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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2期|景戈石:长管手枪(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2期 | 景戈石  2020年02月24日09:04

1

芳晓晨穿了件红红的棉衣,站在一片金竹林下,微笑着,看着我与我父亲。我的心咚的一下,像被什么暖暖地给撞着了,陡升起一团热气。轻盈的雪花,飘落在她的秀发上,或红红的衣服上,她时不时地扬起右手,或左手,用五个手指头,轻轻地拍打着雪花。雪花也就一片一片地往地上散落。从她口中冒出的一团又一团热气,很快就消失在了纷飞的大雪中。

芳晓晨在默默地注视着,静静地等待着。我父亲两只手一前一后地紧握着枪杆子,从院坝的这一边,飞一样地跑到那一边,锋利无比的刀尖奔向前方,狠狠地刺入用白雪堆积而成的野猪靶子中。全神贯注下,他的两只眼睛里,闪烁出一种升腾的火光。他手中的枪杆子,已深深地刺入野猪的颈脖子。他将枪杆子递给我,说:“要准,要有力量。你试试看。”花凼人说的枪杆子,其实就是一根木棍,顶部装了锋利的箭头,与古代作战器械中的弓箭箭头一个样,只是大了许多,在箭头下方装有一块铁质横档,横档上装有六把锋利的刀刃,刀尖全部伸向前方。

我九岁那年,学会抓起枪杆子,将稻草扎成的野猪样作为靶子,练习刺杀。我握着枪杆子,跑到芳晓晨面前,轻声说:“我能刺入雪堆多深?”

芳晓晨说:“准能杀死一头大野猪。”我看见,她眼里一片笑意,很深沉,像一汪无底的深渊,是那么的清澈透明;她的眼中,有一股力量,像满天太阳的光辉,不可战胜。

她那神情,让我想起我奶奶。当时,我奶奶在寨子后头坡上挖土,准备种生姜。猛地,山上的树林子,发出了哗哗声响,她感觉有一股冷风,如针刺般,向后背扎来。转身,看见一头白色豺狼,闪电般地,向她飞来。惊愕之中,抓着锄头,准备对抗豺狼。很快,放弃了想法,从地上跃起,引领豺狼向着高大的古枫木树飞去。在豺狼扑向她的刹那间,她轻轻一转身,闪在古枫木树一侧,豺狼却光芒般撞在了粗大的古枫木树干上,发出了雷鸣般的轰响。豺狼当即头破血流,气绝身亡。后来,奶奶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抱着必胜信心,没有什么是不成功的。”那棵硕大的古枫木树,树干至少要十六个大人才可围拢它,五十丈高。从古到今,它就生长在土块旁,没有谁知道它的年龄。距离寨子,仅三里多的土路。

我奶奶说,她从小就喜欢树,特别是挺立、高大的古树。嫁到花凼,第一次看到了硕大无比的古枫木树,欣喜若狂。在一个太阳很大的日子,万分虔诚,拜了古枫木树为干爹。而后,就在第二天清晨,她惊奇地发现,原来在寨子附近,竟然还长有九棵硕大无比的古枫木树,只是没有她的干爹那么高耸于天,要矮了许多。最显眼的地方是,寨子门前,那片生长白杨树的地方,长有一棵;哈琳河畔进出寨子的东路口,也长有一棵。或长在田埂上,或坡土里,或山路旁,或山坡上。一阵风过,人们清楚地听到,古枫木树茂盛的枝条,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

我感觉,我的两只腿在飞,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了枪杆子前方那片锋利无比的刀尖上,准确无误地刺进了野猪的颈脖子。而在我的心中,枪杆子猛烈地刺入了土匪的心脏。

父亲对我说:“一个男人,必须对付得了一群野猪,对付得了一帮土匪。如果连自己与家人的生命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如果能让家人,或一个寨子,或一方水土,过上安宁太平的日子,那他就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将枪杆子,从雪堆中拔出来,然后对我说:“刺入雪堆一尺深,杀死一两个土匪,或一头野猪那是没问题的,可雪堆是固定不动的,而凶恶的土匪,他上蹿下跳,一头野猪它是奔跑着的,你要记住了,一定要快速、准确地刺入土匪的心脏,或野猪的颈脖子,这是最为重要的一点。”一头公鸡跳到雪堆上,扯起嗓门大叫“咯咯咯咯”,声音里飘荡着洋洋得意的味道。

寒风呼啸,我清楚地听到,从寨子前面那条哈琳河面上刮来的风,正拍打着金竹林。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从金竹林里,不断地发出了嘎喳嘎喳的声响,我知道,金竹子又向地面弯曲了些许,寒气加重了。

“大伯,我要跟你们一块上山去打野猪。”芳晓晨终是忍不住了,跑到我父亲的身边,睁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看看我父亲,转而又看看我。她的两个手掌,在不停地搓动着。我知道,她在等待我的支持,请求得到我父亲的同意。“真漂亮。”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父亲笑着问芳晓晨:“你不怕野猪蹿起来咬你?”

花凼山大坡陡,落雪结冰天,山道不好走,怕弄出伤亡事故。进入古历冬月,设立在庵堂里的私学堂,放寒假了。我与芳晓晨,就在哈琳河畔,用枪杆子刺杀用泥土做成的野猪靶子。

我与她,同坐在一个光线很好的堂子里读书、写字,两年多了。她与我同岁,虽比我小五个月,高矮、个头却与我差不多。她喜好学习,可《大学》课程,先生都还没开讲,她母亲就坚决不送她去读书了。芳晓晨呢,一门心事,想上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末了,还说:“母亲不让我读书,我就去跳哈琳河死了算了。”

母亲说:“大哥芳耀明就因为读书多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芳至公大伯与我父亲,一块在庵堂私学堂读过六年书,在县城又读了两年。他看到女儿拼命要读书的样子,心里非常高兴。而她母亲,动辄就找她父亲的岔子,于是两人不歇地吵架声,常在室内院外飘荡,一家人阴着脸,气氛冷清。

一天,芳晓晨突然找到我奶奶,说她父亲已外走两天了,不知去向。奶奶一边用手擦干芳晓晨脸上的泪水,一边安慰她。过了许久,奶奶说:“可能到老林坡黑树林散心去了。”

芳晓晨一惊,说:“那里可有老虎、狼、豹子,还有箭猪,他又没背土枪。”

奶奶又说:“你父亲小时,收养过四只与母狼走失了的幼狼,相互间,亲密得不得了。与它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才将狼送进了深山,双方还依依不舍呢。”

我与芳晓晨跟随我父亲,在老林坡黑树林里找到芳至公时,他说:“与狼在一起,真开心。”

后来,芳晓晨的母亲最终让了步。一天,我奶奶对芳晓晨的母亲说:“你不用担心,我相信,晨晨现在是个好姑娘,将来依然是个好姑娘。我最喜欢你家闺女那股倔劲了。送她读书,我出钱。”奶奶说,当初家里人想用白布将她的双脚缠裹成三寸金莲,待将来好嫁人。她说,她讨厌把自己的双脚缠裹成小脚,于是拼命地反抗。她也是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后来还真的跳了哈琳河。家人将她从河里捞上岸的时候,她说了一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懵了。她说:“把我的脚弄成小脚,土匪来了,我跑不快,好让土匪带走,让我去做土匪婆娘,是不是?我要大脚板,长大后,我要杀土匪。”

有几年,芳晓晨母亲生病,花费了许多钱,把家境弄虚空了,芳晓晨上学,就是我奶奶拿的钱。我知道,奶奶背地里还拿钱给她零用。奶奶说,从祖上一代传一代,我们家把读书与教育子女,当作头等大事。在我与芳晓晨一块于庵上读书的第五个年头,天大旱三个月,饲养的耕牛、猪又患瘟病死了,家里吃饭就成了大问题。为供我与哥哥读书,父母将家里面唯一的一块上等田给卖掉了。父亲说:“林虎,你只要好好上学,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让你把书读好。”奶奶最喜欢我了,所以我的乳名叫林虎,跟奶奶姓,我的学名叫乾森寅。

儿时的我,喜欢贪玩。有时,我与哥哥在学习上懈怠了,父母亲也不打骂我们,而是带着我们一块上山去干农活。古历四月的夜晚,月光朦胧,我与哥哥跟着父母亲,先是在坡地里割了许多青草,还有嫩树叶,把它们挑到土块上,铺在沟道里,培上些许细土。父亲说:“这些嫩草、嫩树叶,在土里慢慢地腐烂了,就是一种好肥料。”那是栽插红苕的好季节,我们将苕秧插在距离嫩树叶约一两寸处的土层中。父亲说:“月亮落了,没了光亮,看不见土沟了,我们就回家。”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着,劳作也就一天连一天地干着。庄稼人,就是这样过日子。你们读书不想用功,那就将功夫用在干农活的份上吧,好好地学着怎样栽红苕。那夜的月光,后半夜了才消失。他说:“人没有想法,还不如猫狗猪。”

当时,我揣摩,人究竟应该有个什么样的想法呢?后来,我问过芳晓晨,她说:“应该是好好读书,还有……”她想了又想,似乎也说不清。那时,我们都还很小。后来,我知道了,父母亲对不喜欢读书的人,从心里有一些鄙视。有时,他规定了课程,让我们背诵什么,默写什么,然后就让我与哥哥一块坐在自家院子里的雪地上,去背诵文章。我与哥哥一副很用功的样子,把背诵课文的声音扯得高高的,让坐在屋子里的奶奶与父母亲都能听到。父亲高兴了,就让我与哥哥偶尔进屋去,坐在火炕旁,烤一下火……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这让我父母亲从心里感到高兴。

一个盖了大红花印记的糯米粑,能在地上转多少圈?能在地上跑多远?“土匪来了,快躲藏起来。你看,他们手臂上那白巾。”原来,土匪们已在哈琳河畔一带放出话来,说,我们右手臂上扎着白巾的土匪,是不轻易乱杀人的,如果哪天,我们进了哪个寨子,抢了什么东西,或绑了什么人,一律不许抵抗,否则开枪打死了谁,那是活该。土匪们一跑进寨子,就直奔龙海和家。当时,只差六天时间就要过春节了,龙海和正在院里用石槽子打糯米粑,土匪二话没说,跑上去就用箩筐装下了那些糯米粑。情急之下,龙海和两只手抱着八个糯米粑,想跑进猪圈里躲着。一个土匪举起枪,枪就响了,龙海和当即中弹身亡。父母亲看见自己的儿子被打死了,就你抓着一把菜刀,我拿着一把斧头,冲上前去,要跟土匪拼命,土匪接着又开了两枪,将他们打死了。龙海和的妹妹顿时放声大哭起来,土匪又朝着她的头开了一枪,她两只脚一伸也死了。

芳晓晨对我说:“这些土匪太可恨了,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们。”在场的人都被吓懵了,连话也不敢说了。龙海和死了,他的每只手里,却死死地攥着一个糯米粑。从他手中滑落的那六个糯米粑,却依然在地上转动着,大约跑了三十丈远吧,也许四十丈远。

说起那个恐怖的场景,芳耀明便说:“太可怕了。我都不想在花凼呆了。”没过多久,人们便在背地里议论,说甲长龙海来串通了土匪,借土匪之手灭了堂弟。龙海和比龙海来小十八岁,两人的父亲是亲兄弟关系。龙海来要收拾堂弟,那是有原因的。几年前,龙海来强暴了与龙海和刚结婚半个月的妻子,被当场捉住了,堂弟扬手就将堂哥狠狠地揍了一顿,打得甲长皮青脸肿。甲长回家后,端了土枪,扬言要灭了堂弟一家,后来还是龙氏族人做了许多劝解,让龙海和牵了两头大水牛,又将家里唯一的一块水田,还有三头肥猪,作为赔偿物,送给甲长,才算了事。

“你累不累?晨晨。”从哈琳河面上刮过来的寒风,打在我们的脸上,一阵阵刺骨的感觉。我心里很疼她,毕竟是一个小女孩。

“一点不累。我们现在不好好练习刺杀的本领,那将来怎能对付得了野猪、箭猪、豹子,还有可恨的土匪呢,你说是不是?虎哥,与你一块,我浑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那你试试,怎样?”父亲很严肃地说,“疯了的野猪,那是要咬人的。你一定要记住了。”

“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两只手上,然后传送到枪杆子的刀尖上,两只眼睛一定要死死地盯住野猪的颈脖子,明白吗?”我把枪杆子交到了芳晓晨的手上。“我相信你,一定比我做得更好。”

“我会用心的。”芳晓晨抓住枪杆子,脸上全是自信。她在雪地上跳了几跳,又在我家院坝里跑了几圈,算是活动筋脉吧。突然,她退至院坝边上,然后猛地奔跑起来。红红的棉衣,在纷雪中,就像一道飞奔的火焰,将整个院子都给映红了,我的眼里全是升腾的火焰,我的心里全是升腾的火焰。就是这种火焰,把院子里的几只鸡都给惊吓得阵阵乱飞,它们带着惊慌与失魂的声音,有的飞上了厢房楼,有的飞到了竹林深处,有的飞到了别人家的院子里。她两手紧握着的枪杆子,直直地刺向雪堆里。

“很不错。你是斜刺的野猪颈脖子,芳晓晨是正刺的野猪颈脖子。”父亲拔出枪杆子,对我说,他满脸的高兴。他又说:“你们一定要明白,如果面对的是土匪,那就要将枪杆子直接刺入土匪的腹部,然后用手死劲地握住枪杆子转动几下。千万记住了一定要转动几下。要沉着、冷静、稳、准、狠,这些非常重要的。切不可慌张!”

对付手持大刀的土匪,花凼的枪杆子,那是非常有用的。我说:“我长大了要用土枪。”

我父亲说:“现在,你们都还小,好好地练练枪杆子吧;长大了,当然,一定得用土枪,一块打土匪。”

芳晓晨的父亲,不喜欢使用枪杆子。自第一次摸上土枪后,就下决心,要像他的父亲一样,做一名远近闻名的神枪手。他说,父亲要不是在他才三岁时英年早逝,或许会把他训练成一名神枪手。他只要有空,都带上女儿芳晓晨,跑到屋背后古枫木树下那片空地上,练习土枪枪法,而让女儿用古老弓箭,练习射箭。想当年,他父亲往土枪管子里装二十粒铁沙子,枪一响,可击落二十只在天空中飞行的黑头鹰,或将三枚粗壮的铁码子装在枪管里,可打死一头庞大的野牛,百发百中。一人对付三十几个土匪,还将土匪撵得屁滚尿流的故事,一直在人们口头传颂。这在哈琳河畔,无人能及,无人不赞。芳至公苦练了七年,使用二十粒铁沙子,也就打中三只黑头鹰,如果换成铁码子,十枪能打中两个活靶子,已属好运了。女儿芳晓晨呢,却练成了神箭手,弓满箭飞,必中靶。

一天,芳至公对我父亲说:“乾岗山,我们一块进国民党县政府开办的土枪射击高级速成班吧。”

我父亲说:“你想做神枪手,想疯了吧。”

“你嫉妒?”

“神枪手,岂是靠一个月时间就可培训出来的?要靠人的天性,慢慢地练,慢慢地悟。”

“就你是个明白人。你杀过多少土匪?”

原来,县城赶集日,一群土匪趁城门开放之机,杀了守门人,涌进了县政府,抓了县长,拖到十字街口卖猪肉处,把县长头颅按到卖肉的摊板上,一刀给砍了。还将县长尸首挂在县政府门前一棵树上,曝尸八天。省政府愤怒了,省主席亲自挂帅,带领八个团的兵力前去剿匪。一些跑得慢的土匪被干掉了,大半土匪比山上的野猪跑得还快,躲进了县城周边一带几处大山深处。主席命令:“发动全民剿匪!”新县长一上任,就办了一个三千多人由百姓参与的土枪射击速成班。为鼓励参训者士气,凡参加者包吃包住,每人还奖励大洋两百块。我父亲碰上学成归来的芳至公,问:“学得怎样?”

芳至公说:“被你说中了,进步太小,就混吃了几顿甑子饭而已。”

我父亲说:“别泄气,慢慢练吧。你见了世面,又还收了两百块大洋,没吃亏。”

芳至公说:“两百块大洋,不是现钱,而是换成了一支新的土枪,十斤火药,十斤铁沙子,还有一些铁码子。我看最多值一百块大洋。”

我父亲说:“国民党县政府谁做了这笔生意,一定大赚了几把。”剿灭土匪的气氛,还没在县境内弥漫开来,三个月后,土匪们又开始活跃于大山、乡镇。

花凼山大林密,野猪肥大,野羊肥壮,就是中了箭,照样如狂风般没于密林深处。

它不像枪杆子,对付野猪、山羊,一支锋利箭头带六把利刀,一旦被刺中,猎物鲜血四溅,必死无疑。这是花凼许多人喜欢使用枪杆子的主要原因。

我说:“晨晨,在我家吃了早饭,一块上山。你家里知道不?”

她说:“我跟家里人说了。大雪已经飘了六天五夜,山上地里全是雪,厚的地方四尺多了,薄的地方也有三尺深,我想今天你们一定要上山了。”

“这件红红的棉衣,穿在你身上,真漂亮。谁给你买的?”其实,在我心里,芳晓晨无论穿什么衣服,都顺眼,都好看。

“你不知道是谁给我做的吗?我非常喜欢这件红棉衣,我都舍不得穿。今天天气冷了,便穿上了,很暖和,太舒服了。”

“你妈给你做的。”

“不。我妈不喜欢我,她不想让我读书,说一个姑娘家读书没啥用,屁都准不了。她只给我姐做,她喜欢我姐。”

“哦,我知道了,是你父亲在县城给你买的。三天前,你父亲与我父亲一块去了趟县城。他们在县城待了一天。我父亲给我买了《山海经》《世说新语》两本书。”

“我父亲也给我买了《淮南子》《吴越春秋》两本书。看完了,我们交换着看。”

“我妈一看见我拿着枪杆子,就嚷嚷,说我姑娘家不像姑娘,小子不像小子,成天就拿着个枪杆子,难道还想上山去剿灭土匪不成?要是土匪下山来了,进了寨子,说我能不被吓出尿来,她就高兴得不得了啦。我妈真是小瞧我了,我就不信,我灭不了土匪?我就是想消灭土匪。谢谢你奶奶,她就是我的亲奶奶,对我太好了。”

“谢谢我奶奶什么?难道你身上的红棉衣,是我奶奶给做的?我怎么没看见奶奶做过这衣服呢?”

“是奶奶熬更守夜给做成的,你睡得早,怎么看得见?我爱你奶奶,也是我的奶奶。之前,我没告诉你,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看见芳晓晨的眼里全是微笑,顿时,我觉得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她突然对我说:“我们去摇动竹子吧,把覆盖在竹子上的那些白雪给抖落下来。不然,有些金竹子就要被大雪给压断了。”两只手抱着金竹子的杆,轻轻地摇动,让粘在竹叶上、竹枝上、竹竿上的积雪,一点一点地掉落下来,金竹子也便慢慢地扬起了头。当金竹子上的积雪被抖落掉大部分时,我们便猛烈地摇动着金竹子,让上面的雪全部掉下来。只有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摇动的金竹子,才不至于因为我们一开始就猛烈地摇动,而让它当即就破断倒下。积雪一点一点地掉落在地上,也掉落在她的身上,我常常跳过去,用手小心地将她身上的雪花拍打掉。那些雪花,从她的衣服上,跳起来,然后作散开状飞落地面。我仿佛看见,那些雪花像是从一团团升腾的火焰上散落下去的。恍惚中,我一时分辨不清哪是她,哪是火焰。

2

“晨晨,跟我一起,看打仗去,一定很好玩的。”芳晓晨一副兴奋的样子,跟着我,就向寨子外边跑去。

大路上,看不见几个人影。寨子上,几个胆小的人,听到老远的枪声,就跑到山上躲了起来。大多人户,都不出门。往年,土匪们为争夺地盘,西北山头的与东南山头的发生过火拼;或各山头土匪,为夺取钱物,串通一气,约了时间,各自下山,从不同方位,攻打国民党区公所、镇政府,土匪与治安队火拼。有时,县政府愤怒了,就组织了三个区或四个区的治安人员,用猛烈的炮火,将土匪赶进深山。在离花凼寨子四里路远的一个山坡上,我们躲藏在一片繁茂的老水桫树林里。目光从孟花树花朵之间的缝隙看出去,金黄色的孟花,芳香扑鼻。离战场有些远,看不清人的脸,但能清晰地听到,枪声已是愈来愈稀疏了。一些人,哭喊着,叫爹唤娘的,奔跑着,然后,倒在一片小水沟里。中枪了?没过多久,双方的枪声就彻底停歇了。

“穿着军装,很精神,很威武的人,一定是红军。”她突然冒出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我赶紧问:“红军是什么人?一、二、三、四、五、六,你看他们还捆绑了六个人。”

我拉着她,一口气便跑回到寨子前的那片白杨树林里,爬上了一棵高大的古枫木树,端坐在一处比较粗大的枝丫上。那处的枝丫,生长着一蓬硕大的寄生油茶树,我与她就躲藏在那茂盛的枝条与繁茂的叶片当中,背靠着树干。我看见红军衣襟上那两方红红的领章,很像早晨升腾的红太阳,很耀眼。一阵风过,吹动着树上的枝条,发出动听的声音,传在耳里,非常的舒服。从天边照射下来的太阳光,穿过枝条缝隙,树叶缝隙,暖暖地,在我的衣服上、手上来回地晃动。那些太阳光,照耀在她的脸上,顿时,我看见了无数细小的绒毛,在她脸上跳舞。她红红的脸蛋,非常可爱。我一边对她说:“你的脸,真好看。”一边将两个黄裹粑递给她。

她刚吃了一口黄裹粑,就说:“真舒服。我太喜欢你家奶奶了。”我奶奶,是花凼做黄裹粑的高手。她做的黄裹粑,没一个人说不好吃的。其实材料、做法都是一样的:糯米、黄豆、高粱、苞谷、小麦,五种粮食做成面粉,加上少许红糖,做成拳头般大小,用稻草包上三层,放入铁锅里蒸。不同的人,做出来的味道,却是千差万别的。

我吃掉了一个黄裹粑后,用力握住了芳晓晨的手,说:“你猜猜,有多少红军从我们花凼寨子经过?他们有多少枪?我还没看见过红军长什么模样呢。”

“我也没看见过红军。我父亲悄悄地对我说,红军是好人,不用害怕。父亲还悄悄地告诉我,说红军是在与国民党区长、镇长、治安队的人打仗,还有国民党县政府联合的一些土匪。父亲说,红军一定能打赢这场仗。我相信我父亲的话。”

“红军是从哪里来的?”

“这红军人太多了,枪也太多了,我数不了啦,虎哥。”芳晓晨将嘴对着我的耳朵,轻轻地说。时间是中午时分,我们看得清楚了,原来红军与花凼寨子上那些成年的人,高矮大小差不多。每个红军,都穿着军装,他们好像有着使不完的气力,精神饱满,迈着矫健的步伐,雄赳赳地走进了花凼。人群中,有四个穿着军装的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也是穿着军装的人,急匆匆地从古枫木树下,向着寨子里奔跑过去。他受伤了,是不是受了重伤?看他的脸,还很年轻。那是一个高大的人,他的两条腿,有一部分就悬在担架外面。他右腿上的裤子,已经扯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包扎着白纱布,白纱布已有大半被鲜血浸湿了。从伤口处冒出的鲜血,流经担架,然后掉落在地面上。我看见他,咬紧着牙关,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目光炯炯有神。面对勇敢的红军,我在心里对他们充满了敬意。她对我说:“那些该杀的土匪,全都该死。”接着,她问我:“被绑着的那些人是谁?我怎么一个人也不认识?应该是土匪吧,不得好死的东西。”

我对她说:“肯定是坏人,红军才绑了他们,你说是不是?我们下树去吧。”

我看见,一些红军战士,在寨子门前的一片空地上,还有寨子后头坡那几片空地上,搭建了帐篷。有几个红军战士,手里就拿着个喇叭筒,高声地喊道:“老乡们,你们不用害怕,我们是工农红军,是穷人的队伍,专门帮助穷人的。”

我拉着芳晓晨,沿着寨子的巷道,看红军在石壁上,还有许多人家户的板壁上,用土红色颜料书写标语:“打倒蒋介石!”“打倒土豪分田地!”“消灭国民党一切苛捐杂税!”“消灭国民党反动派,建立人民红色政权!红二军团。”很快,花凼的人们都知道了,原来是红二军团贺龙的队伍,红军长征途中,经过我们花凼寨子,骑在大红马上的那个人就是贺龙军长。被五花大绑的六个人,一个区公所的副区长,一个区兵队长,一个镇政府的副镇长,一个镇治安队长,一个土匪头子,还有一个富得冒油的土豪。

芳晓晨将我拉到远离人群的一处土角上,轻声地对我说:“你知道不,我父亲与你父亲,年轻时,曾在区公所里做过事?”

我说:“听奶奶说过,他们从县城高级学校毕业后,回到花凼不到一个月,就被区公所治安队的人抓了去挖战壕,修碉堡,说是防备流寇和土匪。工事竣工那天,区长苟武思现场查验,知晓了他俩的学业文凭,就让他们去了区公所做文职工作。”我接着告诉她,我奶奶说,他们在区公所里只干了两个月的活,忍受不了苟武思的种种胡作非为。苟武思原是一个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家伙,流氓成性,凭着家里有钱,就买了一个区长当。自当了区长,他就变魔术般地增设了许多税种,结婚税、生孩税、打架税、砍柴税、割草税、镰刀税、菜刀税……两个年轻人各分得了一万八千块大洋的税收任务。下村入户半个月,竟然没收到一块大洋的税收,还说:“这不是征税,应该说是抢钱。”区长就因听到这句话,二话没说,就叫人将两人给暴打了一顿,让他们立马滚出区公所。当初,我父亲看见已挖出的战壕,修成了的碉堡,以为区公所要灭了土匪,可后来当他知道区公所并无决心剿灭土匪时,他失望了。“你的意思是说,红军会不会抓他们?我想这肯定不会的。因为在区公所,我父亲与你父亲没做过任何一件坏事。”

芳至公从小憎恨山上的猴子,认为猴子比土匪更可杀。古历五月,一群又一群像漫天乌云的猴子,从山上飘下,漫过树林,漫过山道,涌进了坡土、稻田,它们用那可恨的脚爪子,还有诅咒的嘴,毁了花凼人们种的所有苞谷、黄豆和水稻苗。人们发现后,立即开枪,杀死了所有的猴子。可没过多久,又一群猴子再度下山,将寨子上人们种的蔬菜给扒得一干二净,还疯狂地咬死了几头牛,无数只鸡。这些猴子是从哪里来的呢?芳至公逢人就说,不消灭猴子,我们该怎样活?

而我父亲却说,土匪抢粮食,抢女人,杀人,放火,消灭土匪岂是可以停歇的事?由此,两人见面,或因一句话,或因一个动作,就是生气,就是打架。但多半是芳至公吃亏。

我奶奶说,在我父亲还很小的时候,每至夏秋之交,她都用艾叶为他炙烤脐下之肌,他的身子自然就比别人要强壮一些,力气要大许多。奶奶说,两人从区公所被赶回到花凼后,关系亲近了许多许多,像兄弟。没过多久,两人就结伴去了外地,求拜了一个烧制砖瓦的师傅,学了三个月的手艺,回来就在哈琳河畔,距离花凼寨子不远的地方,一个荒芜地上,搭建了一个茅草棚,修建了一口烧制砖瓦用的大窑子。

天气晴朗的日子,我与芳晓晨就去砖瓦棚子里玩耍。有时我就用软软的泥巴捏了个马,照她的样儿捏了个人,她又瞄了我的样捏了一个人,两个人手里各握着一管枪,威武地坐在一匹马上。我看见,我与她在一片绽放的油菜花中央奔跑,金黄色的花朵,在阳光下闪烁出一片耀眼的光芒,无比芬芳的油菜花,令人陶醉。我说:“跳下马去,在油菜花中捉迷藏,怎样?”

她说:“我想躺在油菜花中,一边与你说话,一边晒太阳。”

那些忙碌的蜜蜂,正在花蕊中唱着动人的歌,红马就在不远处吃着青草。我们走进了一片缓缓的坡地,趟入了一片茂盛的桐树林,粉红色的花朵艳丽地开放着。眼前,几树红嘴鸟儿,正在动人地歌唱,看见我们一步步地走近它,也不飞走,声音反而大了起来。远处的桐油树上还站立着一对锦鸡,深情地看着我们。

马蹄踩着泥土与沙石混合着的土地,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我看见她坐在马背上的样子,漂亮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真的好看。我对她说:“我们上山打土匪去!”

我看见草药师刘青峰大伯,还有我父亲与芳大伯,在灶屋里生火、洗锅、烧水、熬草药,忙个不停。那位受伤红军就躺在芳至公家堂屋里,我奶奶用开水化了大半碗红糖水,用匙给病人喂水。院坝边上有六个背着长枪的人,在那里直直地站着,目光有神。贺龙军长腰间挂着一只短小的手枪,身边跟着的三个人,腰间也挂着手枪。他们在院子里轻轻地走动着,似乎在思索什么。当贺龙军长走到我的眼前时,我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芳晓晨暖暖的手,仰着个头,微笑着,轻声地向他问道:“你的手枪可以给我看一看,摸一摸吗?”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手枪,那样子比我父亲用木头给我做的手枪还要小许多,只是放在手里很沉很沉。我刚把手枪递给军长,芳晓晨紧紧地拉住了我,她用目光指引着我向着堂屋看去。这时,我与她看见一个背手枪的红军将伤病员身上的枪给取了下来,放在旁边的一张板凳上。枪,轻轻地触到木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而我的心却紧了一下。啊,这是什么枪?我从没听说过,也没看见过。样子极像一支手枪,可就是枪管子比较长,我在心里粗略估计了一下,比军长手枪的枪管要长三倍多。她悄悄地对我说:“应该叫它长管手枪吧。好漂亮。我喜欢长管手枪。”

刘青峰扬起刀子,在伤员的伤口处,划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从伤病员的身上取出了十六粒铁沙子,在大腿上取出一枚铁码子。刘大伯用草药粉末敷在伤口处,立即就将血给止住了。草药师说:“他太坚强了,要是换上一般的人,可能早已撑不住了。”

军长问:“生命还有危险吗?”

草药师说:“就是不能再颠簸了,否则就有危险。躺下来休养,用我的草药,最多一个月就可以恢复了。”

芳晓晨口里念叨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一共是四十九头肥猪,十六头耕牛,五百多担稻谷。”猪从圈里放出,就被赶到寨子中晒稻谷的坝子上,给杀了;那些牛,被牵到坝子上也给杀了;稻谷统统地被红军战士挑到了坝子上。一个高大的红军,手里拿着一个大话筒喊话,叫来了花凼寨子上的穷人们,又派人上山去喊来了那些胆小进山躲藏的穷人,将猪肉、牛肉、稻谷,全部分发给了穷人。

甲长龙海来的三个婆娘,也跑到晒稻谷坝子上要东西,她们说:“你们杀了我家猪、牛,挑了我家的粮食,你们不分东西给我们,我们吃什么?不是要饿死了我们?我们家有崽有女的。死鬼龙海来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你们有本事,怎么不抓他去?你们这些赤匪,就是一群穷鬼。你们就是土匪,你们比土匪都还不如,你们是强盗!”随后,三个婆娘大骂花凼寨子的穷人:“我告诉你们,谁人吃了我家的东西,只要赤匪一滚蛋,老娘就让你们连骨头渣渣都给我吐出来,加倍的还上。”

一位红军说:“那些东西,原本就不是你家的,是龙海来从别人手里强行抢去的,现在只是将那些东西归还给它的主人而已。我们来到花凼的目的,就是要消灭这里的剥削,消灭这里的压迫,我们要解放全中国。”几个红军战士,一拥上去,分别将三个婆娘的手给反捆了起来,随即绑在了那棵高大的古枫木树上。花凼寨子,没有谁不知龙海来的那三个婆娘,横行霸道惯了,做了许多丧尽天良的事。

我听到了父亲对我奶奶说的话:“这个世道应该变了,要不我们怎么活下去呢?”

奶奶说:“今年是乙亥火年,今天是腊月十四日,五行霹雷火。唯火可斩邪根。按照新历,是多少?”

“新历是一九三六年一月八日。这些让人没法安宁的日子,早该结束了。”

傍晚,红军在清点人数时,发现红军战士杨三斤不见了。他原是一个孤儿,加入红军队伍不到半月。两个月前,他家里就已揭不开锅了,他说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红军队伍离开他家乡时,横竖要跟着红军队伍走。他老家的人说,平时游手好闲惯了,又染上了鸦片毒瘾,这样的人,怎可教育?但也有人说他聪明,鬼点子多。当时,红军鉴于他家的穷困状况,他又口口声声地说,要彻底戒掉毒瘾,好好做人,指导员说给他一次机会吧,是想通过一番番教导,试着将他改造成一名合格的红军战士。很快,在杨三斤的帐篷里,发现了一张巴掌大的纸条。纸条上写着:“红军是好人,红军太苦了。我受不了那苦,死我也不走了。不要找我杨三斤了。”

天已完全亮了,我看见我父亲与芳大伯将各自家里仅存的一些银元,全部拿了出来,交给了红军。父亲说:“这些银元是我们主动送给红军的,用作红军补给吧,不用偿还了。”

红军指战员说:“算红军借的,等全国解放了,一定加息偿还给你们。我们红军队伍是穷人的队伍,说话算数。”

两张盖了红二军团大印的借条,递到了父亲的手上。父亲将两张借条看了一眼,就递给了芳大伯,然后,两个人微笑地说道:“既然红军一切是为了穷人,我们这些穷人也应该为红军做点什么。”随即,芳大伯将两张借条给撕了。末了,我父亲说:“我们期待中国早日解放,人民早日当家做主。”指战员很兴奋地说:“请相信我们,我们有这个能力,一定很快就会解放全中国的。”红军队伍离开花凼时,带走了被捆绑的九人。

芳晓晨不开心的时候,总是会来找我。她告诉我说,她父亲近些天来心情算是糟糕透了。吃晚饭的时候,家里突然闯进一个陌生男子,来者自称是芳耀明的朋友,悄悄地告诉父亲,说我哥在延安做事。还说我哥进步很大,有大好前程。父亲问他,可否有书信?陌生人说,如今世道混乱,谁敢把信件放在身上。第二天清晨,陌生人离开时,向我父亲借三十块大洋。他还说,他会将钱还给我哥的。我父亲说,家里没一个银元。时间刚刚过去了半天,甲长就派人送来了一封信,哥在信中说,他在南京国民政府找到事做了。具体做什么工作没有说。只是说,如今国难当头,手边事多,非常忙,以后就不得经常寄信回家来问候父母了,恕孩儿不孝。末了,还说,他一切都好,祈勿挂念。芳晓晨说:“我一直没有弄明白,我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工作。甲长派人送来的信,没有封口,甲长八成看过了信件内容。你说,我哥写的信,为什么经过甲长的手呢?”

我说:“那封信,或许经过了区公所呢。”

她非常担心地说:“我就是怕我哥走了邪道,为虎作伥,黑白不辨,是非不分,那他这一辈子也就完了。”

只一天工夫,花凼的人们都知道了,甲长龙海来亲自给芳至公家送去了一百斤大米,还有五十块大洋。末了,还弯着腰说道:“请芳至公兄多多关照,现在我与你是一家人了。”

芳至公拒收了甲长的礼物。同时,回了他一句话:“我怎么可能与你是一家人呢?你是甲长,我是一个烧瓦匠,我不敢高攀。这些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