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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0年第2期|程耀东:迁徙记

来源:《朔方》2020年第2期 | 程耀东  2020年02月17日08:44

1

母亲说,骑着马向我们走来的这个人,叫扎西顿珠,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的父亲前几年死了,哥哥去了寺院当喇嘛,姐姐嫁到很远的地方,现在他和母亲过活。我们属于他们家的财产,可以被交换、买卖,也可以被宰杀。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兴许她的同伴或者我的哥哥姐姐们均有过这样的结局。母亲是给我打预防针吗?我还很小啊,不至于被屠杀。我还没有看够这个无与伦比的世界。

我无法判断扎西顿珠的年龄。他的脸黝黑,有褶皱,戴一副茶色眼镜,藏袍不是很干净,散发着很浓的酥油味道。他一手牵着马缰,一手提着鞭子,说话声音很大,似乎很愤怒。我有些害怕,躲在母亲身后,窥视着这个很不友好的男人。他站在母亲面前,嘟嘟囔囔地说了一大堆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但我看见母亲似乎很高兴、很轻松,如释重负。

这时候,我看见扎西顿珠盘了马缰,任马自由在草场。他坐在草地上,从怀里掏出一杆笛子,吱吱呜呜地吹。听不出是什么曲调,但笛声还是被扩散于空旷。他一定很孤寂。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整天和一群牦牛对话,和自然、山水、野草、冰冷的石头对话,他能不孤寂?也许笛声是他向外界发出的唯一倾诉。

我企图接近扎西顿珠。小心、胆怯、害怕地向他靠近了第一步。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专心于他的音乐。再靠近,直到我能清晰地看见他吹笛子时涨红的脸——这是一张被高原粗粝的风雕刻过的脸,涂满了生活烟尘,一点儿也不凶狠。我的胆子开始变大,呆呆地站着,目光盯着他的手指。那上下抖动的手指生涩、僵硬,并不娴熟。

扎西顿珠停止了吹奏,盯着我,我也盯着他。我看不见他眼镜后面的目光,但我能感觉到质朴和友善。他伸出一只手,似乎向我发出邀约。事实上,就是邀约。我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指、手心。这时候,他用另外一只手开始抚摸着我的脸、脖子、脊梁和皮毛。然后,将我抱在怀里——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人类的身体。善良、温暖、没有血腥,肉体里散发着粮食和蔬菜的气息。

风向北吹。我们沿着一条河谷向东走。

母亲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夏牧场,有人叫高山草场,也有人叫高山草甸。不管叫什么,我还是离开了出生的地方,离开了熟悉的家园,混迹于族群,淹没于它们高大的躯体里。我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助和郁郁寡欢。好在还有母亲,有扎西顿珠。

这一次,扎西顿珠也带着他的母亲。这个老阿妈骑着一匹深红色的马,驮着一些自己日常穿的衣服、锅碗、酥油、糌粑和半袋青稞。她不说话,一路上好像没有和扎西顿珠说过话。我们停止行走,她就解下那些用具,搭好帐篷,捡了干柴、牛粪,取水、生火、做饭。吃饭的时候,也不会和他的儿子说话的。

母亲与我的父辈们一样,倾斜着身子,攀爬在坡度较缓的草场上,自由自在地吃草。

老阿妈盘腿坐在河谷滩地的阳光下,手摇经筒,念念有词。我无法听清她诵念的经文,但我明了她在祈祷吉祥和安宁;祈祷神谕的门厅鲜花开遍;祈祷万物风调雨顺和牛羊安康……

扎西顿珠坐在高处,依旧吹着没有节奏的笛子。我吃饱了奶,欢快地跑在扎西顿珠的身边。我觉得除了母亲,这个男人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不打我,也不骂我,偶尔还会亲昵我。不像那个花白相间的、比我稍大一点的同类小牦牛,它常常欺负我,用愤怒的目光鄙视我,也会追赶我,甚至用刚刚长出的幼小的角剜我……

我站在扎西顿珠身后。透过高原黏稠而灼热的阳光,依稀可见褐红色的石头房子和肃穆的喇嘛庙,经幡飘忽,树木摆动,但看不清进进出出喇嘛们面部的表情。山下的河流,悄无声息地穿过温热的石头和孤独的树木,追赶着洁白的云朵和起伏不断的高山。河谷滩地一片葱茏,静默地享受着河水留下的余温和恩泽。

但高原上的天说变就变。有一天,神对我们做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惩罚。

最初是一朵云,很快就有很多云朵叠加于一处,由白变灰,再变黑,厚厚地压到山顶。不一会儿,山顶就被云雾包裹得严严实实。黑暗帷幔一般下沉。接着是风,沿着河谷一路吹来。一缕微凉刚过,夹杂着土腥味儿的雨点以集体的力量砸向大地、河流、树木、岩石、野草和花朵。闪电与雷声似乎就在我们身体上翻滚,周而复始,不肯远去。

扎西顿珠骑着他的马,不停地奔跑在我的同类之间。而我的同类,以及遍野的羊群,它们并没有惊慌,不急不缓,在扎西顿珠的喊声里,开始聚集,开始撤离河谷滩地,开始向更为陡峭的地方攀爬。母亲也在攀爬,但这一次,我没有跟随母亲。我被扎西顿珠的母亲赶进了帐篷。

密织的雨点在深绿色的帐篷顶上砰砰砰乱响。满脸皱纹的老阿妈站在帐篷门口,经筒转动的节奏明显加快,而雨点的稠度与速度也在加快。我睁大眼睛,收集着每一滴雨点落在地面上的形态;我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阿妈念出的经文。雨点毫不留情地射向我的族群,并分裂着它们之间的距离。经文从一个善良的老人的嘴皮间迸出,祈求减缓雨点的速度。然而,在轰鸣四起的雷电面前,祈祷和祈求显得爱莫能助,苍白无力。

我看见扎西顿珠——我善良而质朴的主人,依然奔跑在牛群与羊群之间。雷雨声明显盖过了他的吆喝声。但他毅然决然地归拢着我的这些不听话的同类。雨点狂乱,无数次地砸向他的头发、脸颊、肩胛、手臂、胸膛、大腿和脚面……每一次闪电,借着闪电的光亮,看见他被雨水收紧的身体孤单在树冠下、岩石旁,抑或空阔的草滩上,我只能闭上自己不省世事的眼睛,倾听阿妈摇动经筒时发出微弱的声响。

浑浊的雨水从高处流向低处,以不可阻挡之势,漫过滩地和岩石,汇集于逼仄的河道。浊浪携裹着雨点一路翻滚,呼啸而去。一只羊被浪涛卷走。一头牦牛挣扎了几下,随水而去。石头、树枝、羊皮、毡片、布匹、铁皮烟筒、塑料纸、铁锅、经卷……漂浮于水面之上,刹那之间,又消失在我的眼界之外。

闪电暗淡。雨滴寥落。雷声远遁。云层撤退。天空与大地恢复安宁。阿妈停止祈祷。

我走出帐篷。我用距离自然界最近的眼睛,亲历了一场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天气变化。我静静地环视,雪山亮度依旧;树的姿势尚未改变;河谷依旧曲折;滩涂只是多了几分狰狞;风又回到了轻柔;风马飘在风中;尼玛固守日月。我的长辈们或站、或卧、或反刍青草……太阳高悬,天空澄澈……

扎西顿珠拖着疲惫的双腿,吃力地走进帐篷。边脱衣服,边对他满脸慈祥的母亲说:水带走了八只绵羊、三头牦牛。我看见老阿妈依然转动着经筒,继续念着经文。她面色平静,声音低沉,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扎西顿珠的声音,满含磁性、宽广和浑厚。而面对老阿妈泰然处之的神情,我猜想:经历和经验已经完全占据了这个老人的内心。她的内心早已经去往佛国,那里没有嘈杂、熙攘、争夺、猛兽、洪流、欲望、阴谋……只有神谕、鲜花、安宁和无处不在的慈善。而这只是我幼稚的个体想象。

几天之后,我们离开了这里。

2

扎西顿珠的帐篷扎在距离公路不远的地方。

公路的那一边,黄金一般摇曳的油菜花,贪婪于阳光、风和大地深处的养分。一箱一箱的蜜蜂,摆放在那里。乱飞的蜂儿,有时越过公路,落在我们的身上,但只要我们稍微抖动一下绒毛或甩一下尾巴,它们立即会飞向别处。这一边,野草将绿色铺展到天地衔接的地方。牦牛、羊群、马匹、驴、骡子……这些被人类称作牲畜的动物们,相互和谐在属于自己的草地上。

我的主人偶尔也会去公路那边,蹲在蜂箱前,与放蜂人聊天,看他过滤蜂蜜。偶尔,放蜂人会给他一碗蜂蜜,他也会还人家一碗酥油茶。放蜂人也会来我们这边,骑扎西顿珠的马。他骑马的姿势太难看了——双手缀着缰绳,身子半趴在马背上,跑不了多远,就开始大声叫喊,生怕从马背上跌下来。扎西顿珠就哈哈哈大笑:你们汉人真胆小。

有一天,也就是油菜花凋谢完的那一天,放蜂的汉人提来了一桶蜂蜜,搁在帐篷里。很大的白色塑料桶,黑色盖子拧得很紧。然后,他和扎西顿珠不停地说着什么,声音不大,但他们彼此能听清楚。

扎西顿珠走出帐篷,跳上他的马背,奔向羊群。在奔跑的羊群里,扎西顿珠一侧身,顺手就牵了一只绵羯羊。路过我们帐篷,马蹄没有停止,而是径直地跑向放蜂人那边。放蜂人将蜂箱整齐地码放上汽车。然后,又用绳子将那只绵羯羊拴在车槽最前面的护栏上。汽车启动的时候,放蜂人伸出头和扎西顿珠说了一声再见,扎西顿珠也挥了挥手。

放蜂人开车向东。扎西顿珠骑马向西。

西边山顶,祥云四起,红色光芒幕布般拉开,整个大地被静谧统驭。不远处的尼玛堆肃穆安详。老阿妈不紧不慢地摇着经筒。

这一夜,我依偎在母亲温暖的皮毛下。母亲反刍着白天吃下去的青草。我无聊地望着遥远而微弱的星光。但我不知道,那个被绑在汽车上的绵羯羊,此时,是否还存活在美丽、宁静、恬淡、柔和的世界?我试图问了一次母亲,母亲不语,我只好沉默。

秋天将要结束。母亲说这一两天我们可能返回。这自然是母亲常年积累的生活经验,我开始虚幻出生的地域,并在虚幻里陶醉。

一个骑着摩托车的人,停在帐篷前。他与扎西顿珠相互握手,相互问好。似乎很熟悉,也可能原来就熟悉,只是一年见上一次面而已,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熟人,成了朋友。他给了扎西顿珠一根纸烟,但扎西顿珠摆摆手,没有接。他只好自己点上。灰白色的烟雾从他和扎西顿珠身体之间上升,徐缓地扩散到正在念经的老阿妈面前。老阿妈转身,没有言语,独自去了草滩。

抽烟人说:“都什么时代了,你还骑马放牧啊?”

“你还让我骑摩托车放牧?”扎西顿珠笑着说。

“你还真别说了,现在新疆、内蒙古,就连我们青海有条件的人都骑着摩托车、带着望远镜放牧呢。”抽烟人吐着烟圈。

“人家那里牧场平坦,我们和人家是没法比的。”扎西顿珠似乎有些不高兴。

“人家能干,你怎么就不能干?”抽烟人声音搞过扎西顿珠。

……

我听着两个无聊的男人,东一句,西一句,没完没了地扯着闲话——没有一点意思的闲话。于是,我转身去了我们的族群,那里我能学会很多生存要术。

不一会儿,我看见抽烟人在公路上给扎西顿珠教练摩托车。扎西顿珠被那人扶上去,然后给他教怎样打火、怎样踩离合、怎样挂挡……扎西顿珠战战兢兢地踩了一下发动杆,没声音。第二次又来了一下,摩托车启动的瞬间,我看见扎西顿珠仰面朝天,摔在公路上。摩托车也躺在地上,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抽烟人大骂扎西顿珠:“你比牦牛还笨。”

通过半年的观察,我发现我的主人是个老实、憨厚、不爱说话,但是个很倔强又不服输的家伙。他绝不会被抽烟人嘲笑。第二次,他自己跳上摩托车,好像跳上他的马背一样轻松。这一次,扎西顿珠没有被车摔下来,稳稳当当地跑出了很远。然后,又稳稳当当地将车停在帐篷前。

“换不?”抽烟人狡黠地问。

“换,就那一娘母牦牛。”扎西顿珠指着我和母亲。

又是交换。这一次,不是羊,是母亲和我。

是心灵感应,还是基因遗传?我和母亲同时看了一眼对方。无奈的母亲,幼稚的我,四目相对,我似乎读懂了母亲忧郁的眼神:孩子,这就是我们一生的命运——迁徙、奔跑、交换、买卖,最终被屠宰;我们其实没有家园,没有屋舍,没有故乡,每一次驻足,只是生命旅程中的一个临时寄托,却又是一次命运的劫难。

抽烟人吆喝着母亲和我,沿着公路往东行走。在公路拐弯的地方,我看见我的主人——扎西顿珠骑着摩托车,围绕着帐篷,欢快地奔跑;慈祥的老阿妈依旧虔诚着修佛的功课。

此刻,我的同类依旧行进在金黄的草浪里,它们并没有因为少了一两个同类而停止自己的生活,也没有悲悯和忧伤,抑或恋恋不舍。也许,作为人类股掌中攥紧的私有财产,我们的出生就注定了生死离别时的淡然和冷漠。

3

母亲在前,我在后,抽烟人唱着回家的夜歌。

天气儿黑了者实黑了

牛杂碎晚夕里煮哩

你我陪哈者牙跌掉

我你陪哈者个土哩

抽烟人自然是有家的。至于家是什么样子,我不敢想象。是否和我的前主人扎西顿珠的家一样?我没有必要去想。他的家与我与母亲没有任何意义和诱惑。我们是没有家的。山一程,水一程,停下脚步就是家。

走了多远?我没有数字记忆,没有地理概念,没有方向识别。我只是跟着母亲迟缓的脚步,听着抽烟人吆喝的声音行走。对于我们这个族类而言,行走已经成为惯常。不断地行走,其实就是不断地被倒卖、被转手。每一次更迭主人,意味着生命长度在减少,死亡在濒临。

大约经过了三天两夜的行走。这三天里,我们乘过汽车、乘过拖拉机……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住过一夜,在一块粮食地里住过一夜……这一天,太阳快要跌窝的时候,抽烟人拍着我的小脑袋:坚持啊,再有半天时间就到家了。家——对于我们只是一个空泛的概念;对于他自然是舒服、热闹、烟酒、老婆、孩子……还有转手我们之后,数钱时的快感和愉悦。

黑灯瞎火,无法看清抽烟人在说到家时脸上的表情,但我想他是高兴的。

夜歌依然从他的嗓子里飘出,穿过黑夜,穿过黑魆魆的山峦,穿过远处昏暗的灯火……

经过一户人家,借着电灯昏黄的光亮,抽烟人站在这家人的门前,大声叫喊。叫喊声惊醒了狗的睡眠。隔着一扇木门,狗开始不停地乱咬。而他并没有因为狗的狂叫停下自己的声音。主人开了房门,披了外衣,立在门内。

“谁?”

“我,杨志成。”

“不认识。啥事?”

“回家,走饿了,能不能给点吃的?”

“没有,前面的镇子有饭馆。”

主人没有开门。院落同时陷入黑暗。狗结束叫嚷。我们继续行走。

如果不是简单的几句讨要对白,我还真不知道我的第二个主人叫杨志成。但我的这个主人没有因为饥饿而停止行走。他边走边抽烟,边骂那个没有开门的庄户人:“什么东西,要两个馒头也不给。妈的,老子不是土匪,不是通缉犯,老子大小也算个老板。”

“老板?”我问母亲,“老板是干什么的?”母亲说:“老板就是牛贩子,就是贩卖我们的人。”当然了,我和母亲之间的对话,抽烟人自然是听不懂的。

这里应该是农区了。一路上,我看见四四方方的土墙、砖木结构的房子、圈养的牛和羊,也有尚未收割的粮食——生长在此时黑暗夜色里的粮食,在飒飒的风声里摆动。

看见牛——多为黑色和黄色的牛,它们没有我们健硕、高大。看见牛,我便想起我的前主人扎西顿珠。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吹着五音不全的笛子?骑着摩托车奔跑?睡在帐篷里打呼噜?都有可能。也有可能在赶路,赶在下雪之前回到冬牧场。我能想象出扎西顿珠骑着马,赶着我的同类。或许我某个同类的身上,左边驮着蜂蜜桶,右边吊着摩托车。在过路人的眼里,这将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情!

我和母亲根本就没有看见抽烟人的家。他说的家,是一个规模很大的牲畜买卖市场。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一路上她沉默不语,任凭抽烟人吆喝,并在抽烟人的言语和指定的方向低头行走。而我,总是好奇地左顾右盼,将一路上无数的山川河流、杂花野草、院落屋舍……收留在我刚刚醒世的记忆里,以便我到了母亲的年龄,讲述给我的孩子。繁衍与传承,不仅仅人类独有,我们也有。相对人类,我们缺少文字和思想。但在我们的世界,也有人类看不见的、听不到的语言,只是我们没有人类那样张扬、霸道、狡黠、诡秘和无处不在的谎言。

从四面八方被赶来的牛、羊、骡、马、驴……还有人——卖家和买家,在这里上演着一场身体和声音的交流。牛的叫声尚未结束,马的嘶鸣接踵而来,人的喊骂声此起彼伏……拉着的、牵着的、赶着的、走着的、跑着的、站着的……它们或者我们作为买卖的主体,在人和人之间以一种隐秘的语言被讨价还价。

从太阳升起到落下,我和母亲一直站在这里。期间,有一个人拍了拍母亲的脊背,用手梳理了一下绒毛说:“不能拉车,不能犁地,白费草料。”然后看了一眼抽烟人,径直地走了;一个年轻人用粗壮的五指捏了一下我的脖子,眼睛眯眯一笑,转身而去;一个瘸子站在母亲面前,双手攥住她的角,试图和母亲比试力量。母亲只轻轻一仰头,瘸子就趴在地上,周围人的笑声让瘸子几乎无地自容;也有一个戴着眼镜、斯文面善的男人和抽烟人叽咕了好半天,似乎没有谈成,最后遗憾地离开了。

还有它们——这些表情各异的生灵们,偶尔会用异样的目光盯着我们看。陌生、好奇、惊讶、讽刺……这些表情会从它们的脸上出现,旋即消失。也许,这里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存在是一种多余,是异类,是天外来客。事实上,这里真不属于我们,我们的家园在遥远的雪域,在众神集聚的高山之下。

我不知道是抽烟人的脑子有问题,还是我的前主人扎西顿珠太精明,在这笔买卖中,直觉告诉我,抽烟人是亏了本的。很明显,这里我们只是供人参观的异物,至少现在是这样。

集市接近尾声。卖家和买家在各自的遗憾与兴奋中相继离开。我和母亲忍着饥饿、失落和屈辱,落寞在有些空旷的市场里。而这个时候,我看见我的二手主人——抽烟人和那个刚刚离去的戴眼镜的人,走出了一家名叫东来顺的餐馆。他们有说有笑、勾肩搭背,朝我们走来。

也许你已经很清楚,我们再次被转手,转给这个戴着眼镜的斯文人。抽烟人赶着我们,在斯文人的引领下又开始了行走。

但这一次,时间并没有多久。

4

这是一座现代化的肉类联合加工厂。

我的同类排了长长的队,被一个穿白大褂、戴口罩、戴橡胶手套的人捏着、揣着、听着……这大概就是斯文人说的检疫吧。不合格的被主人牵回,合格的继续被称量,被集体圈养于育肥厂。但育肥的时间不会太久,最多三四天,然后再进入最后一个环节——屠宰。

站在长长的队伍里,想着我们的肉体被肢解、被分割、被包装、被冷冻、被运输、被餐食……我们的皮毛被腌制、被碾压、被刀割、被针缝……最后被人类穿在身上或者踩在脚下。这时候,我的确有些害怕,有些不寒而栗。我想逃跑,跑回我出生的地方。但我看见站在前面的母亲,没有一丝一缕要逃跑的迹象,于是,自我泯灭了这个一闪而逝的想法。

轮到我和母亲检疫。戴眼镜的斯文人对白大褂说:“凭我多年的收购经验,应该没有啥问题。另外,这两头牦牛是我们新产品研发中心专门收的,与黄牛做比照用的。”白大褂只是象征性地摸了摸母亲的身体,然后填了一张单子,给了斯文人。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斯文人原来就是这家工厂的研发人员。我们是用来做比照实验的。

我和母亲同时站在坚硬的磅秤上,我的双腿有些抖动。钢铁的刻度决定着我们的身价,决定着抽烟人和斯文人之间交易的额度。我是不知道,在这种看似公开交易的表面,还隐藏着我们看不见的交易。抽烟人与斯文人在我和母亲走下磅秤的那一刻,相互笑着,拿着一张写有我们体重的单子,前往一个玻璃窗口,兑换现金。我觉得,在买卖我们的过程中,抽烟人肯定赚了钱,斯文人也是赚了钱的,不然,他们不会如此执着、如此高兴。但谁赚钱,与我们没有丝毫关系,我们的身体决定了我们就是被买卖的商品。

此时,我彻底感觉到我已经不属于抽烟人、斯文人,我属于这家工厂,成了生产原料,等待我的或许是闪着寒光的利刃。我无法知晓自己的出生,也无力掌控属于自己的生命长度。在我之前,有过几个哥哥和姐姐,母亲没有告诉我;在我之后,未曾见她有过生产。相反,我却亲临了母亲死亡的全部过程。

春风浩荡。青藏高原的旷野,刚刚褪去了积雪、荒寒、单调和蛰居了一个冬天的百无聊赖。月色如水、如冰、如银、如一张苍白的纸张,铺陈在我睁开眼的广度里。没有传说中的毡包、帐篷和石头垒砌的房子。风马飘忽于风。尼玛固守着时间。五彩旗招展,诉说着青藏。山巍峨在高处,高处是比月光更白的雪。这是我挣脱母体的子宫、羊水和胎盘后,对大地凌乱的记忆。四周寂静。没有人声、狗吠、鸟语和秃鹫发出阴森的尖叫,唯有母亲疼痛之后的残喘,和我迟缓的呼吸,周而复始在我们的身体之间。母亲试图站立,第一次,她的一双后腿用力地蹬了一下地面,就在前腿的双膝离开地面的瞬间,虚弱、无力、空乏……致使她复又卧回原处。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我听见哞的一声长叫,一个高大的躯体,墙一般横亘在我的眼前。这声音当然是来自母亲的,暗含着愤怒、坚韧、执着、毅力和强壮;这声音使我在以后的生存和奔跑中,时常对同类发出最有力的战斗宣誓。站立起来的母亲,打着寒战,抖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沿着长而黑的绒毛,飞溅出的液体,落在我稚嫩的身体之上,让我第一次感受到冰冷。母亲看着我,眼睛黝黑,目光深邃。湿润、温暖、呵护、善良、慈祥……这些人类经常挂在嘴边的词语,就在这一刻,我从母亲的目光深处得到了传承。母亲围着我的身体——躺在冰冷地面和夜色里的身体,不停地转悠。转到我头顶的时候,伸出了暗红的舌头,从我的脸庞开始,不停地舔舐。热和暖,此时与我身体散发的热气混合上升,我闻见了带有血腥的气息。但我知道,这气息来自母体。我没有理由拒绝这气息在我刚刚面世的身体上游走。当我的气息与母亲的气息重叠的时候,我知道,这一生将依附于她的身体;或者,她的生命长度决定了我的生命延展。残留在身体上的水分逐渐散尽。学着母亲的样子,我开始站立——第一次,第二次……在母亲的帮扶下,我终于站立,终于看见更远的世界。我依附着母亲的身体,小心地迈出了第一步。站立是行走的基础,行走预示着奔跑,奔跑是为了更好地生存。我的生存开始于站立的这一刻。仰头:诸多的星星簇拥着圆圆的月亮,它们和月亮的距离永远那样近,不偏不倚,仿佛此时我和母亲一般;张望:高原之上,起伏的山峦、坚硬的石头、泛青的野草、解冻的河流……它们亘古不变地坚守着日月和星辰,记述着生老与病死。母亲开始行走,我也跟着行走。步履自然是迟缓的,仿佛挪动。没有方向,没有终点,没有同类,也没有声音和语言。不知道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我的身体明显无法支持草山和石头制造出的疲惫、困乏、劳累……但我的确不清楚,致使我无法继续行走的这个东西叫饥饿。因为饥饿,我只好停下无休止的行走,对着幽深和空旷长叫一声。声音穿过夜色和寒冷,在母亲耳边回旋。这声音只有母亲能够听懂,草山和石头,能不能听懂,我不得而知。也许它们之间也有一种我听不见或者听不懂的语言,相互传送。母亲停止行走。回过头,用她的嘴唇不停地亲吻我的耳朵、脸颊、眼睛、脖颈、脊梁、肚腩……我也用同样的动作回馈母亲的赋予。然而,当我的嘴唇触摸到母亲肚腩的那个瞬间,我闻到了一缕奶香。这暗香深藏在她厚而长的绒毛里,沿着香气,我用自己的头颅豁开了她的长毛,尽管这黑色的长毛缝隙里依然散发着腥味,但我全然忘记了腥味的存在。我的嘴唇与母亲的乳房相遇的那一刻,我来不及体悟此时被硕大、坚硬、饱满、健康包裹着的乳房。含着乳头,轻轻一咂,一股黏稠的液体通过口腔、舌头、嗓子抵达我被饥渴统驭的肠胃。温热和暖流在我的体内扩散,我吸吮的节奏与母亲身体抖动的节律叠加于一处。左边的乳房渐渐缩小,我很自然地找到右边的乳房。这时候,如饥似渴逐渐远离,温饱开始在我黑暗的脉络间上升、游走。我贪婪地噙着母亲的乳头,吸吮的节奏减缓。而母亲时不时地转过头,伸出她的舌头,舔着我的后腿、尾巴和逐渐鼓胀起来的肚子。我也偶尔会舔舔她的乳房。吸吮和舔舐,是我对母体最初的感知,也是我获得生命延续的唯一通道。母亲将她体内最宝贵的汁液给了我。之后,困乏和虚弱使她无法继续行走,只好卧在荒草丛生的地面。我也卧下,蜷缩着身体,枕着母亲的肚子,闭上眼,甜美在酣睡里。

——今夜,在这个陌生的地域,我一次次地想着自己出生的全部过程。

5

说是育肥厂,其实就是临时圈养我们的一个圈棚。

钢筋焊制的围栏,比我的身体高不了多少。大小不等、肥瘦不均、颜色各异的牛挤在这里。满地堆积的牛粪、尿泥、血水、草屑、鬃毛……散发着骚臭、腐烂和肮脏的气息。这些芜杂的气息与我的呼吸一同涌入我的口腔、身体和血液。

我和母亲站在一个靠墙角的地方,透过她脖子下面逼仄的空间,我看见我的同类们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们。惊讶、骚动、迷茫、兴奋、不安、悠然、呆滞等等,各种表情在这里被我的同类诠释得淋漓尽致。目光沿着铁栏杆的间隙,高高站立的烟囱里上升的黑色烟尘,在灰暗的天空翻卷;各种陈旧的、粗细不等的管道,蜘蛛网一般趴在白色的墙面上;往来育肥厂的人,戴白色布帽、围黑色皮裙、穿黑色雨鞋、手提麻绳或明晃晃的刀子,面颜清冷,语言粗暴。厂区内布满了人体的味道、牛体的味道、血腥的味道、污水的味道、设备的味道、提炼牛骨髓的味道、锅炉燃烧煤炭的味道……这些无处不在的味道,构成了整个厂区的味道。

我们来到这里已经四天了。母亲吃着仅仅能够维系生命的草料,我吃着母亲越来越少的奶水。母亲不叫不嚷,不和任何同类言语,也不和我说话。她独自沉默着,或站或卧,目光凝重、惨淡。半年前,高原上那鲜活、灵动、温润的光泽,已经被长途奔跑和这里的气息驱散得无踪无影。高原是律动的,摇曳的花朵、多汁的青草、宽阔的山野、柔和的风、澄澈的流水。在这里,饥饿和寒冷不断靠近我,逼仄而残酷,落寞而无助。

那一天,落了一点儿雪。雪,使我周围的环境暂时变得干净、清洁。母亲卧着,半眯着眼,似乎在思考、琢磨、盘算,在梳理自己漫长而艰辛的一生?我无法明了。反正与往日的情绪明显不同。

母亲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斯文人领着四个男人指着母亲说:“就卧着的这头牦牛。”四个男人的目光齐刷刷刺向我的母亲。其中一个身体粗壮的家伙提着绳子、吹着口哨,逍遥地走向我们。当他刚刚将绳子展开的时候,我看见母亲突然爬了起来,僵着头、绷着眼、弓着腰,怒吼一声,扑向这个男人。没有丝毫防备的男人,被我母亲一头撞出两米多远。这时候,我无暇顾及倒在地上的男人和站在牛群中的其他人,我看见母亲缩了一下身体,一双后腿用力蹬地,前腿悬空,跃过生锈的钢筋护栏,然后向厂门奔去。

斯文人领着其他人,夺门而出。而我,也跟在他们身后,追赶着母亲。母亲和我一前一后,在雪与风与喊声四起的山野里奔跑。追赶我们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开着小汽车、大卡车,骑着摩托车;他们从不同方向开始合围我和母亲。也有一辆白色的警车,哇哇哇地从后面赶了上来。

我的身体实在无法支撑这种高强度的奔跑,呼吸开始不畅,腿脚开始发软。也许是我对生命的爱怜和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吧,我实在不想在奔跑中死去。尽管母亲爱惜生命的奔跑,给了我无限逃命的勇气,但我的确无法继续,只能停止。我用无奈的目光,瞅着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的人群。

夜色和雪色逐渐浓厚。我在一棵树下喘着粗气。看着奔跑的母亲,使我想起第一次看见母亲时的光景。阳光是什么时候落于我的身体,不得而知。但因为温暖,我从梦境中醒来。至于我梦见了什么,我的记忆尚且不能允许我完全保留。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是否有记忆,但梦肯定是有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太阳。它高悬于我和母亲头顶,深蓝色的背景下,硕大而刺眼的圆盘,独自霸占着空阔的天庭。唐古拉山神一样端坐,雪线之上,晶莹剔透的光芒,俯瞰着世间万物。这里似乎没有人类常说的地平线,只有高山和远方。远方有多远,我的目光无法抵达。风,开始光顾我的绒毛和肌肤。风很干净,很柔软,没有昨天夜里的凛冽、坚硬。草色淡绿,一望无际。期间也有一些细碎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有蓄势待发的,有含苞待放的,有刚刚展开一两片花瓣的……草香与花香混合,在相同的时间断面上招来了蜜蜂嗡嗡、画眉声声。一条不怎么宽阔的河流,匍匐在高原的脸庞。源自神山上冰雪消融后的水,经过蜿蜒和曲折,一路又不停地与石头、青草呢喃。羊群点点,散落在巨大草山的深处,悠然、缓慢、不急不躁。也有马匹,三三两两,或站立,或吃草,或无聊地张望。最后,我看见我的同类,在对面的山上成群结队,阵容强大,似乎以集体的力量宣誓作为这片地域上独一无二的霸主地位。看见同类,激动、兴奋、欢快齐聚我的眼底。我很自然地向我的同类发出了第一声呼唤。我的声音清纯、干净,但并不嘹亮。或许因为幼小,或者距离的缘故吧,我的同类没有任何表示,但我并没有失望。相反,我的声音惊醒了阳光下正在熟睡的母亲。母亲并非我想象中那样好看。头颅粗大,额头宽而平,脸面似乎有些凹,嘴唇较薄;一对角细而长,向体外弯曲伸张;刘海纷乱,要将眼睛盖住一般;肚腩以上的毛,短而细,肚腩以下的毛,粗而长,似乎要拖到地上——我是不是真有些轻狂,怎么这样描述我的母亲?但,事实就这样,这就是我眼睛里的母亲。我知道,在异族的眼里,我和母亲没有什么区别。母亲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而我的将来,才刚刚开始,就面临着迁徙、奔跑、被交易、被买卖、被收留……我尚未享受作为一个母亲所有过的交配、孕育、分娩、自豪、呵护、快乐……就被异族屠戮在一场冰天雪地里。我再一次开始吸吮母亲的乳房。很明显,她的乳房已经没有昨天夜间那样饱满、坚挺。但面对柔软和松弛的乳房,我依然能够感知到温热,以及奶香馥郁的气息。我将大半个身体隐藏在她脏乱的长毛里,解决着自己的温饱。尽管神情专注,嘴巴执着,但我还是听见了一种声音,它来自母亲的肠胃。声音在翻滚,山风或者巨浪一般,从她干瘦的体内发出,洞穿皴裂而苍老的皮毛,扩散于风、阳光、青草、花、无语的岩石、流淌的水和我耷拉的耳朵。饥饿传播的过程,是体质正在削减的过程。但我从母亲纹丝不动的身体里,能感知到坚毅、坚韧、爱抚和永不枯竭。也许是基因遗传,或者母体承受饥饿时所表现出的强大立场,使我在后来的奔跑中,每次陷入饥饿和疲惫,总会想起此时母亲呈现出的无所畏惧。当然了,母亲解决饥饿的办法不是乞讨、等待、怜悯……无限广袤的草场、自由流淌的河水就在我们身边。我卧着,肆无忌惮地环视着人世间的新鲜。母亲拼了命地掐着大地上的青草。那些嫩绿的野草,抑或正在吐蕊的小花,它们在母亲薄薄的嘴唇面前,是那么的脆弱、渺小、不堪一击。这应该是青藏高原上的暮春时间。风轻柔,天空蓝,云游弋于高山的那一边,青稞摆动在河谷两岸,油菜正值青春,所有生命都安然在自己的程式里,静听大地呼吸。阳光如同护法神,从早到晚,照彻着这片地域上所有的生灵,和谐、安宁、岁岁年年。我在母亲身后,欢快地奔跑。和我一般大小的同类,它们比我还要喜悦、高兴。我的目光落于一朵格桑花,几只蜜蜂站在花瓣上,争抢着将自己变成甜蜜。我听见风在我日渐坚硬的四蹄下奔跑,在柔软的褐黑色的绒毛间挥舞。我闪烁的目光开始储存雪山、草场、尼玛、寺庙、诵经的红衣喇嘛、朝圣的信徒……然后,我奔向一条河流,看见自己的影子也随着河水,一路奔向远方……

而此时,在我眼前,远处的山和近处的人家,在弥漫的雪花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我看见了母亲——独自站在一群人中间。孤独、愤怒、惊吓、恐惧、疲惫……占据了母亲生命的全部。她放缓速度,原地转着,企图找寻一个脆弱的防线,再次出击,再次奔跑。

啪的一声,我看见身体高大的母亲訇然倒地。我闭上眼睛,感觉我的整个身体也随之倒下。世界瞬间安静。喧嚣、叫喊、怒吼,随着母亲倒下的那一刻,全部隐遁于旷野。我被黑暗收拢。

人群奔向母亲。

我也奔向母亲。

母亲双眼大睁,眼珠似乎要蹦出来。呼吸微弱。疼痛使她的四条腿不停地伸展又缩回。整个身体在雪地里乱滚。血液顺着绒毛喷涌。被子弹穿透心脏的母亲,此时已经变作肉体的母亲……我向天长叫一声,抬头环顾七嘴八舌的人群,看看能不能找一个缝隙或者机会,逃离他们,逃离这充满血腥的气息。这时,一双大手,抱住了我的身体,我试着挣脱,四只蹄子柔弱无力。

夜色完全下沉。灯火开始明灭。我站在奔跑的汽车车厢里,看着已经去往天国的母亲。

雪停了。月光异常的亮。夜异常的冷。我无比饥饿,无比孤独。站着的族类和夜色里走动的人类,无视我的冷暖。在饥饿与寒冷里,我走向母亲。此时,母亲的灵魂卧在雪地里,等我。

母亲在前,我在后。我们的魂魄又开始向西,向出生的地域奔跑。

程耀东,70年代生,宁夏固原人,在《人民文学》《湖南文学》《散文》《四川文学》《山东文学》等四十多家刊物发表作品近百万字,部分作品被《读者》《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转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两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