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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0年第3期|米可:一个人的擒拿格斗(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0年第3期 | 米可  2020年02月28日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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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嘟咕嘟、咣当咣当……病床上的贺明贵睁不开眼,只得竖起耳朵,却还是听不清。有生以来第一次,老贺觉得自己被放倒了。

迷离间,老贺猜想:咕嘟咕嘟大概是喝酒吧,不废话,一口闷;咣当咣当应该是火车,是车轮轧过大西北的铁轨,去往一处处边关要塞。

这是哪里?我又要去哪里?

咕嘟咣当,咣当咕嘟,声音与声音相互纠缠,相互碰撞,一道光从撞击出的裂痕照射进来。

2

贺明贵刚满十八岁,便套上厂里买来的制服,揣着半块屁股蛋大的五四手枪,和父亲押运一火车的雷管炸药去往边疆。一周的咣当咣当,所有文明的印记全部消退,只剩下无边的戈壁与荒漠,还有无处躲藏的寒冷。

不能生火,父亲便教儿子喝酒取暖。父亲说酒场似战场,能站到最后的才是胜者。路途漫长,贺明贵一钱又一两地和酒精拉锯,快要吐时便打一套军体拳,酒气随汗液散去,消失在无边的天地,贺明贵便又是一条好汉。

军工厂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被环绕一圈的丘陵隔绝:家属区叫黄山村,食堂叫作小西湖,机关叫钓鱼台,连后山的林子都被称作小兴安岭。虽然有些意淫,但那些名字里也暗含当年三线厂的援建者们对故乡的追忆。

厂里的人大多在体制内循环,老子退休儿子接班:炒炸药的接着炒炸药,出黑板报的接着出黑板报。阶层固化得厉害。可谁也没有埋怨过。国有企业,旱涝保收才是王道。一九八六年,联合国国际和平年,贺明贵接了父亲的班,当上了一名厂警。

山里的日子波澜不惊,唯有公安枪毙死刑犯时才会万人空巷。就连厂里都会放假,发动职工到现场接受血淋淋的法制教育。贺明贵拉起警戒带,维护外围的秩序,再往里层才是地方公安。厂警毕竟不是警,内外圈的距离,让贺明贵感受到身份的差别。贺明贵也想当一名正式的警察。

警察抓贼,天经地义。当不识相的小偷闯进厂区,保卫科便开启了联欢。厂警们倾巢出动,扎紧口袋,把小偷往小兴安岭里赶。枪打得像放鞭炮一样。贼没抓到,野鸡倒是打死了好几只。吓破胆的小偷与其说是被贺明贵抓得,倒不如说是被他从枪林弹雨中解救出来的。

贺明贵将贼捆了,交给地方公安,案子便和自己没了关系。每每此时,贺明贵便有些惘然:在小偷面前,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警察;但在那些警察面前,贺明贵又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警察——有哪个警察的警服是自己掏钱买的呢?

3

机会出现在贺明贵三十岁那年,也是他升任保卫科科长的第二年。厂里人都说贺明贵出息了,年纪轻轻就混个正科级。可当地公安面向厂警招录警察时,贺明贵还是第一个报了名。几轮考试后,贺明贵顺顺利利地把自己从正科级降为了办事员。

当贺明贵穿着警服,回到黄山村当一名管片民警时,厂里人绕着贺明贵瞅了一圈问道:你这穿得没啥区别啊?贺明贵神采奕奕答道:有区别啊,我可不是贺科长了,我是贺警官啦!

当了警察,便可以独立办案了,抓了贼也不会再拱手送人。贺明贵等着案件发生,最好是那种大案子,一下子死好几口的。无奈厂区是个熟人社会,偷抢扒拿是没有的;外面的贼忌惮厂里的轻重武器,轻易也不敢犯界。一年到头汇报工作,全年发案为零,破案为零,贺明贵觉得很没意思——不破案的警察怎么想也不像是个警察。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大案子,刑警队乌拉拉来了一大帮。原来有线索说厂里有人私下倒卖军火。军工厂,最不缺的就是武器,连反坦克地雷都有七八种。大家对这条线索都很重视。

片警贺明贵领着一拨全副武装的刑警将半山腰的一个小院给围了。带队领导刚想问贺明贵院内构造,却发现他已经爬到树上,正要翻墙头。领导黑着脸连连摆手,贺明贵无奈又翻了回来。领导看他警衔低,不愿搭理他,便派了个年轻刑警看着贺明贵。贺明贵有些丧气,他咕哝道:还以为什么大案子呢!

就在那拨刑警研究抓捕方案时,院门竟然开了。一个外号黄牛的男人从里面出来,直面十几把长枪短枪,黄牛揉揉眼,觉得自己还没睡醒。其实贺明贵墙翻到一半时,便看到折叠床上躺着的黄牛。贺明贵一打眼就知道没什么大案子。

果然,院子里的金属废料是成堆成堆的,都是黄牛顺手牵羊弄来的。但要说炸药,那是半两都没有的。雷管更是不可能。黄牛的胆子还没大到碰雷管的程度。他只是想把那些金属废料卖了换钱。

之前说了,厂里阶层固化,黄牛的爹也是收废品的,只不过运气不好,捡破烂时误入地雷试验场,炸了个身首异处。黄牛娘领了笔赔偿金,既没提出其他要求,也没在和解协议上签字,只是领着黄牛回了家。废品还是源源不断送来,黄牛子承父业,继续当起了破烂王。

那群刑警们有些败兴,鸣金收兵。贺明贵问带队领导:人你不带走了?领导哼道:小偷小摸的,派出所处理就行了。贺明贵这才想起,他已经是警察了,不需要再把抓来的罪犯交出去了。贺明贵很高兴,他让保卫科的厂警给他和黄牛拍了张合影。

4

厂里的重点人口统共就那么几个。除了被记下盗窃前科的黄牛,还有两个精神病人,其中一个是孤儿,整天系一条红领巾,见到贺明贵就敬少先队礼,喊警察叔叔好。还有一个被炸药炸坏脑子的中年人,总以为自己耳朵里住了个火星人,经常找贺明贵报告火星人进攻地球的消息。此外还有几个喝大酒耍威风的,但见到老婆就会立马认怂——厂里女人经常对丈夫家暴。还有几个孤儿寡母,也都由厂里照应着,不需要贺明贵操心。

厂里自有一套治安管理的方式,关键就是钱,包括降工资、扣奖金、交罚款,偶尔执行留岗查看,却从来没有开除过一个人。也不是厂领导仁心宽厚,而是怕员工一旦被开除了,闲散下来,会成为更大的隐患。

贺明贵总想关几个坏蛋,不只是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更源于脑子里警察抓小偷的惯性思维。没过多久,黄牛很配合得又把自己送上了门。临近年关,厂外来了个收破烂的南方蛮子,要抢黄牛的生意。黄牛故意撩拨,两人便在篮球场上撕扯起来。黄牛以为厂里人会同仇敌忾,却没想到大家都抱着胳膊作壁上观。黄牛被打急了,从口袋里抽出一把匕首,把压在他身上的蛮子大腿上捅了个窟窿。

黄牛跑了,蛮子被送到了医院。事情过了一个小时后,贺明贵才从医院接到了报警。蛮子伤得不轻,大动脉差点就被捅穿了。面对贺明贵地询问,厂里人开始选边站,竟没人透露黄牛的下落。贺明贵知道他们忌惮的不是黄牛,而是黄牛老娘能淹死人的唾沫星子。

贺明贵回派出所立案的路上,撞见黄牛骑个三轮摩托车在镇上收废品。黄牛居然还远远向贺明贵打招呼,一副他乡遇故知的热情。贺明贵心里骂着:你个大傻×。面上却堆起笑,挥着手走上前去。

黄牛发动三轮摩托,准备离开。贺明贵一个箭步,摩托窜了出去,黄牛却被贺明贵从座上拽了下来,口袋里的匕首露出了刀把。黄牛像泥鳅一样翻来滚去,贺明贵要去抓匕首,还要控制黄牛。两人在地上缠斗了好一会儿,而那把匕首一直没有离开贺明贵的视线。

周围群众报了警,赶来的同事将黄牛戴上手铐。贺明贵这才提溜起那把匕首,刀刃上还残留着血迹。贺明贵问黄牛刚才为什么不摸刀。黄牛笑着套近乎:都一个厂的,哪能动刀子呢。贺明贵又问黄牛为什么主动打招呼。黄牛说:就是想试探下,如果不上来抓我,那就说明蛮子伤得不重。

贺明贵刚把黄牛扔进审讯室,黄牛的娘便挎着一篮鸡蛋来了。贺明贵说:大娘,这鸡蛋不能收。黄牛娘说:鸡蛋是给那蛮子的。贺明贵一愣:人家收吗?黄牛娘说:不收,人家要钱。贺明贵说:鉴定起来至少是轻伤。黄牛娘摆摆手:我就问你一句,对方收了钱,你能把我儿子放了吗?贺明贵没答话,他觉得黄牛就是只煮熟的鸭子。黄牛娘说:我都问过了,只要伤者不做鉴定,你们就立不了案。贺明贵一愣,点点头。黄牛娘说了句:好,你等我回来。黄牛娘挎着那篮鸡蛋出了派出所门,留下贺明贵还在那儿发呆。没想老太太五分钟后又转了回来,手里多了两个打包盒,每盒各装一大块葱油饼,还有一个酱猪蹄。黄牛娘说:一包给你,一包给黄牛,你们辛苦,都别饿着了。贺明贵有点蒙,他想问黄牛到底哪点辛苦了。

黄牛娘走后,贺明贵给黄牛做笔录。材料记得细之又细,连刀把上的刻字都记下来了。贺明贵想把他这起案子办成铁案。黄牛倒也很配合,到了饭点,黄牛插话道:我娘给我的猪蹄子呢?贺明贵把两份猪蹄都丢给了黄牛。传唤到点便要转刑拘,留给黄牛的时间不多了。

又过去一个小时,贺明贵正准备给黄牛办刑拘手续,黄牛娘领着厂里工会领导,还有伤者家属来了。原来黄牛娘先找到伤者家属,老泪横流地把赔偿款磨到合理范围,又闯进厂领导办公室,声色俱厉、夹叙夹议地把黄牛爹当年事故又讲了一遍。厂领导明白,黄牛娘当年不在事故和解协议上签字,是为了未来留一手。厂里答应垫付蛮子的赔偿款,黄牛娘也写了承诺书,不再为当年的事故纠缠。拿了赔偿款的蛮子答应不做伤情鉴定,案件自然就没法立了。

黄牛离开派出所前,拉着自己老娘要和贺明贵合影,说是人民警察为人民,要感谢一下。黄牛娘踹了黄牛一脚,嫌他丢人不够。娘俩走了,贺明贵有些怅然,心底萌生了离开派出所的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