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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王十月:一花一世界 —— 短篇小说随笔

来源:《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  | 王十月  2020年02月19日07:19

少说第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标题删后面一句,境界反而阔大。此正短篇小说妙处也,能少则少。

作者说得越少,作品空间越大。短篇小说,首先是省略的艺术。

赵无极教学生绘画,反复强调:知道什么时候停笔。

我当编辑,选稿时,对短篇小说字数有变态苛求,超八千字难有好感。

这个没什么道理,纯属个人执念。

小说本就源自执念,本就有些不讲道理。

藏富第二

短篇小说最忌卖弄之心。

卖弄技术,卖弄学识,卖弄深刻,卖弄语言,卖弄生活,卖弄一切自以为是的东西。

时人多有学汪曾祺者,大多皮毛都不曾得到。只因学习者肚子里墨水本就不多,偏怕读者看不出来,不抖弄一下心痒。说到底,是不自信的表现。

读爱卖弄的短篇小说,如观做作的表演。出戏。作者时时提醒你在读小说。

戴大金表大金链的,鲜有大富贵者。

珠三角,常有亿万翁短裤拖鞋在街边店吃米粉。

变常第三

小说无非写两个字:变。常。

世道之变,人心之变,命运之变,以及这变后的不变,是谓常。

《文心雕龙》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

时人论文,以西方美学为宗,《文心雕龙》、《二十四诗品》风流云散矣。

小说家要深谙世道人心之变,要能从“变”中寻出不变,这不变就是真理,是“常”。

短篇小说难写,难在有限篇幅内写出变与常。

断腿是孔乙己命运之变,儿子被狼叼去是祥林嫂命运之变,革命是阿Q 命运之变。

鲁迅伟大,不在写命运之变,而是这命运之变背后的那不能变的悲剧。

时下太多小说只热衷于写变,故事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却不曾深察变后的常,于是流于平庸。等而次之者,连“变”亦未深察。

世间事物,眼花缭乱,无非被变所扰,看不到变背后的常。

训练变中守常,常中察变的能力,是好小说家的基本功。

方法第四

短篇小说之小,只是篇幅小。小篇幅,大气象,纳须弥于芥子,方是好短篇。

中国古人行文简洁,浅读容易忽略,深究却别有乾坤。

纳须弥于芥子,既是方法论,也是价值论。

动笔之前,给一个理由:为什么要写下它?

这既是方法,也是价值。是写作的合法性所在,也是一部作品成败的关键。

我们写作,无非是有话要说。对生活、对世道、对人心有自己的发现、想法、感受,通过文学这一载体来表达。故每写之前,问自己,是否有新发现,是否有话要说。

天真第五

毕加索说他14 岁就能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好,之后用一生去学习像小孩子那样画画。他临终时不无遗憾地说回不去了。

无独有偶,马蒂斯评论米罗说,能够不带偏见地观看事物需要勇气,他应该像孩子时那样去观察生活,假如他失去了这种能力,他就不可能用独创的,个人的方法去表现自我。

小说家是残忍的职业,它要求我们既清醒又糊涂,既世故又天真。

世间事,看不清不行,看太清也不行。

看不清,脑子里一桶浆糊,写出来的,自然是本糊涂账。

看太清,难免世故。

好的短篇小说,要世故到天真,否则是滑头。

文体第六

要有文体意识。

有些小说家,将短篇拉成中篇,将中篇拉成长篇,将一点感悟强抻成短篇。各种文体,自有其特点、使命。中篇小说如少年,长篇小说如中年,短篇小说如老年。让少年人治国,让老年人航天,有违事物规律。

少年血气方刚,对未来充满好奇。

中年遍尝艰难,对万物有了敬畏。

老年身体退化,不再有争胜之心,对世事却已了然,修成智者。

故:

中篇小说要有热情,长篇小说要有敬畏,短篇小说要有智慧。

中篇小说是看山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对世界的体验。

长篇小说是看山不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对世界的疑问。

短篇小说是看山还是山,重要的是作家对世界的回答。

人物第七

鲁迅的有些短篇真好,三五千字,把一类人写尽。

他走过的地方不长草。

他写了祥林嫂,孔乙己,别人再不能写这一类人。

我们说这个人像唐僧,那人是贾宝玉,张三是西门庆,李四是潘金莲,谁又像林黛玉,谁像王熙凤,一个人酸腐,我们说他是孔乙己,一个人唠叨于悲痛,我们说她像祥林嫂……这些小说家塑造的人物深入中国人的心。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小说还是要写人。中国作家自鲁迅后,再没贡献出深入人心的人物。

老老实实塑造人的小说,鲜矣!

为时第八

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纯文学”观害人不浅。

事实上,“纯文学”不是新事物。历史上,有过纯之又纯的文学,如大量的六朝辞赋,那些追究形式华美,词藻绚烂的文章,也曾洛阳纸贵。

骈文统治文坛数百年,被认为是至雅。

到韩昌黎、柳宗元,认为六朝辞赋华而不实,是最俗下的文字,主张恢复秦汉文章传统,提出文章合为事而著。

这是著名的古文运动。

韩柳推翻的俗下的文字,被冠以“纯文学”借尸还魂,至今阴魂不散。

今天,吃纯文学奶长大的一代作家,迷恋形式、词藻,贩卖一些二手的哲学而不自知。

据说,“纯文学”始作俑者李陀后来有悔。

我们警惕媚俗,也要警惕媚雅。

情感第九

我们常常强调生活积累,却少强调情感积累。

事实上,没有情感的生活,于小说是无用之物。

沈从文先生说要贴着人物写。

我觉得要贴着万物写,草木有情,当心游离笔下的事物,读者就游离了你。

标尺第十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把顽固的尺子,并拿这尺子打量世界。

所有不符其尺度的,我们多习惯于看着是别人的问题,而鲜有反省尺子是否有问题。

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只是我的尺子。这把尺子,只能度量我内心的好文学。

写小说,无论长中短篇,作者心里,都应有把标尺。

用这把标尺去量那些伟大的作家,量同时代的作家,同时也用这尺子来量自己。

我们不能量别人用一把尺子,量自己,再换一把尺子。

色彩第十一

好小说是有色彩的。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主色彩。在我的阅读体验里,鲁迅是铁的黑,萧红是冷绿中的强红,张爱玲是阴郁的紫,废名是天青色,汪曾祺是无色的水,陈忠实是土黄,莫言是印象派的五彩斑斓……

我的作品是灰色的。

童年体弱多病,长期被梦靥和经常性的梦游困扰,心情阴郁而悲观。

我表面上很乐观,骨子里是个悲观的人。

青年时怕死,现在不怕,只是尚有些不舍。

音乐第十二

小说与音乐是相通的。

短篇小说如古琴,重在“远”、“静”二字。

高山流水,万壑松风,渔舟唱晚,秋夜虫鸣。

人情世态之复杂,哲学宗教之至理,皆在“远”“静”二字中得之。

昔圣人之作琴也,天地万物之声皆在乎其中矣。

中篇小说如琵琶,重在“繁”、“复”二字。十面埋伏,霸王卸甲,夕阳萧鼓,汉宫秋月。

叙事结构之繁杂,人生百态之幽微,皆靠“繁”“复”二字来经营。

故有白乐天“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长篇小说如管弦乐团,钢琴提琴,横笛竖笛,大号小号,低音鼓、定音鼓……各种乐器配和,如各色人物纠缠。夫观《战争与和平》,上千人物进退有序,而各色人物命运悲喜,又自有发展规律。作家如乐团指挥,能调度演奏家,却又不能替代演奏家。

主题第十三

每个作家,都有迷恋的主题。

主题与作家的情怀有关,有怎样的情怀, 决定了,这个作家关注怎样的主题。

鲁迅欲以小说“揭出病苦,引起疗求者的注意”,于是他的小说执着于国民劣根性的批叛;汪曾祺欲以小说“人间送小温”,故其执着书写人性之美。

主题也与作家经历有关,莫言幼年饱尝饥饿,故其小说执着于饥饿。

我几乎所有小说都涉及恐惧。

主题有大小,杜甫关注“访旧半为鬼”,贾岛关注“僧推月下门”。

有人写大主题,有人写小主题。有人爱读大主题的作品,有人独喜吟风弄月。文学生态因此而丰富,文学因此而迷人。

立场第十四

立场很重要。

每个人看世界,都会有自己的立场。这立场是我们的精神胎记,是生活使然。

有立场,自然就有局限。

立场决定我们看问题的眼光,局限给出我们写作的边界。

伟大的作品,是立场和局限冲突的结果。

奥威尔就说:当你认为文学与政治无关的时候,你就在表达一种政治观点。

立场会随时代而变,这与人的品行无关,人是社会的产物。

我从来就不那么坚定,对于坚持的东西,也会去怀疑是否有错。

比如这些文字,只是我平素的想法。我从来无意于提供真理,也无法提供真理,能做的,只是给世界多一种参照,为文学生态中,添一株植物。

风格第十五

理论家谈文学,容易过于迷信风格化。

甚至视风格独特与否,为作家是否成熟之标致。

风格是柄双刃剑。

以鲜明风格见长的作家,也是被风格约束的作家。

沈从文写湘西固然好,写城市生活就不灵。汪曾祺、张爱玲,过于鲜明的风格,阻碍他们成为伟大的作家。铁板铜琵大江东的苏轼,写起“十年生死两茫茫”,胜却同代婉约词宗。以双溪舴艋舟载愁的李易安,却有“死亦为鬼雄”的豪迈。

鲁迅风格是多变的,文体从小说到杂文到散文诗到古体诗到小说史略,或空前或绝后。《故事新编》《在酒楼上》《阿Q 正传》《孔乙己》,也是全然不同的模样。

风格是手段。以风格为目的,必止于风格。

混沌第十六

《庄子·应帝王》中的一段故事: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混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

作者简介

王十月,编辑,小说家,1972 年生于湖北;著有长篇小说《烦躁不安》《31 区》《无碑》《米岛》《收脚印的人》《活物》,长篇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短篇小说集《国家订单》《安魂曲》《开冲床的人》《人罪》《成长的仪式》,散文集《父与子的战争》,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年度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中篇小说奖等;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