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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龙笔 啸岭南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徐 剑  2020年02月17日06:58

那天在白沙书院,他有点跃跃欲试。一支茅龙笔在手,好长的笔锋,可挥茅毫而就,写出中国书法的飞白。他握笔手中,凝视良久,与中华笔祖秦朝大将军蒙恬制笔方式截然不同,笔尖非狼毫,笔管非斑竹。从笔尖至笔杆,系一束野茅制成,令他想起母亲手中的洗锅刷,父亲过年时刷墙的草刷子,也像刺客手中的匕首。治大国如母亲烹小鲜,书长卷像父亲刷大白。侠客出手,何必在意手中是名剑还是木剑?一支草笔,亦可。此笔唤茅龙笔,关山月先生题签。茅龙起草莽,一颗木心写江山,身段柔软,远胜大白云羊毫;亦有风骨硬度,如剑如戟,可堪干城重器。我有龙茅堪截云。直面桌上铺开的六尺宣纸,可写治国策,可绘万里图,还可著风月吟。有意泼墨一试,笔卷东风,滚石落谷。徘徊、犹豫再三,他还是忍住了。

已有人横刀立马,跃身而起,屏息静气,睥睨书案,挥笔,蘸墨,悬腕,屠戮之刃一挥,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凤翥九天。他伫立一旁,临池观书,发现茅龙笔并非人人可驭。他掩口一笑,心下了然,转身去看两位女士锤打青茅,酥手做笔。那工艺,雪藏陈白沙家族的陈年密码。

已经不是第一次来新会白沙故里了。

那一年,一如今日的天气,岭南晚秋天晴好,残存几分燠热,秋山皆绿。他从佛山康南海的故里来,一路向海,其实他最想去的是崖山,崖山之后无中国,谁说,还有陈白沙,康梁衮衮诸公呢。到了新会城,先观小鸟天堂,再拜梁启超故里。康梁,百年士子都无法绕过的一道门坎。别康有为,再别梁启超,入新会城郭,前方就是蛰伏闹市的陈白沙故里,石牌坊为大明宪宗皇帝所赐。由晚明到晚清,一条文心之路,清清楚楚,指向当代。陈白沙——康有为——梁启超,三位举子共一片岭南河山,难道是历史的宿命?他默默叩问,谁才是一代文化巨擘,映照岭南,燃亮半个南中国,非康南海,非梁任公,而是一代巨儒陈白沙。

他始终未喷发写白沙先生的感觉与冲动。大宋王朝以降,司马光、程颐、程颢和周敦颐、朱熹、陈白沙、王阳明,个个皆为当道大儒,其说,教帝王、能臣明治国正道;其言,授士子、秀才修道德文章。文风正统了些,说教意味甚浓矣。单就为文而言,他还是喜欢太史公、李杜、东坡和张岱,环顾千年,他们是他心中的文神,笔端透着真性情,笔下流动的是血、是情、是冷热诡谲的人情与人性。

前度徐郎今又来,依然是新会城。静默无言的石牌坊,巍峨遮天。他仰首眺望,太阳从牌坊上斜射下来,金针般地刺痛双眼。贞洁牌坊,烙烤女人的十字架,天皇皇,地苍苍,他掏出墨镜戴上,换一个视角观天下。

昔日,陈白沙未及进士第、状元第,没有像张居正一样,当上首辅大臣。他只是一个遗腹子。二八女子新婚燕尔,还没缠绵够,丈夫一夜之间便撒手人寰。泪绝之后,赫然发现有孕在身。从此,孤灯长夜,拥子而眠,守着这个叫陈白沙的少年长大。陈白沙则是爷爷教念书,母亲教种田,半是农者半为儒。若不搏一个功名归,何以对得起家乡父老,何以对得起年轻守寡的慈母?

第一场江南贡试,正德十二年,陈白沙中了举人,19岁,旗开得胜。翌年,赴北京参加会试,中副榜进士。其实是一个备榜,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进士,确是一个落榜举人,与后来的康梁无异,但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可入国子监读书,备考。北京苦读4年,拜了不少恩师,再度参加会试,仍旧落榜。悻悻然,回岭南。

回到新会城边的村落,陈白沙沮丧极了。母亲说没有关系,立德立功立言不在早晚,嘱他继续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彼时陈白沙26岁,他过梅关,迤逦抚州,拜江西一代名宿吴与弼为师,学的是朱熹、二程的理学。赣地归来,陈白沙在旧居筑春阳台,号称“静心”“傍禅”,十年之间,足不出草庐。欲将儒道释觉悟成山寒水瘦、清泉流石。一个举子心驰于道家,庄周梦蝶,翱翔自由天地,那是一种对入世的绝望;还有向释家慈航的致敬,心心念念苍生,更是功名的死路一条。果然,十年砍柴功,屠龙术远了,心术魔道高了。成化二年,再度前往京师考试,这一年,陈白沙38岁。国子监祭酒邢让要试一试他十载结庐之学,请他和宋代大儒杨龟山之诗《此目不可得》。七步之内,一诗吟成,名动京师。邢让惊呼:“龟山不如也!”众生称道:“真儒复出!”可这有什么用呢,科举考的是八股文章。陈白沙仍旧名落孙山,只好在京师谋个吏部“文选清吏司历事”,留滞京师三载,只盼一朝金榜题名。到了成化五年,陈白沙最后一次参加春闱,依旧落第。从此南归新会,不复科举。以教书谋生,一颗入世之心千疮百孔。科举,考不上,或做师爷,或做幕僚,或做教书匠,或画画养家糊口,或写笔记小说聊狐斋仙。陈白沙如此,徐渭、傅山亦如此,吴门四家亦如此。

科举失败,于陈白沙而言,他的心灵没有被摧毁,只是内疚,深觉愧对母亲的养育之恩。南归后,他将目光投向广袤的旷野。秋风掠过,艽野莽苍,陈白沙坐在圭峰玉台寺前边的大石上看书,忽见石头上一片白茅长得葱茏可爱,便伸手想折一株,却花了很大气力才折断。细看断口,一束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白毛,堪比白云羊毫,竟与写字的毛笔相差无几。陈白沙大喜,采一把白茅回家,第二天拿出来用木锤轻轻砸烂,又放在蚬灰水里浸泡几个时辰,去囊后晒干,扎成一束做成笔。饱蘸墨,一挥而就。字迹铮铮铁骨,飞白生动,颇具阳刚之气。白沙先生高兴极了,遂命名“茅龙笔”。彼时,新会的天空下,他看着山间的野茅茁壮,取之不绝,用之不尽,仿佛看到了这茅草的未来。

正午的阳光好烈。时针已旋至上午十点半。虽然已入晚秋,可江门的天气仍旧燠热,他穿了一件长袖衬衣,仍觉热气难挡。戴上墨镜,抬头看,石牌坊依旧,周遭搭起了脚手架,陈白沙故居正在修葺。站定,拍一张照片,一步步走向牌坊,一步步靠近历史。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入仕是唯一通道,然而,陈白沙是科举失败者,面对母亲的牌坊,他留下了什么?

桃李天下,著作等身?还是这支茅龙笔?此时,他伫立于两个女工台前,看“四手联弹”,将野茅修剪齐整,根部露出,青青茅尖依旧,抡锤敲打。敲绒了,即成茅龙笔笔尖,用红线捆扎三节,束草成龙,笔便做成了。

他一边观看,一边叫好,茅龙笔吟岭南,何止一个陈白沙,还有康南海,梁任公。同为举人出身,书法皆有造诣。好的书法,应该承上古之气。古拙,一如钟繇;神逸,一如二王;法度,一如唐楷;倾情,一如苏黄米蔡。书法最重雅正美、殿堂气,古来大书家,无一不位列朝堂之上,俯瞰华夏,穿云带雨,御风得道,秉承了经国华章的余韵。

太阳西斜,他伫立展板、石碑前,一一细观陈白沙书法。毕竟是大明王朝举子,虽然只中得一个副榜进士,也算是有功名之人。陈白沙前学南帖,后追北碑,一点一划中,铁骨铮铮,气吞山河,枯笔飞白中,神韵俊朗,尽显正大气象。幸哉陈白沙,结庐十载,静心,傍禅,书风成仙得道了。

夕照将明灭,天色已晚。陈白沙书院里,他第一次试用了茅龙笔,仍有几分上古气象,却着实不能完全把控此笔,章法有点乱,力疲,驾驭不住一匹野马横空。倚窗远眺岭南海天,桃花源里人家,秋风四起。他仿佛看见陈白沙踽踽独行,将大地作书案,挥茅龙笔,尽现山野之气。于是,他决意买下一盒茅龙笔,静待得心应手的某天到来。

(徐剑,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原主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国家一级作家。代表作有《大国长剑》《原子弹日记》《大国重器》《导弹旅长》《麦克马洪线》《东方哈达》《坛城》《经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