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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2期|左丹:一方水土(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2期 | 左丹  2020年02月25日08:49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我的老家在桂西北峰丛密布的一个偏远小山村,红水河从村庄穿越而过,就像千万匹红褐色的马群,在一位壮汉的扬鞭吆喝声中,一路嘶鸣,一路飞奔,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们的步伐,蹄声如椎鼓,于千山万壑中回荡呼啸不绝。

乡下老家是人们灵魂的出发与归宿地,学校假期一至,我们带孩子回到乡下老家。俩小家伙就像两只快活的小兽,到处嗅着,即好奇,又兴奋。他们晚上准备吃饭的时候,发现从两只小黄猫和一只小黑狗那儿招来了一些跳蚤,他们不停地挠,身上好几个豆粒大小的红包,脖子上、肚皮上、屁股上,他们的阿公拿来乡下卫生院买来的“可的松”软膏,擦不到的地方他们就撩起衣服虾米似地弓着背让我帮他们搽,一边搽他们就一边挠,于是,身上就出现一道道红,看见我有些紧张,阿公不以为然,说可能是水土不服,没什么的,等一下吃饭的时候不要洗手就没事了。“这是什么逻辑啊?”他们阿公就说沾一点泥土的气就服水土了,这些城市的孩子离泥土太远了。

于是,俩小家伙仿佛从他们阿公那里得来了圣旨一般,与村上的孩子们下河捉小鱼捞小虾,上树摘那些还没成熟的青涩毛桃,从他们闰土一样的堂哥那里拿来散炮点着玩,还好奇地蹲在他们奶奶身边看烧火煮饭,常常会抽出一根柴火,满院子追鸡鸭鹅瞎跑,玩得像个泥猴。就算雨天,他们也顶了漏了洞的竹斗笠,冲到院墙边抱柴火,帮奶奶煮粽子。我觉得奇怪,怎么这俩平时常常爱感冒发烧的小家伙,淋得落汤鸡一般反而没事儿?他们奶奶就说,自己家院子的雨怎么会淋生病?城里的雨有毒,所以淋了会生病,而乡下的雨干净,带着地气呢,他们的奶奶认为,小孩子和那些飙芽抽节的甘蔗玉米秆子一样,淋点雨,长得大。粽子煮好了,他们就和奶奶用芭蕉叶一份份分包好,再加一些我们从城里带来的糖糖饼饼,准备挨家挨户去送。我和他们奶奶说,还是别忙送吧,等明天雨停再送吧?隔壁二姐家的姐夫憨厚实在,一边捞起锅里热气腾腾的粽子一边说开锅粽子要趁热才有味道,春天了,留多一夜会发霉,乡下的雨是干净的水,不怕淋的。于是,俩小家伙就争着抬满登登的一竹筐吃食,一人一个斗笠往头上一扣,拉着他们奶奶的衣襟开开心心地给村邻送去了。如果遇到谁家赶街没人在,就直接走进院子,放在窗台上、挂在门把上就行了,不用担心会有路人偷拿偷取,因为一个村子里住着的,大家都是熟头熟脸的。村里老人们都说,钱财值几多?名声背一辈!

我喜欢这种说法,有诗味,更有泥土最实在的本真之初味。

纯朴的乡风民俗,连雨都是干净的水,有生命的活泛、有母性的善意——

我们这里的乡下人祝福祖祖辈辈看中就是名声。有首山歌这么唱:“诚实本分记心怀,大路走正莫走歪,钱财丢失还能挣,名声丢了买不来。”所以,乡邻把口碑名声看得很重。

记得小时候,我最佩服的就是老爸,因为在我们村人眼里,他是乡亲们眼中的一棵树,心中的一垛墙,是一个可倚可靠的主心骨。作为村党支部书记的他,对于那些终日在山旮旯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来说,他们视线所能及的最大的“官”就是村支书了,老爸也就成了“党员干部”的形象代言人。所以,老爸不光自己以身作则,他对我老妈的要求、对我的要求,也非常严格。如果我与村里的其他孩子打架,他总是不问缘由,先揍我一顿再说。如果老妈心痛儿子阻拦他,他就边打我边振振有词:“你以为人家会说老韦家的孩子打了谁谁家孩子?人家只会说党员干部家的孩子打了老百姓谁谁家孩子!”以至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做“党员干部”家的孩子一点也不好玩。

有一次,老爸拿面条送给隔壁的覃老爹,对覃老爹说是他在部队的儿子寄来的。

出生于八十年代初的山野农村孩子大多知道,面条在那个年代是多么金贵的奢侈物品,没有谁家平白无故就可以吃面条的,除非有什么贵客来,面条是当做菜的,在青菜汤锅的中间放一小捏,上了饭桌每次夹来吃时,没有人好意思一次夹三根以上,而且我们小孩子总是被告诫,要让客人吃,我们少吃。那个年代,我们全村人都认为面条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那是城里有钱人才可以常常吃到的高级东西,普通的农村人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就吃面条呢?听我爷爷奶奶说,他们第一次吃面条是五十年代广西解放那年,公社给每家发了一把面条,乡亲们才知道传说中的面条原来是这么的美味啊,全村人都说,还是共产党好啊,我们穷人也可以尝到面条的滋味了呐。于是,每过春节,当乡村五保户们从我老爸的手上接过乡政府转送来的面条时,他们就会向我老爸感谢:“感谢韦老党、感谢韦老党……”老爸就说不要感谢我,我们要感谢就感谢党、感谢政府。可是,在乡邻眼里,天天看到最大的“官”就是我老爸这样的村支书而已。于是,我老爸常常告诫我:“仔,你见了吧?我在乡亲们的眼里,就是代表党员的形象的。如果我做得不好,乡亲们就说是党员做不好。”

我说,老爸以后我要像你一样,为乡亲们做好多好事。

我的老爸太平凡也太普通了,平凡普通得就像一棵草,路边的草、田间的草、漫山满岭的草,到处有,随处见。然而,我想,不正是那些千千万万平凡而普通的小草最先报告了春天的消息吗?

所以,他常常说他不能对不起“党员”这个光荣的称号。

“阿爸,等下你又要送面条给隔壁覃阿公吗?那我和你一起去。”

“好,这才是乖仔。”老爸摸摸我的头,说下次我再考得语文、数学双百,就煮一碗面条给我吃。

我说,不用,都拿给隔壁阿公。我这样说的时候其实我是一直想象着面条的美味的,口水不断涌满嘴,我使劲咽下去。说:“爸,我要用力读书拼出出息!以后一定要让全村的人天天都有面条吃!”

老爸说,好!

有一次,上作文课的时候,老师让同学们谈谈心中最大的梦想。

我站起来大声地说:“我的梦想是——我一定要让全村的人天天都有面条吃!”

哈、哈、哈……全班的同学都笑翻了,老师听我说完理由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她微笑地望着我,语气坚定地说:“心中有梦就能飞……”

我说我要让全村的人都有面条吃的时候,我的母亲却轻轻叹了一口气,道:“老韦,你看你就是这样教我们的仔,以后比你还要不顾自己光知道顾别人呐。”老爸呵呵一笑:“猫在房顶睡,一背(辈)超一背(辈)。以后我仔肯定会比我强啰。”

“若比你强,那只会比你更累。”老妈佯嗔道:“一点都不懂心痛自己的仔。今晚要煮一点面条给仔吃吧。这两把面条是我编了两街的竹篓才买得的,你拿一把面条去给覃老爹,一把留给仔吃,过几天他就要考初中了,要加强营养。”

“妈,你放心,我读多多的书,读到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以后让你天天吃上面条,让全村的人天天吃上面条!”

老爸趁我和老妈讲嘴的当口,已从屋子里偷偷拿了两把面条,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

其实,全村人都知道,覃老爹在部队的儿子三年前因为救落水儿童牺牲了,但只有覃老爹自己不知道,当时是老爸去部队领回的抚恤金并帮他存乡镇信用社银行,告诉他说是儿子立功奖金,老爸叫全村人一定要守住这个秘密,违者做违犯村规处罚。三年来,老爸经常从自家拿吃的用的给他,每次都说是他部队儿子寄来的,还每个月都模仿他儿子的口吻写一封信,赶到乡里街上的邮局去盖章投递,然后又从大队委信箱拿了信去念给覃老爹听。勤俭的老妈每每心痛那张八分钱的邮票,她说,你看喽,又是一个鸡蛋钱啵。不贴邮票不行吗?反正覃老爹又不知道的。老爸态度坚决,一定要贴!不贴邮票覃老爹会起疑心的。

每次,老爸都读完好几遍之后,覃老爹还总是想“再听听”,老爸就乐呵呵地“再读一遍”。有时,老爸还会叫我:“仔,过来!你帮读多两遍给阿公听——”

覃老爹就会不好意起来:“支书,你那么忙,不用读了。阿弟也要写作业了,不好耽误娃仔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