“他这个大崽是个智障,从小看人眼珠就没转动过,笔直的目光,像枪膛里射出的子弹。”这是村秘书黄顺发说的。

“他是夏天失足掉到半口塘淹死的。村里的半口塘水面不小,也蛮深的,每年都要吃掉一两个被父母丢在家里的孩子,或者上年纪的老人。”这是黄焕胜说的。但他在里面游水捞鱼,没半拉子事。我就断定半口塘是个只会欺负老人孩子的软角色,碰到凶狠的人毫毛都不敢动,还要奉献出喂养的鱼虾龟鳖。

哥哥死的时候我太小,不然这些年有他站在身旁保护我,别的孩子也不敢背后扔我泥砖块。他们起哄地喊着:“黄纫机,跛脚子,瘸里拐里跌跤子。”

我怒气暴躁的外表还是掩饰不了内心的孱弱,他们跑过来,明目张胆地抢走我手中的东西,有时是几颗光滑漂亮的鹅卵石,有时是刚摘的几枝映山红。转眼,他们就会把它们丢进半口塘,鹅卵石在水面上飙出几朵水花,就咕咚沉到水底了。他们说我哥哥也是这样咕咚沉下去的,只是比石头多冒了几个圆圆的气泡。有天夜里,黄定要站在哥哥的遗像前自言自语:瞎子这张乌鸦嘴呀,他是不来了,再来我要扇他几耳巴子啊。我这么拼命下田,要不是你走得早,将来是要给你娶个婆娘回屋里的。他说得这么动情,我听了却又想笑又想哭。

哥哥死了,人们记起瞎子的话应验了,就去找他给个说法。平时唾沫星子四溅的瞎子诡秘不语,人们失望离开,但是再也不背后叨咕他净讲瞎话了。

这世上姐姐和我还活着,她比我大四岁,但几乎不出家门。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么,外面多好呀,想去哪就去哪,哪里好玩就去哪里,可她偏偏要躲在黑漆漆的家里。遇到外人来访,姐姐也是四处躲闪,她能一动不动待在你眼皮底下发现不了的黑暗角落,也并不是她长得有多丑,而是因为她天生就像我恩妈。

“造哒活业,大崽死了,妹崽是个精神病,家族遗传。满崽哩,突然得了小儿麻痹症。”黄焕胜又在人面前嚼舌头。我很讨厌这位邻居,没人把他当哑巴,他却一天到晚叽叽喳喳,把全村人的话都讲完了。那天,他不知什么缘故陪着一个乡干部从我家门前走过,指了指我家半掩的门,假慈悲地嚼了几句。我站在门后面,从门缝里看着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过,那个乡干部像是怕我们突然从屋里蹦出来把他劫了,走得太急,差点趔趄摔倒。奇哒怪,我家门前的路被我踩得平平整整的,乡干部的趔趄逗得我扑哧笑了,谁知道我家的猫也惨兮兮地笑了一声。乡干部又被黑屋子里突如其来的声音绊了一个趔趄。

我看到转身就蹿到屋檐上的猫,觉得它便是昼夜不出门的姐姐变的。她到了夜里就变成了一只猫,在村里转悠,在屋顶追逐,发出几声恣肆的叫声。为了逮到姐姐变猫的证据,好几次我起夜屙尿,顺便会推开她的房门,发现床上是空的。我想这下终于逮住了,就睁大眼睛,坐在门口,等着等着却睡着了。姐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在我面前的,她又变回来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那眼神吓得我魂魄都飞了。黄定要不认可我发现的这个秘密,说是我做的梦,姐姐从来没有出过家门,更不会变成一只飞檐爬树的猫。

姐姐安静的样子很美。常年躲在家里不见阳光,她的皮肤一天天变白,也变薄。有一天,她哇哇大叫,酣睡的猫也在惊吓中醒来。黄定要一紧张,背就蜷缩得更厉害了,他走过去看一眼不打紧,就只听到手忙脚乱翻箱倒柜的声音,马刺草丢哪里了?屋里只有姐姐的哭声在回答。

姐姐不知在哪里碰到什么东西,胳膊上一道长长的伤口,像被刀划开的一张纸,血沿着伤口往下淌。她只剩下哭,提着声调哭,越使力血就越往外涌。黄定要终于找到马刺草,在嘴里七嚼八咬,连着干涩的唾液敷住了血。哭声也连同止住了。姐姐不说话,她当然也说不出是被什么划的,难不成是家里的空气划破的?我过去也说过家里的空气很锋利,划到脸上脸疼,碰到手臂手痒,但黄定要不信,不搭我这茬儿。

黄定要突然哀号一声:“真咯碰哒鬼了!”

姐姐呜哇叫唤的时候,恩妈坐在屋门口,像是耳朵聋了听不到屋里发生的一切。她气定神闲地掰着玉米棒,时间一秒一秒就这样被她掰碎在那个破箩筐里。秋天村秘书黄顺发陪着新来的扶贫工作队长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她坐在门口连头也没抬。那位姓昌的队长和声细语地问家里的情况,黄定要齉声齉气,要听清一句完整的话比杀头猪都难,两只手也不知是该笔直垂落还是十指绞弄一起,这个问题他一辈子也许都想不清楚。我替他急呀,心里火辣辣的,比老黄蜂蜇了我还辣。比我爹年长的黄秘书是村里的老人,家家户户一门清,顺带着把我们家的故事粗枝大叶地讲了一遍。他说一句,我就在心里复述一句,他说完了,我把我们家的来历也记住了。

我爷爷奶奶并不是我爹黄定要的亲生父母。也从来没人追问过黄定要的真实身世,包括他自己。这让我很长一段时间很鄙视他,一个不是我奶奶亲生的儿子成了我爹。

黄秘书说到我奶奶时,语气里听得到几分敬意。她年轻时也是村里的干部,当过好多年的妇女主任,干得最风光的就是抓计划生育,家里墙上几张墨迹模糊的奖状就是证明。她不仅兢兢业业拦截着别人家超生,也把自己的生育给耽搁了。自己不生育让她上门抓别人的计生时更硬气,她以身说法,要响应党的号召,不误国事。有人说她不能生育,遭报应,她并不畏惧村民在背后戳脊梁骨,但受不了后来我爷爷借着酒疯动拳脚,威风八面的妇女主任在家里的地位陡然下降,最后在村长的耳授下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就是他们去隔壁县城抱养了一个弃儿。那个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孩子后来成了我爹。他其貌不扬,个子低矮,老实巴交,小学没读完就肄业归家,到了三十岁也没女人愿意嫁给他。奶奶年老后开始多病,治病费钱,又总不见好,黄定要孝顺,只管埋头干活,攒点钱就拿去送给了医院。我奶奶去世前做的一件她引以为豪的事,就是给养子捡回了流浪到村里的一个女人。

那天奶奶移步屋坪,看到那个穿得邋遢、双目无神的女人从面前走过。她们对了一下眼神,像是地下党员对上了暗号。女人在村里转悠了一天,没有人听到她说过一句话。据说村里当天有好几个光棍打过她的主意,上前搭讪,女人一个字也不说。最后是日暮时分,我奶奶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带回家,女人冲她喊了声恩妈,后来就成了黄定要的婆娘。

过去扶贫队来我们家了解情况的时候,黄秘书说什么,黄定要除了点头什么也不说。是啊,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好说的呢?爷爷奶奶病死,哥哥溺水走了,没有半口塘他也不会是个正常人,恩妈和姐姐都是精神病人,她们在这个家制造出巨大的沉默。黄定要操持这个家,不知道哪一天就腰背驼了,算命的早说过,这是他命中该有的。恩妈整天都是僵硬的表情,但突然会望向我笑,笑容送到我面前,像石头里嘎嘣蹦出个奇怪的东西,真担心落地打碎后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我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躲开她的目光,不用看,就知道她又笑了。那笑靥如同一片树叶飘落并沾在衣背上。我加快脚步,想把它抖落下来。抖落到我身后自动出现的那条河里,我愿意一走出家门,就与他们隔河相望,而不是被他们的目光死死地抓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