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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是春天

来源:文艺报 | 范墩子  2020年02月21日06:47

早晨从一地青翠的荒草中醒来时,阳光打乱了所有沾着露水的梦。昨夜里那热热闹闹的虫声全部消失,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寂静掩盖了整个沟野。远处已经有羊群在吃青草了,若不细看,还以为是白云落在了地上。

我躺在半坡上往下滚,感觉天空就在我的头顶,伸手就能抓到白云,晨光并不刺眼,一旁的崖上落了很多鸟,并不叫唤。滚到下面的平缓处,我平躺在地,遥遥地看天,仍能看到一些星星,我在脑袋里想着它们落下来的情景。

像雨滴一样纷纷掉落在沟里,孩子们抢着将星星捡回去,放在院落里的窗台上,给家中的小猫小狗看。我想想,也笑笑。没想到这一笑,竟把一地的草香吸进了肚子里。青草的香味湿漉漉的,挂着月影,这可真叫我自在。

我爬起身来,学羊在地上跑,这里闻闻,那边闻闻,不时再抬起头,看看头顶的云。当风微微吹拂时,这片寂寞的沟,似乎到处都能闻到青草的香味了。我没去过草原,但我想,沟里的草香和草原的草香肯定是不同的。

沟里的草多是杂草、野草,各种没名没姓没有来路的草,但这片沟却是我的天堂,我爱这沟里的每一株草。沟里的草香,不那么热烈,也不那么浓郁,而是一种极为清淡的香味,只有你把心交给大地,方才能闻见青草的味道。

羊是最熟悉草味的,它们每天都在嚼呀嚼呀,把飞鸟的梦咽下去,把村人的疲惫咽下去,把生活的苦涩咽下去,也把一地的草香咽进肚里。所以,羊是这片沟里最干净的动物,也是最有人味、沟味和草味的动物。

这扑鼻的草香里,一定埋藏着什么密码,也许是大地的记忆,也许是几千年前的影像,人是无法知晓的,羊把草香咽下去的时候,羊可能就知道了。不然羊在吃上几口青草后,为何要抬头对着苍天咩咩叫上几声呢?

草香在沟里是可以看见的。阳光下,露珠在草叶上闪烁着清亮亮的光,滴落在地时,像绿色的墨滴被抖落,连空气都被染成青草的颜色。花朵在朝着云笑,风从沟里走过时,草香里就能听见一地悦耳的笑声,像娃娃们在耍。

那只蚂蚁从草叶下走过时,正好叫闪光的露珠落在背上,蚂蚁就停住脚步,闻露珠里携带的草香。蚂蚁好久都不走,它似乎也闻醉在半路上。虫子们也开始出来活动了,蝈蝈从草根下面蹦出来,蜗牛停在草叶上继续伸展腰肢。

这是沟里最美的季节,阳光灿灿,坡地青翠如毯,鸟雀在天上欢叫,怒放的花儿正铆足了劲,在风中抖落身上的尘土。远方的风是透明的,可风一旦将远方的梦携到这里来,就被无垠的沟野染上颜色,而显得生机盎然了。

在这偏远的地方,草香叫人安宁,很快就会忘了昨日的不快。朝四处望去,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都意气风发,如同士兵在风中唱歌。花儿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它们似乎从来都没有烦恼,太阳升高时,它们就笑得更欢了。

穿行在密匝匝的洋槐树林中,阳光从树枝间漏下来,亮灿灿的,雾气朝四野散去,露珠不时会被鸟声震落在头上。朝前走时,见前头竟有一地野花,急忙跑去探看,才发现是阳光在草丛间跳跃。地上潮气很重,落叶积了厚厚一层,昨夜的林中肯定发生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神秘故事。有些落叶已在此多年,至今尚未化作泥土,它们把大地的秘密盖在下面,生怕被野风带走。

我摘下一片槐叶,背靠住树身吹曲,我一吹,远处的鸟就叫得更欢了。鸟以为是它走失的兄弟在说话。阳光恣意地溅洒在草丛间,时而在我脚旁的婆婆纳上舞动,时而又跑到我身后的车前草上跳跃。槐树不像松树那般挺拔,总显得扭扭捏捏,就像一群羞红了脸的姑娘。林中很不平坦,有些槐树枝就如蛇般胡乱盘绕在凸出的高台上。很少有羊进到林中来,尤其到了夏季,槐叶茂密,羊或许会嗅到危险的讯息,所以羊更愿意站在辽阔的旷野里吃草。

青翠的野草遍地疯跑,我躲着那些高昂着额头的野草走,生怕踩坏了它们,但总体而言,这里的大多数野草都经得起踩踏。没走多远,我的裤腿就已被草叶上的露珠打湿,脚腕凉飕飕的,叫人感到轻松。槐叶舒展翠绿,槐树却粗糙如麻,用手去摸这些大大小小的槐树,总觉得树皮在咬手。剥下树干上的干皮,里面依旧呈深褐色,那里刻满了槐树的记忆:有关鸟鸣和暮霭的记忆,有关狼群和野猪的记忆……把干枯的树皮攥在手里,就像攥着一堆记忆的影像。

槐花到5月才能满山开放,现在是4月上旬,连花苞都很难看见。继续往林中深处走去,愈能感受到凉意,野草就更茂密了,有些低洼处,草竟有半人高,我是不敢下到那里的,说不定里面就钻着长虫。有棵槐树长得非常高,树身碗口般粗,我抱着树身猛烈摇晃,树叶便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像一群小鸟在鸣叫。叶面上的水滴纷纷落下,叫人以为是野鸡正在抖落羽毛里的尘土。这片林地很少有特别粗壮的槐树,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莫非还是一片荒地?

很难再听到沟里的风声,槐林是把野风锁在林外了。听见头顶上方发出惊动的声响,抬头去看,鸟群却早已飞远了。有些树根处,竟长出好几棵小槐树来,那是槐树的兄弟姐妹,我在想,夜深人静的时候,当野风偷偷钻进林中,这些彼此挨得很近的槐树是否会说些梦话?村庄里的人们肯定是听不见的,羊圈里的羊肯定也听不见。那谁又能听见呢?悬在槐树林上头的月亮是可以听见的吧。这林子实在太过寂寞,太过冷清,它们总得和谁拉拉话的呀。

在空旷地带,阳光愈加炫目,但并不耀眼,我蹲在地上,观察那些沾满露水的野草。我期待能见到一只蜗牛,或者正在搬家的蚂蚁,但很遗憾,什么都没有看到,除了林中那一地青翠的野草。我这才想起现在还是清晨,昆虫们可能还尚未醒来,再过上两个时辰,这林中恐怕又该是另外的一番景象了。鸟声渐渐密起来,但显得林中更加幽静。再等上一个月,槐花就全开了,有纯白的,也有粉色的,知了也会多起来,到那时我还要再来上几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