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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1期|刘诗伟:每个人的荒岛(节选)

来源:《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1期 | 刘诗伟  2020年02月26日08:10

导 读

魂牵梦绕的一个女人,改变了四个男人的一生。一支亦真亦幻的恋曲,一段过往时代的挽歌。

上卷 悬案1983

此时·开端

一切都在流淌。这是多年前的说法。

后来你追加了一句:未来没有格式

而且随时都是开端。比如这个澄湛秋日的此刻。

临近傍晚,你朝着江城大学的双面牌坊向校园外走去。太阳还没有从牌坊西边的远方沉没,银白的上弦月已浮在当头的天上。晚霞出现了。天空异乎寻常地清朗,透着漫无边际的薄翼似的紫光。

这样的天景让你敏锐。

你感到行走在现实之外。某年在北美陆地的尽头,你见过天上的火烧云,那是一场浩大的坦诚,以殷红,以宁静,以满目缤纷的无言,仿若世纪初开的荒古诉求,让人为之心颤神迷。而此时霞光恣意,从前的青春恍惚于眼前铺展开来,别有热烈的情状,即刻又泄露调皮的鬼脸和放纵的欢笑……一切就在时光的另一面。

校园一如往日的宁静。路上有些梧桐的落叶,行人稀疏,周遭飘浮轻微浑厚的混音。你没有停下脚步,试着调转耳门,竟然听见若干熟悉的争论,一首奇妙的乐曲清晰地穿越林间——哦,什么地方冒出了故意搞怪的hormone的嚎喊。

时光之光似可触摸。

一对与你无关的男女学生并行在前面,是那种形销骨立的时尚身影,晚霞的光彩就在他们的身上闪耀。但你走得太快,渐渐被他俩挡住步伐。接近牌坊右侧的过道时,你听见了他们的呢喃。

女生说:猜我养了一个什么宠物?

男生说:肯定是一头小猪——现在流行丑东西。

女生说:凭什么讲只有猪才是丑东西?

男生说:因为你喜欢呀,这就是为什么。

逻辑问题!你暗自哂笑,禁不住插嘴:喂,你错了男同学。

两人闻声掉头,果然是一对漂亮的年轻人。尤其是那女生,五官标致秀气,浓密微卷的睫毛忽扇着,瞳眸黑亮,透出好奇,让你想起从前喜欢过的样子,不由为之一诧。

你和他们在路边停下。二人或许认出了你是下午在人文楼做讲座的那个人,礼貌地问候老师好,但男生说:如果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呢?

你微笑:那也跟你的论证无关。

男生歪了歪头:为什么?

你说:请问——白猪和黑猪,哪个更丑?

男生即答:当然是黑猪。

不料女生掩面扑哧:我养的是一头小白猪咧!

晚霞就荡漾了,男生嘿嘿地傻笑……

你颔首致意,赶紧脱离他们,出了校门。

这时,一群白鸽子从校园的草坪上哗哗地起飞,越过围栏,越过你的头顶,嗡嗡的,向着晚霞飞行……在你身后,那对时尚的男女学生本来好奇地望着你颀长的背影,见了天空的忽闪,目光被响亮的翅膀带走。

后来你告诉我们:你看见那群白鸽子飞进了绚丽的晚霞。

你无意结识或指教这对男女学生。他们的小猪无论黑与白,都不是太大问题。你向来警惕自己好为人师。一切只因为年轻是生命中的一种潜伏,你由衷羡慕并热爱校园里的青春。年轻人让你看见不加伪饰的光芒,这才有了一次小小的“路见不平”。

江城大学是你的母校,你并不是这所大学的教师。这天下午,你应母校“纪念恢复高考40周年学术讲座组委会”之邀,去人文楼的阶梯教室做了一场讲座。你不做学术,是人家开明地拿你作为一个没有学术的当代成功人士,请你给孩子们讲讲另类经验。为什么是“另类”?你并不认同这个抬举。但你苦笑,只好盛情难却或者无所谓。

你说:我给诸位讲“一切都在流淌”吧。

台下没有欢呼,孩子们诧异而茫然。

你是有经验的演讲者,马上自我解嘲:当然,诸位是来听“成功”的,我不会忘记给你们提供几桩邪性而辉煌的故事。

场面松动起来,有几处笑脸闪烁。

但是你说,成功的背景是“一切都在流淌”,诸位有必要晓得这句话涉及“自然、永恒、无边、和谐、变化”的含意。你省略了理据。然后,你开始讲背叛学院教诲而效果不错的成功案例,孩子们听得入神,不时报以笑声和掌声,临窗的地方甚至响起一声口哨。借此机会,你提出一个问题:作为人学的文学有两个母题——死亡与爱情,如果未来科技让人永生,让hormone不灭,人类还有文学吗?或者未来的文学是什么样子?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发展,当机器人比人类更有智慧时,世上的经济、法律、伦理、政治和日常又是怎样的呢?你说:你们尽情地想吧,其实你们没法子想,你们只需记住“一切都在流淌”。其间主持人递给你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注意回避意识形态”,你差一点将它念了出来。

此时,你迎着夕阳,霞光将你染得紫红。

你的意念中是那群从头顶飞过的白鸽子。恍然间,你觉得简单贩卖过往那些成功案例到底虚妄,那只是光彩,你让孩子们为绚丽欢呼,却没有讲明绚丽的价值及来由;至少,你要为成功确立基本前提——在人类共享的世上,始终是有一些规矩和当期处事策略的;而世上一直存在各种危机,为了保有生命和生活,为了延续老迈而幼稚的人类,必须具备理性的强韧与睿智,并追究个体与普众突围的秘径。

或许还应该指出“流淌”也不是本相。明智的人注定荒凉。因为终极的悲伤是一把穆默永在的镰刀,总把人生意义当作韭菜割掉,生命向来只能孤独而微弱地前行。在现世,在有限里,所有人终有一天会面对自己的内心,试图在心中寻找,或者种植某种东西,从而多少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惦记与怀想,那些才是伴随终生的最为珍贵的指望与欢喜,那是迷人的……

手机突然响起,是儿子打来的。

儿子说:爸,你今天的演出太过通俗。

你问:你怎么晓得?

儿子说:我去听讲座了。

你说:谢谢批评指教。

你微微一笑,挂断电话。这个时代正在加速流淌,风尚已悄然变样。你想起那个漂亮男生的“嘿嘿”傻笑——他的逻辑如果只是佯谬呢?那么,他卑以自牧的技术是多么老到。

霞光还在。那群白鸽子一定还在。街面是无数的行人。

你忽然发现,这个平淡的秋日跟我们此生的“三个悬案”有关,看似尾声竟是开端……

第一章 一只白鸽

1.鸽子

也是一个秋日,搁在遥远的年代。

那个秋日原本没有任何案发征兆。

午后,太阳照耀江汉平原上的汉江,正是枯水时节,裸露的河床历历在目。因为河基是沙土,两岸向河心延展的斜坡凸凹而舒缓,不时呈现平坦的场坪,河床显得格外开阔。阳光下,河基的沙子熠熠发亮,河床上一派针尖似的光粒闪烁。河水还在,蜿蜒于河心,水流细瘦,极为清澈幼嫩,那些沙子放射的光点散落在如镜的水面。

从堤岸望去,整个河床有一种海枯石烂的古老与荒芜,无比辉煌。

当时,天空高远得近乎空无。昔日在低空飞过江面的那群野鸽子突然歇落在河床上,三三两两,散漫地摇晃到细水边,不用展翅,只需弹腿一跳,便越过河心。如此,河床的一处便有了跳来跳去的热闹。

一会儿,不见人影的远方传来一声花鼓调的嘶吟,唱着“你的日头啊我的河”,拖腔尖厉而悠长,像是向着遥远呼喊,像是要把安宁旷邈的时空收拢回来。然而,一串扑簌簌的翅膀排空而上,河床上只剩下一只白鸽子,站在水岸边翘首张望……

这一刻我们四条汉子正分头向着汉江赶来。

这是1982年秋天的光景。我们走出校园不久。

那只白鸽子就在我们的前方光芒四射。

而且我们已然感知,在我们到达汉江之前,小城的喧嚣早就乘风而至,涌进空荡的河谷,那只白鸽子尽管仍在殷切翘盼,却不晓得是风的撩拨还是喧嚣的袭扰,脊背上奓起一撮羽毛,一点儿的白,就那么在晴空下一动一闪……犹如心跳,让我们越发加快步伐。

我们是认真的。如此奔向那只白鸽子既不浪漫也不荒唐,那个年代所有的青春都可以为之做证。不过,话说回来,青春总有过于疯长的麻烦与迷茫,我们的意念与现实特别容易含混,关于汉江河床上的那只白鸽子,时隔多年,每当回忆起那一天,必得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一切都是真实的发生,而非缥缈的虚幻。

只是但凡曾经心跳,往事便落定在心头。

至少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天,我们四人是分头从两座小城出发赶往江汉的,而且到达的时间不约而同。

两座小城位于汉江的一南一北。南岸是南平县城,紧靠江堤;北岸是北原县城,距离汉江大约五公里;两座县城各有十多万人,高楼罕见,城区趴得很开,面积似乎不算太小。数月前,我们大学毕业分配到这里来,南平和北原的人都跟我们讲自己的县城是汉江之畔最为灿烂的明珠,也便是说,这里的“最”不是唯一。我们不用较真,晓得这种牛皮不过是行政竞争和小农自慰。事实上,汉江隔两县,两县向来没什么政治经济的交集,两地的人只需埋头干活,过自己的日子,且不说两颗“明珠”谁都不必压倒谁,即便压倒了也跟百姓无关。至于汉江,固然是母亲河,但时值“改革开放”肇始,人们忙于“母亲”之外的经济周转,日月骨碌骨碌的,哪有工夫去河边打量和亲近?春夏秋冬,汉江犹如光阴庸常,除非某一天天上多出一个太阳,在此之前,大家一无异想,日子向来不曾掀起波澜。

直到这年秋天来临,省地县的报纸忽然报道:上边计划在汉江的南平县城段架一座桥。据说,架桥的议案是北原县的大人物发起的。理由堂皇:架了桥,北原的人经南平上省级水泥公路,去省城的路程一下子可以节省60公里。不是说“要致富先修路”吗,桥比路更顶用。

但是,没过多日,居然是北原的人串通南平的人揭露内幕,说什么架桥的理由不过是打牌,打牌的人意在沛公——为了方便自己随时窜到南平来……而且有人看见那人已经来过南平县城。

何以窜到南平?南平有刘虹女。

狗日的,原来竟是“雪隐鹭鸶飞始见”呀!

当流言流过我们的耳门时,我们四个外来的小知识分子顾不得修养了,开始朝着南平和北原的天空愤愤地骂。

其实,是我们天真了,我们的灾难是注定的:因为刘虹女的美丽实在太脱离群众。她的身材高挑柔曼隐瞒不住傲然的小平肩,肤质白皙得光润晶亮,眼睛像黑葡萄也像清澈的潭水,脸和五官集合了所有美的记忆却十分别致,头发蓬松流泻偏偏刘海自然微卷——在那个年代,她甚至不像《庐山恋》中脱离群众的周筠,也不像《小街》里脱离群众的小俞,这两个全国人民念念不忘的形象均未脱离中式美女张瑜的样子,她的脸形更瓜子一些,额头略宽,睫毛扇动时嘴角抿着宁静,有那么一点儿欧化;而且,她也没有周筠的跳跃和小俞的忧郁,一直是宁静的,宁静中让人觉得外表之外还有十分之七说不明白的魅力。刘虹女为了不脱离群众,早就开始在公众场合用陈旧的衣着掩饰自己,可是中国有句成语:瑕不掩瑜。即便是烟灰缭绕的小城,老百姓的眼力也能吹糠见米。6月的一天,刘虹女穿着普通的白衬衣蓝裙子,在我们四人的陪同下到南平报到,走出长途汽车站,还是被两个男青年的绿豆眼盯上了,之后跟随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有人问:这个是演员张瑜吗?有人答:不不,是一个新演员!刘虹女看我们,我们像保镖一样铁面无情……

现在已是秋天,架桥的事儿尚在议论,南平人又发现了刘虹女的新动向。说的是上周周日,预报天气有雨但还没有下雨的时候,刘虹女化装成民女,带一把折叠花伞,独自出门,登上江堤,下到袒露的河床散步;河床上有一只白鸽子,不怕人,随其左右,刘虹女停在河心看水,白鸽子也停下来陪她看水;一会儿,落雨了,刘虹女撑开花伞,遮在头顶,蹲下身,那只白鸽子便在刘虹女身边来回走动,刘虹女担心它淋雨,又怕惊吓了它,就不语不看,单是一寸一寸地将伞盖向白影子那边移动,待白影子进了伞底,伞盖又一寸一寸地退回,白影子跟着挪步,到后来,但见河床上撑一把花伞,伞下一人一鸽子……

这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呢?两个城市一派茫然。

好在有流言。流言流淌在车站、码头、酒桌、牌局和办公室,很快便给出说法:这事也不奇怪,因为那白鸽子是男的,但凡是男的,谁不喜欢刘虹女?单是有点儿想不通,刘虹女为何明面上婉拒了所有追慕者,却在私下跟一只男鸽子亲近?

瞧瞧,全是他妈的惦记天鹅的癞蛤蟆们的混账话。

可是,我们无法抹杀白鸽子就在刘虹女的花伞下。

我们怀恨那个“打牌”架桥的人物,讨厌所有癞蛤蟆,也妒忌那只白鸽子……我们越来越慌张。

2.我们

我们是赵春、钱夏、孙秋和李冬。

诚然,作为刘虹女的追慕者,“我们”实际上有很多人,简直不计其数。但我们四人姓赵、钱、孙、李,名字叫春、夏、秋、冬,因了姓和名的机缘,早已建立兄弟般的友谊;虽说在爱情问题上彼此也是宿敌,可面对全社会雨后春笋般的新生对手,必须民族矛盾优先——结成战略同盟而合力对外。

何况刘虹女跟我们四人是江城大学同届毕业的,即使她一直拿我们当普通同学,但到了南平和北原,大家也算自己人。当年,赵春和钱夏落户南平,孙秋和李冬去到邻县北原,坦率讲,是刘虹女决定了我们的毕业分配,如果不是她,四人何以投奔这远离都市和故乡的小城?我们甘愿把青春献给她!刘虹女自然晓得,只是她对我们都好,向来平分秋色。那是风声鹤唳的日子,我们无法判定谁将最后胜出,但每个人都在争取做最后胜出的那个人。

我们的竞争一分一秒都不能停歇。

但一切又是简明的。那时的爱情既不是从前的“革命+爱情”,也不是后来的“金钱+爱情”,而是“事业+爱情”。我们是“文革”后的“新三级”大学生,时代先锋,把事业进步当作赢得爱情的不二法门。偶尔,当爱恋的潮水汹涌澎湃时,我们以为原本是爱情的奔突催化了事业的追求,可这样的想法即刻让我们感到对不住先锋的境界。人生的梦起初在近前,我们离看破人性而内心自洽尚有漫长岁月。我们必须扛着:每天拿工作当事业,无比热切地投身于自己的岗位。

刘虹女分配在南平师范学校教英语。我们四人中,老赵(我们在大学时就把赵春叫老赵)学政治,被中共南平县委办公室要走;钱夏学历史,进了南平党史办公室;孙秋和李冬,因南平接收大学毕业生指标受限,就近转投北原,两人都学中文,一个去县委机关报《北原报》,一个去县教育局语文教研室。所幸四人的岗位跟专业合辙,让我们对未来充满理想。上大学前我们曾跨出家门向社会张望过,毕业前辅导员更有交代:走上社会后,既要保持青春活力发挥专业优势,也要善于学习和适应环境。落脚点是“也要”。但辅导员没讲实用技巧和案例,我们只能从记忆中翻出楷模来学习,结果,报到那天每个人都像乡村老地主见到贫下中农一样点头哈腰。只有钱夏不老实,主任叫他“钱瞎”(把夏念成xiā)他居然用汉语拼音纠正主任:x-ia-xià(夏)。

第一次领工资后,我们跟刘虹女聚过一回餐。

东道主是老赵,联络人是钱夏。他俩同在南平县委大院上班,同住大院北门外的机关宿舍,碰面的机会多。老赵所以做东,主要是因为他的工作岗位在县里地位最高,他应该对刘虹女有所表达;但他又怕落下不义气的名声,干脆来个与狼共舞,把三个情敌也叫上,心想,说不定可以一箭三雕顺便屈人之兵咧。

聚餐安排在周日下午,地点是老赵的单身宿舍。那时正经人一般不下馆子,去餐馆也花不起钱。老赵的单身宿舍在二楼,二十几平米,宽大敞亮,门向南开,从走廊进入,房间内南北有窗,北窗下是一张木床,南窗下是一张书桌,中间空阔得做广播体操绰绰有余。问题是没有锅盆碗盏。隔壁住着一位有家室的女干部,女干部在走廊上摆煤灶生火;老赵叩门求援,她不仅支持,还给出建议:自己煨一罐排骨藕汤,再去机关食堂订几个菜。那天,老赵上午忙采买,下午守候在走廊的灶台边煨汤,交代钱夏确保其他三人在下午四点前一个也不少地到场。

钱夏先去机关办公室,利用周日没人的机会,拿起公家的电话给北原报社打长途,通知孙秋赴宴,让他约上李冬;因为说了刘虹女要来,这两个家伙只会提前赶到。下午三点,钱夏招呼过老赵,骑车去南平师范学校,时间尚早,半道弯进书店消磨一阵,挨到四点,用自行车后座驮着刘虹女回来,老远把铃铛摇得脆响。

老赵、孙秋和李冬站在二楼,一起隔着栏杆朝楼下看。

刘虹女进了老赵的宿舍,称赞室内又大又亮,说干部的待遇比教师好,口气是为同学高兴,极普通的态度。但她没有在意,她的到来让我们心慌意乱。三人正要调侃老赵,老赵赶紧吩咐移出书桌当餐桌。刘虹女过来把桌上的书本和笔筒拿走,四人抬起桌子移至房间中央。刘虹女又找了抹布,忙着擦拭桌面。她的主动让人联想到女主人,三人都觉得她没必要为了一顿饭过于热爱劳动。钱夏掏出五元钱,支使刘虹女去宿舍院门口的杂货店买一瓶白酒,一边从她手上拿走抹布。刘虹女接了钱出门,孙秋和李冬偷着笑,向钱夏竖起大拇指。

开餐时房里亮了灯。桌上的菜品体量壮观:一大罐子汤,荤素四道菜都是搪瓷海碗。不过,吃喝的场面并不欢腾:因为刘虹女,大家必须斯文。老赵起身拿勺子给刘虹女碗里舀汤,钱夏连忙端了刘虹女的碗去接,孙秋说盛汤时碗不要端起的,李冬喊小心烫着,一边拿手遮在刘虹女面前。刘虹女不知所措,表情涩涩地绽放。席间,大家先后介绍自己的工作,听起来每个人都春风万里。

孙秋突然看着刘虹女说:你瘦了。刘虹女莞尔一笑:你也是。其他三人争着问刘虹女:我瘦了吗?结果大家全都瘦了。

李冬觉得这样的场面自己最不占便宜,早早地看表,提出散宴,说再不走,轮渡一收班,他和孙秋就回不去北原了。当时汉江还没有到枯水的季节。老赵提议:要不你们在南平住一宿,明天赶早班的轮渡?李冬说那样上班会迟到的。钱夏就打趣:你俩走了,这么多剩菜咋办?孙秋指老赵:该老赵辛苦呗。老赵苦笑:天哪,我至少要辛苦一个礼拜咧。刘虹女有些不安,说:真对不起老赵。

于是全体起身,丢下一桌狼藉,先送刘虹女回学校。从机关宿舍到南师不到一公里,有路灯照耀,我们扯起嗓门唱歌,让全城的毛孔都能听见。到了南师门口,四人看着刘虹女走进校门,刘虹女回头挥手,转身消失在校园的拐弯处。

接着送孙秋和李冬去江边坐轮渡。从南师北面上了堤,老赵仍要送到码头去,被李冬拦住。钱夏风凉地笑道:二位兄弟,要是太辛苦,以后不必常来南平的。孙秋立马回他:放心吧,只有不辞辛苦,才能感动上帝。两人的话针尖对麦芒。

可是,我们很快在“事业”上遭遇了挫折。

老赵有个竞争对手是南师毕业的中专生,那小子也积极争取进步,每天早晨,追着老赵的脚跟来到办公室,老赵扫地、打开水,他一步到位——直接替主任抹桌子、泡茶。一次,主任审阅那小子起草的文件后,交给老赵打印,老赵看过稿子去找主任,说“加强改革力度”不妥,应当把“强”改为“大”,因为后面是“度”,主任说强大强大嘛不改也行,他说强不是大大不是强,不改不行的……不久,县委书记要一个专职秘书,那小子去了。

钱夏更二,主任让他整理南平抗日资料,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国军”抗战史。主任问共产党呢?他说我党当时在别处。主任指出:党不在但党的精神在呀!令他重写。他开始思考党的精神,一面将那篇“国军”抗战史的稿子投寄出去,重写稿还没写成,寄出的稿子被《人民政协报》刊登出来,他拿着报纸向主任邀功,主任端着烟,不看报,只看他,摇摇头,一截烟灰掉在桌面……不日,他申请入党,主任笑了:你不适合入党。

孙秋在报社只当了三天记者。第三天早晨,主编说,县委书记说某生产大队有10个万元户,让他马上报道,他当日采访,写出稿子交给主编,主编浏览后问:万元户怎么少了6个?他说:实际只有4个。主编嗤道:你想跟书记过不去?他说:不是我,是事实。主编冷笑:你狠,从明天起,在家做编辑。不日,主编将一篇《凯歌大队家家户户凯歌(黑白电视机品牌)高奏》的报道交他编发,他不信,亲自去核实,把“家家户户”改成了“40%的农户”,稿子送审的次日,主编通知他:下周地区(指行政区)有个新闻培训班,你去吧。

李冬巡回各中学听课,发现语文老师不讲普通话,n、l不分、f与h对换、没卷舌的zh、ch、sh和r、后鼻音g发不出来、省略介音u和i,为此写报告呼吁全县语文老师率先说普通话,教研室主任很支持,局领导也重视,让李冬去县一中试点。不料,在县一中的语文老师见面会上,同行拿他当笑话,说讲不讲普通话对高考没啥影响,大家抓高考忙得屁滚尿流,哪有工夫调舌头?校长拿起李冬的手来看,李冬问干什么,校长说:我看你有没有长义指——北原有句谚语——六个指头搔痒。

四人遭遇了挫折互不相告,都憋在心里,以免传到刘虹女的耳朵里,但又找不到出路,终日颓丧。那时,我们已经晓得那句令人厌恶的“他人即地狱”,但从未相信它是对包括自己和上级领导在内的全人类的批判;我们满脑子只有刘虹女,除了费厄泼赖的钩心斗角,哪里意识到社会是一个装满螃蟹的大笼子,还一心指望着事业上一马平川咧。我们的蓝天在那个陌生的初秋遽然灰暗。想起辅导员说过的“也要”,觉得分明是投降的指示。

可青春的血依旧温热,实在无法变节。

我们选择逃遁。不知道从哪一周开始,我们四人每个周日都会像霜打的落叶聚在南平。半个秋天,大家不说心里的话,彼此晓得各人心里有话。那些话在插科打诨的嬉笑的缝隙闪现,倏忽尖锐,就要酿出清泪了。若干日子后,孙秋带头,我们四人于黄昏时走出宿舍,一起走到南平师范学校北面的堤坡上,相依坐下,静静的,等候月亮升起,等待校园里传来刘虹女弹奏的琴声。

那月下的聆听……永在眼前。

……

作者简介:刘诗伟,现居武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武汉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会长,中南民族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19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在时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