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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0年第2期|陈年:白发上的月光

来源:《山西文学》2020年第2期 | 陈年  2020年02月20日08:46

1

刘英早上在手机里看到居家养老的一条新闻,便想给老母亲打个电话叮嘱叮嘱。又觉得这么复杂的事在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还是中午过去当面和母亲细说好些。

冯主任安排她把值班室的床单洗一洗,顺手给了她一桶洗衣液,刘英忙说,不用,不用,主任,这么点小事情顺手就做了。冯主任挺和气,小刘呀,拿去用吧,我也是公家发的。放着也是白放着。冯主任爱干净,每回值班前都要客客气气地请刘英帮忙洗床单。刘英慢慢琢磨出大机关里的一个规律,官做得越大,对下面的人越和蔼。摆架子的,永远是那些小官。手里只有芝麻大点权,恨不得耍出西瓜的派头。

保洁员没有配专门的洗衣间,她们平时洗东西都是把洗衣机推到洗手间。遇上有人正在使用厕所,虽然隔着一扇门,还是有点尴尬。没办法,就是这么个工作条件。刘英接了一盆热水又接了些冷水把床单泡上。热水洗出的衣物干净透亮,刘英干活认真,做营生从不糊弄。大楼里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经常让她帮着洗床单,沙发巾什么。虽然是私活,刘英从来不拒绝,不过是洗衣机多转几圈的事。乐得讨个人情。机关里的人,个个都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传言能在这里工作的背后都有处长一级的关系。再说人家也不让她白干活,多少总会给她点好处。一二个进口水果,半包高档茶叶,单位发的保温杯什么的。

除了负责二楼的楼道卫生,还有东西两面的两个洗手间也归她打扫整理。刘英没觉得打扫厕所有什么不体面,机关里的人有素质,从来不会发生不冲厕所乱丢手纸的不文明事。刘英手又勤快,地上有点水渍污迹什么的,她马上就清理了。说得那什么点,单位的厕所比她家都收拾得干净。她白天工作忙,晚上回去还要张罗一家人饭菜,家里的卫生就做得马马虎虎,她一个星期得空才大清理一次。

刘英是容易满足的那类人,这份工作比起以前做过的要好很多,最主要的是有合法的节假日,每个星期可以和大楼里的员工一样休息两天。正式员工发什么福利,她们临时工也有份。过年过节发的奖金相当于半个月的工资。活累不累不说,就是干得痛快,心里头舒畅,觉得人家把她们临时工当人看。她以前在饭店工作,一年也没有休息天,越到节假日越忙,除夕夜家家都在吃团圆饭,他们饭店却是最忙的,饭店一年前就把除夕到十五这些天的宴席预定了出去。挣的工资又少,还常常因为有顾客投诉被扣钱。

刘英失业后找工作一直不顺,没什么文化,年纪也大了,东一家西一处的,私人的单位干不长久。医保社保都没有,每年还得自己掏腰包补交七八千的养老保险钱。大姐倒是提过一嘴,让刘英去小弟的医院找个活干,弟媳不乐意,说医院不同别的地方,不是啥人想进来就进来,二姐一没有文凭,二没有技术,去了医院不好安排。再说我们那是几家合营的,招进一个工人都是要开会研究的。刘英知趣,也不想给小弟添麻烦。小弟慷慨地说,二姐,你不要找工作了,我每月给你一千块钱。就当是给咱妈找一个保姆。自己人用着也放心。“保姆”两个字真的伤了刘英的脸,活了四十多她竟在兄弟姐妹们中混成一个保姆的身份。刘英再没出息,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拿人家的钱,就是亲弟弟也不行的。她要脸,人人都长着两只手,凭劳动挣钱吃饭。靠别人同情施舍还活什么劲儿。嘴里硬邦邦地回过去,不用,照顾自己的妈应该的,一家人还提什么钱不钱的。刘英后来想打自己一个嘴巴,给钱不要的二傻子,面子能值几个钱。有了刘英的口头保证,弟弟乐得顺坡下驴。刘英后来才明白过味儿,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那是在演双簧,最后白白落了一个免费的保姆。老实人永远吃亏。同胞的兄弟姐妹们也是这样的,偷奸取巧能言善辩的那个孩子总是最会讨父母的欢心。

她很珍惜这份临时工,好赖也是机关的工作,待遇又好,在亲戚们面前说出来也有面子。问,现在在哪儿上班呢?回答,大阳宫。嘎巴脆的三个字。前几天物业小组长开收班会时说有好几个人盯着这份工作,她把这话当成一个危险信号。干活比平时更舍得卖力气,一点也不敢偷懒耍滑,厕所便池天天刷得雪亮,一块抹布从不离手,看到那个犄角旮旯积有灰尘,手马上伸过去了。爸从小就教育她,人一辈子干啥都是给自己干,做好做坏,大家都长着眼睛呢。

手一抖,洗衣液倒多了,机子翻滚出满满一桶的雪花沫。刘英瞅着裹在衣物上的雪花,想想还是应该先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中午自己要过去。这样冒冒失失地去,万一母亲没在家,自己岂不是白跑一趟?

2

电话通了却没有人接,再打还是不接,连续几次。刘英便推测母亲一定在理疗店学习呢。生活条件好了,老人们怕老怕死怕生病怕给儿女添负担。恨不得吃一口唐僧肉人人活成长生不老的老妖精。为了迎合老人心理,社会上的有心人专门针对老年人开办起理疗店。理疗店什么都卖,藏红花,羊奶粉,保健器械,枕头,床垫,袜子,拖鞋,远红外裤,等等什么物品都能和长寿健康挂上钩搭上边。他们还从外面请专家教授开讲座办学习班,把一群老人们召集在一起学习保健养生知识。有需求就有供给,一夜间同城的理疗学习班遍地开花。不过啥东西一多,就产生了竞争意识,学习班也是,为了留住这些老顽童老财神,保健老师们想办法动脑筋。他们抓住老人爱贪小便宜的特点,很快就找到了聚拢人气的好办法,给老人们发免费小礼品。有的班发牙膏,有的班发香皂,有的班发牛奶,有的发面巾纸,五花八门,什么都给,不过都是块儿八毛的小物件,但对于从苦日子熬出来的老人说,虱子腿再小也是肉,来者不拒,哪怕是厕所里塞满了这些小玩意,他们还是屁颠屁颠跑去领取。

生活经验丰富的老人们很快总结出规律,运用统筹学科学合理地安排时间。老人们像赶场子一样地参加各种学习班,这个班散了,领上小礼品,又赶往下一个班。刘英的母亲就参加了四五个学习班,领回的小东西大概下辈子也够用了,但母亲还是一节课不拉地去学习班,从来不会发生旷课的事情。

老年人大多耳背,课堂上接电话时声音比打雷还亮。一个人接电话,老师和全班同学都陪着听电话,有的人在旁边还跟着着急,不时地提醒补充点什么。一个电话搅乱一个班的纪律。为了不影响其他学生上课,保健老师规定,上课时不能接听电话。规矩定下了,没有人听,还是废纸一张。现在的老人怕谁,天大地大我最大,根本没把老师的话当回事。电话里该吼还得吼。不吼对方怎么听得见!老师管理学生有的是办法,学生不听老师的话,那还能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老师稍稍动点脑筋,重新制定发放礼品的顺序,上课时先签到,下课后领礼品。开始是为了防止有的学生拿了礼品提前溜号,这帮任性的老小孩儿又奸又滑真的不好管理。现在纪律里面又加一条规定,如果谁上课时接听电话,就把当天的小礼品罚没了。规定一执行,课堂纪律果然好了很多。

母亲为了拿到小礼品上课时间从来不接听电话。无论是谁打来的一律不接。这是母亲有一次无意中说露嘴的小秘密。母亲当时的神情很得意,因为她听话遵守课堂纪律,没有接听过电话,领到一小撮藏红花。和她一起去的张姨就没有,她上课时接了一个电话。在老师的嘴里藏红花可以治一切病,什么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心脑血管病,头疼感冒,咳嗽气喘,连癌症都有疗效,简直是包治百病起死回生的神药。刘英告诉母亲现在藏红花几乎都是人工培育了,和菊花茶的价差不了多少。但母亲却把这东西当成救命的宝贵。专门拿出一个小瓷瓶,据说是姥姥留下的传家宝。母亲把藏红花放在瓷瓶里面,还说如果当年你爸有这么一撮藏红花就不会走得那么早。刘英点点头,尽量不刺激她。父亲得的是胰腺癌晚期,癌中之王,就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救不了他。

刚知道母亲故意不接电话,刘英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伤心难过,愤怒生气,责怪母亲无情无义。吝啬贪财,为了一点小礼品竟可以拒接儿女们的电话。

刘英开始想纠正母亲的这个毛病,苦口婆心地劝她接电话。刘英自认为还算是通情达理的儿女,她不反对母亲去学习班,一群老人聚在一起可以说说话散散心,交流交流养生知识挺不错的。但是电话一定要接啊,万一孩子们找她有急事呢。信息社会,习惯了马上听声见人,电话不通会吓死人的。老妈听到刘英同意她参加学习班挺高兴的,班里的老人有些都是偷偷摸摸地背着儿女来上课,孩子们担心上当受骗,武断地不让父母参加这些乱七八糟的理疗机构。这些机构说白了都是盯上了老人手里那点可怜的养老钱。儿女们现在特别怀疑爸妈的智力,仿佛他们还不如五岁的儿子。

当了一辈子家长怎么能忍受这样的羞辱,犟劲上来了,你不让我去,我偏去。有的老人为了买保健品和子女反目成仇。这里边当然有那些老师敲边鼓的作用,他们教育老人为自己活一回,自私一点,不要总是为孩子们无私奉献。这些话他们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但是老师讲了以后,他们也慢慢开始琢磨。果然是有些道理的。钱,自己不花,以后还不是留给了小兔崽子们。哼,我的钱我想花多少花多少。父母老了竟然变得这样叛逆,出乎孩子们的意料,他们更把理疗店学习班当成洪水猛兽,似乎沾上就会倾家荡产。

老妈当着刘英面答应得不错,进了学习班就不由她指挥了,电话还是不接。刘英退一步只好请求老妈下了课,好歹给回个电话过来。母亲理直气壮地说,我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不知道是谁打来的。我也不敢随便接陌生人的电话。万一是诈骗电话呢?你们不是一天到晚说现在专门针对老年人的诈骗手段可多呢。真有重要的事你们还会打来的。我又记不住手机上那些小按钮怎么用。手机上统共两个键,一个绿键一个红键,刘英教了一百遍,老太太还是说不会使用。刘英知道母亲故意这么说,她要装糊涂,别人也没有办法。不过她可真是了解她的孩子。可不,刘英心急,会一直打下去,直到打通为止。

虽然母亲照样不接听电话,不过,刘英现在心里有了底,不接电话说明老太太身体健康精神饱满,正和一群老太太老大爷坐在一间小屋子里认真学习。刘英看过母亲的上课笔记,每一页都写得整整齐齐。比学生的作业还齐整。

快十点时估摸到了课间休息的时间,刘英又打电话,这回母亲终于接了。刘英故意问她,妈,在哪儿呢?怎么不接电话?母亲说是街上呢,逛街。人多听不见。母亲从来不爱逛街,刘英知道她说谎,也不去揭穿她。刘英告诉她中午要回家一趟。母亲迟了一分钟,问她是不是有啥事?刘英说没事,中午有空了,过去看看她。母亲没搭话,过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刘英猜测母亲下面一定还有一节课,她在心疼损失掉的一管牙膏。

3

比下班时间早走了一个小时,算是脱岗。运气不好被抓住的话,要扣五十块钱。不过刘英已经侦察过了,组长好像也提前溜了。

公交车上人不多,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空位子。她的前边坐着一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老太太,老人身材矮胖,从后面越过去能看到她头皮顶。她的头发根露出两片刺眼的雪白,显然是不久前染过发,又没有及时补发根。其实这种黑白的反差效果更强,还不如满头白发呢。刘英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染发?五十岁还是六十岁?他们做儿女的那时谁都没有发现,父亲母亲在他们的眼里一直是黑发如墨。母亲是在父亲去世后才不染发的。他们也是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零星的几根黑头发成了点缀。以前大概都是父亲帮着她染吧。他们那时一定是互相给对方染,想到两个老人拿着发梳给对方染发的场面刘英心里酸酸的。大概是父亲过世百天时,那一天有亲戚朋友来祭拜,刘英还不习惯一头花白头发的母亲,她对母亲说帮她染一下头发,母亲照了照镜子说,算了,不染了,没有心情。母亲这是想父亲了吧。老伴,老伴,老来是伴。母亲的伴儿丢下她提前走了。

参加学习班后母亲又开始染发,她当然不舍得把钱花在理发店,就把刘英叫过去帮着染。第一次帮母亲染发,她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像个听话的小学生。刘英把一块深色的毛巾掖在脖子窝,母亲又往里塞了塞,她怕弄脏了衣领。染发料弄到衣服上不好洗。拆开施华蔻的盒子,取出里面的染发剂,顺手把两只塑料耳套给她戴上,母亲笑了,说像小兔子。按着说明书,把1剂和2剂两管染料挤在小碗里混匀,乳白色的药膏遇了空气发生化学变化,慢慢变成浅褐色。母亲满脸怀疑,一直问能不能用,怎么和以前不一样。染料是刘英从网上买的,她也没有用过。戴了一次性手套用小梳子把表层的头发撩起来,母亲柔软的白发小刀子一样刺进刘英的眼里。怕染得不均匀,刘英做得细致,掀起一层头发,抹一层染发膏,足足用了半个多钟头。没有理发店加热的电烫帽子,刘英在浴帽的外面包了两条热毛巾。也算是一项刘氏发明。染出来的效果不错,母亲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以后差不多每个月刘英都要帮母亲补染一下发根。人们都说染发剂里有致癌物,刘英也劝她还是少染的好。可是母亲很在乎自己在同学们眼中的形象,时时惦记着补发根。她还喜欢穿红衣服,她的皮肤白,穿红衣服挺好看的。

下了车,还要走几分钟才能到母亲家。走西门路过削面店,上面写着大碗六元,小碗五元,刘英有点饿。可是已经到了母亲家门下,在外面吃,万一被邻居看到,会不会误会?可肉臊子的味道太诱人了,香气钻进鼻子里不肯出来,也许母亲根本没有做饭,她学习那么忙。想到这里,刘英进了面店。原木色的桌椅,里面的食客挺多的,有一个小姑娘招呼着,前台点餐。刘英看了看挂在上面的灯牌,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猪肉面,小服务员问她要不要加鸡蛋。刘英笑笑,不要,我血脂高,大夫说不能吃胆固醇高的东西。刘英找一张桌子坐下来,和以前一样,店里提供免费的咸菜,有两种,一种黑咸菜,还有一种店里自己腌制的酸白菜。刘英拿小碗两样都夹一些,加了香菜,加了辣椒油,再倒上醋,一碟美味的小菜就拌好了。

免费的面汤装在老式的大铝壶里,刘英倒上一碗热乎乎的面汤,真的有点渴了。面汤烫嘴,她转着碗沿小口小口地吸溜着。这家面店父亲活着时常来吃,坐东北角的那个位置,咸菜里加很多的辣椒,还有醋。一个小碟放卤好的豆腐干,另一小碟里是油炸尖椒,再买一个二两重的老白干。一个人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刘英下班回来时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并不会叫他回家。一个男人总是有一些心事,要对着面前的酒杯说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父亲已经走了六年,店面的主人换了一次,不过一直还是卖刀削面。刘英回家看母亲时,赶上饭点总要坐下来吃一碗。吃着吃着望着东北角发一会儿呆,似乎父亲还坐在那里喝酒。唉,阳间的饭阳间的酒他这辈子是吃完喝完了,爸到了那边也喜欢喝酒吧。下次上坟时,记着带一瓶老白干过去。父亲一定馋酒了。

面上得挺快的,她另加了香菜葱花,雪白青绿,看着入眼,闻着更香。几分钟不到半碗已经进肚,刘英犹豫要不要给母亲也带一碗面。想到她下课后根本没有时间做饭,便打包了一小碗面,加了油炸豆腐鸡蛋肉丸。母亲的豪华套餐比她的那碗面贵了一倍。另用小袋夹了酸菜和香菜,刘英知道母亲爱吃酸菜。

中午小区里没什么人,刘英暗暗松一口气,好像是过站逃了安检。敲了敲门果然里面没有人。刘英用备用钥匙开了门,一股不好闻的气味冲出来,看来母亲离家时太匆忙,早上连日常的通风都没有来得及做。刘英真佩服老人家,学习得竟这么热火朝天,比考大学的高中生都用功。刘英把顺路买的白菜茄子豆角放进冰箱,母亲一个人常常懒得买菜。冰箱里面胡乱地塞着几个剩菜盘,一些面目不清的食物凝在盘底。刘英能猜到母亲要用这些剩菜汤煮面条吃。他们小时候母亲经常这样做,那时在他们眼里可是美味。有半碗米饭上面都有了霉点,刘英把剩菜剩饭倒掉了。她要是不处理,母亲把霉点挑掉,会煮粥喝。刘英有时候很奇怪母亲的行为,一天到晚的参加养生学习班吃保健品,似乎是惜命如金,可在对待半碗剩饭上,完全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把窗户打开,通了风,阳台上几盆花开得正好。一盆穿心莲沿着窗台垂下来,又拖在地上,泼泼洒洒,像一挂绿色的瀑布。粉色的小花,珠子一样镶在上面,很是漂亮。这个花皮实好活,走的时候要让母亲剪一枝下来。家里的一个花盆正好空了。那里原来种着一棵米兰,不知什么原因枯死了。花盆空着不吉利,要快些种点什么在里头。这是一个仙家说过的话。

去年老周生了一场大病,花了不少钱,吃了不少药,病情时好时坏的。婆婆迷信找了一个仙家来问病,仙家的来头很大,说是跟着一位十世的狐爷。仙家责怪刘英家慢待了家神,要她把佛供起来。婆婆问到哪儿去请佛?仙家说,就在家里,佛被藏了起来。还说是一尊开口笑的弥勒佛。香火,香火,吃了供养,日子才能火起来,佛家也讲究人情往来的。刘英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起自己的确请过一尊弥勒佛。那是父亲和她在顺城街买的,卖家说是晚清的,当时花了一千多。在他们眼里算是大价钱,爸平时都是十块八块买点小玩意儿。一串手串,一个菩提把件,两个文玩核桃等等。铜佛请回来后并没有供起来,父亲喜欢便一直摆在床头,闲了放在手里摩挲着盘一盘,时间长了,佛头金光闪闪的。父亲去世后,小佛便不见了,刘英想可能是母亲收了起来。

刘英还没老糊涂,并不迷信什么佛爷。只是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挑明的话没关系,如果有人刻意指出来,心里越想越觉得里头藏有什么玄机。仙家说,佛像经了她的手,就是和她有缘的。和人结缘易,和佛结缘难。她曾经问过母亲小铜佛的去处,母亲说办丧事那些天人多手杂的找不到了。刘英明白这是母亲不愿意给她,找的借口。她大概以为佛像是金子的吧。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不能随便给了女儿。现在既然被仙家挑了理,她就想把佛像供起来,要不心里膈应。她不贪财,不是要独吞父亲留下的财物,只是想供佛。供佛是善行吧。趁着这个没人的机会。她进了母亲的卧室,打开柜子抽屉,翻找父亲以前的东西。虽然屋里没人,刘英还是轻手轻脚,不发出一点声音,拉动抽屉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回头看一眼门口,幸好没人。刘英觉得自己偷偷摸摸的有点像是做贼,不过她又笑了,哪有在自己家偷东西的贼。

果然没有白下工夫,在箱子底她找到了那尊小铜佛,很小,只有两寸高点。黄澄澄的。怪不得母亲误会。刘英把小铜佛拿一块黄绸子包起来放在包里。反正母亲也不供,不如她供养起来。佛享受了人间的香火,吃了供奉才有灵性。如果她家的日子发达起来,母亲也是可以跟着沾光的。

一不做二不休,刘英又翻了翻母亲平时放贵重物品的小盒。母亲的梳妆盒是她的陪嫁,樟木的,有淡淡香味。二嫂和母亲张嘴要过,母亲没给。刘英在盒子里找到了父亲送给母亲的几件首饰,两只玉手镯,一个金戒指。梳妆盒子的下层有几张借条,竟是小舅舅打的。刘英算了一下借条,大概有一万多。也不知他借这些钱做什么用了。这分明就是死账坏账,舅舅是没有偿还能力的。说白了就是把钱白送给了小舅舅。

刘英的这个小舅舅,是姥姥四十八岁那年生的,就是人们嘴里说的垫窝子。脑子不怎么灵光,三岁才会喊爹叫娘。添丁进口历来是富人的喜事,对穷人家来说老来得子,并不一定是福。果然没有等老儿子长大成人,姥姥姥爷便先后去世了。小舅舅是哥哥姐姐众人带大的,心疼他没爹没妈,身体又有毛病,未免娇惯些。哥哥姐姐不愿意弟弟受苦,稍稍苦一点的工作就不干了。那个年代的兄弟姐妹手足情深,他们宁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让弟弟活得舒舒服服的。小舅三十八岁时才娶了一个媳妇,媳妇左腿有点残疾,不走路的话看不出。新媳妇张口就要一万的彩礼,那时的一万是大钱,几个哥哥姐姐凑了几天才凑起来。好不容易把新媳妇娶进门,才发现麻烦事在后头,小舅舅没有工作,娶了媳妇拿什么养活人家。众人帮着先后找了几份工作,都被人家辞掉了。弟媳妇发飙要离婚,闹几场,也就真离了,只是白白贴了近二万块多。接受深刻的教训,这回哥哥姐姐们踏实了,知道亲弟弟没有养家养老婆的能力。他们也不再给他张罗媳妇。老婆没了,他们全面接管弟弟的生活。

小舅舅现在快六十了,在一家水果货站当下夜工,一个月挣一千五百多块。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省心。长姐如母,母亲一直很照顾这个小弟弟,就是现在七十六的高龄,还会过城南给他收拾收拾屋子,洗洗涮涮。这也是让刘英不放心的事,母亲年纪大了,体力明显跟不上,从城北到城南相当于穿越了一座城。公交车上人那么多,摇摇晃晃免不了磕碰,母亲血压还高,万一摔倒了怎么办?刘英委婉地提醒她要注意身体,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谁知不说还好,说过母亲以前一月去二次,现在一个星期一次。母亲说了,反正有免费的老年乘车卡,不用白不用。她要充分地享受国家给她的福利。有时家里包点饺子炖点肉老母亲也要拎着保温饭盒跑到城南给弟弟送一趟。刘英说,妈,你可以打电话让小舅舅来家里吃嘛。他比你年轻,腿脚好。母亲却说,你舅舅他来还要花两块车费,来回四块钱。我坐车不花钱,就当是旅游去了。同城一日游。刘英被怼得无话可说,怪不得网上很多人建议国家取消老年卡。

搓着那几张借条,刘英心里特别不舒服。母亲的这些钱多一半都是刘英他们兄妹给的。母亲没有工作,也就没有退休金,父亲去世后,母亲基本没有什么收入,只有父亲单位一个月给的三百块养老金。刘英他们兄妹把母亲养了起来,一个人每月三百。这个钱刘英每个月都会按时给母亲送过来,其他兄弟姐妹在外地的,把钱打在一张固定的银行卡上。刘英有时和老周嘀咕,他们是不是也按月把钱打过去。老周说,你别管人家给不给,你给了就行了。那是你的孝心。刘英嘴上不说,心里喜欢老周这点性格,虽然没大本事,也挣不了大钱,但做人做事比那些有钱人强多了。

刘英还找到一张建行的卡,这张卡是她帮着办的。父亲活着的时候靠跑运输挣了一些钱,母亲拿来买了一套二手房。老两口打算靠吃租子补贴日子的,可惜买的地段不是学区房,又不是繁华商业区,房租一直很低。父亲生病的时候,母亲做主把房子卖掉了,准备用来治病。没想到父亲忽然走了,这笔钱也没花上。办完丧事,对这笔钱的安排,母亲的意思是放在银行里,分给他们,一个人也就三四万块,办不了啥大事。母亲明显是害怕以后儿女们不管她,给自己留后路,万一有一天要用钱了,也不用求着这个巴结着那个。老人们都有钱不能轻易撒手经验。人有不如己有,己有不如怀揣嘛。母亲说,放在银行,吃利息还是不错的。这笔钱只是暂时我管管,我走了以后也是你们的,放心,人人有份,儿子女儿一样,一人四万。刘英觉得这是母亲做事最公道的一回。

那张卡刘英办好后当着兄弟姊妹的面交给母亲收着。后来她再没有碰过,平时母亲所有的事都归刘英打理,唯独这张卡,藏了起来。卡里的利息每年过年时由大哥取出来,母亲给几个孙子孙女们重孙发红包。说来还是母亲对自己不放心。出嫁的女儿历来是外姓人。她相信儿子,相信孙子,唯独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似乎刘英一口能把她的银行卡吃掉。

钱总是诱惑人,明明知道不属于自己也心动。再加上小舅舅借条的刺激,刘英把那张卡顺手放在了自己包里。密码当时她设定的,怕母亲忘了,是家里的房号。她给自己的解释是帮母亲查一下里面有多少利息钱,其实有多少钱和刘英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母亲也不会给她一分。最主要的就是想看看母亲是不是偏心眼,拿钱贴了哥哥弟弟们。刘英肯定自己绝没有私吞那笔钱的想法。

她把东西按原来的顺序放好,把抽屉关好。箱子有些日子没有擦了,上面落了一层灰,母亲年轻时是有名的干净利落,可见真是老了。刘英发现箱子顶留着几个她的灰手印。她忙拿起抹布擦了一遍。只擦干净一只箱子,显得另几件家具上面的灰更厚了。她便把所有家具擦了一遍。又擦了一下地板,这样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痕迹了。她只是好心地帮母亲打扫了一下卫生。

4

听到门外钥匙响,刘英吃了一惊,毕竟刚刚偷拿了东西。又想想是拿自己家里的,便端起水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母亲进来手里提着一些小礼品。果然是去了学习班。

看到刘英独自在家,母亲警觉地四处看看,嘟囔着说,还以为家里进贼了。刘英解释说,不是提前打了电话嘛,你又不在家,只好自己进来了,反正我有家里的钥匙。刘英看到母亲的眼角瞟了一眼她的提包,有点心虚。这老太太简直是只老狐狸。好在她只是看了一眼。母亲看上去挺高兴,急急地把她的学习成果展示给刘英看。她今天领到了两个小面镜,就是街上发广告免费送的那种,背面写着无痛人流的小广告。母亲表现很大方,一定要刘英拿一个回去用。刘英推让一下,也就收下了,这也算是母亲送给自己的礼物吧。看到她收下了,母亲去储藏室又拿出几件东西,粉色的塑料梳子,小管的护手霜,还有假中华牙膏,大大方方地说,拿去用,拿去用,我这里多的是。用完了,我明天再去领。母亲的神情特别豪爽,似乎送给了刘英万贯家财。刘英也不嫌弃,一件一件都收了起来,其实她是怕母亲硬塞进放在旁边的包里。万一看到她兜里的东西,多没脸。出嫁的闺女,回娘家偷东西来了。

母亲果然还没有吃饭。刀削面有些凉了,她倒在锅里热了端给母亲。刘英发现母亲把油烟机的插头拔了。刘英赶紧打开,嘱咐她不能随便关机器。这个油烟机花了大价钱,有自动报警的功能。就怕她烧水煮粥时万一忘了关煤气。面条放得时间久了,涨得又粗又大,还有点发黏,母亲不嫌弃说正好她牙口不好。不过她自己吃不了,让刘英再吃点,面条晚上剩下不能吃了,倒掉可惜。刘英坚决不吃,她又不是饭桶。

趁着母亲吃饭的时间,刘英把在网上看到的居家养老上当的事详细讲了一遍,那些人很会钻空子,前段时间国家提出了以房养老的试点,这些人便利用起这个口号,和中介联手骗着老人签养老合同,其实是卖房合同。还一再嘱咐他们,千万不要相信人,儿女也不能告诉。那些老年人果然是听话,等孩子们知道,房子已经卖掉了。母亲一边吃面,一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刘英还想说说母亲,不能为了上课耽误吃饭,你看看十二点多才回来,冰箱里连一点新鲜的绿菜也没有,你平时肯定是老糊弄。吃饭是大事情,一顿也不能将就。吃不好,生病了还要花钱治。再说大家工作又忙,根本没时间陪你跑医院。母亲抬头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特别害怕我生病呀?怕我给你添麻烦。半截面条贴在母亲的嘴边,看着有点脏。刘英抽一张纸巾,让她擦擦嘴。母亲的牙不好,嘴里只剩下前边的几个门牙,吃东西时咬不烂。刘英两个月前刚带着母亲把左边两颗补上,右边又掉了三颗。嘴里已经没有几颗自己的牙,下一回要考虑把上半边的牙都镶上假牙。老太太果然多心了,刘英忙说妈,没有,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让你平时注意身体嘛。你身体好大家才高兴吧。老妈放下碗,我知道,我活着是个累赘。

刘英赶紧转移话题,说点让母亲高兴的事,当然说她的理疗学习班,她敬佩的老师专家。妈,你们最近考试没有?你这回考了第几呀?老太太果然高兴起来,从沙发上拿起一个素花的枕头,说是得到的奖品,保健按摩枕头,能治失眠头疼血压高等病。店里卖二百多。我考了98分,第二名,第一名被化工厂的一个老太太领走了,是一个电热宝。我下回争取也考第一名,这回错了两个小题,扣了二分。刘英母亲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糖果。糖果是大姐的孙女,七岁,上小学二年级。

吃过饭,刘英洗了碗,再把买回的东西一样一样指给她看,告诉她快点吃,不要存在冰箱里。东西都有保质期,过期就不能吃了。母亲说,屁倒是。我们小时候哪有什么食品保鲜期,长了霉的东西没少吃,还不个个都长得人高马大的。母亲掰了一口无糖月饼,放进嘴里,说一点月饼味也没有。以前的月饼多香,一家打饼子,一条街都是麻油香味。现在趴在油锅边也没有味儿了。刘英知道下回不能买木糖醇的月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