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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2期|陈美者:在桃舟的山谷里

来源;《朔方》2020年第2期 | 陈美者  2020年02月19日08:45

山 坡

多年人世,明白的最大道理就是房间要有窗,更要有阳台,有院子就最好了。

在桃舟的一个山谷里,坐在住处的院子里,久久凝望远方——那里,是一个山坡。坡上有云,坡上还有树,形成一道优美的弧度,坡上就是天空。静静地看着这个水天之间的山坡,我心想,一定要爬上去看看。

次日清晨,拣了一根树枝,上路了。

路上先看到一片草场,在云雾中。云雾真是个好东西,云雾之中的草场,水灵灵的,是不惹一丝尘埃的轻盈,是生命最初的青翠。草场中还有一个隐隐的小小的凉棚,更是增添了几分莫名的吸引,这倒也不奇怪,我所在是茶山,茶山里总是有很多凉棚的。奇怪的是,草场上还布满了一团团的白丝,排列整齐、大小近似,我一时不明白它们是什么,如此山野,会不会是某茶农一时兴起种下的菌菇?

我没有往草场深处的凉棚走去,也没有在白丝团前久留,我要赶在新的一天开始前,去往山坡。

路越走越窄,只有一条黄土小道,陡峭向上,脚下的白色运动鞋早已经不再英俊,看起来又脏又傻。如果说,我还懂点什么的话,那就是:山路总是这样,看着近在眼前,走起来却要翻好几道坎。路两边的乱草中,似乎随时将有蛇飞舞而来。我挥动手中的树枝,样子颇为滑稽,但仍继续挥着,如此境地,哪里敢追究举止的美感。要知道,生存总是自己的事情。

抵达山坡之顶。

一时静谧。树是静的。风是静的。伏在我手臂皮肤上的蜘蛛丝也不再晃动。唯一的动,就是伸出指尖,想要去触碰对面山坡的那些白的柔的云层。这是茶山啊,到处是茶树,到处是山坡。我出发前,看到的云是在这个山坡的,怎么待我上来了,又在对面的山坡。

我低头看见茶树,一排一排地种在梯田上。茶树那么矮呀。我总以为凝结仙气之物,该高,且瘦,如竹,如鹿。

索性蹲下来。蹲下来近看,才知道茶树也和我一样,在阳光没有到来前,挂着好些蜘蛛丝。我突然明白了方才草场中那一团团白丝为何物。茶树不仅矮,叶片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缺口。三两虫子,在我眼皮底下悠然走动,其中一只,似乎还拿小眼睛瞪我。这不是玩笑。它们终日在这山谷云雾中,灵气不见得比尘土满面的我少。想到此,却又不由扑哧一笑:幸好诸位口下留情,我才能喝到所谓放养野茶。

从山坡下来,我两手空空,嘴里嚼着一片残破的茶叶。人生其实无甚道理可言,窗、阳台、院子,都要自己给。还有,想去山坡就去吧,不能在临死前才到达一开始就想去的地方。

山 雨

海边长大的人,在桃舟的山谷中才知道:雨是用来等的。

雨来前,风会先出现。它从房间的左侧飘过,又从房间的右侧闪来,忽地远在对面摇曳的山林上,一下又窜进你阳台的毛巾里。

风这是来告诉你,一场雨要来,谁也挡不住的。

我坐在阳台,紧闭嘴唇,没什么可说的,要说的古人都说过了,“山雨欲来风满楼”,你说不过古人的嘛。很多时候,自以为经受的是千万疼痛,却不过岁月更迭、寻常人间。

我什么也不能做,静静等着雨。我期待一场大雨,就像在等待某一个时刻,终于可以向生活摊牌。软弱的我,甚至把这场大雨当作一个征兆。

雨噼里啪啦下来,痛快。

我拨打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终于第三个电话被接通,听到一声遥远的陌生的问候:有什么事回来再说,你在那边怎么样?

一时噎住,明明想好那么多台词。一定是被方才溜进房间的风偷走。

等来了雨,也不是结束,还得继续看雨。

下在山谷里的雨,是又冷又清的。人看着这样的雨,除了凉意之外还觉得饿,好饿。这样一个走出去七里地都没有店铺,更谈不上外卖的地方啊。世界只有雨,只有树,只有天,只有躲在森林深处的飞禽走兽,只有空空的手。

我带着空空的手,走上讲台。

来听我的讲座的,大多是女生。这只是我的一个小小留意罢了。文学行当如此残酷,哪有性别之分。

我不多做文学讲座,写作的人身负使命,如果说出太多关于写作的秘密,会不会是某种程度上的泄露天机?更可怕的是,说多了折损心神,容易伤及自身。因为如果真要讲,当然是隔衣疗伤般传递功力。

有意思的是,讲座最后,有个女生问:身为女作家,你是怎么处理好写作和生活的关系?

当然是生活在上啊。要先接得住生活的出招。无端的愤怒、挥舞的拳头、清净凛冽的姿态……那些莫名的挣扎,都熬过去了,云淡风轻、衣袂飘飘,才能继续写下去。所谓若即若离,清醒超脱。总之,这事挺难的。

一个女作家应该要能回答一个问题:最大的敌人是生活,还是自己?而我,并没有熬过去。酝酿多年的念头,在清清静静的山谷中也并没有变成一个决定,反而,和生活拥抱得越来越紧。我的软弱,才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风雨。

此刻,在山谷里,在掌声中,雨止。

一场雨下完了,什么都没有发生。大家都还活着,写着;既不能不写,也不能不活。

山雨化作云。云开。日出。不过是寻常尘世,反反复复。

再回到房间,看着山腰,我发现自己真傻,活这么久才明白:云不该是住在天上的,云住在山上,被山捧着,山腰的云一团一团的,是云的窝。

真羡慕云,怎么一开始就懂了呢。

水 源

有人说,我们去看晋江的源头。

一条江的源头该是如何的呢?一条小溪,一条山涧,一个瀑布?我没有多想,彼时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个心事重重的中年人,又怎么会去关心江河的来路和去向呢?

只不过是跟在人群后面走。

我们穿越密林,中有山涧,石头路上长满青苔,路边甚至有紫色蘑菇。渐渐地,是互相绞杀的树藤以及慢慢走散的人群。前后皆无人,只有潺潺水声,水上的古老树枝之间,蜘蛛将它繁复如立体建筑的网搭建好,静等。动物最会享受自然,人只有徒步走到这样的自然中,才会重新想起自己是动物。徒步又是令人愉悦的,它让你简单直接地看到自己的力量和挪移,不会像城市生活那样,费尽气力而不离旧处。渐渐地,被森林浸没,忘记现实世界,忘掉千万思绪,只专注于一个念头:这迎面而来的山涧,跳跃着的可爱水花,源自哪里?

沿着山涧,逆行而上。终于看到 “晋江源”石碑。据说专家经过半年多时间考证,确认安溪县桃舟乡达新村云中山梯仔岭东南坡谷后,一都溪的尾溪北支流源头为晋江正源。这是一片一百多平方米的高山湿地。湿地边有一处山泉汩汩流淌。当地人还很有心地请人在那刻一龙头。石龙吐出清水,捧一口喝下去,凉,清。自然真是奇妙,小小一眼山泉积攒着,竟成了山涧,成了江。据说,晋江主流全长一百八十多公里,流域面积五千六百多平方公里。

人群大多在山泉边休息,我固执地继续向上爬。想要去看一眼分水岭。

有人说,翻过云中山就是漳平市,山那边的水流入九龙江,这山就成了两江的分水岭。

返身,和山涧一道下山。

还是那样小心翼翼。还是那样前后无人。为了不让自己滑倒,我拣起一根树枝做拐杖。任何时候,生存都是自己的事情。蜘蛛依然守在它壮丽的大网中,水光之上,颇为惊艳。紫蘑菇散发着毒药般的美。分水岭在我身后越退越远。我知道,那只是两江的分水岭,与人生无关。但是此行让我明白,庞大水系不过来自一眼山泉。再不可轻视渺小的力量,亦不可轻视自己。一直往前,人或许也会像这水一样,积攒足够力气,迎来宽广。

我就这样完成探源,渐渐走出桃舟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