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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6期|陈玺:塬上(节选)

来源:《十月》2019年第6期 | 陈玺  2020年02月17日13:21

夏夜的弦月,挂在夜空,星星像涝池的蝌蚪,从墨色的天潭中探身,冒头摆尾。

靠在躺椅上,老五闭眼,听着蛐蛐啾唧的鸣叫。蝉叫一天,似乎在睡觉,间或吱闹,像打着呼噜。杏子采摘的时节,他怕村里淘气的孩子,背着家长,结伙从岸上,溜到壕下,糟蹋杏子。整个村子睡着了,渗凉的地气腾起,他摸索着回屋,刚站起来,壕岸传来哧溜溜的脚步声,夹着几声狗吠。

四个人,急促的步履,暗示来者不善。脚步顺着斜坡下来,老五明白,这是奔着杏来的。他眯眼瞄着灰色蠕动的影子,咳嗽几下,告诉那些人,得懂点规矩,壕里有人。

这伙人踏踏着来到屋前。领头的晃了过来,扬起手,喊道:“五爷,这么晚了,您还没睡?”

老五眼睛不好,瞥着眼前的人影,扬起手,掐着腰问:“谁呀?”

领头的蹲在他面前,趔着身子,笑着说:“五爷,我是联社家的栓栓,刚从少林寺回来。我过来看看你。这几个货,稀罕你家的杏子,硬要跟着我过来。”

报上姓名,老五放心了,仔细一想,他纳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摆着手,笑着说:“噢!你爸就是原先大队那个唱刁德一的。杏现在不卖,要吃,明天过来买!”

栓栓站起来,转过头,挠着脖子,问几个兄弟:“咋办?人家不卖了,你们回吧!”

穿着板鞋的兄弟,走前附在老五耳边,虎着脸低声说:“老汉,叫你爷,那是我们头儿尊重老人!别顺着杆子往上爬,不然摔下来会受伤的。”

栓栓推了板鞋一把,瞪着眼斥道:“快滚!你爸咋教你的?尊重老人,懂不懂,那是传统的美德!”

他走过去,蹲在老五跟前,依旧笑着说:“五爷,咱一个村子住着,说实话,我下不了手,可这方圆就您一家杏园。这样,咱爷孙俩扯扯淡,我不偷你的杏。”他趔身偏着头续道,“那几个都是些生货,你甭惹他们,不然你要有个闪失,让村里人笑话!”

站在砖堆前,眯眼瞄着几个影子,窜进杏林,老五挥着手,叹着气说:“农民种几个杏,容易吗?你们这样干,心里愧疚不愧疚?”

掏出香烟,叼上一根,猛吸了几口,栓栓转身对着林子,摆手喊道:“我五爷种杏不易,好好摘,不能糟蹋!”他转过头,扯着老五胳膊,附在他耳边,关切地说,“五爷,快进屋睡吧!都这把年纪了,不能跟我们年轻人比。你放心吧!我不让他们糟蹋杏。”

老五摇着头,叹了口气,讪笑着说:“你爸的刁德一没白唱,生了你这么个能说会道的娃!”

栓栓松开手,拱起手,摇着脑袋,晃着屁股,扶着他说:“五爷,谢谢抬举!您放心,孙子不会给咱寨子丢人的。”

一伙人吃着杏,提着装着杏子的蛇皮袋,嬉闹着走了。

从屋子出来,坐在屋前的砖头上,老五不明白,旧社会土匪过来,还得蒙住头,担心让人认出来,怕名声臭了。现在人家自报家门,明火执仗地来,光明正大地摘,嘻嘻哈哈地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随意。他不明白:联社这么老实的人,怎么教育出这么个敢说敢当的后人。他心疼自己的杏,更揪心寨子的孙辈,弄不明白这些娃,咋变成了这个样子。

默然地坐着,几个哈欠后,老五摸索着进屋子,躺在炕上,就是睡不着。鸡叫的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天麻麻亮,他走进杏林,借着微弱的晨光,摸索着树枝,估摸着损失。

联社老实巴交的,常叼着用栓栓作业本的纸卷成的旱烟,蹲在头门边的石墩上,见到谁,他都嘿嘿地笑着,田间歇息,他总爱吼几嗓子秦腔。他前面有两个女子,栓栓是他的宝贝疙瘩,尽管家里不富裕,他对儿子甚是溺爱。

读了五年级,栓栓辍学了。联社抽着旱烟,见别家的孩子上学,他捶着大腿,摇头感叹道:“是不是咱啥地方,亏人了,后人咋就读不进书呢?”

盯着他的旱烟棒棒,村民们奚落着说:“这都得怪你!娃写的作业,都让你扯成纸条,卷成了旱烟,咋能学好习呢?”

不愿下地干活,栓栓在镇上游荡。《霍元甲》播出的时候,他只有十一岁,看完电视,他跟着舞刀弄棒。村里人看见了,对联社说,你儿子唱戏,定是个好武生。《上海滩》播出,许文强成了他的偶像。他学着偶像抽烟,一招一式地模仿着。连普通话都不会讲的栓栓,会唱粤语歌曲,甚至还会讲几句粤语。

劳动一天,联社蹲在门前,抽着旱烟。栓栓带着一帮少年,模仿着上海滩里的打斗,嘴里哼着万水千山总是情,他的心里甜得跟蜜一般。

到了十六七岁,栓栓在塬上网罗了一帮少年,照上海滩的模式管理着。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哪家碰到事,有人雇请,就会成群结伙,按着自己方式,替事主摆平闹心的事。

南边塬下,有几家国营厂子,一群家属子弟,成了气候。他们看不起土拉吧唧的农村娃,蠢蠢欲动,伺机向塬上扩充地盘。

带着几个弟兄,在镇上看完通宵的录像,栓栓满脑子都是飞檐走壁的打斗。太阳挂上树梢,适逢镇上集日,熙熙攘攘的人,吵吵声将他们唤醒。他们揉着眼睛,走出录像厅,搬来条凳,坐下吃豆腐脑。街口传来一阵喧闹声,栓栓站起来,扯了扯肩头的风衣,撩了撩乌亮整齐的分头,叼着香烟,嘴角翘抖着过去,跟着几个小弟兄。

五个烫着卷发,穿着萝卜裤,面皮白嫩的小伙子,站在班车门口,左右开弓地抽售票员的耳光。售票员胸前挂着收钱的袋子,手捂着脸,嘴唇流着血,和他们厮打着。叼着烟的高个子,环视四周,边踢边喊:“都给我听好了!我们是塬下的兄弟帮。你们打听下,哥几个在塬下坐车,什么时候给过钱?”

赶集人看不过眼,拥了过去。兄弟们推开人群,让出条道。栓栓慢慢地过来,摆了下刘海,眨巴着眼睛,脚踩在边上的架子车上,坏坏地笑着问:“兄弟,咋的啦?到塬上开辟新天地来了?”

高个子转过身,见塬上的人物闪出来,不屑地吐了口唾沫,晃着手,咬着牙说:“识相点!滚回去!没你的事!”

栓栓抖了下肩上的风衣,指着售票员,盯着高个子说:“把人扶起来,给人家赔个礼!不然今儿个让你们从这里爬着回去。”

一听口气不对劲,那几个人呼啦围过来。栓栓的弟兄也拥上来。高个子倏地拔出腰间的刀子,来回晃着,喊道:“这匕首,你们这些乡巴佬,看见过没有!这是铁匠铺敲不出来的。”

栓栓撇着嘴,眼睛漫过来,平视着刀面,只要刀把一闪,他就破相了。高个子搓了下稀疏的胡须,后退两步,晃着匕首,瞪眼喊道:“别过来,过来就给你放血!”说着,他使了个眼色,那帮人后退着,伺机撤退。

几个兄弟要扑上去,栓栓制止了,他笑着一步一步地逼过去。高个子厉声喊道:“给他放血,让他见识下工人阶级的厉害!”

蓄着长发的小伙,犹豫着瞟着高个子,在他的催促声中,哧啦拔出匕首,弓着身子,瞪眼叫唤,趁着栓栓回缩的劲,向栓栓划过来。栓栓眼尖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高个子舞着刀子,趁着他分神,将匕首插进他的肩胛骨。栓栓瞪眼回头,咬牙嘶吼一声,额头冒出层汗。想到电视中许文强和边上眨巴着的一双双眼睛,他突然仰头,哈哈大笑。高个子愣了,滴溜着眼睛,挥手后退,带着几个兄弟,仓皇地跑了。小兄弟要追上去,栓栓拦住了,他大声叫喊道:“记住那几个人的长相,来日一定废了他们!”

栓栓忍着痛,手捂着肩,血渗出指甲缝,从手腕子滴下。他脑子里依旧想着许文强,模仿着他,凛然地向镇上的卫生院走去。

栓栓成了镇上的英雄。

赶集的姑娘指着他,对着同伴嘀咕,说那就是栓栓。知道了儿子的作为,联社的喜悦荡然无存了。他意识到:栓栓失教了,如果这样下去,不知他还会在外面,闯出什么祸来。过年走亲戚,见到从洛阳回来探亲的表哥,他问厂子里要不要临工。表哥说回去问问。

麦子收割打碾完了,表哥来信,说厂子招保安,让娃过来试试。联社给栓栓说了。他舍不得一帮兄弟,不愿意去。联社用刁德一的耐心,转弯抹角地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带着对大城市的向往,离开了寨子。临行前,小兄弟们在镇上给栓栓送行,喝了几捆啤酒。他泪别众兄弟,宣布出门期间,由添生统领大家。

到了洛阳,栓栓在工厂库房当保安。他像城里人一样,烫起卷发,穿着萝卜裤,抽着过滤嘴香烟,哼着粤语歌曲,很快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十月一放假,工厂组织到少林寺旅游。嵩山上旌旗飘扬,少林武僧功夫神勇,他摩拳擦掌,下定决心,要学习少林功夫。回到厂子,他没了精神,总想着少林寺。厂子请来武术教练,给保安教授擒拿格斗的技巧。课间休息,栓栓问教练:这么好的功夫,哪里学的?教练自豪地说:“天下功夫出少林!”

栓栓哥们义气重,易信朋友。库房出了盗窃,牵出几个人,都是他的哥们。由于工作麻痹疏忽,他被工厂开除了。临走前,他来到表叔家,死皮赖脸地借了一百多块钱,直接坐车,来到少林寺。他进了少林武术学校,打电报,让联社汇了几次钱。

到了来年,栓栓的功夫到了一定的程度。他跑到外面的佛堂,打坐在佛像前,闭目合掌,让俗家住持,在他的天顶上,点了两排光点。燃香落下,头发和头皮烧焦的味飘起,他抖着腮帮上的肉,就是没有作声。过了几天,他借来僧袍,打坐在佛堂前,让朋友照了几张相,洗出寄给家里。

收到儿子的照片,联社和老婆看了又看,他们埋怨栓栓给天顶打眼,没有和家里商量。吃完晚饭,联社揣着照片,走壕岸上,摸索着掏出儿子的照片,给村里人看,期望夸赞几句。智亮会算命,端详了一会儿,摇着头说:“联社,看来你后继无人了!”

联社和善的脸,瞬间阴了下来。智亮笑着说:“袈裟不算啥,就是这天顶的白点,那可不是轻易点的,那是出家人的标志。娃都出家了,你哪里来的孙子?”

堂弟接过照片,笑着说:“哥,你别怕!智亮叔说的不对,你瞧栓栓那贼溜溜的刁德一一样的眼睛,哪里像个和尚。可以肯定,袈裟和头顶的点点,都是假的。”

无论别人咋说,联社和老婆就是觉得栓栓长得俊。三十晚上,他在父亲的遗像前,点上蜡烛,在麦碗插上一炷燃起的香。看完春节晚会,老婆想儿子,泪眼婆娑,将栓栓的像,靠在柜子上,进出屋子,都要瞄上一眼。

正月初三,栓栓的舅舅走亲戚,瞥着香炉上燃尽的香蒂,边上是摊熔完的蜡烛,上面挂着老人的遗像,下面摆着栓栓的彩色相片。姐姐进屋,他指着柜子说:“你把娃的相片放在遗像下面,多不吉利呀!镇上的人都说,栓栓走得好,如果他不走,那年前枪毙的就不是程家的添生了。”

舅舅将外甥的相片拿下来,递给姐姐。

她将照片压在炕头的枕头下。

开春,栓栓穿着灰色的僧装,腿上扎着绷带,蹬着圆口布鞋,背着僧人的包袱,回到寨子。村民们下地回来,端着老碗,聚在门前吃饭,瞭见个和尚,从西边桥上过来,他们筷子指着,张望说道着。见到村里的人,栓栓拱手问候,一副僧家礼义。

联社撂下碗,蹲着抽烟,听见西头村头有人叫栓栓。他呼地站起,走到马路中间,瞄着儿子脚下生风地过来。他赶紧迎上前,接过他的包袱,责备他不该这身行头回家。走进家门,老婆正蹲在院子里吃饭,见进来个和尚。她缓过神来,站起来,撩起围裙,擦着眼泪,拉着儿子的手,端详着说瘦了,便笑着给儿子做饭去了。栓栓端着老碗,接过妈妈递上的蒜瓣,舔着嘴角的油泼辣子,咬着蒜,吃着面。联社抽着旱烟,不时瞥上他几眼,说道的时候,脸上总是衬着笑脸。老婆瞧着儿子头顶的两排点点,走到他后面,手揉搓着,伤心地说:“我娃在外面受苦了。为学点本事,看把头顶弄成啥样了!”

栓栓吸着面条,抬头笑着说:“妈,你不懂!那是僧人的标志。没有点点,人们会说你是假的;有了那两排点点,人家都会以为你是真的。”

没过几天,原来的兄弟们奔走相告,聚在栓栓的身边,垂头丧气地报着这两年塬上的情况。头脑里将许文强和少林和尚重合在一起,栓栓仔细听着,不时发问。他知道,这帮兄弟都看着他,他不能让大家失望,毕竟自己也算武林中人,底气要足些。他站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步,呼地回过身说:“添生太鲁莽,不该顺性蛮干。他毕竟是咱们的好兄弟,我得到他的坟头,拜祭一番。”

夕阳西下,栓栓带着兄弟们,举着纸扎,跪在添生坟前。树枝拨着燃烧的火堆,他阵阵有词地回说着友情,不知是火烤的,还是烟熏的,加上情绪的燃起,大家的眼眶湿润了,似乎在这样场景下,找到了生生相依的归属。

程二老汉扛着头,走在渠岸上,瞄见公墓地腾起烟。他拄着把,踮着脚,见坟堆间一群小伙的头晃动。他提着头,快步过来,瞭见添生坟前,香火缭绕。他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撒腿跑过去,抡着头,大声喊道:“这帮狗日的东西,添生都入土了,你们还不放过!”

栓栓呼地腾起,撩了下衣摆,马步弓身,扬手迎战。卷毛兄弟拉了他一把,惊恐地说:“快跑!那是添生他大。”

桥头聚了群纳凉的人。栓栓回来,邻里七嘴八舌地让他展示身手,让村里人开开眼界。经不起大家的蛊惑,他脱掉上衣,露出健硕的肌肉,一套少林拳脚,看得整天低头在田间忙活的村民眼花缭乱,跺着脚,抖着旱烟,颠着腰板,直呼好。

添生被抓,弟兄们散了。塬下的势力渗透到塬上。每逢镇上集日,那帮混混坐着蹦蹦车,在街上耀武扬威。塬上人觉得,那就是帮毛孩子,不愿意招惹。走进镇北一家饭馆,栓栓要了碟凉拌肘子,开了瓶西凤,边吃边喝,边上站着几个兄弟。他背朝着街道,路过的人指指点点,议论着这个和尚。一会儿,卷毛跑过来,附在他耳边,喘着气说:“头儿,那帮人来了,有七个人,腰间有刀。”

举起酒盅,眯着眼,栓栓瞥了下耀眼的太阳,一饮而尽。他放下筷子,甩着宽大的衣袖,跟着兄弟们走过去。三年前的高个子,壮实了不少,嘴边蓄着胡子,用舍我其谁的气势,瞥着赶集的人。赶集的人见到这帮混混,远远地趔身避开,让出条道。知道大家会给他让路,高个子耷撒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走着,和迎面过来的栓栓,碰了个满怀。没有料到有人敢挡道,高个子扬起手,瞪眼嚷道:“娘的!眼睛瞎了?”

栓栓嘟着脸,倾着光头,又碰了下他的头。高个子倏然大怒,刚睁大眼睛,就见一个和尚赤目圆瞪,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他倒吸了口凉气,心想塬上没有寺庙,哪里来的和尚?他憋了口气,将自己的脸撑得更加变形了,鼓着眼对视过去,挥手对身后的兄弟喊道:“咋还弄出个假和尚!这塬上没人了?兄弟们,打假也是为民除害!”

栓栓哗地撩起上衣,露出肩伤,慢悠悠地问:“记得吗?这是你几年前的杰作。”

高个子哧地笑了,盯着他的伤痕,不以为然地说:“咋就看不出来了!不知是我的技术好,还是你的身体好!不服是不是?不服哥们给你另侧也开个口?我师父说了,这叫对称美。”

栓栓呼地伸出手,掐住高个子的脖子。他手伸到腰间,正要拔刀,被栓栓扼住手腕。他将高个子腰间的刀拔出来,交给身后的弟兄。高个子知道,大庭广众下认输服软,自己就会像缺水的秧苗,迅速蔫下去,别人就会将他踩在脚下。他憋着气,舞着手脚,叫喊:“弟兄们,快上!”栓栓怒吼一声,瞪眼将他身后的人镇住了。他将高个子的脑袋扳过来,伸出舌头,舔了下他的鼻头,捏着鼻梁问:“今天你得留下一样东西,鼻子咋样?”

高个子扑哧着,朝栓栓吐了束口水。栓栓抹了下,嗅了嗅,对围观的人说:“这早上吃了羊肉!”

人群嬉笑的时候,高个子猛地抬腿,踢栓栓的胯部。栓栓大吼一声,咣当将高个子撂倒,膝盖顶在他胸前,攥着他的手问:“不跟你废话了,我酒还没喝完哩!这几个手指,舍哪一个?给你一分钟时间,没有结果,我就自己选了!”

卷毛递上点着的烟,栓栓抽着,冷笑着,瞥着高个子。一看来真的,高个子开始软了。栓栓眯眼瞥了眼太阳,吹掉烟头,吐了口唾沫,咬着牙问:“晚了!定了没有?”

说着,栓栓从腰间抽出把钳子,在空中晃荡了几下,钳把铛铛作响。他将高个子的大拇指,放入钳口。高个子闭着眼睛,腿在空中乱蹬,那不是踢打,成了纯粹的求饶,嘴里喷着沫沫,他迅速抽回大拇指。到了小拇指,栓栓抓住,眯眼一脸坏笑,低着头说:“不能再抽了,再抽回去,人家笑话咱俩!”

说着嘎嘣一声,小拇指滚落在地上,在尘土里蹦跶了几下。

高个子就像被宰的猪,全身筛糠,抽搐着,哭着求饶。钳子夹起地上的小拇指,捏了两下,栓栓问高个子,疼不疼?随即将小拇指,塞进他的嘴巴。高个子吐着血水沫沫,地上的尘土和着眼泪,混成的泥巴,沾满他的面颊。他松开高个子。高个子憋了好长时间,一个喷嚏,将嘴中的小拇指,喷到地上。栓栓指着南边,吼道:“滚!快起来,到医院接指头去。”

高个捡起裹满泥土的小拇指,像丧家之犬,惊恐地跑了。

赶集的人蒙了,呆呆地盯着栓栓,慢慢地散开了。

回到饭馆,店主给他加了几个菜,提着捆啤酒过来,笑着说:“你算给咱塬上人争气了!那一帮混混,这两年不知在我这儿白吃白喝了多少了!这顿饭,我请客,你们随便吃!”

打出了声威,栓栓脱下僧装,蓄起长发。

担心儿子把握不住,步添生的后尘。几天不着家的儿子回来了。联社想起年轻时扮演的刁德一,他点着烟,夹在手里,劝说他遇事要有头脑,不可凭着一时意气,鲁莽行事。上海滩的情节,印在栓栓的脑海中,他不但会算计,而且会把握火候。

自家村里,栓栓就是联社的儿子,见到谁,他都按照辈分招呼,乖巧得很。下地归来,联社后面跟着几个人,智亮打趣地说:“联社,你们家出了个参谋长,还出了个司令。”

联社颠了颠肩上的锨把,回过头,笑着应道:“胡说啥哩!”

智亮续道:“你不是参谋长吗?栓栓现在也有十几个弟兄,就像当年的胡司令。”

村民们跟在后面,哈哈大笑。

淳朴的农家,生出老实巴交的儿子。儿子听话,考不上学就跟着父母种地,没有异性交往,更别说自由恋爱了。过了二十三四,父母猛然惊醒,到处求人给娃介绍对象,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女方托人在男方村子打听。村里人想到那个跟着父母劳作、不苟言笑、虎头虎脑的小伙,随口一句“那是个好娃”。

女方家人听到这样的回复,知道那家人没有多少想象空间,儿子就是父亲的复制和翻版,想到女子还要走这样的路,唉地叹着气,拍着大腿,拒了这门亲事。

栓栓成了塬上的名人,也成了姑娘们心目中的英雄。集市上,只要他多看女孩几眼,她便会含情脉脉地朝着他笑。外面逛荡三年,工厂当保安的时候,那帮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中心的话题就是怎么追女孩,怎样营造个场景,让女孩一见倾心。他们常常互相搭桥,帮着哥们追女朋友。

走出农村男孩腼腆内向含蓄的性格缺陷,有一帮兄弟跟着,栓栓心里定稳好多。见到心仪的姑娘,他不但会吹口哨,还会在弟兄们的帮助下,精心制造出偶遇或侠义救美的情节,像电影里一样,合了姑娘们浪漫的诉求。半年后,他交了几个女朋友,她们互相忌妒,争相献宠。他喜欢看着她们互相掐算,争斗到了一定的时候,他将姑娘召集起来,嘟着脸,宣布纪律,她们就像挨了主人斥责的小猫,温驯地低着头。

田间忙活了半晌,夕阳坠落,一家人拉着架子车,踩着夕阳辉映下自己的影子,回家歇息。老实巴交的农民,见栓栓骑着自行车,后面跟着伙兄弟,后座坐着不断更换的女朋友,再看着身旁扛着铁锨的儿子,他们迷茫了。村里人觉得自己的儿子,老实本分,有教养。栓栓从小便是村里人不齿的对象,而今人家风风火火,自家儿子却找不到对象。

联社和老婆下地回来,瞄见栓栓骑着自行车进村。智亮笑着问:“参谋长,胡司令什么时候办喜事?”

联社嘿嘿应道:“儿大不由父,管不了啦!”

堂弟探过头来,笑着说:“胡司令什么时候结婚,参谋长不知道,得问阿庆嫂!”

联社老婆忌妒早些年和自己男人搭伙装扮阿庆嫂的那个女人。栓栓的女朋友丽丽,就是阿庆嫂的女儿。她瘪着嘴,摇着手,不屑地应道:“阿庆嫂根本不知道。她家的女子,我们家栓栓看不上!”

知道老婆让人套进去了,联社摆着手,笑着说:“你先回去,快给娃做饭去。”

老婆噘着嘴,嘟着脸说:“那个阿庆嫂龇着牙,哪里有我好看。”

深秋时节,顺生走出劳改农场,回到家里。儿子长到自己胸部高了,他心里甚是高兴。媳妇走了,几年前他就知道了。走进屋子,看着结婚时用过的东西,他有些伤感。父亲蹲在院子里,抽着旱烟,见他出来,吐了口烟说:“前几年,我让你哥去了趟平凉,说小琴原来的男人,早几年从监狱出来了,他们过活在一起,有了两个娃。”

在劳改农场,顺生听了好多这样的事,他平静地看着满枝火红的柿子,摊开手,笑着说:“当初人家男人法办了,咱把小琴弄回家。现在她回去了,你说该咋办?”

父亲磕掉烟灰,咳咳几下,搓着脸说:“两个娃没他妈,以后娶媳妇嫁人,都是个坎。你现在这个样,谁愿意跟你,有空还是去看下。以前的事就不提了,看小琴愿不愿回来。”

顺生摇着头,搓脸叹气,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父亲瞥了他一眼,趔着身子说:“槐树寨你堂姐有个娃,叫栓栓,现在成事了。听说帮人打理这些事。你骑车去看看你姐,问问这事该咋办!”

转悠了几天,在父亲的催促下,顺生来到了槐树寨。

联社正在门前磨镰刀。顺生下了自行车。他停下手中的活,愣愣看着。顺生自报家门。联社站起来,将他迎进屋子,对院子喊了声。老婆从厨房出来,看见顺生,笑着走上前,询问老人的身体。聊了一会儿天,顺生瞥着门外,笑着问:“栓栓呢?”

联社吐着烟,摇着头说:“那娃整天跟着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常不着家,也不知在外面干些啥。”

老婆白了他一眼,埋怨着对顺生说:“娃在外面不偷不抢,怕啥哩!听你姐夫的口气,好像咱娃在外面,整天兴事哩!”

顺生将自己的情况说了。堂姐撩起围裙,扬起手,笑着说:“你甭急,我去做饭,栓栓等下就回来了。”

吃饭的时候,外面响起自行车进院的嘤嘤声。堂姐撩着围裙,走出去说:“栓栓,快进来,你顺生舅过来了!”

栓栓跟顺生不熟,他知道有这么个舅舅,刚从监狱出来。他笑嘻嘻进屋,后面跟着两个兄弟,看见顺生,点着头招呼道:“舅!”

栓栓穿着件褐色的皮夹克,蹬着长筒皮靴,穿着牛仔裤,满头烫发,蓄着小胡子。堂姐将他的事讲了遍,栓栓嚼着馒头,仰头笑着说:“舅,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谁叫我是你外甥哩!咱总得给舅家做点事吧!”

边上的兄弟笑着,不住地点头。

包了辆搞客运的破中巴,栓栓吩咐司机,将车子好好整修,不能坏在路上。出发的那天清晨,他将兄弟叫到泡馍馆,发了羊肉排子,叮嘱要吃好。太阳锨把高的时候,司机点着火,中巴冒着黑烟,沿着西兰路进发了。

栓栓带着丽丽见到顺生,对她介绍道:“这是顺生舅!”

丽丽摇着鸡窝头,手捂着嘴,跟着说:“顺生舅!”

栓栓转头,瞥了她一眼,指着她,轻蔑地说:“就这个素质,整天还想转正!得叫舅,顺生不是你叫的,就免了吧!”

一帮兄弟坐在前面,卷毛拿出带子,让司机播放。司机叼着烟,摁着方向盘,将磁带塞进卡槽,随即响起郑智化的《水手》。顺生坐在后面,推开车窗玻璃,望着阳光下熟悉的山山水水,想起那年带着小琴回来的情景。车厢前面音乐火爆,一群人随着节奏,摇头晃脑,声嘶力竭地吼着。栓栓开着丽丽的玩笑,兄弟们笑着起哄。兄弟们发着香烟,互相谦让着点着,车厢里烟气缭绕。看着顺生,栓栓对卷毛说:“那是我舅,去!把烟送过去,给我舅点着。”

随着摆动的车厢,卷毛晃着走到顺生跟前,将根烟塞进他的嘴里,赔着笑点上。中午时分,中巴经过小镇,栓栓让司机停车吃饭。他跳下车,摘掉太阳镜,问顺生:“舅,还有多远?”

顺生指着前面梁峁,眯眼应道:“过了前面那道梁,从塬上拐下去,就差不多了。”

卷毛拿来地图,对顺生说:“这地方你熟,先看看,等下上车,给大家讲讲。”

吃了一顿面,大家抹着嘴巴,上了车。将顺生叫到车前面,栓栓推了丽丽一把,摆手说:“去!到后面去,我舅来了,还不让座!”

顺生坐下来,将地图放在腿上,大家的头伸过来,分成几层看着地图,听他讲解。栓栓跷着二郎腿,晃着脚腕子,抠着牙缝,咳嗽了几下,瞥着他讲解。他抬起手腕,看了下表说:“估计三点左右到达。你们先到村子附近,看看地形和村子的大小,然后回来,将情况凑一下,再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中巴停在路边的麦场上,顺生带着几个人,抄小路向小琴家的村子走去。

丽丽挽着栓栓的胳膊,娇滴滴地在他耳边唠叨着。栓栓戴着墨镜,顺着沟边小径,瞄着沟背稀落的窑洞人家,不时踢着地上的碎石子。走到沟边,他踩在一棵弯斜的槐树上,坐在树杈上,眯眼看着夕阳,瞭不见人影。丽丽站在沟边,见半坡上有棵通红的柿子树,转身问:“想不想吃柿子?”

栓栓想起电影里大山深处的青年男女,情不自禁的时候,会在苍凉空旷的原野上,无忌地滚在草堆里。瞥着丽丽晃动的屁股,他坏笑着说:“柿子有点涩,太凉了。要吃,咱就吃热的。”

扑闪着弯弯的睫毛,丽丽似懂非懂地看着他。跳下树杈,栓栓从后面呼地抱着她,一把将她掂起来,搭在肩上。她手脚并用,捶打蹦跶,她知道他不喜欢温顺的女子,得有点厮打和反抗,才会让他感到够劲。他将她扔在麦草堆里,像野狼扑到一只野兔,趴在地上撩拨着,欣赏着兔子的惊恐和挣扎。抽掉她的皮带,提起她的双腿,空中抖了几下,她的裤子掉了,露出白生生的躯体。她一阵眩晕。他喘着气,扑上去,尽情地哼哧着。

探路的人回到中巴前,顺着司机的指引,走了过来。听到有人过来,栓栓捡起一块砖头,从柴堆扔出来。走在前面的卷毛,赶紧挥手,示意大家退回去。一群人笑着,缩回中巴前,抽着烟,不时向柴堆这边张望。

栓栓不紧不慢地回来,后面跟着捋发抖衣的丽丽。听了卷毛的汇报,他踱着步,看着坡下的沟堑,转身说:“五个人进村,其他的人外围放哨,有突发情况,就赶过去。”

栓栓点了五个兄弟,跟着顺生,将小琴家的窑围住了。

顺生走在前面,推开她家的门。小琴端着盆子,给鸡群撒食。他走过去,叫了声小琴。小琴痉挛地僵在那里,停了半晌,回头瞪着眼睛,愣愣地问:“你咋来咧?”

七八年没见过媳妇了,刚才受到外甥的刺激,顺生眼睛湿润着说:“娃想你,爸和妈说了,只要你回去,咱好好过日子,以前的事不提了!”

小琴呼地蹲在地上,指着屋子说:“顺生,你看我现在容易吗?你就别折腾我了,就让我留在这里。”

顺生闻言,没了主意,瞥着身后的栓栓。拎着树枝,摘下墨镜,栓栓踩在猪圈的矮墙上,对小琴说:“妗子,我是你远房的外甥。谁家媳妇不想回家,我就叫上几个人,帮人家将媳妇接回去,从来没空手回去过。今儿个这么老远的过来,还是我舅的事,接的又是我妗子,你要是不给外甥这个面子,让两个省的人,都把你外甥笑了。回去吧!咱不走路,有专车等着哩。回去了,你再回来,外甥就不管了!”

小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瞥着栓栓身后站着几个小伙,她有点发怵。她指着屋子说:“还有两个娃,都还小呢!”

栓栓站直身,戴上墨镜,退后两步,举起手指搓了下,一声口哨。窑上四周立即晃出几个人头。小琴一看,站起来说:我进窑收拾下。栓栓拦住了,笑着说:“妗子,我舅情况好着哩!缺啥回家买!”

说着围住她,只给她留了个跟他们走的口。小琴一步三回头,她知道老家的男人,敌不过人家,她僵在这里,喊叫了几声,她怕他回来,万一有个死伤,她只有跳沟了。

中巴停在路边。栓栓站在,指着车门说:“妗子,我顺生舅总觉得对不起你,专门雇了辆中巴,请了这么多人,过来接你。我相信,你们山里,除了你,没人有这么高的待遇了。你知足吧!人生就是活个排场!”

他转过身来,指着丽丽说:“妗子,这是你未来的外甥媳妇。我舅觉得一帮男人过来不太方便,我就把媳妇叫来了。”丽丽下了车。栓栓指着小琴,对她说:“这是小琴妗子!”

丽丽走上前,赔着笑脸,拉着小琴的胳膊,叫道:“小琴妗子!”

栓栓唰地拉下脸,揪住丽丽的头发,就是两个耳光。她怯怯地躲在小琴身后。他吼道:“笨得跟猪一样!说过多少遍了,叫妗子,不能加上小琴,没一点礼数。我告诉你,暂时取消你的转正资格,路上好好伺候妗子,以观后效!”

栓栓转过头,笑着对小琴说:“妗子,你有眼光,找到我舅,真有福气。他性格好,体贴人。不像我整天游手好闲的,还要媳妇伺候着,脾气上来了,动不动将媳妇揍一顿。”

天快黑了,中巴到了一个镇子。栓栓派人下去,联系好饭馆。饭好了,他抬起手腕,看着手表说:“十分钟后,大家准时上车!”

栓栓给丽丽使了个眼色,她加快脚步,紧紧跟着小琴。夜静了,中巴闪着黄色的灯,在空旷的原野上,蜿蜒蠕动着。山沟里的窑洞,恰似萤火虫,闪烁着微弱的光。栓栓举起手,打了几个哈欠,回头对丽丽说:“过来,舅舅和妗妗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一定有说不完的话,你就别当电灯泡了。”

丽丽过来,坐在栓栓边上。过了一会儿,他躺在座椅上,枕着她的大腿,将腿举起,放在车窗上。卷毛怕他不舒服,建议他把腿放下来,找个东西垫下。他笑着说:“哥是少林寺归来的,这就叫功夫!”

从过道瞄了眼车后,栓栓笑着说:“舅舅,后面的位置属于你们了,你们咋用,我都没意见!”又对着七倒八歪的弟兄们说:“我舅不容易,忍了七八年了,你们担待点。睡自己的觉,不许朝后面看。”

栓栓困了,枕在丽丽的腿上,看着眼前两个馒头,晃来晃去。他将她的手拽下来,放在脖下,拉近她的头,耳语道:“刚才打你,就是要给小琴个下马威,你受委屈了!”

栓栓的手在丽丽的脖子和耳垂上,抚弄着,她感到他的动作越来越轻,越来越慢,他的手搭在她的肩上睡着了。鸡叫的时候,中巴进村。见媳妇回来了,顺生父母晃着身子,哆哆嗦嗦出来,抹着眼泪,拉着小琴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孩子跑出来,怯愣愣地看着她。她跑过去,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失声痛哭。顺生妈做好酸汤面。栓栓端着碗,走过来说:“舅爷舅婆,我舅的事,孙子摆平了,也算孙子给舅家帮了个忙!以后的日子,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顺生爸拉着栓栓的胳膊,瞅着他,竖起拇指,憨笑着说:“联社厚道,要了个争气的变了门户的好儿!”

……

陈玺,1966年生,武汉大学毕业,经济学硕士。曾在华南师大任教,执迷于科学哲学,发论文数篇。2003年任广东省工商局法制处副处长,后任东莞市工商局副局长,现任东莞市文联党组书记。中作协会员,律师。作品发表于《十月》《中国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作家》等刊物。出版有长篇小说《暮阳解套》《一抹沧桑》《塬上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