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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6期|叶兆言:李庄一日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6期 | 叶兆言  2020年02月25日07:47

到李庄是晚上九点多,过去一段时间,出门坐飞机都准点,或者基本准点,因此产生错觉,现在的起飞时间终于开始靠谱。从张家港出发去浦东机场,这之前还有个讲座,讲座结束立刻发车,司机说如果高速公路拥堵,可能会有麻烦。好在一路没问题,快到目的地,手机上在提示,你乘坐的班机已到达浦东机场,飞机将准时起飞。

手机预订了座位,不托运行李,进机场大厅,通过安检到登机口,标牌上写着“航班正常”。时间突然变得富裕,心情顿时愉悦,找个人少的地方,打开电脑,开始修改刚完成的短篇小说,随时准备登机。根本没想到会被很抱歉地通知,飞机因为某个理由要延误。坐飞机的旅客都熟悉和习惯这个“很抱歉地通知”,一句最令人生厌的套话,非常可恶,飞机明明就停放在那儿,隔着玻璃窗,可以看见它银色巨大的身体,可是你也只能很抱歉地与它相顾无言。

接下来,还要赶往珠海参加莫言的“京师杰出教授”授予仪式,因此在李庄的时间只有一天。同乘一架飞机的还有作家小白和斯继东,也是登上飞机才知道。抵达宜宾,小白在城里有朋友,要明天才去目的地,我和斯继东被等候的接待人员接走。一个小时后到达李庄,在酒店办入住手续,匆匆又吃了些东西,肚子并不饿,飞机上吃过,接待人员为了等我们,一直饿着肚子,因此实际上是我们陪着主人在用餐。

吃完了,到大街上漫步。大队人马早已抵达李庄,这时候,都坐在一家小酒馆前喝酒,一大桌人,兴致很高。看到老友肖亦农,他远远地喊快过来一起喝,我不擅饮酒,便坐下来喝茶。这一喝,大呼小叫,就喝过了十二点。夜深人不静,气氛十分热烈,情绪特别高昂。酒开了一瓶又一瓶,好像有人醉了,结果都没醉,都能喝,男人能喝,女人也能喝,我只能暗自惭愧。一个没酒量的书呆子,在这种场合陪坐,显得很不合群,相当丢人。多年以前,王朔曾因此调侃过我,你又不抽烟又不喝酒,除了写字,还能干些什么。今晚又被同样的问题追问。

睡得很晚,偏偏又醒得很早,起来独自在古镇上散步,东张西望,抓紧时间多看几眼。对李庄向往已久,好像很久以前就来过这里,当然只是在书本上,在梦中。李庄介绍自己,喜欢说“中国李庄”,喜欢说位于长江的最上游,岷江和金沙江的交汇处,万里长江有多个源头,只有到了这一段,才正式开始定名为长江。西南半壁古戎州,万里长江第一城,李庄紧挨着长江边,景色非常优美。因为有了抗战时的那段历史,它被誉为“中国文化的折射点”,被誉为“民族精神的涵养地”。在张家祠,也就是国立中央博物院旧址的两个柱子上,以上两句话被书写成一副对联,十分显眼地挂在那里。

可惜时间还太早,张家祠还没开门,只能在门口往里张望。街上三三两两行人,茶馆门外露天放着桌椅,已经有茶客坐那喝茶聊天。一个不大的小广场上,成群的大妈在跳健身舞。沿江码头要经过许多级台阶,一艘不大的渡轮停靠了,背着竹篓的川民正排队走上来,嗓门很大。与江南水乡古镇的小桥流水相比,李庄有种别样风味,仿佛川剧中的变脸,它一会儿宁静,一会儿又突然喧嚣。这里的狗特别爱叫,在街上走,发现它们不是因为见了陌生游客,而是在跟主人嬉闹,一边叫,一边往主人身上扑。两只小狗远远相见,也是摇着尾巴乱叫,好像通过吠声来打招呼。

上午要开会,这是必需的,来李庄的名义就是为了这个会。主办方知道我只有一天时间,下午的参观路线做了精心安排。本来应该是次集体活动,事实上却成了一个人的旅行。李庄并不大,时间足够,没想到会开到一半,原定从昆明转机飞珠海的航班取消了,发一个通知过来,请办理退票。这样一来,麻烦真是不小,主办方赶紧想方设法,商量来商量去,从哪儿起飞,飞到哪,重庆还是成都,珠海还是广州,最后方案是从成都飞珠海。从李庄去成都要三个多小时,原来一下午时间,为了赶飞机,压缩成两小时。

于是连饭都没心思吃,匆匆吃一大片当地最著名的白肉,白米饭就着川江红锅黄腊丁,吃完立刻参观。进张家祠,好在都是附近,抬脚便到。除了专人陪同,还有一名很好的导游。张家祠抗战中是中央博物院所在地,现在易名为“中国李庄抗战文化陈列馆”,有许多老照片,看到许多熟悉面孔,赵元任、傅斯年、陈寅恪、曾昭燏,都是自己曾经写过的人物。中央博物院就是今天的南京博物院,当年很多珍贵文物都收藏在这里。以今天的眼光看,那么多国宝级文物,收藏条件实在太差、太危险。不知道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是不是也藏在这儿,四川气候那样潮湿,万一日本人飞机来轰炸怎么办,想想都觉得后怕。

出了张家祠,去同济大学工学部旧址,抗战期间,为了保留读书种子,许多大学西迁。这里原本是一座庙,叫东岳庙,依然当年模样,只是墙上挂了很多老照片。历史都停留在这些当年的映像上。参观这个地方,看到当时的办学条件,你可能会突然领悟,说到大学精神,美丽的校园,新建的豪华大楼,211和985,这些其实都不重要,真正的读书人,在哪都能读书,在哪都能把书读好。

时间太紧张,不得不赶快去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中国营造学社。这地方是李庄的精华所在,来到李庄,你一定要到这里来朝拜。导游介绍十分动情,热泪盈眶,说起当年的环境简陋、物质条件的匮乏、梁思成夫妇做学问之用功、林徽因的多病卧床,我听了也忍不住为之动容,心有戚戚焉。要知道,林徽因向来都是话题人物,通常只是活在故事中,或者说活在各种戏剧性的段子里。真相对很多人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只有到了这个地方,只有亲眼看见,你才可能见到一位更真实的完全不一样的林徽因。

也许太熟悉这一代文化人,两个小时走马观花,仓促地经过,我的脑子里一直在胡思乱想。天空海阔,有时候会突然感到很悲哀,很无能为力,想不明白中国文化人为什么非要被逼到这种境界,被逼到走投无路,才能绽放出如此灿烂的光辉。“国难不废研求”“室陋也蕴才情”,如果没有抗战,没有山穷水尽,中华民族没有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无论梁思成夫妇有多大的学问,他们家的太太客厅,只不过是北平的一个文化沙龙,到了作家笔下,譬如在冰心的描述中、在钱锺书的小说里,都会成为讽刺和影射的对象。

国破山河在,时穷节乃现,为什么有文化的一代知识分子,抵抗贫穷容易,抵抗富裕的平庸,面对名利时尚、各种荣耀头衔、江湖地位,反而会不知所措,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人生总是有太多的不可说。留给我参观的时间太短,都是匆匆扫一眼,看得少想得多,无限遗憾,只好留给下一次,只好寄希望于以后再来。还有几个该去的地方没去成,譬如栗峰山庄,国立中央研究院的历史语言研究所所在地,还有当年的人类体质学研究所,与这些地方失之交臂,有点罪过,太可惜太遗憾。

最后补充说一句,匆匆赶到成都,飞珠海的航班还是延误。航班可以延误,旅客不可以迟到,这耽误的大好时光,如果不是枯坐候机大厅,让我能在李庄再看几眼,多好,多么美妙。

叶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驰向黑夜的女人》,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年旧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