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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0年第1期|胡竹峰:枯树赋

来源:《芙蓉》2020年第1期 | 胡竹峰  2020年02月28日08:30

东瀛的水与中土不同。不同在哪里,一时说不出,只是泡出茶来,滋味寡淡一些,有枯意。在京都饮过几款绿茶,觉得少些茶香。于是换上红茶,一时气息浓热。临窗饮茶,室外街巷如老旧的碳素画,像枯山水,却无旧事之感。到底异国,生不起余情。余情未到,茶的滋味也黯然失色。

茶之美在余情。若无余情,纵是闲情如海也枉然。闲情不易得,余情更难寻。于是喝酒,青梅淡酒,和歌山的青梅淡酒。不忍贪多,只想一口口慢慢坐喝。

前些天雨中在和歌山走过一段,沙石路上散散淡淡零星几个人,如枯山水。时令是秋天了,因为下雨的缘故,目力及处隐约江南。很久没去江南了,身在异邦,忽然怀想起江南来,怀想江南的枕水人家。好在青梅淡酒的况味酸甜婉约,仿佛杏花烟雨。

酒味多浓烈,青梅淡酒只是平淡,非是一平到底的淡,淡里泛出风情,像浮世绘仕女。和歌山的绿里恰好可以看到很多旧景,恍恍惚惚是江户时代,大概这几天看多了江户时代浮世绘的缘故。

不忍贪多,到底贪多。第一回起了贪酒之心,觉出酒之美,咄咄怪事。

朋友醉了,脚步如行书,在街头拨镫提顿,一波三折,踩出陶然的性情,踩出支离破碎的心事。

郁达夫先生有一短篇《杨梅烧酒》。小说有点落魄,有点颓唐,写的是小知识分子的妄想。

酒里有妄想,茶一味清醒。人生存妄想,要清醒,茶酒不可少也。

杨梅烧酒我喝过,如胭脂如桃花,有种勾魂摄魄的意味。青梅淡酒不同,颜色是淡淡的阳光黄,仿佛蒲公英在眼前飞过。以东瀛风物比喻,杨梅烧酒像金阁寺,银阁寺是青梅淡酒。相对于如金光灿烂的金阁寺,银阁寺木皮屋顶有月色一般的淡薄之美,似是枯树赋,有泠泠意思。

灿烂之光固然热烈,心头久久难忘,寂灭之美也常常使人徘徊。第一次去银阁寺,黄昏时走出山门,忍不住折身返回去又多看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银阁寺耐人寻味,似可把玩。

喝下半瓶青梅淡酒,浅酌或者鲸吞,入嘴温煦,淡淡的酸,浅浅的甜,轻和微凛酒味,口感是有意思的。深夜里,酒杯碰在一起,不是梦碎了的声音,是有意思的。周作人译《枕草子》,常出现一个词“有意思的”。“端午节的菖蒲,过了秋冬变得枯槁而且白色了,香气却还是剩余着,觉得很有意思的。”

清冷的夜里看《枕草子》,想到枯萎的菖蒲,颇有些远意,也是有意思的。有人统计,“有意思”一词在书中出现了四百多次。因得这一词,使《枕草子》有别于同时代《源氏物语》的物哀,是另一种明快、细腻的审美趣味。

淡水湖有种银鱼,体态细长如针,无鳞无刺,无骨无肠,肉质细腻,洁白鲜嫩,用它炖鸡蛋羹,素淡里多些薄薄的膏腴之味。《枕草子》仿佛银鱼,游离在草纸上,读来鲜美,不像《源氏物语》秋风秋凉秋景秋色,最后一场大雪,星空下一片白茫茫。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少年时看川端康成的《雪国》,总忍不住将第一句读出声来。如果恰逢是冬日,越发多了情味。

故家属于山区,漫山遍野的树,绵延不知几万万棵,多是松树,黑松、马尾松与罗汉松。马尾松因为松针像马尾,罗汉松之名不知从何而来,大概是松果近似披着袈裟的罗汉吧。

以罗汉为名的风物,熟悉的还有罗汉果、罗汉豆。罗汉果入药,味甘性凉,有止咳功效。罗汉豆入馔,新鲜的罗汉豆或炒或蒸,烧汤亦清爽,色味双绝。连壳煮熟,用手撮着吃,极香。打春后,乡下田间地头,乌油油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罗汉豆又叫蚕豆。袁枚《随园食单》中说新嫩的蚕豆,以腌芥菜炒之甚妙,随采随吃方佳。此法我试过,并不见佳,不如清炒存有本味。

罗汉豆如三岁小儿,罗汉松老成持重,松针极硬。

松针非针,松针是叶。松叶非叶,松叶是针。有人管松针叫松叶,有人管松叶叫松针。松科植物的针叶皆可谓之松叶。我认识的松科植物还有华山松、黄山松、黑松、油松、云南松、红松。松叶具有祛风燥湿、杀虫止痒、活血安神的药用。据说而已,我没试过。司空山下曾遇见一农妇,生有怪病,顽疾难愈,得偏方服食松针粉经年,竟得康健。

树叶远看如云,一丛丛一簇簇,风一吹更像。

看树不如听树。风吹树叶,忽忽淅淅沥沥如春夜雨,忽忽毕毕剥剥似火烧山,忽忽踢踢踏踏若马踏地,忽忽语惊八荒像长啸声。夜半听树声,满山闷雷。初晓听树声,山涛又如鸟鸣婉转、流水荡漾。

树叶起涛声,树影中有秋意。有年秋天去深山寺庙住了一夜,四野都是树影,庭前两棵枯树又粗又高。夜里,月明树下房栊静,耳边是虫子的吟唱。和朋友走出禅房,月亮地里,薤露凝重,秋意浓浓,树影,人影,还有远方房子的屋影,恍惚在白花花的月色下。

夜气晴朗,月色覆在朦胧无边的山野上,树林仿佛融进澄澈的水里,山谷一片迷蒙的银光,远处人家如烟如雾。银盆似的大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月色下的枯树,幽幽闪光竖在眼前,未眠的灯光若有若无在月色中泛起。四野无声,只有呼吸起伏。一阵风在树林间吹过,树枝呼啸,夜空中布满了秋的肃穆。风极快,从山头荡过,料峭的寒意惊得人毛孔一缩,秋夜的冷冽来了。远远传来一两户农家说话的声音,混着秋虫的吟唱。山路上落下一层厚厚的树叶,踩上去,松软酥脆,空气里除了一丝丝凉意,还隐约有瓜果皮的甜腥与松脂气味。不管是马尾松还是罗汉松,所有的松科树木都散发出很重的松脂气味。那气味里有暖意。

秋风来了,松子熟了。杜甫 《秋野》诗中说过:“风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 松子,仁大皮薄,很香,藏在松球的鳞瓣下,一颗一颗又一颗。小时候吃过一种玫瑰松子糖,兼有玫瑰花的清香和松子的浓郁,我很怀念这种滋味。

写松的诗极多,最喜欢贾岛《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 一句。松下风致令人心慕,让人忆起在夏天松下的时光。枝间漏下的阳光温软如玉,松上是辽阔而蓝的天,那天极高。

山里常见枯去的松树,也未必全然枯去,常常是枯了一半。雄浑挺立的树干,上枯下荣,左枯右荣。那些枯木多为大树。树大了,风吹过,雷劈过,雪压过,树冠断了,身子骨还在,嶙峋直挺,不悲不喜,或悲或喜。

有些枯树横在地上太久,一身苔藓,后来,苔也枯了,满目沧桑,如一截铁杵,又像是我的傲骨。岁月倥偬,庆幸身体里还有一截傲骨。枯树有苍凉冷落的情境,一地荒草,几棵枯树,原野凄荒,是令人心颤的美。那里有人世,是沧桑,是等待,是挣扎,是痛极怒骂,是愤怒无语,是云淡风轻,也是狂飓大浪。

与枯树相逢无数。山野的砂石河滩上,不知年岁的大树,粗壮弯曲的根经洪水的冲刷,暴露在地面上,虬曲苍老,有暮天黑雨的苍茫悲壮。

冬天,下雪的傍晚,或者起霜的早晨。寒气凛冽自天际地底而生,携一炉炭火,坐在走廊里,看看庭院。棕榈是青的,石榴树、柿子树与庭外的梧桐秃秃净净一身干枝枯骨,树叶凋尽,心里空落落有响声回荡,那是秋日的音节。

烟波渔舟、春花锦绣、松竹鸥鸟里葱翠的树,苍郁鲜活,却难有空茫感,不如枯树感受至深。流水枯树里收存的是风雅是粗疏,是失意与得意,是春风与秋凉,是清露与雪霜,是晨曦与晚霞,是过往是将来,有生有死,悲欣交集。

京都傍晚,一行人在街上闲荡,兜头遇见八坂神社。神社为平安时代旧物,一下子想起清少纳言。入得八坂神社,灯笼悉数点亮,是一番梦幻的景象。

天空低垂,夜幕低垂,夜色清凉像《枕草子》的文辞。两个人在凳子上坐着,彼此无话,仿佛在等清少纳言。端坐良久,也等不来。到底时间过去千年。何止物是人非,那些旧日京都的物事也慢慢消失不见了。后山剪影像一条巨蚺僵在那里,那是清少纳言见过的山。青山依旧,千年后的夜晚,被我看见了。朦朦胧胧,心里觉得受用,于是离开。路上行人稀少,巷子里灯光昏沉,似是回到了古代,一时觉得多少京都旧人该在其中悠悠独行。

白日再去八坂神社,蓝天白云的映照下是壮秀是宏伟,寻不到一丝《枕草子》里的荫翳。于是去了清水寺。岂料清水寺太吵,人流鼎沸如热汤。好在寺里的静气仍在,东瀛的寺里总有静气。便觉得是一个人的寺,一个人的天地。

出寺后,游兴不减,遁小路步行,偶遇一房舍,却叫清闲寺。寺真小,巴掌大的庭院,是小而微的园林,一地青苔,匍匐树下,也有青苔爬满枯树。那些苔藓鲜美碧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人在其中,又感觉到枯寒的意味。清闲寺的名字真好,好在清闲,绿茵茵清凌凌一股闲气。几百年前,这里曾是一位后妃的出家场所,供养塔还在,与一枯树静静地默默守候岁月。

撑开伞,挡住山雨,看着爬满枯苔的供养塔在阴雨里黯沉,想想人多么渺小,鲜活的肉身不过匆匆行经世间的一只蝼蚁。毕竟都要归于大地,横亘于苍穹的是星辰日月。

去过不少东瀛的寺庙,森森木气嫣然,是枯树的意味,枯而不朽,不像一些寺庙的金石气金银气。木气到底是古木森然使然。木气如暮色,在那些寺庙里,常常觉得日色黄昏。视线是暗的,身子往森然里沉,心却明亮着,盛开出一个很大的欢喜。那欢喜渐渐内敛,于是平和。

平和是禅境吧。人生无常,心安便是归处便有归处。

众人脱下鞋子,轻手轻脚走过古老平滑的地板,陈旧的木气自脚底而上,周游全身,心突然静下来。来到枯山水前席地而坐,乌鸦声不绝,树林里听来,四野皆鸣,不觉得聒噪。

有一首和歌说:“柴户有香花,眼睛不由盯住它,此心太可怕。”枯山水,没有山也没有水,以石为山脉为岛屿,以沙为水为溪流为涌泉为湖泊为海洋,以石为阳,以沙为阴。枯石枯沙半枯半荣,随年月日时的迁移,送进茫茫昧昧的时光。石庭外,草木欣欣,石庭里,显露的是困蹇枯寒。欣欣且不论,多少人生多少命运在困蹇枯寒里生芽兴发。

枯山水是园林一种,也是绘画的一种。枯山水是旧时东瀛僧侣用于冥想的辅助工具,蕴藏着他们心里的日月星河风云雷电。枯山水是枯树赋,况味是临风亭上的鹤鸣,又如明月峡里长啸的猿声。

恰好我是在暮色里相逢枯山水,白沙耙梳出优美的弧线,苍石孤立其间,不要颜色,不事张扬。林荫中,枯山水别有一种清凉的吟叹。细沙沉吟,一石一叹。

年少时识得的人间颜绝色,见水非水,是水光潋滟,见山非山,是山色空濛,见花非花,是国色天香。当年竞短论长喋喋不休,后来才知道人生碌碌,枯荣有数,得失难量,不再多言。

石庭枯山水看久了,像是山水画。寂林深雪,茅屋人家,泼墨和留白,水汽扑面而来,生出一片润泽的碧色来,也有远意。人沉浸在乌鸦声中,枯意是风是雪是阳光是阴影,肉身之外,念头之内,在明朗的高处开花结果,在阴暗的低处枯萎衰败……

秋日过荒村,残墙有农人留下来的两个老葫芦,染上夕照,颜色焦枯有葛衣气,像是装有仙翁的灵丹或者满满一壶美酒。大风,黄叶翻卷。那一刻,很有古意,这样的情景不多见了。

冬天常常见到枯山水,北方原野更多。降雪自不消说。大雪之后,天空晴朗,冰雪开始融化,有些地方露出土色,几株枯树立于冻土之上,忍不住凝眸许久。那是一幅枯山水,也是一篇《枯树赋》。

人要有秋天冬天的心境,才能懂得霜雪,懂得枯树的意味。

《红楼梦》里一行人撑船游叶渚,贾宝玉说破荷叶可恨,应该叫人来拔去。林黛玉却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情绪,寄人篱下的感受太深。世家子弟少为纨绔,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哪会懂得残荷雨声的枯美。年岁再大一些,听雨僧庐下,鬓起霜色,繁华皆成梦幻,才会有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的心境吧。

雪停了,偌大庭院三五枯树几块顽石,自在安稳,是有意思的。到了傍晚,耀眼的雪光在暮色中敛去光芒,安稳如老旧的宣纸,顽石寥落像墨团。石庭枯山水最初的灵感或许来自这里。

古画里多树,有绿树也有枯树。青绿山水之外,古人似乎更偏爱枯树。王维、苏东坡、荆浩、范宽、钱选、马远、赵孟頫、元稹、王蒙、倪瓒、董其昌、八大山人……他们笔下立了很多株枯树。

楼起楼塌,人来人去,酒满酒空,庙堂也好江湖也好,恩恩怨怨都是业障。人生虽有坦途,任谁也有困境,前后不得。困境难逃,难逃困境,索性随遇而安,借笔墨寄托哀愁。纸本枯树如硬骨,铮铮作金石声。《江山雪霁图》《早春图》《树色平远图》《华灯侍宴图》《雪滩双鹭图》《枯树》《疏林秀石图》《鹊华秋色图》《竹石图》……一幅幅枯树,如蟹爪如鹿角如飞龙如心迹,那是光阴的存照,也是绝处的呐喊。

惹眼的绿固然让人流连,枯树更生别样的情绪。偶有风过有雨来,那一刻觉得自己像棵树。春天新发的枝叶鲜艳,夏天开始热烈,秋冬天,树叶落尽,萎萎只剩枯枝,瘦瘦凛凛的冷淡暮气之美有奇味。几个数落叶的孩子游戏嬉闹,更助秋情。跨越时光的长廊从容凋谢,哪怕身形憔悴枯槁,风骨依然。生命尽头所呈现的,与哀伤无关,枯树只是枯树就是枯树不过枯树。荣时尽情,枯亦至性。

山里空气清凉并有清香。进入山深处,绿意渐行渐浓,清凉慢慢洇上来围住人。倘或下点小雨,雨意变成烟雾,只有林间雨滴落下的声音,听不见半星人声尘音,只感觉到山间愈来愈浓的深幽。那清幽发自松林还有竹园有芭蕉有柿子,更有大片的野草,野草中偶见枯树。枯树经雨水泡出油亮的灰色,茵茵的绿里,越发惹眼。山中果子熟了,雨水一打,起风时,禁不住飒飒掉下。

有年在黄河边,稠厚的水波不见白浪,让人觉出静水深流。稀疏的云团上是冬天鹅黄色的日头,清冽的寒风徘徊树顶,几株枯树,在广阔的蓝天下不动声色,凝聚着冷冷的力,积压在冻风后的时间一起涌来,古朴之气端然动人。那不是风声条条的岁月,大水走泥推动光阴巨轮,一时猛然心惊。多少大水走泥的滚滚江河自身边滑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的燕子飞远了,再不回来。

两千年前,有个老人很久没有梦见周公了,想到礼乐仁和的梦想,只能托付给未来,又伤感又悲壮。衰老的他,在河岸边感慨时光像水一样消逝,日夜不停。喟叹不绝,顺河而下,一次次回响。有人说岁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有人说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时间太快,朝如青丝暮成雪。流水落花春去也,人生一世,去若朝露,面对万年奔流,天地无奈。

在新疆,几次车过库鲁克塔格山。傍晚的太阳如未熟的煎蛋,摊放西天。雄浑巨大的峰脉蜿蜒戈壁上,几回回远望岭峦,寸草不生,光秃秃只见砂石,灰褐的山体是死寂枯灭的色泽。何止百年孤独,千万年,万万年,亿万年就这么过去。文学是花开花落,山川万物的兴发枯荣虽也沧海桑田,但到底存了大德。肉身微渺,细如浮埃。大宛,乌孙,龟兹,楼兰,车师,高昌,于阗,尼雅,且末,拘弥,焉耆,疏勒,康居,月氏,呼揭……这些西域古国的也终是尽归尘土。多少王霸雄图,多少鲜活跳脱,最后都归于尘土,尘土而已。

芳草到了秋冬就会枯萎,来年春天又会长出新绿,人并不如它。东晋桓温北征,经过金城,看到年轻时种下的细柳已是参天大树,自己从雄心勃勃的青年变成白发皓眉的老者,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北朝庾信借此事著得《枯树赋》,哀叹自身流离。一代代后人一遍遍手录《枯树赋》,写得出流美写得出秀润,写得出风流写得出儒雅,写得出文气写不出文意,更写不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悠悠怆然。许多墨迹不知冷暖,全无心肝,不像庾信文章老更成。

孔子说登泰山而赋,庾信见枯树而赋——“此树婆娑,生意尽矣……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赋什么呢?我要赋的就只有这时光如水的惆怅了。天地不仁,人何以堪。看着河岸的枯树,倏忽懂了庾信的凄然无奈。最是无奈凄然,最是凄然无奈。

作者简介

胡竹峰,1984年生于岳西,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雪天的书》《竹简精神》《茶书》《空杯集》《墨团花册》《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击缶歌》等作品。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翻译成日语、英语、俄语、意大利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