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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才女

来源:解放日报 | 喻军  2020年02月23日07:52

烟柳画桥、人文渊薮的江南,历代才子和学霸众多。仅姑苏一府,从唐朝算起,出了60多位状元。而在清一色男性占据绝对地位的科举考场之外,那江南的亭台水榭、玲珑湖石和闺阁名门之间,有一种文藻芬芳、绣口含吐的美丽,虽不能展示于考卷,却也构成一种不可或缺的文化现象。如果忽略了她们,便少了蕙心纨质的清妙,和巾帼异禀的韵采。倘若没有她们的光顾,想必许多名士间的诗酒酬唱和翰墨雅集,也会兴味索然,甚至黯然失色。是的,她们就是流芳文史的吴门才女群体。据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所示:自清顺治至光绪年间产生的1260多位女诗人中,苏州一地被收录其中的才女就达199人,几占六分之一的体量。

吴地才女的大量涌现,固然离不开当时相对开明的社会经济环境和文化水土的孕育,但与家庭式文学氛围的熏染及才子父兄的创作带动,亦具莫大的关系。比如被誉为中国古代十大才女之一、《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原型叶小鸾(字琼章)及其家庭,堪称门馆赫奕,蔚有家传。近年来,我曾三赴吴江汾湖北厍的叶家埭,去寻访和重访一处荒寂人稀、临近整体拆迁的村落。不为别的,只因那榛草野蔓、败垣断壁和堂庑萧然之中,尚存有明末才女叶小鸾的遗迹。

说是遗迹,其实也仅剩她当年在午梦堂疏影阁手植的几株蜡梅。记得前年冬春之际,那株倚墙而立、擢于雪石之中的蜡梅,幽幽吐芬,清辉流映,迎候我们一行。而原来叶家午梦堂的规制,除了叶小鸾的闺房疏影阁外,尚有叶绍袁夫妇的卧室秦斋、书房谢斋和长女叶纨纨的书房芳雪轩,以及寄寓叶绍袁父亲叶重第文人志节的清白堂等。其中,仅清白堂的庭院中,即有“孤松修竹数竿,梅花一二枝,芭蕉、芍药,楚楚栏砌间”,可见虽非大宅轩敞,亦不失堂宇俨然。现如今,这一切早已圮毁无存。

说起当年的叶家,实可谓满门风雅。叶小鸾的父亲叶绍袁,明末文学家,历任南京武学教授、国子助教及工部主事。因性情矜高,不阿时流,终以母老为由告退官场,隐于汾湖,从此坚不出仕,与妻沈宜修及诸子女以啸咏唱和为乐。叶小鸾的母亲沈宜修,大家闺秀,尤擅诗词,著有《鹂吹集》等。当代学者张仲谋曾说:“明人称道女性诗人,都以李清照作比,实际相去甚远,而相近者当推沈宜修。”可见即便审读严苛,但对沈宜修的才具,也得不吝擢赞。叶绍袁夫妇皆出自吴江书香世家,叶家明清两朝出进士8人,纵跨七代,有“七世进士”之誉;沈氏一门中进士9人,万历年间同辈中即有5人得中,传为“沈氏五凤”。二人的结合,琴瑟谐和,可谓“伦则夫妻,契兼朋友”(叶绍袁悼沈宜修百日祭文)。所生子女,在这般“往来皆文士,谈笑即文章”的家庭氛围中成长,自然深受熏陶,皆具非凡文采。长女叶纨纨、次女叶小纨、三女叶小鸾、五女叶小繁均工诗词,以小鸾文名更盛。六弟叶燮,非但中了进士,更成为清朝首屈一指的诗论翘楚。至于叶绍袁,明亡之际虽频遭变故、生活拮据,仍以书生本色,不惜变卖田产而将全家人的诗词辑成《午梦堂集》,使之全瓯无缺,流布后世。

叶小鸾不仅幼年明慧,稍长则“性高旷,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除琴棋书画外,她清灵隽秀、超凡脱俗的诗风,在个人诗集《返生香》中可谓香雪留痕。清陈廷焯《云韶集》有云:“(叶小鸾)《浣沙溪》诸阕,无不哀艳芊绵,却是神仙中人语,无一字凡间人道得出来。”另外,她的倾国容貌,如“玉山之映人”,在当时人的记载中多有提及。但令人震惊和不解的是,这样一位豆蔻年华、美貌多才的少女,却在婚前五日,猝然离世,年仅17岁。有人称之为“质本洁来还洁去”,意指她的死,是对婚姻的本能心理抗拒所致。

后人在对叶小鸾的研究中,发现她极可能就是林黛玉的原型。倒也不是没有根据的,比如《红楼梦》中的不少诗句,脱胎于叶小鸾原创的痕迹较为明显;而林黛玉的年少夭折,与叶小鸾的早逝情节相同。二人又同具恬淡孤高、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姝”性情。至于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与叶小鸾的六弟叶燮时有过从,是否也构成了曹雪芹日后创作《红楼梦》的某些素材的来源?

吴江的得名,始于五代,也称松陵,属江南富庶之地,历代出才子、高士。自春秋至明清的2000多年间,与吴江有历史及故土渊源的人物众多,较为著名的有春秋范蠡、西汉辞赋家严忌严助父子、西晋文学家张翰,以及唐代农学家、文学家陆龟蒙等。但在芬芳吐蒨的女性文学方面,吴江也是名媛辈出,不让须眉。明末清初文坛领袖钱谦益曾言“松陵之上,汾湖之滨,闺房之秀代兴,彤管之诒交作矣”,可见当年女性文学创作的繁盛。除叶小鸾被列入古代十大才女而外,光禄丞徐子懋女、“蕉园五子”之一、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继妻、被封一品夫人的大才女徐灿,以及青楼出身但才华炳焕、抱定志节的柳如是也荣列其中。古代十大才女,吴江居其三。

徐灿为当地人,而柳如是与吴江的渊源,较为曲折。可从两方面谈及:一是她生于吴江(见于1991年江苏古籍版的《盛泽镇志》);二是其因童年不幸,被卖到盛泽归家院(今终慕桥北堍),后成为故相周道登的宠妾,由此遭群妾嫉妒,诬其与男仆私通,被逐出家门,再次得鬻为娼。盛泽自后梁开平三年(909)始属吴江建置,柳如是虽属嘉兴祖籍,但从她的人生轨迹看,也算是地道的吴江人。《盛泽镇志》也印证了这一点:其“人物录”共收61人,单独立传涉16人,这16人中,就有柳如是的传记。

柳如是以青楼女子的出身,却能流芳青史,为后人所重,愚以为不外乎两大原因:一是她的才华很高。我读过她的绝大部分存世作品,举凡琴棋书画、诗词文赋,靡不精通,可谓众艺皆擅,水平不在明末诸多须眉大家之下。据传她时常一袭男装,与松江复社的大才子们往来酬答、吟诗作画,从来都是平起平坐,赢得交口赞誉。虽曾与华亭陈子龙、宋辕文有过两段欲说还休的情事,但柳如是心气很高,亦重真情,不愿随缘屈嫁。她深慕当时的文坛领袖钱谦益的才华,比之虽小36岁,却放言“吾非才如钱学士虞山者不嫁”;钱谦益闻之心花怒放,亦明言“吾非能诗如柳如是者不娶”。二人遂于辛巳年(1641)6月以正嫡之礼成亲。其二,柳如是是抱有家国情怀的女中丈夫。在明亡之际,表现出威武不屈的侠骨和节操。她与钱谦益相约沉池殉国,且率先投水(被救起),钱谦益却以“水冷”为由而退缩。这位南明弘光朝礼部尚书、东林党领袖、被黄宗羲称为“四海宗盟五十年”的大才子,后来跪迎清兵、腆颜事敌,与取义全节的柳如是形成高下立判的比照。至于后来他再度暗中支持反清复明,都无法挽回身为文人的高贵的名节。大学者陈寅恪十分倾慕柳如是的气节和才华,不仅称颂柳如是的文学作品《金明池·咏寒柳》为“明末最佳之诗词”,且在晚年双目失明、频遭运动冲击的逆境下,口授完成了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

从吴江两大才女叶小鸾和柳如是的人生脉络中,我们可以看出,才女们虽然才情璀璨,容貌动人,却有出身、际遇和身份的截然不同。依我看,大致可归纳为两种类型。一类为名媛才女型,比如不计贵贱、夫唱妇随、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家学传馨、品性高洁、助兄班固修撰《汉书》的班昭;博学擅文、远嫁匈奴、后回归故土、终成千古名曲“胡笳十八拍”的蔡文姬;聪慧能文、享有“巾帼宰相”之名、于政坛文坛一时独领风骚的上官婉儿;有官宦千金、通晓音律、尤擅诗词却婚姻不幸的朱淑真;更有文辞绝妙、千古一人、被尊为婉约派宗主的李清照。除此而外,西汉的班婕妤、魏晋的谢道韫、西晋的左芬、南朝齐鲍令晖、宋朝唐婉等人,都应出现在古代大才女的名录中。

再说说第二类才女、即风尘才女型,比如“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若更分红白,还须青眼看”的钱塘苏小小;“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的诗人薛涛;“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的李季兰;“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的鱼玄机;“昨日北风寒,牵船浦里安。潮来打揽断,摇橹始知难”的刘彩春;“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的关盼盼;“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的杜秋娘(以上六人皆为唐朝声名远播的大才女)。而我如上摘录的她们的诗句,不能简单视作旖语闲情的表露,事实上,其吟咏之功迥出流辈,字里行间,无不渗透她们的悲欢之情和生命感悟。

至于唐以后,谈意歌、严蕊、聂胜琼、马琼琼、马湘兰、薛素素、杨宛、顾横波等,基本都是文辞出众、命运多舛的才女,当然,这其中,极少数只是传说中或文学中的人物,比如关盼盼、聂胜琼等。

有一句对女性看似十分不公的话,流传了一千多年,那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历来对这句话存有误解和曲解。此话的出处是《隋唐演义》第37回,原为一对联句,上联为“男子有德便是才”,下联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光提下联而不提上联,不知是否属于有意忽略。有人重新解读了下联,指为“有才之女,而能不自炫其才,即为德”。此处的“无”字应作动词解,乃“本有而无之”之意。所以完整的语义是:男子的才能应该包括德行,女子有才华而不炫耀也是德行的体现。我十分同意这样的解读,也相信智慧的古人,断不会如此贬低和无视女子的才德。相反,但凡女子好学,家庭俱多尽力培养,叶小鸾的家庭不正是最好的例证吗?从另一方面讲,古代女子的问道求学,比男子更为不易。因男子寒窗苦读、写诗作文,尚有应试科举、一朝得中,从此踏上仕途的动机和功利。女子呢?再怎么苦读,才华再怎么出类拔萃,也只能被科举制度摒弃门外。所以古代女子的颖慧和才学,弥足珍贵,洵足共仰。

叶绍袁曾言:“丈夫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而妇人亦有三焉,德也,才与色(貌)也,几昭昭乎鼎千古矣。”信哉斯言!中国古代的大才女们,在诗文中所展现出的灵隽遐致、英华淑范和温洁懿美,为中国古典文学渲红染碧、增光添彩。她们的存在正如一轮明月,以深婉的情思和雍容的遐举,光照后人,蔚为奇传,成为诵读声中动人而婉美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