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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0年第2期|玄武:草木悲欢

来源:《福建文学》2020年第2期 | 玄武  2020年02月17日23:15

美在日常

蓝尾鹊在玉米秆里做了个窝。我拍照它发现了,飞起来到不远处,假装一瘸一蹦,想把我引走远离巢穴。过一会儿,又来一只,一起骗我。

我才不上当。但想了想,也没靠近窝。它们做巢不易啊。我朝与窝相反的方向走,拐个弯, 一只蓝尾鹊呼啦啦飞过我头顶上空。不知是不是做窝的那家,前来监视我去向。

拍麻雀的飞行是件难事。它们太快了,太警觉,不能知它们何时起飞,轨迹也不好判断。

它们像在空气中倏忽往来的小鱼。

美在日常。

荒凉之美。雪霁,万物从内部发出微微光泽。天光中杨树裸枝,已非长冬中的死灰,而泛出强劲的黄青色。车驶近,掠过,原来主干的树皮都已透出青来。

昨日有朋友说,杨树的蓓蕾是落叶时形成的,他去冬初见,大为震撼。

再一个半月,清明,这满目的肃杀,便幻化为葱茏之绿,更有桃花、杏花、迎春、丁香,前簇后拥,汹涌而至。生命何等神奇。

学狗叫的野鸭子

黄昏时分,水边驯狗的老头。这么冷的天让狗下水叼棒子,如是者三,还挑选人多的地方炫耀。

我承认他狗驯得好,但难以接受他的残忍, 和残忍的虚荣。

狗第五次下水时,实在看不下去,我起身离开了。

芦苇边,不小心拍到奇怪场景。这么冷的天, 两只野鸭子全然不顾,在冰水中爱爱。

夜晚水边散步,忽然听到小狗的吠叫,低沉,有点沙哑,凶狠,是威胁又是警示。

黑乎乎的不辨,下意识看脚下,恐被咬。我怕小型犬,它们不讲狗理。但没有。初听声音是在水上,望去水面茫茫,不见有可落脚处,于是担心是哪只小狗被淹。

又叫了几声,很近,竟然是在我头顶。我吃惊极了。

抬头,苍黑的空中,有更黑的影子盘旋,望见时已在水面上。难道是它?暗中难识,有鹰翔之态。

水面露出的芦苇断掉的秆之间,有野鸭子的叫声,是在远去。我望不到它们。那叫声也是短促的低沉的嘎嘎声,我能识别出那是在警告同类:“小心,有个两条腿的家伙来了。”

再看空中,那盘旋的鸟儿不见了。纳闷是什么鸟,难道和野鸭一伙?

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那鸟儿又出现了。展开的翅膀很大,飞行不快,可知不是鹰类。它又发出一声短促的狗吠,就像小狗看到人离去、危险解除时的吼吼声,音低。然后,它发出了嘎嘎的鸭子鸣叫声!

是的。是一只很大的野鸭,承担夜间警戒任务。鸭中斥候。

野鸭子能发出狗叫声,我生平第一次遇到。

野猪之美

野猪美极了,和家猪几乎不能算同类。

万物自然自由之状最美。荒野胜花园,野驴胜家驴,狼胜狗,野羊胜家羊,野鸡斑斓胜家鸡, 一飞冲天九千米高的天鹅与家鹅更是不可类比。约翰• 缪尔也曾感慨,何以最丑陋的形象,集中于人类驯化之下?

一旦失去自由和对自由的向往,万物耷然, 肮脏,无神,听天由命。

此谓走肉。

草木悲欢

5月山楂,粉花褪,子离离。

四岁半的儿子臭蛋指着旁边一棵叶子狭长的植物仰头问:“爸爸,这是柳树吗?”

告诉他是枸杞。爱园艺的邻居土木工程师老周,种在院门口。我没有告诉臭蛋的是,小时抱过他的健壮的老周,两年前已经不在人间。

小家伙晓得认植物了。他喜欢柳树新生的狭长叶片。昨天下午他想没下班的妈妈,就撒泼趴地上哭喊,手里仍然捏一片柳叶。他说要送给妈妈。果然,他见到他妈妈,立刻就伸出右手,手里攥着的柳叶已经对折。

臭蛋他们这一代,不再以吹响各种叶片为乐,不懂折枝去叶取完整的一截树皮,钻孔制成一件管笛乐器,也不会斫坚韧的荆条刮去尖刺制弓。

草木曾给一代代多少少年带去欢乐。它们风中的萧萧之声,似乎都在安慰、回应人的灵魂。尖梢和周身叶片,若有所思般地摇动着,渐渐把这一世摇晃进以它们为背景的天光之中。

诗作《五行• 木篇》有句:

云朵之下,

我的幻影高过群山。

俯下身去

轻抚每棵树颤抖的尖梢。

我听见鸟鸣掠过,

和在母腹中听到的一样。

河水在旁边妩媚流动。

小 雪

午夜一时明月,时而为云层吞噬。室外无夜晚之感,反觉像黄昏时尚有暮光,所过道路,车的颜色,狗的颜色,树上稀疏了的叶片——甚至叶片是绿色还是发黄,等等诸物,一一可辨。

风莫名处起,飒飒声中已至脖颈。院里树叶且扫且落,是阔的大樱桃树叶。不是细碎的蔷薇科植物,它们固执,12月,大雪中也仍然抱紧枝头,不肯下坠,直到来年春,被新嫩的芽头从树枝顶下来。

风已经冷硬,锐,疾,知道是初冬气象了。古时大弩触发时周遭劈开的气流,大致便可喻此。抬头望月,风中云朵如急奔,滔滔掩月向西而去。

心中凛凛,略无睡意。返室,举酒,拍月, 草短章。

寒 衣 节

死者沿树心上升

隔嶙峋的树皮尖叫

摇曳的芒茅上

微小的神在舞蹈

镜子骤然爆裂

重叠的人影四散

气息中头须拂动

谁在背后微笑

黑暗沉默而拥挤

打量熟睡的脸

石块压住眼睑

小马车空中奔跑

隔了秋雨中地面

亡灵啃食着脚

——作品《旧谣》

寒衣节已过。地上该枯断的已枯断。北方万物赤裸,树,楼宇,平房,滞留不动的河面,均发寒冷之光,直面低俯而苍凉的天空,宛若皆有怒意。

儿时冬日之冷,可以脆断院里悬挂的镰刀。跳起来够铁丝上的湿衣,是硬的,一拽便成两半。因此挨过揍,巴掌打在后脑勺也硬而麻木, 和夏日的火辣辣全然不同。

旧年的北方之冷,已是传说一般。我似乎仍存留动物性,每个漫长冬日里大脑运动缓慢,嗜睡,不著述,易怒,食量也大增。我不喜欢这个季节,但它可能是让我休息的季节。

有人喜欢冬。某年某越南女,说,我爱你们北方的冷。我们每年只有两天,下雨天,和不下雨天。

人之一生,值留恋之物何其少。握拳赤身孤独而来,撒手孤独而去。一生一死皆孤独完成, 没有人陪你。它们也像艺术品的完成,只有靠自己,靠个体。在入境的专注的大孤独中,偶尔我觉得,自己同时摸到了生与死之门。

岭 南

阴而热,不见光。没有深广青天的大城,会显得小很多。植株的绿意几乎是具侵略性的。夜晚走在路上,它们的根便在脚下。累了时仿佛能觉出深处的根须蠢蠢欲动,试图抓住人的脚跟, 因为越走越吃力了。

我的眼睛、皮肤、头发反复告诉我:阴热。各色紫荆都爆出一树树花来,我却爆不出一滴汗。

早餐能吃到面,则是快事。依然两大碗,不理服务员一闪而过的诧异表情。此间青年女子, 均白皙,皮肤细腻。均瘦,我想不用减肥,气温自会抽走多余无用的脂肪。美女甚多,言语晏晏, 亦是细声细气的温婉。时或三三两两见到黑人, 不像传说中粗蠢状。

清晨可闻好听的鸟鸣,辨出其中有画眉,但看不到它们。车窗上见一肥胖喜鹊,沿高桥之下的大路上方奋力逆向而行。它怎么走人的道路?——只不过我们爬行,它是飞。它那么匆忙赶路,像是有急事,在这个初春季节,我觉得它更像是去追赶情人。它什么事得罪人家,人家负气走了吗?

写到这里抬头,见日光下彻,天空中灰的云层有了层次。地上的路也凭空宽广许多。大道如天。人心宽广如天啊。

该返回我暖温带的北方了。那里依然肃杀, 是日雨雪交加。天地寒凉,人心是热的,血是时常沸腾的。我的狗可能梦见我。走时它见我拖皮箱,发出哇呜哇呜的叫声,然后钻进窝里,默默看我,再不发声。它悲伤会如此。它说梦话,也是那种哇呜哇呜的叫声。

刺猬兄弟

深夜一时,遇到刺猬朋友。它是作息反常的我这一年遇到的最早出现的旷野之友。

刺猬跑起来看不到腿,嘟噜嘟噜还挺快。唯在手机电筒晃住它时停住,变作圆球状。

我蹲在它面前等着,它小嘴巴伸出来,又黑又巧,湿漉漉的鼻头一抽一抽。以对狗的经验, 动物鼻头湿而亮,是健康的标志。

它等我手机电筒灭掉,然后忽然一跑。但是我偏不灭,看着它伸鼻头出来嗅。它有点着急了, 看不到它的眼睛,它鼻头上方的刺毛动了动,像是人烦了皱眉头。它大概在想:这个两条腿的家伙神经病啊。这个点两腿兽都睡得跟母猪似的,他在这干什么?

刹那间我想捉住它,给小臭玩,就玩一上午,或就玩一下。我已经打算脱了坎肩来兜它。但是念头熄灭了。我不知它正要去哪里,干什么。或者它急匆匆去见约好了的情人,或者有小崽子等它喂食,或者,刺猬们也去开一个百无聊赖又迫不得已的会。缺席不太好,那么不要打扰它的生活节奏吧。

有个朋友喝多了,在那里哭,哭了很久。我想起有个操场,他在那里坐着放声大哭。他哭得悲哀,我觉得痛快,觉得他像是替我大哭一场, 哭人之哀,哭美之丧,哭时之秽,哭我们无可奈何不可抗拒的轮回。他像是替我哭了一场,而我哭不出来。上一次他在操场上,是三十一年前了。

我又想起刺猬,它已经不见了。哭声吓着了它。

第二日清晨路过,又想起它。阳光轻轻打在青草上,小黄花小紫花,贴着地皮使了劲开。昨日还没开,昨夜它们用了一夜气力。但是没有刺猬了。它仿佛生活在另一个时空,与这一个不交叉。它只是遇到一个神经病的闯入它所在时空的两脚兽。

我也正在变成生活在另一时空的人。看这一个时空的人和事,越来越无趣。可笑。腌臜。简直忍无可忍。

或行或止,或与人笑语晏晏,只是惯性在起作用,不用过脑。脑子里仍偶尔想到那刺猬。昨日见老虎鼻头有血,我猜他是夜里遇到刺猬,被扎了一下。

春天啊,万物如此饱满

清晨的天空中,布满了斑鸠的鸣叫声。我一直奇怪它如何发出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咕咕——咕。家乡的叫法是:老婆儿拨谷。斑鸠鸣叫的时节,正好谷子要间苗。但斑鸠的色泽,与春天北方田野的灰黄混为一体,鲜能发现和看清它。

这一次我亲见它如何发出鸣叫声。站着,伸长了脖子,脖子呈弧度弯曲下去,到接近爪子的地方,才吐出三个咕字。抬头,再伸长脖子,如此往复。

它费这么大劲叫,是要干吗?显然不是为娱乐。这是一种庄重的叫法。我想斑鸠不会一边飞一边叫的,起码我未亲见过。它的叫声几乎是用尽力气,需要站住,抓紧栖落之处,连爪子也要发力。

很快有了答案。又飞来一只斑鸠,两只几乎重叠在一起。我简直担心它们跌落——各种复杂动作快得看不清,像人类亲吻的动作,挥动翅膀的抚摩,眼花缭乱的动静轻微却高难度的舞蹈——比如不飞,只舞动翅膀停留在空中,还伸出喙去梳理对方羽毛。我想到夏加尔的一幅画, 一对情侣飞在空中,一方伸长脖子扭回去吻另一方。有时他会画一头温柔的白牛。牛是见证者。那么对斑鸠来说,我现在是那头牛。

但是斜斜又来一只斑鸠,直接插在两只之间。片刻混乱,有两只飞走了。剩一只呆呆站在栅栏上,像房顶上永远不动的瓦鸟。我朝它挥手吓唬,它不理我,不动。这是一只万念俱灰的鸟吗?是否刚才瞬间已错位,最后飞来的鸟领着情侣中一只远走高飞?这可真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私奔啊。更何况,我还看着,老虎也跟我看着。当着两个见证者,它们居然如此。

但也许,待着不动的是雌鸟?它等待那两只雄鸟的对决。胜者为她的王。

我不能辨雌雄。又或者是最后飞来想横刀夺爱的那位。过度的自信惩罚了它。它悻悻地站着,羽毛愈发灰了,肥嘟嘟的身体仿佛也缩了一圈。

我没有等到看结果,出门。沿路好几次发现斑鸠,又有两次,是见到三只斑鸠的情感纠葛。也总是两只飞走,一只灰溜溜站着不动。它那么沮丧,我看它连觅食的欲望都没有了。

春天啊,万物如此饱满。万物有生之欲。然而,从来是术业有专攻。我不如那只胜鸟。

樱桃,樱桃

花在夜间,自带光芒。前年此时,我守着它开花。然而一年比一年繁忙,不及顾念,它愈来愈凶猛,是十一岁的樱桃树了。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已是夜晚九时。其实近年,日日如此,恍若被某个看不见的怪物拖着飞奔。还有很多事要做而未做啊。

樱桃的花束,瓣乍打开,绿叶已展。尤爱它叶瘦花肥的豪奢。这一树花未到盛时,昨夜只有靠墙一枝开放,今天下午已开少半树,靠树顶的部分仍在犹豫。但是太快,看不到它开放的过程, 在院里一抬头,便见又开一片。或许明晨,就全开了啊。我像等待,又像希望它停住,因为渐渐追不上它了。歌德《浮士德》:“美啊,请停留一下!”

这句子我暗念过许多个暗夜。现在我想说的是:美啊,请再停留一下!

这一次望去,月亮已升在树间。是暗红色的月亮,缭绕在云层中。在一首诗中我曾说它是朽暗之镜。我多次拍过,穿云之月,像极了傅抱石《九歌》画作的氛围。变幻,诡异,皎洁,仿佛伴随了深邃而悲凉的楚乐。我一度认为,傅抱石绘九歌图,必定多次观察了夜月之变。

此时,月灭入厚的云层中。云朵被映亮的边缘也晦暗了。但是它奋力前行。现在云边再亮, 月又出来了!

为何我期望它出现?是对光的渴望与呼唤, 还是别的什么?

月照着一枝樱桃,已是雪白。不知何时,这满是骨朵的一枝樱桃花也暗暗地开了。夜风中涌动微苦的樱桃迷人香气。

如此观察一树樱桃,应被世人笑作痴傻。观察意义何在?停留意义何在?

但是,美,意义何在?人的生命,意义何在?我呆坐在树下,为月光和樱桃花的微光映照。我属于中止奔跑、停留在此刻的一人。我是竭力留住此刻的书写者。我多么愿意就此站住, 站下去,根须长出,扎入,臂膀伸展,成一棵树。我站着不动,忽然间,周身奋力披满花朵,芳香着,微微荡动。

艳 遇

黄昏忽遇大片芍药正开花。想哭的心都有啊。怎么可以美成这样,野成这样,疯狂成这样?它们像无穷无尽的源源不绝的什么东西,就比如爱吧。

不知觉间蹲了下去,猛烈的花香席卷而至, 有被淹没感和想逃跑感。

阴暗的、湿热的天空,低低地悬在旁边麦田之上。麦芒锋利,风吹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是麦穗碰撞的声音,也是麦子拔节之声。眨巴一下眼睛,麦穗仿佛又向天空伸展了一节。在远处,麦芒已经插进天光,没入麦田之上翻滚的云朵中。

大雨将至的4月末

杨林,杨絮将林中空地铺得一片片的白,再被风卷到路边,为枯草挂阻,如为春作殇。

5月将至。今年的春是尽了。午后被风声惊醒,风之猛烈,院里的白蜡树几乎要折断一般, 呼啸声中似乎传来尖厉的哀求声。故乡大雨将至。

雨后便是长夏。

年少时惜春,为愁作愁。年过四十始知,我们是何等深爱这无时无刻不在流失的时光。白雪就在前方,而我们必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