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老井

来源:海南日报 | 李焕才  2020年02月19日08:59

我们村三面环海,西面连着一道山岗。山岗其实是一片沙滩,只是上边长满了树木、杂草、簕竹和仙人掌。在海边,潮水来来去去,泥土都是咸的,难得一口淡水井。村里人在山岗的南边挖开一处沙土,冒出泉眼,水质清澈甘甜可以饮用,乡亲们叫小井,山岗于是叫小井山。据说,小井山上曾有一口古井,水清味醇,长期饮用,生出的女孩貌美如花,男孩却矮墩黑皮,乡亲们把古井填埋了。古井在什么位置,哪个年代曾饮用,已无从考究,只是在我们村的东边有一条土路叫官路,又有一条土路叫马路,直通老州城,说是当年常有州城的官宦人家从这两条路或坐轿或骑马到我们村来娶媳妇,时过境迁了,路名犹存。后来,村里人在山岗的北边找到了泉眼,挖出一口水井,泉水清洌甘美,有灵气,饮用此井水,村里人都健壮秀美,聪慧机敏,而且善良、正直、朴实,没有聋哑残疾者,还要出人才,尤其乡亲们气息相通,亲亲和和,犹如一家。村里人如获至宝,拿方石垒井壁,拿石板铺井台,又砌了井栏,祖祖辈辈饮用至今。此井虽是后挖,可乡亲们都叫老井。它确实很老了,村里年纪最大的人也说不出它挖于何年何月。

小时候,觉得老井离村边很远。一条土路弯弯曲曲,蜿蜒在树木、簕竹、野菠萝中间,伸去好远才到井边。我好大了,还没见过这口老井。早晨鸡叫了,村里人忙碌在晨曦中,接着听见巷子里响起有节奏的脚步声,还有扁担那悠扬的咿呀声,知道村里的女人去老井挑水回来了。天全亮了,我抹着惺忪的眼睛走出巷口,看不见挑水的人了,可泼洒在路旁的一道道水痕,见证当时挑水的情景。傍晚时分,那条挑水的土路很忙碌,村里的媳妇、姑娘挑着水桶,三三两两说着笑着走过去,消失在林荫里,又三三两两从林荫里走出来,走成一行,扁担在她们肩上抖动,水桶在她们身旁悠晃。

我们村是渔村,男人都出海,家务交给女人。男人从不挑水。可是我渐渐发觉,老井和这条挑水的土路并不都是女人的身影,经常看见一些男青年有事没事喜欢走在那土路旁边,他们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在那挑水的姑娘身上,他们突然说出一句话,笑声就从姑娘的嘴边溢出,姑娘桶里的水也就荡起涟漪。我长大了,常到小井山来玩,那里有野果,又有鸟窝。我们发觉,经常有男人来老井打水,比如渔船要出海的时候。日头要落地时,那些读过书的大哥们好勇敢,穿条背心,穿条短球裤,端口脸盆,或者提只水桶,直接走到老井来。他们在身上糊满肥皂泡,一桶桶水猛地往身上浇,哗啦声中水花四溅,让人听得耳朵发痒,目光也被淋湿了。

挑水都是女人,洗井却是男人。每过一年就洗一次井。二十多个年轻人轮流打水,把井水都打干了,又擦井壁、清淤泥,再拿生石灰消毒,然后在井底铺上鹅卵石。水井洗好了,杀猪杀鸡拜井神,又请来山歌手唱歌贺井,殷望井水清洁后,村里人身体健康的同时,村里发子兴丁,兴旺发达,人才辈出。年年洗井,虽然不见村里出了什么大人物,可洁净的井水甘甜好喝,用不着煮成开水,煮饭、煮菜味道都好;乡亲们都健康劲朗,长得清清爽爽的,又亲如一家。

村里人都爱惜这口老井,喜欢家乡的井水。因为奔流在我们身上的血脉来自老井的水。有道是“吃什么井水学什么话”。我们全村人说话同一个口音,而且百年不变。村里人走到外边去,只要开口说话,人家就点出我们的村名;特别是本村人听到了,亲切悦耳,有一种怡人的感觉。这应该是村里的井水滋养,久而久之,孕育出特别的乡音。细想似有依据,在我们这里,方圆百里人讲儋州话,各人却吃着不同水井的水,口音都奇妙地不一样。

我们村在发达兴旺,村庄越来越大,人丁越来越多,老井的水不够吃用了。村里人请来打井队,经过探测,分别在几个地方打出几眼机井,找不着龙脉,水质都不好,不能饮用。我们村饮水困难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一拨接一拨考上大学,成为十里八乡大学生最多的村庄。走出去的大学生都吃外边的水,很多人又进步成专家教授,成为各行各业的人物。现在,村里人不吃老井的水了,自来水从外边拉进来,村里依然人才辈出。村里人仍说是老井的功绩,因为流淌在每个人血管里的血脉,都是源自那口老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