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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写作者的任务不只是正面书写大的灾难

来源:澎湃新闻 | 罗昕  2020年02月25日08:39

再微小的人也拥有真正的生活,再卑微的人生也会展现生命之光。

2月21日,学者、作家梁鸿的中短篇小说集《神圣家族》修订版在Kindle首发。首发当天,梁鸿来到中信出版 · 大方主题分享会,与线上读者聊起《神圣家族》的创作背景,以及她对个体生命的感悟。“他们在小镇里面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我希望在他们身上赋予一种重要的价值,就是一个人存在的价值。他可能毫无意义,可能没有剩余价值,但他是一个生命,生命本身已经足以让我们赋值了。”

《神圣家族》包含了12个可以独立成篇、却又相互关联的“吴镇”故事。故事中12个主要人物——少年阿清、流浪汉德泉、医生毅志、从来没离开过店的美人彩虹、会阴阳仙儿的老李哥、研究易经的小公务员红中、抑郁的小学教师明亮等,坐在吴镇的时间里,朝着外面张望。

梁鸿

跃出“小镇”、“整体性”,回到人身上

《神圣家族》是梁鸿继《出梁庄记》《中国在梁庄》等非虚构作品之后,首次推出的中短篇小说集。

写完梁庄后,还有很多人物在她脑海里转悠。“其实,他们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片段性的、非常模糊的,可能我从童年时代就认识他们,长大之后,每次回到镇上他们都还在,看见他们也就看见曾经的生活场景。”

她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在镇上读书。小镇的每一条街道,包括拐角的丛野刺玫、夏天散发着臭味的白色花,都给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为了写这部作品,梁鸿又专门回镇上住了半个月。尽管笔下的人物有虚构性,但她仍希望文字具有更细微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就像一个人的毛细血管一样,好像不存在,但其实构成了生命的每一次气息,构成了人物的最终气质。

“我觉得它(吴镇)和我的生命有着某种一致性,跟着我一起成长。如果说梁庄是一个小小的内部生长的村庄,那么吴镇可能是一个走出了梁庄的封闭、能够和周边人交往的相对开放的空间,它是一个更喧哗、更有交融性的像交响曲一般的存在。”在写吴镇时,梁鸿会写到不同街道的纵横交错,不同阶层的彼时观望。她与它既亲密,又有距离。

近年来青年作家笔下诞生了越来越多的“小镇文学”,梁鸿认为这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也不必要把“小镇文学”作为一种鲜明的写作或思考指向。“作家的写作其实非常容易被暗示,比如小镇青年写得越灰、越颓、越丧才越好。一个作家、一个思考者应该要警惕这些东西。”

“我在写吴镇时没刻意把小镇作为一个本质化的存在来写,只是写生活在镇上的人。至于小镇的总体形态是什么,我还没好好地琢磨。我个人不愿意把它整体化。我想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应该跃出‘小镇’、跃出‘整体性’,回到人身上。”

即使微如尘埃,也自有庄严

《神圣家族》最吸引人的,确实是镇上一个个鲜活的个体。

梁鸿说:“我一直有一种观念——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全部。我比较反对在小说里有巨大的时代概念。当然,‘梁庄’的书写可能有总体性。但不管怎样,里面每个人的生命就是他的全部,每个生命所涉及的事件和情感就是他的全部,这个‘全部’实际上也是时代某一部分的全部,是个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这个世界的一个侧面,也都是世界的全部。”

“反过来说,每一个巨大的时代都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如果你能把一个个人比较鲜活地写出来,那么我想,时代的影子、时代的景观也就已经被呈现出来了。作家可能需要特别警惕的是,当我们把一个巨大的时代影像放在一个人的身上,其实可能会忽略他生命中更本质的东西。有时,这个‘巨大的时代’被作为借口,对‘个人’形成了一种压迫性的力量,使我们失去某种权利或表达的愿望,这也正是今天、此刻我们正在经历的事情。”

有读者好奇,书名叫《神圣家族》,其中“神圣”是指什么?

“这部《神圣家族》跟马克思的《神圣家族》完全不一样。所谓的 ‘神圣’指的是我们虽然微如尘埃,但自有庄严的地方。即使生活自身非常颓败,但依然试图获取更有价值的东西,哪怕是一个精神病人,这也是我写这部作品非常重要的一个想法。”

换言之,她的“神圣”指的是个体存在的感觉和价值,或者说是个体试图在生活里找寻自我存在感的东西。比如“许家亮盖屋”,一个在世俗意义上没有社会价值的孤寡老头,当他被人欺负的时候,他选择了反抗。

“他的反抗方式虽然有点低级,有点可笑,有点荒诞,但那是他内心的某一点尊严所在。我想这是神圣所在。他希望自己能够被尊重,他不自觉地选择了某种对抗方式,这就是他神圣的地方。”

写作者的任务也许不只是正面书写大的灾难

最近梁鸿在写一部非虚构作品,有关一个女孩子的故事。此前她一直在老家采访,跟着女孩的步子,去女孩生活的地方。

“疫情来之前我一直在写,春节期间也一个人留在北京写作。疫情蔓延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写的东西太无足轻重了。在这样一个巨大的灾难面前,这个女孩的故事好像也没那么具有启发性。”在那段时间,梁鸿特别沮丧,每天看新闻就哭得一塌糊涂,完全没办法拿起笔。

“后来我重新思考这件事情,就像之前我说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价值。这个女孩子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人与人之间的冲突、阶层之间的冲突、自己的情感、生活里的奋力……这些在我们的日常里也是非常有价值的事。它们不应该被压抑,或者说应该被表达出来。同时,也正是每个如她这样的普通人所经历的种种遭遇,才可能导致最后巨大的黑洞和缺失。”

2月2号,梁鸿在微博上写下这样一段话:

“今天写不下去了。和灾难中撕心裂肺的疼痛相比,所有的文字都显得过于轻浮。傍晚的时候,看着窗外的薄雪渐渐消融,突然想清楚一件事情。大地不是突然变白的,而是一片片雪花落下,最后改变了大地的色彩和形状。灾难也不只是意外,它是由一件件微小的事情积累最后变成大的事件。一个写作者的任务也许不只是正面书写大的灾难,而是灾难形成前那一片片雪花、一个个微小事件的形状。这或者也是写作的意义。”

她也开始重新审视手头正在写的这部作品。梁鸿告诉读者们,外部事件对个人的冲击不单单是一种悲痛,悲痛可能只是第一层,“作为一个普通的生活者,悲痛会内化到我们每一个思维或思想的链条里,可能这才是悲剧的价值所在,也可能是悲剧最终不会被遗忘的一个重要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