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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泥土》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章云天  2020年02月24日09:23

作者:章云天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01月 ISBN:978-7-5212-0642-5

引 子

深秋。广袤的大平原上一片荒凉。

傍晚时分。硕大的落日悬浮在西地平线上。霞光流溢,染红了天,染红了地,染红了茫茫衰草、绵绵沙丘。

一条小河像飘带、像银练,蜿蜿蜒蜒地划开了原野。

一头牛,一头黑色的老牛拖着木犁艰难地行进。扶犁人逆着光线,我们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从那干瘦而又佝偻的背影,可以判断出是位老人。

残阳如血。牛和人的剪影缓慢地、执着地向着落日走去、走去……此情此景,使人油然想起上古时代“夸父追日”的神话。

雁过斜阳。悲啼声声。

小河流水汩汩、汩汩……像是有位老人低声吟唱着一支古老而忧伤的歌。

第一章

一见钟情 好汉萦怀空牵挂

两情相悦 奈何好事总多磨

光棍苦,光棍苦,衣裳破了没人补。魏守根都二十五六了,却不觉得这算吗苦。他人笨手巧,甭说衣裳,连鞋脚袜子都会做。他觉着最苦是黑介,尤其是十冬腊月躺在被窝里:伸伸腿冒凉风,蜷蜷腿半截空,唉……睡不着哇!想想东头于家大闺女的高奶子;想想西头李家小媳妇那圆屁股,眼皮子打架心里像猫抓。唉——唉——,他出长气、吐短气,趴在被窝头子上吸烟,一锅一锅又一锅,直到小鸡

子叫!

好在是懒汉子耪地——总算看见头了。这不,干姐郑巧云托人赖脸给他说了个媳妇,尽管是个“活头”,还拖着个“油瓶”,但总归是个圪蹴着尿泡的吧?深更半夜睡不着觉时也算有个摸拉头。这不,定的是阴历九月十六过事,今儿都初七了,掰着脚指头算算也不到十天,嘿嘿,傻小子守根却不见人影儿了。

小子不急老子急啊!他娘田二婶儿这两天一大早便带着二小子山堂过来了,和白灰、打糨糊、备料……还请来本村的能人王九毛,从早忙到晚,给新房吊顶、刷墙、糊窗;又用守根积攒多年的烟盒纸糊裱了炕箱,“大婴孩”“火车头”“大生产”……花花绿绿还挺好看。这天擦黑儿,活总算忙完了,娘儿俩正收拾着满院子烂秫秸、碎纸片子。山堂说:“娘,眼看到日子了,我哥不会忘了吧?”

“他要忘了,可真成大傻子了。”二婶说。

“他不傻谁傻呀,”山堂“嘿嘿”笑着,“人们都叫他傻根儿哩。”

“谁叫也不兴你叫!”二婶拉着脸说,“没大没小的!”

田山堂没吭声,仍笑个不停。他说得没错,要讲起守根从小干过的二百五傻蛋事,乡亲们随便哪个都能数念一嘟噜。就说他十七岁那年,一群儿马蛋子(当地人对没成家的年轻人的戏称)吃了黑介饭没事干,凑在大辈子李秋生家的闲屋里抬杠吹牛。一个说:“刚吃的饺子,喝了两碗汤,原汤化原食嘛。”

另一个就接上了:“你吹吧,黑介饭谁家吃饺子?还原汤化原食?你吃炸果子为吗不喝那锅里的油?”

当时正是十冬腊月,外面滴水成冰。屋里没生火,但人多气暖也就不觉着冷了。每当这种时候,守根一般是坐在人后黑旮旯里不吭声,听着乐时随人“嘿嘿”笑两声。秋生的兄弟秋海岁数最大,是当然的孩子王。他突然想到个主意,便说:“谁敢打赌?赌赢了我输一席的吃喝。”

一席的吃喝在这一带农村是有讲究的,那就必须是八凉八热、八碟子八碗。八凉无非是心尖儿肚把儿舌头根儿;八热是酥肉喇嘛肉、条子烧丸子炖,再加上白菜肉卷、豆腐、蘑菇、海带什么的。庄稼主子过年都舍不得吃,只有在过“红事”时才摆这种大席。有卖当就有买当的,有人就问了:“你说吧,赌吗吔?”

秋海笑了笑,说:“谁敢脱光了去村东壕坑里暖出个人印儿来,我一定输。”

好家伙!这冻死狗的天气,还要脱光了趴在冻凌上暖出个人印儿来,那不是要命吗?一时间没人吭声。秋海笑着捅捅人后的守根:“怎么样?大伙儿都说你最有扛架子,敢去不?”

守根迟疑着没开口。旁边的坏小子们就敲边鼓:“根子骨头硬,没事儿。”“就是。根子怕过谁呀?”“刀架在脖子上根儿也不会说草鸡话!”……

守根果然吃将,站起身来说:“去就去,怕吗呀!可你能拿出一席的吃喝吗?”

秋海愣住了。片刻,他跳下炕往外走,说:“你等着。”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秋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多会儿,秋海返回来,手里举着根一拃长、翠绿翠绿的烟嘴说:“看清楚没?这是我哥的玉石烟嘴,能换两头牛哩,一席的吃喝算吗?”

于是,协议达成,一群小伙子跟着守根来到村东大壕坑边。大家一个个冻得“嘶哈嘶哈”吸凉气,守根却边脱棉袄棉裤边说:“海子哥,你可看好了,说话可得算数!”

秋海打着电棒连连点头。守根把棉袄棉裤脱了个精光(那会儿人们穷,没人穿裤衩),被冻得连打了几个“激灵”。他一声没吭,光脚顺斜坡走到冰面上爬了下来……当时已进腊月,有不少人家已经杀猪准备过年了。天气杠冷杠冷,夜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肉般生疼。壕坑里的水冻成了个大冰坨子,上面还落了层白茫茫的霜雪。秋海他们也跟着下去了,围着守根圪蹴成一圈。他们瞪眼瞅着,一个个冻得弓腰抱胛打哆嗦。一锅烟的工夫过去了、两锅烟的工夫过去了、三锅烟的工夫过去了……足足有蒸卷子做顿饭的工夫,守根爬起来说:“海、海子哥,你、你看看……”他被冻得上下牙“嘚嘚嘚”直打架,根本说不成一句囫囵话。

在大家瞪眼注视下,秋海用电棒仔细照了照。可不是,一个人印儿很明显,连手指脚指头都清清楚楚。大家这一来可服气了,七手八脚帮守根穿上了棉衣棉裤……秋海说话算数,第二天就去了无极大集上,可人家说他的烟嘴是假的,根本不值几个钱。守根没挣上一席的吃喝,回家却被二婶儿摁在地上,用笤帚疙瘩把屁股都打肿了。

田山堂想到这里,不由“嘿嘿”直笑。二婶见他没吭声,不由脸拉得更长,大声问:“你听见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