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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0年第1期|谷运龙:黑山(节选)

来源:《长城》2020年第1期 | 谷运龙  2020年02月26日08:30

二斤头爬上楼顶,太阳正从野牛塘的山垭里冒出来,第一缕阳光正好抹在猴子坡的山尖上。阳光金汁似的从猴子坡上缓缓地向下流淌。玉米正在圆包,花粉几近殆尽,玉米须已开始由艳红转为褐色。任青书记地里的毛梨儿(猕猴桃)套着袋挂在果架上,泥娃娃一样打着秋千。昨天晚上,他在桃花寨下面的山道上碰上了九斤。九斤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昂着头往家里去了,没有说话。他知道九斤回来是为了什么。

九斤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几年前就去了羌城,在那里作释比(羌族的神职人员)文化的活态展演。两个儿子天远地远,一年半载连面都照不上一眼。二斤头想不通的是:九斤挣了国家的传承费,又挣了县上活态展演的钱,还舍不下猴子坡上那几亩球钱不值的地,春种秋收忙得屁颠屁颠。九斤一回来,猴子坡上那一架看玉米的棚子又会像死人骨头立在坡上了。

从桃花寨消失好些年的棚子这几年又狗屎菌似的从那些地边上长了出来。只要这东西一长出来,几匹山就都不清静了,深更半夜,吼叫声、恐吓声、尖叫声就会在桃花寨上空经久不绝地响起。九十岁的二斤头,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让他最恼火的是年轻人都出走了,守棚子全是一帮老人,连婆婆大娘都上了棚子。她们晚上浑浊又惧怕的吼叫,像被鬼爪子卡住了喉头。吼不出来的,就干脆买了鞭炮,地里一有响动就点燃一串抛于空中。还有的购得烟花,点燃后将其对准地心,礼花在玉米地里炸开,让那些入地的野兽丧魂失魄。开始还好,吼一夜,炸一夜,便可清静三五天,十天半月后,野猪老熊也不怕了。

每年的这个时期,二斤头都想躲起来。不是怕夜里的声、光、炮,而是怕桃花寨的乡亲和九斤,怕他们请他重操旧业。太阳都有些耀眼了,二斤头用手掌搭了凉棚望向九斤地边上那架已实在撑不下去的老棚子。九斤还没去修补他的棚子。他觉得有些奇怪。肚子有些叽里咕噜的抱怨他了,他这才下楼。

他坐在熊皮垫子上,熊皮垫子已被他的老屁股摩擦得光亮如玉,稍不注意,屁股还会往下滑。熊毛早已脱尽,熊皮的膻味也早已飘散,但他说过的那些话一句也不曾忘。于是,二斤头在心里说,九斤啊,你让我再去做那样的事,你不是让我把自己吐出去的口水又舔进嘴吗?我这几根老骨头以后还往哪里放呢?

桃花寨的人知道二斤头那尊“神”是轻易请不动的,但这个问题不解决又不行。开始,他们也曾寄希望于书记任青,有些人甚至质问他:我们选你当省人民代表,就是希望你给我们解决问题,连几头野猪几群猴子你都管不住,还要你这个代表、书记做啥子?

任青也苦啊,总以为这样的问题以议案的形式反映上去立马就可以得到解决。可现在是文明社会,野生动物早已有法律保护,山上的野生食物又在逐年递减,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本就被人类破坏了不少,祸害几棵庄稼,吃几个果子又能怎样?难道还要了人家的命不成?

“实在没得办法,乡亲们才要我来请你出山啊。”

九斤第一次去找二斤头,话才说了一半,二斤头就疯了似的说:“亏你想得出来,你让我去黑山,你自己老了不怕报应,你的儿孙呢?你就不为他们着想?”

九斤还想解释,二斤头把门打开让他“滚出去”,还说以后再不准进他的门。

实际上,害怕报应这种说辞只是一方面,二斤头顾虑的还有书记任青。去年冬天,任青发动全村的群众,花了二十多天的工夫将二斤头的破旧房重新修了,房子比以前宽大亮堂了,还给他装了马桶,换了席梦思,让二斤头一坐在马桶上就心生感激。任青是个有文化的领导,他不相信黑山这一套,对此持怀疑和反对态度,二斤头不想和他对着干。

一天,九斤将二斤头请去家里,二斤头知道他的心思,就磨磨蹭蹭不想去,都等到日上三竿后才慢吞吞地前往。

九斤在房背上架了一台炮火一样的望远镜,二斤头刚一凑上去,就看见一群猴子从猴子坡上唱着闹着,欢快地跳着群舞下来了。它们毫无顾忌地径直进到任青的毛梨园中,摘下又大又好的果子,坐在地上边吃边闹。

这时,鞭炮从果园的四周响起。二斤头松了一口气,以为猴群会被吓跑。哪知猴王跳上果架手搭凉棚,环视一周,便腾跃在果架上,其余的猴子便在猴王的跃动中跳起了猴舞。鞭炮响过,猴子们又去摘果子。九十岁的他可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眼界。

这时,他看见一群人又是吼又是闹地向地里冲去,接近猴群时,一起用石头向猴群进攻。狡猾的猴王从侧面迂回到人群的上方,猴群占领了有利地形后也捡起石头向下边的人进攻。攻势不亚于人群,火力更加猛烈。

猴人大战还没有分出胜负。不知怎么回事,二斤头眼前却被一片玉米地给挡住了。就在那新搭成的棚子处,一头熊不慌不忙地向玉米地走来。它没有左顾右盼,也没有倾耳静听,直端端的就进到了地心。

鞭炮又炸响了。

熊无动于衷地将它肥胖的屁股再往地中移一下,又搂了一抱玉米啃着。足足过了几十分钟,它才放下前掌,悠然自得地沿途返回。走到棚子边上,反倒站立起来,用熊掌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再拍拍自己宽阔的胸脯,示威似的吼一声,这才钻进林子里。

二斤头被眼前的这一幕幕弄得惊心动魄。什么时候,野物们变成了这样?不就是山神爷给人们准备的一盘菜吗?

二斤头叫着九斤:“把炮火拿给我,老子不要一顿饭的工夫,就把它收拾了。”九斤说:“哪还有枪?枪,十年前就收完了。”他才想念起桃花寨以前的那几杆炮火。镇得住几匹山,镇得住所有的野物。

他又想起了撸刀、榨、索子,甚至团山、催山、黑山。

二斤头被九斤恭恭敬敬地安坐在上把位,酒刚刚满上,桃花寨压寨的老疙瘩们都出现了。三杯酒下肚,九斤就说话了。

“二伯伯,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现在这野物都成妖成精了,再不收拾,下一步可能就要上灶抢饭,上房揭瓦了。”

二斤头听进去了九斤的话。前两年不怎么出门,只听大家说得活灵活现,他半信半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比以前人们说的不知要精彩好多倍。

九斤的这几句话咒语似的,那么灵验。所有老疙瘩们都齐朴朴站起来,给他敬酒。

“是啊,二老表,你再不收拾收拾它们,我们就只好给它们让榻榻(地方)了。”

话后,都双手把酒高高的举过头顶,等他的回话。

二斤头被那些期待的目光烧灼着。他的目光如水,薄薄的嘴唇开始噏动,正当老疙瘩们静待他的话时,他却陡的一下将酒倒进嘴里。车身走了。

人们魂头(头脑)都没摸着,手里的酒都还捧得高高的。

九斤将手一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们都看见了,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是大释比,是寨子里最有威望的人,他连你的面子都不给还能给谁的面子?”

“去年书记还号召我们给他修房子,给他砍柴呢,也不能只要求我们对他呀?用到他的时候也得站出来吧!”

“书记?书记的面子肯定比我大。”九斤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大家把酒放回桌上,看着他们的大释比九斤。

走在回家的路上,二斤头心里难受死了。喝下去的那几杯酒成了毛梨园里的那群猴子,又是抓挠又是撕咬,一卡长的一段路好像走了几十年。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熊皮垫子上,就听见熊的咆哮和讥讽。

是啊,这些年,桃花寨给他的东西还少吗?啥事都为他想到了。他那颗心哪怕是个冰坨坨也被人们的那份情怀给融化了。现在,就这点点事,前前后后都好几年了,野猪老熊从怕人到不怕人再到祸害人,全村人都眼巴巴的等他收拾它们,可他就是一根筋,雷打不动,火烧也不动。他究竟还是不是人?

二斤头从熊皮垫子上站起来,疲软的身子一下变得灵巧起来,他咚咚咚地上楼,钻进黑屋子里,摸到了法刀、法棍、法帽等法器。拿出来,放在桌上,几十年不用,灰尘已经让法帽完全失去那种杀气,法刀上厚厚的锈蚀成为一道瘀血的壳,法棍的祖师头像已然模糊。其它法器上的绳系全然朽腐,触之就化成尘埃。他在心里叫着李大王祖师,希望祖师爷为他的法器赋予法力。他试着念了几句咒语,做了几个准备招式,觉得心力和体力都有所不支,腿一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人老了,做不动了。九斤,不是我不做,是我真做不动了。”

这时,二斤头就迷迷沉沉的想起了七十年前的事。

那天下午,太阳离盘羊峰还有一袋烟的路程。二斤头的妈妈正在作最后的挣扎,她的身体水肿得透亮,肉皮变成了薄薄的纸,二斤头仿佛看见妈妈已化为一塘水,只是那层纸还未破,只待哪个地方一破,妈妈的生命就会涌流而去。

父亲就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他和二斤头也是饿得前心贴后背,眼珠子都落到坑里去了,放射不出丝毫的光亮。他的弟弟也是三天前饿死的。他看见父亲艰难地扶着石墙站起来,拄着木棍颤颤歪歪一步一歇向外面走去。他鼓了几次劲才站起来,妈妈漂浮在水上的目光有些幽蓝,他怕那样的目光。

他和父亲用尽了洪荒之力,才走到库鲁杰的碉房下。二斤头吃惊地望着那么多药渣一样的男人们。他们都跪在了库鲁杰的家门前。

库鲁杰的家门没有打算为这些药渣洞开,他们就用拄路棍敲着,那声音也是饥饿至极的,空洞疲软,飘忽不定。这时,他听见了寨首的祈求:“库鲁杰,你再不答应我们,桃花寨的人变了饿死鬼后都不会放过你。”

库鲁杰知道,学他这行,本就是借命养命,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走这条路。自他学了这门手艺后,桃花寨的人都看不起他了,他就被他的手艺给严严实实地封闭了。心一封闭后,就渐渐的冷起来、硬起来。青黄不接时,桃花寨饿得东倒西歪时,他就会在房顶上架了大锅煮野物肉,油烟子让风吹着在寨子里悠悠地转,全村的目光都会望向那座碉房,所有的鼻翼都会倾力地翕动。他本想以这样的方式确立他在寨子里的新地位,让人们改变对他的看法,让吃不上饭的姑娘投他以芳心。哪知全寨的人都以为他的心比狼还狠,比蛇还毒,大家更看不起他,远离他。以后,他再这样做时,人们都向那座碉房啐口水,骂他不得好死。

十多天以来,桃花寨已有三个妇女得黄肿病死了,还有六七个小娃娃饿死了。他不信,专门去下场口的金洞子里看了一眼,用麦草捆扎着的小尸体堆了一堆。尽管有些娃娃也在他屁股后面唱歌似的吼叫过:“吊路子(黑山的人),吊路子,吊不到野物吊自己。”但现在的屁股后面没有了他们的吼叫,一下就觉得少了什么了,桃花寨显得死气沉沉。他想,要不要去黑山,既然那么多人要活命,他是不是应该去山神爷处借命来养村里人的命。想到这事,心里好受一些了。然而,那些咒骂声也会同时响起,一张张不屑于他的面孔也会可恶地从他面前一一闪过。刚刚有些热络的心又冷了下去。就这样冷冷热热的过了两天,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他知道每黑一次山,都会折减他的阳寿,但毕竟一个寨子都活不下去了,他一个人活着不也是一个活鬼吗?

那天晚上,天黑得如一张生牛皮严丝合缝地裹住,他站在楼顶,根本看不见桃花寨,连那一匹匹山梁子都无影无踪了。他好像感到了桃花寨正在沉入这样的黑洞之中,是阎王爷要借桃花寨人的命去养他阎罗殿里那些鬼的命吗?桃花寨的末日即将来临吗?他害怕起来。他不能让桃花寨死,桃花寨不能死,他要拯救他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桃花寨。

库鲁杰回到屋里,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把那口最大的铁锅坐在三角上,满上水。到所有的橱柜里、屋梁上把所有的野物肉、骨头收在一起。他以为会煮满满的一锅,然而,他忘了,他已两年没有进山了。好在还有最肥的野猪膘、最好的熊掌、鹿肉、獐子肉。他把干肉洗净,泡着。

库鲁杰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这么细致地煮过东西,好像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事。锅里的水再一次开了起来,鼓出大大小小的泡,他就想到了桃花寨那些饥饿的眼睛。火大了,火苗腾腾窜高,他被肉汤烫了似的心里一紧。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退去几根燃柴。他在心里说,一颗油珠子都不能浪费,它可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东西哩。

他坐在火塘边,精心地侍候着一锅干肉,一会儿又伸手去掐掐那些肉,然后将手指在舌尖上舔舔。有时,他会莫名的一笑,他想,这些干肉比他前些日子的心还硬。库鲁杰第三次将水加到适当的位置,将火柴头再一次聚在火塘中央,望着锅里还未煮开的水,油珠子铺在水面,一派亮汪汪的景象。他的心里十分受用,渐渐的,他就睡过去了。

是那些不痛不痒的敲门声把他吵醒的。他听见了寨首那干涩而又饥饿的声音。他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又回到火塘边。刚一坐下,又站起向门口走去,但还是没有开门。站在火塘边,肉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他拿起一块野牛肉,捏了一下,点点头,再放回锅里。他拿来刀和菜板,把锅里的肉分成多少不一的份,一份一份的放在火桌子上。

他将门打开,一句话也不说的回到房顶上。他害怕他们去抢肉、去抢汤。然而,门外的人并没有像库鲁杰想象得那样冲进来,他们依然等候在门口,如等待一个个天使从天而降。

库鲁杰不是不想见他们,而是怕见他们,他不应该见死不救,也不应该见饥不施。一个晚上的心灵歌唱,自由解放,反倒又被人们的哀求囚禁起来了。他坐在那里,等待寨首他们进屋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诧将他释放。

人们看不到库鲁杰的影子,就催促寨首进屋去看个究竟。寨首钻进屋里,火桌子上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他挨一挨二的数过,才知道每一户人都分到了一块肉。他走到门口,对大家说:“快过来看看,我们的库鲁杰都给桃花寨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听寨首的口气,人们知道有什么好事,他可从来没有说过“我们的库鲁杰”这样亲热的话。

人们真的被“我们的库鲁杰”感动了。但寨首突然又意识到了不好,就这点点儿东西能保住桃花寨吗?一天两天可以,十天半月,一年半载,八年十年呢?库鲁杰啊库鲁杰,这点点东西救不了桃花寨呀!

人们的目光都变成了爪子,但都不敢去抓吃。寨首不动,谁敢动呢?

寨首离开火塘,他向屋顶爬去,刚上到屋顶,他再次被惊讶了。库鲁杰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正一门心思地摆弄法器。寨首眼前一亮,他悄悄的从梯子上退下来,轻声给大家说:“各自把肉带回去吧,救救那些命,我们的库鲁杰,已经为我们把什么想说的话都说了。”

二斤头记得,他妈妈没有吃那一小块肉,他爸爸对他说:“你把这些肉吃了后,才有力气去山上背肉回来。然而,当他背回那些野物肉时,他父母都不在了。”那天晚上,所有让野物肉恢复体力的人都整整齐齐的去到山神庙前,将煮好的野牛肉、熊肉、野猪肉、野鹿肉供奉在山神前,在广场上烧了一堆熊熊的大火,释比为山神唱了一段悠扬的颂词,人们便在那里为山神叩谢和恩拜。

只有库鲁杰没有去,尽管他去山里做法事前在家里点了香蜡、钱纸给山王爷作了通白,但这次黑山的确杀生过多,山王爷会因此怪罪于他。他没有办法,桃花寨要活命,就不是几头野牛、野猪可以解决问题的。现在,当人们在庆祝时,库鲁杰却在家里给山王爷忏悔,求得山王爷的原谅。

那次黑山后,库鲁杰就生了一场大病。以前,他本不想将此手艺传人,桃花寨经过这次劫难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决心收个徒弟。万一桃花寨以后再有这样的灾难,也还可以借命养命,保住桃花寨不被毁灭。

二斤头是主动找上门去当徒弟的。

出师后,二斤头轻易也不行这门手艺,为个人他就更不去做。几十年来,也就在生活困难,桃花寨实在活不下去时,才去山里向山王爷借命,好些村饿死人,病死人,只有桃花寨好好的。再一次就是五里寨连续三年天干,颗粒无收,山里的树皮、石面(观音土)都被人们吃光了,从来都和他不一路的几个释比来请他,整整说了两天,他才去五里寨行了手艺。

次数不多,借命不少,杀戮过了头,他只好又去往山里、水里放生。命债是大债,欠下了,能还就尽可能还,否则不得好死。

现在,不过是野猪、老熊、猴子糟蹋几棵玉米、果子,又不存在活不了命,就让他去黑山,他怎么去和山王爷通白,怎么去和李大王请示。不为养命,活命去借命,二斤头心里不安,甚至感到害怕。

晚上,九斤来到家里,说:“今天,你什么都看到了,我不相信你是铁石心肠,我更不相信你把我们的那些粮食、果子看得比野物都不如。”二斤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把生锈的法刀、断线的法盘、腐朽的法棍等东西拿给九斤看。九斤摇摇头,这些问题怎么难得住一个黑山的大师呢?二斤头依然不说话,将头摇得比九斤还快还久,并将双手一摊,做出一副完全没有办法的样子。

九斤转身说:“你的心比你师傅不知冷多少!”

九斤都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二斤头才扶着石墙对他说:“吊路子也有吊路子的规矩,天王老子都必须按规矩办。”

话是这么说,躺在床上后,二斤头才又一次被乡亲们为他所做的事给困扰了,几十上百的人,都为他一个人的房子出力,背石头,筛泥巴,砌墙。他是他们的什么呢?是他们的五保户。九斤还来给他的奠基和上梁礼做法事,房子建成后还专门来为他安家神,解秽。再仔细的一想,那些野物又何尝没有欠下桃花寨的命债呢?就那头熊去年一年在牧场上就吃掉了两头小牛,那只花豹一天就咬死了三只羊。据说,在五里寨、马房寨,还有狼直接跳进圈里把猪吃掉的,还听说老熊半夜三更进到寨里,大摇大摆地穿街而过,前腿在胸脯上拍得山响,哼哼唧唧的像唱着歌。一遇上人,不仅不怕不躲,反而向人发起攻击,拳击手似的挥着爪子,勇往直前。再想想玉米地里的那头熊,毛梨园里的那群猴子,哪里还有一点怕意,完全是主人一样去地里掰玉米,摘毛梨。

九斤说得对啊,再不收拾这些野兽,他们真的就要进屋抢食,上房揭瓦,甚至于把桃花寨的人赶出去,它们入驻当家了。到那时,它们可不会借命养命了,它们就可视人为草芥,戕害生命,无恶不作,无命不杀了。二斤头有些怕了。

于是,他爬起来,打一盆水,净过手后,点燃柏枝,净了身。他将法刀用柏烟熏过,将法杖、法盘等都用柏烟熏过,找来以前储下的皮绳系在法盘上,将自己以前舍不得用的法杖取出来,用柏烟也为其解了秽。现在,他要试试他的腿还灵不灵便,他的手还劲不劲健。他将一条腿抬起来,伸出去,另一条腿做着金鸡独立的功夫,再慢慢地转一圈,居然没有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他再将双手使足了劲伸向天空,再平展展地放至肩部,居然数到一百时,手还没有感到酸麻。他心里暗暗高兴,没想到,九十多的人了,还有这样的内力支撑。然而,那些关键的咒语呢?还装在心里吗?他默念他们的祖师神李大王,他默念他的师傅库鲁杰,让他们给他以神示,居然那些经文就如猴子坡上那群猴子那样活灵活现的出来了,每一句咒语都朗朗上口,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都如莲而开。当他唱颂着那些咒语渐入佳境时,眼前黑下来,当这样的黑暗笼罩了整个世界后,一束锋利的光刃渐渐将夜从中割裂,一道白光尾随而去。渐渐的这束白光成为一条光带,成为一条光路。他就仿佛看见山王爷从光路的源头走了出来,白发纷披,白眉抚额,白髯飞舞,仙风道骨似的驾云而来,手里的白虎尾鞭左右摇动。二斤头完全不能自己地沉入其间。他知道这是祖师爷、师傅和山王爷对他的应许。醒来后,他大汗淋漓,衣服湿透,连裤腰带都湿透了,这才又觉得七天的作法哪里是他吃得消的。

今年吃不消,明年就更吃不消了。明年的野物会更多。他在心里想着以前的路线,那些路就从他的心里爬到他的面前。一会儿他说着是老熊沟,一会儿又说是野牛塘,一会儿又说野猪岭,他就问獐子包呢,青羊岩呢,鹿子垭呢。都在他心里装着,装得那么深,系得那么牢,哪怕死了,也会在骨头上显出来。

天还没大亮,二斤头就出门,走上了桃花寨通往老熊沟的那条山路。

这些年,人们把往外跑的那条路越走越大,越走越光了,倒把往山里走的路给冷落了。刚钻入林子,路就被林子给封得严严实实的了,走了一上午,二斤头没有走多远,就已经感到力不能支,腿软得走不动了。他坐下来,心里算计着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走到盘羊峰,走到野牛塘,爬上鹿子垭。走不到那些地方,这山怎么黑得住呢?本想自己给自己打退堂鼓。又想,只要钻出这些灌木丛,走到森林里去,路自然就不会被封住了。

刚走到亮脚林里(没有灌丛的林子),二斤头就看见青杠树上被熊撕破的树皮,折断的树枝,到处都是野猪拱出的坑。没有想到才十来年的时间,野物们就这么疯狂了。再这样疯狂下去,这些山林根本养不起它们了,土地、森林、人都会遭殃的。

晚上,他找到了白桦林边的那个岩洞,已经没有了丝毫的东西可以说明人到这里来过,野猪倒是不知多少次光顾了这里,它们不仅把那块烧火睡身的地方拱得七拱八翘,还把猪屎猪尿堆成堆。二斤头捡来干柴,在洞里烧上大火,火的热力让那些野物的燥气和山味升腾起来,好些年没有的感受让他心里好生安逸。

这时,一头独猪站在了岩洞口,低着头哄哄地叫着,前蹄刨着土,向二斤头示威,好像二斤头抢占了它的地盘。二斤头并不理会它,用手里的木棒将火捅了几下,火焰蹿得更高更猛,火星子在洞里飞舞。趁着这样的火光,二斤头将木棒举起来,端平,瞄向野猪,野猪才慢慢的走了。尾巴在它圆溜溜的屁股上甩得不惊不诧,这倒让二斤头有些不可理解了。

夜已经很深了。但林子里一点都不消停,不时传来猛禽从大树上扑棱棱俯冲而下的声响,偶尔又会听见什么东西被猎杀的惨叫,甚至还会传来大地在野牛群的践踏中发出的震颤。他知道,那是牛群奔腾在去往盐崖的路上。二斤头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他被大山的这些美妙的山音激动着,被自然界这一幕幕绝妙的好戏陶醉着。他又向火堆里加了柴,大光再一次爆出灿烂的景象,他似乎又听见了什么东西喷着粗气。那头野猪又站在洞口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它的眼睛泛着血红的亮光,带着一种杀气。这家伙足有三百多斤,鬃毛都钢针似的竖着。它一会儿喷着粗气,前蹄用力的向后挖土,一会儿又翕动鼻翼,像狼一样把头望向天空,捕捉异样的味道。

二斤头突然觉得这家伙是四十年前从他的撸刀上跑掉的那头胆小而聪明的野猪。这家伙好像还记恨着那件事,等在这里好些年了,守着它的猎物的卡子(必经之地)。

二斤头本想用法杖驱赶它,但他没有。他不再和它对视,也不再和它较劲。他将法杖竖着抱在怀里,闭上了有些涩困的眼。

“来吧,该来的终归要来。这就是报应。”

山鸡脆生生的叫声让森林的早晨显得有些干涩。野猪走了。二斤头走出去,空气中有了冰碴的冷冽。

二斤头走在秋天的林子里,心里格外舒坦。他鬼使神差地唱起了祭山歌:

神山用什么来打扮?用五颜六色的旗帜!

神台用什么来打扮?用五颜六色的鲜花!

上山的马用什么来打扮?用五颜六色的龙头鞍子!

羌人用什么来打扮?用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裳!

他来到山神庙。山神庙已垮塌得不成样子。站在庙前,先将鲜花放在地上,蹲下来,从褡裢子口袋中取出柏香,找来一块干净石板,将柏香倒在上面,点燃一枝,再点燃一枝,将两枝冒着香烟的柏枝包在更多的柏枝中,嗫着嘴呼呼吹几口,柏香就弥散开来。他在柏烟上净了手,净了身,双手将鲜花捧上,庄重地放在神庙前。点上香蜡、纸钱,斟上酒,供上刀头。然后他跪在山神前。

“山王爷,二斤头今天是来向你赔罪的。一晃三十多年了,都没有到庙前为你好好的烧炷香,敬杯酒。每年的山神节,我都在家里的纳撒前(敬神的地方)为你献祭,你都领受了吧!你王爷不记我这个俗人的过吧?

“今天,二斤头来向你请示、向你通白。这些年,你的那些野物们已被宠上天了,它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想咋个糟蹋我们就咋糟蹋我们,不怕吼了,不怕炮了,连礼花都不怕了。还和任青打架,和九斤释比瞪眼。还杀害牧场上的牛、羊,到村里咬猪杀羊,把桃花寨弄得人心不安。

“我知道,你管不过来,所以,我今天就是来向你通白一声,我再帮你管一回,把那些该杀的杀了,虽不是借命养命,也算是为桃花寨求得一方平安。”

话后,二斤头重重地磕下三个头,然后以额触地,等待山神的神谕。

二斤头没有看见前天晚上在家里的那种让他心神欢舞的光景,一道白光似的山神爷也没有出现。甚至连祖师爷李大王和师傅库鲁杰都没有出现。

二斤头站起来,将山神庙前的那些杂草和乱树砍去,去沟里舀了清水将山神的脸好好的洁了,山神这才又神清气爽起来。

他望望天空,坐下来,握着他的法杖,看了好一阵,有些不满意的苦笑两声,这才突然觉出了山神爷不给他面子的原由,法器都不齐全,哪里是可以做法场的呢?

终于可以回去给任青和桃花寨一个正正经经的交待了。

回去的路上,他心里踏实得很,祭山歌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嘴里转悠了。

下山了,

我们祭拜了山神,

从此我们的寨子会一切平安!

……

谷运龙,现为阿坝州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主任,1957年出生于茂县东兴乡。自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是羌族第一代书面文学作家。小说《飘逝的花瓣》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散文《满金》收入《中国少数民族五十年经典文库▪散文卷》,并获《民族文学》山丹奖;散文《家有半坑破烂鞋》《岷江河,母亲的河》等作品获省级奖项。近年出版有小说《灿若桃花》《迁徙》、散文集《谷运龙散文选》《平凡:“5.12”汶川大地震百日记》《我的岷江》《天堂九寨》《花开汶川》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