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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在傲雪凌风中

来源:天津日报 | 阎晓明  2020年02月14日08:27

当你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的生活与千年之前唐诗所吟惊人相似,注定会发出幸运的惊叹,毕竟是极小概率的奇遇啊。而我,就有幸在风与雪中与边塞诗人岑参奇遇。

大漠拓荒曾十载。初踏戈壁时尚不满15岁,只念到初二。课本中所遇唐诗总共超不过十首,读得还吃力,老师为让我明白《望庐山瀑布》中的瀑布,不得不在备课时手绘了一幅彩色山水。大约18岁时偶阅一册薄薄的古代诗歌选,幸喜不用借助老师的诗意画了,岑参所写,分明就是我当时的生活──

“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不就是我日记中的沙暴吗:“毫无征兆,沉寂的大漠自西边的地平线悄悄扯起一道窄窄的黄褐色带。瞬间,那条色带便迅速变宽升至半空,颜色也愈发深浓。当你能够听到风声时,天空已由绛紫变为墨黑。我们只能就势卧倒,匍匐在地。待天地间再次转至灰黄时,路边那辆吉普已被飞沙走石磨去了很多绿漆。”

“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也能在日记中找到对应的感受:“冬季大漠风,比天津西北风更冷。顶风行走,似有一根根钢针刺着没有裹严的面部与脖颈。偶有更强寒风扑来,又像有谁用极薄的刀片在割着某些裸着嫩肉的部位。”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岑嘉州写的是马,却又像极了我自己。严冬为农闲挖渠季,每早戴皮帽、口罩出工,未到现场,呼出的热气便已在帽和眉毛上凝出雪样东西。挥锨抡镐时,大汗淋漓,棉衣渐脱,但因天寒风烈,皮帽是不摘的。于是,“带雪汗气蒸”和“旋作冰”的诗句就像是写我等当代垦荒者了。

“幕中草檄砚水凝。”岑诗的细节是砚中墨汁因严寒结冰。我们当时住的土坯屋内,一夜之间脸盆、水桶的水都会冻成结结实实的冰坨子,比“砚水凝”厉害多了。睡觉时,寒风会透过土墙将头皮吹得发痛,只得戴上皮帽捂头而眠。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关于此景,我在《丝路艺絮·绿洲萦歌》一文写到1975年夏陪同天津音乐学院师生赴甘、青、新交界的阿尔金山慰问时曾有提及:“到了山里,竟给每人发了一件军用皮大衣,晚上演出时,果真飘飘洒洒地落了雪花。”

不懂诗更不会写诗的我,能够站在古诗词的精美巨镜前,一瞥自己风雪交加中的镜像,也足可体味其中无穷的情趣了。将此讲予朋友,却遭质疑:“这都是你后来编出的吧?如你所言,数年无一餐饱饭,卫生队所发十枚止咳药丸都能一次嚼完以充饥;手脚布满冻疮至盛夏不愈;每周日必补那条唯一的裤子,至全裤由补丁缀成;常年抢做最重活儿,种麦、脱坯、挖大渠。饿死、穷死、苦死、累死,你都不知死过几个来回了,还能玩儿什么诗情画意的浪漫?”我不但认真而且极严肃地对朋友说:“浪漫是‘下苦’人所必需的(彼时彼地百姓将我的那种生活称作‘下苦’)。”

那该是韦应物笔下“大雪天地闭,群山夜来晴”的那种静夜。白天在风雪中挖了一天排渠,又于夜间一点至三点持枪在弹药库前站岗,18岁的我,饥饿、劳累、寒冷、困倦集于一身,便有些理解春节那天集体大哭的女生们了。拓荒三载,并未看到荒漠变绿洲的神话,那么以后呢?终生“下苦”?没了答案,心就空了,便生惶恐与慌乱。就在意志几近崩塌的那一刻,举目远眺雪后晴空,竟发现了非同往夜的罕见星云。满天星星拥挤得眨不成眼,明晰的银河似在流动,还有一团很大的如《十万个为什么》描绘的哈雷彗星状发光体,更有流星闪烁如雨,不但精美绝伦,而且富丽堂皇,仿佛将我推到一个硕大无边的万花筒前。面对脚下的瀚海雪原和头顶的浩阔星空,曹操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不禁在脑际跳脱出来,便若有所悟,荒漠变绿洲非一蹴而就,3年不成就30年,一代人不成就数代。这么想着,心便实了稳了不慌了,次日清晨迎着红日辉映的祁连雪峰,又充满朝气奔工地去了。

星空、雪野和诗,就这样闯入了“下苦”的日子。没有夜班站岗的时候,连长会安排去酒泉城里拉运有机肥。驾车的拖拉机手把车停至哪间厕所,我们就在哪里装车,车装满后往肥料上撒层厚土,躺于土上,颠簸半夜,便将粪肥卸到我们垦出的条田里。一夜两趟,大部时间在寒风飞掠、寂寞难挨的车上度过。好在,有星有诗,一边享受那美丽的星云图景和缓缓变向的北斗七星,一边在心里默诵全部的毛主席诗词,或一路高唱全部的《长征组歌》,一个漫长的寒夜就会奇妙地变短,一轮巨大的红日就会格外壮丽地喷薄而出了。

“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今读祖咏《终南望余雪》,想到的却是53年前“南山望雪”的往事。那时,刚从天津到生产建设兵团三个多月,连长派我和另两名战友西去工程团出差。我们从酒泉坐火车抵达玉门镇,完成任务后拟搭长途汽车返回酒泉。行走在通往玉门镇汽车站的路上,便下起了鹅毛大雪,进了候车室方知次日清晨才有外发班车,而当时已近黄昏。只好围在候车室的火炉旁坐等一夜了,渴时便用系在绿书包上的搪瓷杯去门外舀雪。半夜,为火炉加煤的工人说明天不会发车了,雪太大。我们当机立断走回酒泉。考虑公路岔道多易迷路,便沿兰新铁路东行,每有列车飞驰而过,便于路基匍匐。天亮后,雪停了,祁连雪山与戈壁雪原浑然一体,确有“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之感,豪放的诗情让我们全然忘却了累与饥饿。再走,一幕更为壮观的雪景出现了,满目白色中,一条蜿蜒的黑线自铁道向着陡然升高的祁连山伸展,想必是柏油路易吸热抢先化了雪。最奇美的是,路的南端,高高的雪山之麓,一座城市悬浮云端,明亮的阳光下,宛若童话的城堡、天上的宫殿。未经任何商量便拐上那条不见行者的公路,一路无语,除偶尔掠过的卡车轰鸣,便只闻三人急促的呼吸。直至步入两侧建有楼房的街道,才觉出果真到了久违的城市。路遇一男孩,忙问此为何地。男孩却反问:“你们从哪里来?”“玉门镇。”男孩便笑了:“我们这里是玉门市。”“玉门油矿那个市?”我未经思索便提出了这个问题。“对着呢。”我便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海拔二千四百米的城市?”“对着呢。”我越问越快:“马路笔直?白杨翠绿?新华书店供不应求?贸易公司顾客盈门?”男孩大笑起来:“你会背《玉门速写》!”我忘记所有的饥饿与劳累,忘乎所以地对两位战友喊着:“这是李季写《玉门速写》的地方!是咱们在小学课本里读过的地方!”

虽不懂诗与浪漫,但在那些“下苦”的日子里,或览一册古诗,或赏一幕星空,或默吟一首毛主席诗词,或高唱一曲《长征组歌》、重背一篇小学课文,即可闯过苦难,算不算“心中有诗自浪漫”呢?于是又想到了岑参,按说身处边塞、搏于苦寒的他,遭遇大雪难免会本能生出“雪上加霜”的悲鸣与哀叹,他却心花怒放般为我们欢唱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千古名句!

也许,诗在傲雪凌风中,正是我们这个民族对待苦难的浪漫。