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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微刊|鄢永华:父亲和我

来源:贵州作家·微刊 | 鄢永华  2020年02月25日08:45

父亲进入老年后,有时像个孩子。

由于排小便不畅,二零一三年父亲做了第二次前列腺微创手术,手术后在小腹上穿孔进膀胱,插引流管吊引流袋,直接从这里引流小便。按医学规定,每月必须去更换一次引流管、袋,以防膀胱感染。每次更换时,必定是有点痛的。每次父亲都特别紧张。他一边小声地,近乎哀求医生轻一点,慢一点;一边紧紧的抓住我的手,我感觉到他全身在颤抖。

我对他说:“会有好痛嘛,您这样紧张?”

“痛在我的身上,你晓得个毬!”,他生气地说。

医生见他这个样子,每每会笑着摇头。

父亲在中年时,一次他挑一挑红萝卜准备去赶场。他把一百多斤的高挑箩筐甩上肩头,迈开步子出发,在跨过家门口的水沟时,不慎脚下一滑,负重一百多斤的身体摔倒在沟坎上。大姐回忆说,只听他惊恐地“妈!”的一声叫喊,他重重地摔倒在沟坎上,那装满萝卜的担子还压在他的脖子上,他满脸紫胀,痛苦呻吟,动弹不得。母亲心痛、惊恐地呼叫了一声“天!菩萨!”,和大姐急忙跑过去奋力移开压在他脖子上的重担,把他的头解救出来,他脖子倒没事,但把腰摔伤了。从此留下腰痛的后遗症,时不时会复发疼痛。

父亲的腰痛,每次复发时一般一周左右时间,期间用膏药贴敷后会好。但在他九十二岁那年(二零一九年)三月腰痛复发,这次疼痛比以往厉害。他在起、坐、躺时都显得十分疼痛的样子。并且痛的时间长,用了药都两个月了还不见好。我和大姐、二姐送他去医院拍片检查,片子显示他的腰椎上有陈旧性骨裂,还有骨质增生。

我们咨询医生,是否可以做手术治疗解除他的痛苦。但医生不同意,说父亲年纪太大,不敢做手术,只适宜吃药、贴药保守治疗。医生安慰父亲,叫他不要紧张,会好的。

然而父亲因为一动就感觉到疼痛,两个月过去了,还不见有明显的好转,所以他生怕自己好不了,会瘫痪在床,所以他紧张得不得了。

“永华,我好不了了。”

“会好的,骨裂,骨质增生得慢慢养,急不得。”

“我要瘫了……”

“不会的,您不要这样紧张嘛!”

“我要是瘫了,咋个办哦……久病床前无孝子啊……我给儿女们添麻烦了……呜呜呜……”他老人家说着竟像个孩子似的伤心地哭了起来。

看着须发苍白,老泪纵横的父亲,像个惶恐无助的孩子一样,我被吓得不知所措。

我安慰他说:“您不可能瘫的,您要相信医生,更要相信我们,一定会把你治好,照顾好你。”

他抹干眼泪,哀哀地沉默。

我心里叫道:“父亲啊,您不要这样紧张,您要相信您的儿女,就像我们幼年时相信您一样啊!”

记忆中,儿时的我生病,多数是父亲背着去看赤脚医生的。他蹲下身子,我趴在他的背上,两只小手扶着他宽厚的肩膀,他有力的两只大手反扣于后腰,托着我的小屁股,起身,上身向前微倾,背着我大步走在山路上,向几里外的赤脚医生家走去。

此时病怏怏的我,会在他温暖的背上安全地睡着。

有一次,父亲背着大约五、六岁的我去看病,途经一个山寨,突然六、七条恶狗狂吠着围攻我们。父亲急忙捡起路边的一根木棒,边打边退,退到一家屋檐下,背靠土墙,把我放下紧挨在他身边,挥舞着木棒和呲牙咧嘴,狰狞狂吠的群犬战斗。

奇怪的是,记忆中,幼小的我面对那群恶狗,心里虽然胆怯,但至始至终没有被吓哭。是因为身边有父亲在,所以心里不太害怕。

勤劳是父亲的人生信仰,他的人生经历告诉他,并使他坚信,懒惰就要饿饭,只有勤劳才能有饭吃,才能活得好,才能受人尊重。他是一个一生勤劳到老的农民,是一个精通农事的庄稼汉,他和母亲用他们那无比勤劳的双手,养活我们六个儿女,供我们上学读书。

为了一家人的生活,父亲每天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日辛劳。同时他也严格要求子女在学习之余认真干活。

在他的严格管教下,我从小到大,依次学会了放牛、割草、砍柴、挑担、犁田、插秧、挞谷等等农活。但是小孩子总有贪玩偷懒的时候,我为自己的偷懒付出过惨痛的代价,至今记忆犹新。

一天,我和父母在龚家土干活,其时夏天,天气酷热,我表弟来约我下河去洗澡。我恳求母亲,得到母亲的同意后,就欢蹦乱跳地跟着表弟走。没走多远,父亲手执赶牛犁土的拇指大小的荆竹条追上来,二话不说,就朝我头脸以下的小身板狠狠地抽打。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笋子炒肉”打得遍体鳞伤,火辣辣的疼痛使我嘶声哭叫,急忙火速折转身,拼命跑回地里,一边伤心地哭一边继续干活。母亲怜悯地看着我,但面对怒气汹汹的父亲也不敢说话。

还有一次,是父亲交待我去砍田坎上的灌木杂草,以免阴着稻秧,我因为贪玩忘了去做。到了晚上,我又毫无悬念地饱尝了一顿“笋子炒肉”。

其实后来我也应该偷懒过,但父亲没有像那样狠揍过我了。

当然,在家里大大小小的一堆孩子中,我算是比较勤快又听话的。我小时候一般干活都认真,有耐力。我二哥曾开玩笑说我是个当农民的料,我想父亲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在做农活上,一向对我比较严格。

在我记忆里,我大约十一二岁时,有一段时间里我感觉浑身无力,干活时提不起劲,可能是营养不良的原因。但又没有哪里痛,所以就没有理由不干活。

我记得在某年的春耕时节,父亲在梳子田(形如梳子的地块田)犁田,他叫我用田里的软泥糊田埂,以防田埂漏水。那天我浑身乏力,实在没有力气做。但又不敢说出来,只得坚持慢慢做。他看见我做得慢吞吞的,以为我又在偷懒,就一阵怒吼臭骂。我怕他打我,便强打精神加快速度,一颗颗泪水滴在浑浊的水田里。他发现我哭了,愣了一下,问我搞哪样哭?我哭着说没得力气。他看了我一下说:“好好好,实在做不动,就回家去!”

好像是接下来的第二三天之后吧,父亲又叫我同他一起挑谷子到几里外的邻村碾米。我拖着无力的脚步挑着五六十斤谷子坚难地跟在他后面。在碾好米回来的路上,父亲挑大米,我挑谷糠(用作猪饲料)。沉重的担子压得我举岁艰难,双腿像踩着棉花一样软弱无力,但我还是坚持向前走。终于快到家了,在爬漆树田斜坡时,我实在没力气了,脚一软,连人带担摔倒在斜坡上,箩筐里的谷糠撒了一地,父亲见了,顿时怒骂我没出息。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小声地说:“这娃娃是咋个搞的,做事总是有气无力的?”

母亲温柔地问我:“小华,你生病啦?哪里痛没得?”

我摇头说:“没得,就是感觉没得力气。”

母亲说:“我煮荷包蛋给你吃哈。”转过身对父亲说:“我跟你说,让娃娃休息几天!”

父亲有时是一个粗心的父亲,但他不乏对我的关心。

当我考上师范学校时,他是有些意外的。我记得当时他高兴地说:“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我在考上师范后,当放假回家时,父亲不像以前那样严格要求我干农活了。

我准备结婚时,父亲为我准备了打家具的木料。由于母亲当时也年老了,如果请木匠师傅到家打家具,势必母亲每天要为师傅做三顿饭,这样她会很累,因此我把木料拖到我上班的新场街上,包给一个师傅做。

这样一来,父亲就不放心了,他三天两头就骑着单车跑十多里路来看那木匠师傅做得如何。当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刚学会骑单车不久,他骑单车时在路上歪歪扭扭的样子,令我们心里揪得紧紧的,担心他会摔倒。叫他不要骑,他又固执不听。一天他又骑车来看木匠师傅打家具,不小心人车冲下一个高坎,当即就把右肩锁骨摔断了。

他忍着痛说:“唉,你们不要怪我咯,我是不放心嘛……”

近几年来,父亲对自己的身体时不时发生的感冒、便秘、拉肚子、双腿乏力等毛病,苦恼不已,还怨天尤人。说自己三天两头的生病,三天没得一天好。叹息自己命不好,说如今的日子好了,但自己总生病,没得福气。

我安慰他说:“老人家,您都九十多岁了,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吃饭也吃得香,睡眠也好,这就是福气啦!您看看周围,比您小十来岁的好多老年人,都去世了,你还活得好好的。”

父亲听了,有时他微笑不语,有时他面无表情,有时他会说:“这到是,我是比他们活得长,他们,有的条件不好,生病没得好好医,不经事(大约耐不得,不结实,不坚强之意),死得快。”

我有时回家为了让他高兴,就请他唱山歌。唱山歌是他年轻时的爱好。他一听,一下子兴致就上来了,歌声悠悠地唱:

唱歌还要妹和郎,

吃饭还要菜和汤。

有郎无妹不好唱,

有妹无郎唱不昂。

……

月亮弯弯在天边——,

眉毛弯弯在眼前啰。

田坎弯弯装得水哟,

人心弯弯事难圆哦。

……

作者简介

鄢永华:贵州贵阳人,报纸副刊编辑。20多年来在《贵州日报》《贵阳日报》《贵州政协报》《贵州民族报》等发表作品两百余篇(首)。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